守口如瓶 - 第3章

哈蘭·科本

  她伸手去拿酒杯。酒杯搖晃起來。剛才那個愚蠢的理論是個不錯的談資,但她的思緒無法長時間離開那個糟糕的地方。

  她回想起自己做過的事。現在看來,那真的像是好主意嗎?她真的思考清楚了嗎——個人付出的代價,對別人造成的後果,以及永遠被改變的生活。

  不要去猜了。

  傷害已成事實。不公正已成事實。暴怒已成事實。復仇的原始衝動熊熊燃燒,也已成為事實。這些都不是《聖經》中(或該死的進化論中)「以牙還牙」的內容——他們會怎樣來描述她所做的一切呢?

  大規模報復。

  她閉上雙眼,用手揉搓着。胃裡開始發出咕嚕聲。她想,也許是壓力吧。她睜開雙眼。此時的酒吧仿佛更加陰暗。她感到頭昏。

  現在就這樣,也太早了吧。

  她喝了有多少?

  她抓住吧檯,這很像這樣的夜晚會有的舉動,你喝多了後躺下,床開始旋轉,你飄浮起來,你覺得離心力會把你從最近的一扇窗戶甩出去。

  咕嚕響的胃一陣痙攣。接着,她睜大雙眼。一道難以忍受的痛楚閃電般地撕裂她的腹部。她張開嘴,但沒有尖叫——無法言語的痛苦糾結而來。瑪麗安娜俯下身子。

  「你沒事吧?」

  是稻草頭的聲音。聽起來她離得很遠。這種痛苦讓人恐懼。沒錯,這是分娩——上帝的小測試——以來,痛得最糟糕的一次。噢,猜猜看——那個會令你關愛、在乎勝過你自己的小生命?他剛出來的時候,會帶給你無法想象的生理疼痛。

  難道你不覺得這是開始一種關係的美妙方式嗎?

  刀片——是這種感覺——在她體內遊走,仿佛想尋機逃出。理智已潰不成軍。疼痛在毀滅她。她甚至忘了自己做過的事和造成的傷害,這不僅僅是指此刻的,今天的,而是貫穿她這一生中的。十多歲時的莽撞行為令雙親對她心灰意冷。第一任丈夫在她持續不斷地背信棄義後結束了他們的關係,第二任丈夫也因她的態度而離開。接着便是她的孩子,不多的幾個視她為友的時間超過幾個星期的人,那些利用她之前先被她利用的男人……男人。或許這也跟回報率有關吧。在他們傷害你之前,你得先下手。

  她斷定自己馬上就要嘔吐了。

  「洗手間。」她費力地說。

  「我帶你去。」還是稻草頭的聲音。

  瑪麗安娜感到自己從凳子上跌落下去。一雙有力的手伸進她的腋窩下,把她扶住。有人——稻草頭——帶她朝後邊走去。她跌跌撞撞地走向衛生間。她覺得喉嚨異乎尋常的乾燥。胃疼得直不起腰。

  那雙有力的手依然扶着她。瑪麗安娜目光落在地面。黑的。她只能看到自己拖曳的雙腳,甚至有些足不點地。她努力地抬起頭,看到不遠處衛生間的門。她懷疑自己能否堅持到那裡。她做到了。

  繼續前行。

  稻草頭的手還撐在她腋窩下。她扶着瑪麗安娜從衛生間門口走過。瑪麗安娜想停下腳步,腦子卻不聽使喚。她想喊出聲,告訴身邊的好心人她們已經錯過衛生間了,可嘴巴也不聽使喚。

  「從這邊出去。」女人低聲道,「這樣會更好些。」

  更好些?

  瑪麗安娜感到身體碰上一道應急門的金屬把手。門被推開。這是後門。瑪麗安娜認為稻草頭說得對。為什麼要把衛生間搞得一團糟呢?在酒吧後頭的小巷裡嘔吐更好。還能呼吸新鮮空氣。新鮮空氣是有益的。新鮮空氣或許可以讓她感覺好些。

  應急門被完全掀開,「咣」的一聲撞在外邊的牆上。瑪麗安娜跌倒在地。空氣的感覺的確不錯。但也不是那麼好。儘管疼痛依舊,可涼意拂到臉上,她覺得很舒服。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那輛客貨兩用車。

