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陋的日本人 - 第2章

高橋敷

第8節:第一節

蛻變之旅(2)

  三人中,那位年長者是我的一位朋友的遠親,他轉過身來,改用西班牙語對阿魯貝爾特先生說道:

  "系主任先生,我謹以全體日本人的名義,懇請您務必關照高橋先生。同時,還希望先生以此為契機,增進對日本的了解。日本國民是世界上最勤奮的國民。"

  "好,好!"

  粗壯如牛的阿魯貝爾特先生一邊挨個兒拍打着日本人瘦削的肩膀,一邊笑言道:

  "我確實收到了一位天皇陛下的臣民,那就讓我們快去給天皇陛下發電報吧!哈,哈,哈!"

  希望儘快工作

  轎車悄無聲息地停歇在街道旁的松樹林蔭下,樹上懸掛着用日文寫着"烏尼奧公園"字樣的木牌。

  "夫人,這是日本移民集資修建的公園。秘魯雖然是個令人愉快的國度,但鄉愁難免啊!以後您要是也想家了,就上這兒來走走。據說,公園裡日本的景色應有盡有。"

  我下意識地從車窗里伸出手去摸了摸松樹的針葉,觸覺軟綿綿的,就像爛絨線頭一樣,全然沒有針芯那樣的銳利感,可謂悲矣!儘管如此,我對於司機蓋爾蒙的悉心照料還是非常開心的。

  "喂,風光介紹就到這兒吧!我們還是快點去大學和科學廳吧。禮節上的寒暄,從日本捎帶的口信兒,討論預算,闡述研究計劃,整理行李……一大堆令人頭疼的事情在等着呢。"

  馬利市很少下雨,雨天打傘的圖片甚至都可能被列入年度十大新聞之首。那麼,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個城市如此濕潤的空氣又是怎麼來的呢?鬱金香和波羅迪亞①艷麗的色彩從路邊躍入車內。我一邊昏昏欲睡,機械地重複着"Yes"、"No",應付着與旁邊的人搭腔,一邊打着英語的腹稿,準備對付即將開始的初次交涉。

  "喂,目的地到了,請下車吧。"

  我面色凝重地下車,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座中世紀風格的豪華賓館。回首望望系主任,說道:

  "現在還是上午呢,怎麼來這兒了?快點,我們去科學廳吧,這怎麼行呢!"

  "No,你們先在這兒好好休息,消除旅途疲勞。至於上班和接洽,明天或者後天再說吧。明天的日程是這樣安排的:上午十點鐘,蓋爾蒙開車來接你們,陪你們遊覽馬利市容,他的午餐由你們負責解決。晚上六點到我的住處來,舉行一個歡迎你們的晚會,校長也來。就請你們使勁兒空着肚子等吧。"

  我仍然堅持,要求哪怕就是與大家寒暄幾句也要去上班。系主任聽了我的話以後,以沒有商量餘地的口吻回答說:

  "我們仰慕您淵博的學識,特地把您從日本聘請來,並且期待着您高質量的講授。由於旅途的原因,現在您的精神和肉體都很勞累。在這種情況下工作是一種很大的損失。希望您不要給我們帶來損害。"

第9節:第一節

蛻變之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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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羅迪亞:南美的一種植物。

  決定命運的禮節

  酣睡了大約一個小時,我被來訪的鈴聲驚醒。出去一看,大廳里坐着十多位日本人在等我。

  "幸虧來了,果然如我們所擔心的那樣啊。您作為一位來自日本的文化使節,既不去拜會大使館,又不到日本人協會去露露面,卻呆在這裡睡大覺,您倒真是清閒自在啊。"

  這些用我所熟悉的鄉音嘮嘮叨叨的日本人,都是與我同縣的老鄉--當地同鄉會的成員。

  據說,早些年為了成立國際日晷觀測所,京都大學名譽教授上田先生獨自來到這裡。他歷盡千辛萬苦,走遍了安第斯山脈,然而,最後卻不得不放棄這項計劃(為了實現上田先生的願望,現在,石冢等人正在魏特柏雅那山進行觀測--作者注)。旅居當地的日本人都認為,他的失敗是由於沒有遵守日本人社會的規矩所致。上田先生不僅從來不與日本駐外使館聯繫,更讓外務省官員惱火的是,他竟然公開在報紙發表談話,說:"如果這項偉大的事業能夠完成的話,其作用遠比十位大使還要重要"云云。

  "所以啊,來到這裡之後,千萬要安排好第一天的拜訪,它將決定您所有計劃的成敗。"旅居當地的同鄉們這樣忠告我。

  順序

  "已經耽誤了的時間就算了,現在我趕快領您去大使館吧。"

  "可是,從飛機着陸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個多小時了,怎麼交代呢?"

  這時,日僑協會的文化部長矢野先生用力拍着巴掌道:"這樣吧,我們就這樣說吧!我是文化部長,理所當然要去機場迎接了。考慮到鄉土關係,就去邀請與高橋先生同縣的同鄉會會長左左木先生同行。不巧,趕上左左木先生外出未歸,在等他的時候,順便吃了頓飯,這樣一耽擱,就來晚了……"

  我暗自慶幸,在前輩們的關心幫助下,總算可以順利地開始辦理進入日本人圈子的手續了。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直到乘上汽車,有關拜訪順序的爭論還在熱烈地進行着,我真是服了他們了。

  "二等秘書有兩位,先拜訪哪位好啊?"

  "會長與報社,究竟該把誰排在前面呢?"

  "可是,某某某先生可是個實力派,千萬別忘了!"

  "這麼說來,某某某某先生也算得上是位大元老啊。"

  高效率的晚會

  第二天的傍晚時分,我獨自一人腰板筆直地走進了系主任家燈火輝煌的豪華客廳,卻又旋即被差不多二十對夫妻的白眼趕了出來。然而,當我挽着妻子的胳膊再次推門而入時,立即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我叫Greenhouse。所以,就把我家的房頂都刷成了綠顏色。我的專業是磁力線,因此,只要一進入婦女的磁場中,就會立即開始旋轉。"

第10節:第一節

蛻變之旅(4)

  "我丈夫是負責警衛的奧爾登,一到晚上,他就拎着手槍在貴府四周轉悠呢。托您的福,每天晚上我都很寂寞。"

  "こんばんは(您好)、さようなら(再見)、げいしゃさん(藝妓)。怎麼樣?我的日語不錯吧。我是單身漢多明蓋斯,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是位可愛的姑娘。明年我們就要結婚了。"

  真是高效率的晚會。從文化部的局長、大學校長、教授同事、研究室的成員、行政人員,到勤雜人員、外國留學生、技師、學生會代表以及"飛行"參加的永武東大教授(為了參加南極會議,當時他正在赴智利途中--作者注)都受到了邀請。也許是因為從第二天起就要一起共事的緣故吧,所有應邀出席的人都偕夫人或戀人排着隊,先與我的夫人,然後是我,依次一一輕輕地擁抱。他們儘量以簡練的語言,爭先恐後地發表着自己的意見。這一點,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出席者都是東道主

  "為日本,乾杯!為高橋先生,乾杯!"

  食物有蝦、餡餅、牡蠣和三明治等,雖說不是特別豐盛的酒宴,但也體現出東道主的一片盛情。人們手持菜碟圍聚在餐桌邊上,一邊隨意地交談着,一邊相互傳遞着菜餚。

  "這種蝦出產於毛利恩德,是用鹽醃製過以後運來的。這樣吃味道很鮮美。"

  熱情的朋友們在兩旁不停地向我們作着說明。不過,卻沒有一個人勸我吃這個,或者不吃那個的。本來,正是為了請客人品嘗才準備的那些食物,所以,應該不會有忍着飢餓而吃不到東西的人吧。不過,要是你按照日本的習慣隨口說上一句"已經吃飽了",那麼,盛裝菜餚的容器傳到別的地方去了以後就不會再傳回來了。晚會的出席者全都是東道主。

  晚會上,各種職務的人不分席位,不拘場合,隨意地碰杯,自由地交談,實在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一個雜勤工的老婆"啪"地拍了一下文化部局長的肩膀,嬉笑道:

  "賽留爾,好久沒見了。啊,怎麼變這麼胖啦?"

  也許,感到眼前的情形不可思議這件事情的本身,正反映了日本人可悲的陋習。在當今的社會裡,儘管人們在八小時的工作時間內,身份和職務等級森嚴,而一到下午五點下班後,彼此就成了平等的朋友。這種情形在日本以外的國家,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一會兒,當香檳酒的醉意如同鮮花的芳香一樣在客廳里瀰漫開來的時候,一對對情侶伴隨着舒緩的樂曲,開始翩翩起舞,酒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舞會。我的妻子作為主賓夫人,面對頻頻的邀請應接不暇。當然,陪那些被妻子男伴所丟下的夫人們跳舞,則理所當然是作為男主賓--我的任務了。

第11節:第一節

蛻變之旅(5)

  "立場"之爭

  如今,在夫妻雙雙出席的宴會上,情形大致相同,所謂女人不能喝酒的"法則"是不靈的。宴會接近尾聲時,校長夫婦也都已經微微有些醉意了。這時,被酒精烘托得面若桃花的校長夫人轉身問道:

  "高橋博士,您是普拉多總統派吧?"

  校長夫人的突然發問,一下子嚇跑了我的醉意,我只好凝神屏息,無以作答。

  "豈有此理!昨天剛到的客人,知道什麼"普拉多"還是"多普拉"的?"

  馬利奧事務長的嚷嚷聲以及由此而引起的鬨笑聲,把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

  不過,我很快就領會了校長夫人的良苦用心。假如夫人打算以"為普拉多總統乾杯"的提議結束晚會的話,作為主賓的我如果恰巧是反普拉多派,豈不是感到很尷尬?因此,夫人就試探着提出了上面的問題。

  "哦,普拉多派也行罷。"

  可是,我的客氣卻是不合時宜的。

  "喂,日本人先生,你被她迷惑了。普拉多是個壞蛋!"