  這是輛彩色車窗的白色客貨兩用車。打開的後門像張大的嘴巴,要把她整個人一口吞下。原本站在車後門旁邊的人上前抓住瑪麗安娜,將她往貨車裡推。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鬍鬚濃密的男人。

  瑪麗安娜想要反抗,但毫無用處。

  大鬍子像拋一袋泥炭似的將她扔進車內。她砰的一聲落在貨車廂板上。他跟着鑽進來,關上後門,站在她旁邊。瑪麗安娜蜷成一團。她的胃裡依然疼痛難忍。但此刻,恐懼已籠罩她全身。

  男人揭下鬍子,沖她微微一笑。車子開動。司機一定是稻草頭。

  「嘿,瑪麗安娜。」他說。

  她無法動彈,無法呼吸。他坐在她身旁,拳頭回縮,緊接着重重落在她的腹部。

  如果說之前的疼痛已很糟糕,那麼此刻的痛苦,根本就是另一個層次的。

  「錄像帶在哪裡?」他問。

  這時,他開始了對她的真正傷害。

  02

  「你們確定想要這樣做嗎?」

  有時候,你會衝出懸崖。就好像兔巴哥動畫片中的場景一樣,威利狼發足狂奔,甚至當他已經衝到懸崖之外時,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勢。然後,他會停下來,向下打量,意識到自己即將垂直下落,卻已束手無策,不可挽回。

  但還有些時候,或許應該說是絕大多數時候,事情並沒有那麼清楚。漆黑之中,你在懸崖邊行走,但你的腳步緩慢,不知道自己正往哪個方向走。雖然你每一步都很小心,但在黑夜裡,它們依然是盲目的。你想象不到自己離懸崖邊緣是多麼的近,腳下的軟土會怎樣憑空消失。只要稍不留神,你就會突然落入漆黑的深淵。

  邁克就是在這個時候意識到他和蒂婭到了那個邊緣的。那個有着一頭鼠窩般的頭髮,一雙文身密布、毫無肌肉的胳膊和又髒又長的指甲的年輕安裝員回頭看着他們,用與其年齡非常不相稱的不祥語氣問出了那個該死的問題。

  你們確定想要這樣做嗎……

  他們都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當然,邁克和蒂婭·拜是在他們自己家,利文斯頓郊區一棟錯層豪宅里。但對他們而言,這間臥室已經成為敵人的領地,自己的禁區。邁克注意到,這裡依然大量殘留着過去的印記。與冰球相關的紀念品沒有被處理掉。不過,它們原本在房間裡占據主導地位,此刻似乎已瑟縮在書架的背後。加洛米爾·賈格,以及他最近非常喜歡的遊騎兵隊的英雄克里斯·德魯利的海報仍舊掛在牆上,但由於陽光的照射,或者無人關注,已經褪色。

  邁克的思緒回到過去。他還記得兒子亞當曾經怎樣閱讀《毛骨悚然》(Goosebumps)系列雜誌和邁克·魯皮卡那本描述那些克服種種難以抗拒的困難贏得勝利的兒童運動員的書。他過去常常看報紙的體育版,尤其是冰球資訊,儼然一位鍾情於猶太法典的學者。他給自己最喜歡的運動員們寫信,索要簽名,並將它們用大頭針掛起來。他們一起去麥迪遜廣場體育場時,亞當總是堅持要到三十二大街上靠近第八大道的那個運動員出口去等待,期望能得到冰球隊員們的簽名冰球。

  這一切都已遠去,如果不是從這間房子遠去,便是從他們兒子的生活中遠去。

  亞當已經過了沉迷於那些事情的年齡。這很正常。他不再是個孩子了,不過也進入青春期,但的確正在奮力地從青春期迅速步入成年。但這間臥室似乎不願跟隨他的步子。邁克很想知道,如果說亞當依然覺得童年令他感到安慰,那對他的兒子而言,過去會不會是一種束縛呢?也許亞當的骨子裡依然有那麼點衝動,想要回到過去他希望像心目中的英雄老爸一樣成為醫生的那些日子。

  可那只是一相情願罷了。

  那個年輕安裝員——邁克記不住他的名字,好像是布雷特之類的吧——又重複了一遍問題:「你們確定嗎?」

  蒂婭雙臂交叉,臉色鐵青——其實是毫無表情。她看起來比邁克老,但美貌絲毫不減當年。她的聲音斬釘截鐵,顯然已有些惱火。

  「是的,我們確定。」

  邁克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