  工程師佩萊斯在一旁嚷道。

  "在你們革命黨人眼裡誰都是壞蛋。"

  "奧多利亞將軍萬歲!"

  "胡扯,我是德國民主社會黨。"

  很快,會場就亂成了一鍋粥。

  "這樣鬧下去還有個完嗎?乾脆,我們就為各自的信仰乾杯吧!"

  文化部老辦事員的一句話平息了紛爭,大家隨心所欲地為各自的信仰舉起了酒杯。

  "乾杯!為阿普拉。"

  "乾杯!為多格爾。"

  "乾杯!為建立革命政權。"

  "胡說!為驅逐革命分子!"

  "喂,最後,讓我們為秘魯乾杯吧!"

  這個建議越過了國籍與政派的鴻溝,得到了一致的認可和贊同,會場上響起了一片掌聲。不過,還是有一個人提出了異議,那就是沒有舞伴的秘魯青年多明蓋斯。他說道:"秘魯對我來說是第二位的,我要把最後的乾杯獻給我最親愛的西爾比亞!"

第12節:第二節

別了,井底之蛙(1)

  第二節

別了,井底之蛙

  準點接待

  科學廳長官布羅基先生是位惜時如命的人,即使你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一分鐘,他也會仰天長嘆道:"啊,你使我失去了六十秒的時間!不管您用什麼辦法,這輩子是無法償還了。"簡直令人無地自容。反之,對於那些遵守時間的客人,他是讚賞有加,一連聲地誇你是"文明人",是"智者",竭盡溢美之詞。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得與他打交道。對於具有"國際地球觀察年"廣告資助者身份的我來說,雖然身份是秘魯大學的教授,但薪水、住房還是由科學廳提供的。換言之,我只是一名派遣人員而已。

  看着布羅基先生名片上"理學博士"、"工學博士"的頭銜,我從內心感嘆道:

  "這樣專業對口的官員真不多見啊!"

  其實,這種看法純屬誤解。由於我在日本社會中長大,而這又是一個只重視學位、不重視專業學歷的社會,誤解的產生並不奇怪。後來我才知道,不只是布羅基先生,在許多國家裡,教育部長從來都是由學者擔任,而建設部長則非建築專家莫屬。在日本的官場上,"算計"與"派系"是比學識更管用的武器。因此,類似醫生出任法務大臣,選個女性當科學廳長等怪事,似乎是日本特有的鬧劇。

  為了做個文明的國民,我早早地離開了賓館,比預先約定的十點鐘早二十分鐘就來到了布羅基先生的辦公室。不知為什麼,接待秘書在給我讓座時,卻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看着全神貫注工作的布羅基先生,心想:他大概就要過來打招呼了吧!然而,這位布羅基先生,一會兒站起身與人交談,一會兒從我身邊匆匆走過,竟全然不理會被冷落在一旁而坐立不安的我。這實在太令人尷尬了,我禁不住焦躁萬分,一個勁地佯裝咳嗽,不停地淨着嗓門。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當那隻雕刻着安琪兒圖案的古老掛鍾"當,當,當……"地敲響十點的鐘聲時,布羅基先生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快步離開座位,迅速地理了理領帶結,如同迎接幾十年前的老朋友那樣,滿面笑容,就像做廣播操那樣雙臂向後張開,大踏步地衝過來與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啊,歡迎,歡迎!我每天都翹首以待,等待着你的光臨。我的好朋友--高橋教授,請,請到這邊的房間來。我們今天有一個小時的談話,準備了一點咖啡,快請吧!啊,今天真是令人高興的日子!"

  與日本截然不同

  我對他說,咱們還是先談談研究計劃和經費預算的事情吧。沒想到,布羅基先生卻大不以為然地搖起了頭,道:

  "還是先談工作條件和宿舍的分配吧。否則,你要是說

"我不滿意這樣的住房,我要回日本去",那麼,就是商量好了研究計劃和經費預算也白費啊。"

  在一片送行的歡呼聲中,我來到了秘魯,並且發誓為了日本國的榮譽,哪怕葬身安第斯山也在所不惜。這不,他的輕鬆愉快與我的緊張心情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每周休息兩天,對我來說是很新奇的。他說,其中,禮拜日商店關門,汽車也不開動;另一天休息日則可以用於娛樂、購物以及約會等。另外,每年還有二十天的休假,也必須與上班一樣嚴格遵守。

  不過,我是日本人,自然要提出以下要求:"我不需要休假。"

  原以為會被我的熱情所感動的布羅基先生,回答我的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嚴肅:

  "那不行。雖說別人不得干預你的研究項目,可是,你也得嚴格遵守規定的作息時間。否則,全年的工作質量就會下降,從而就得扣減薪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