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 第2章

毛姆

還有些飄零在外的演員也加入了他們,這時出現了一位名叫哈珀的神秘人物,他年事已高,白鬍子飄飄,瘦弱的身體裹在棕色長袍里。威廉非常欣賞他的表演和唱功,堅持讓他加入劇團。不久,劇團下榻一家小酒店,碰上一位侍從武官為明日就要抵達此地的某伯爵及伯爵夫人安排住宿事宜。伯爵夫婦準備回到自己的城堡招待一位王公,也是位著名的將軍,正帶領部隊向附近的總部進發。伯爵夫婦下榻後當即表示願意聘請這些流動演員為他們的尊貴客人表演。威廉被引薦給伯爵夫人的時候為她的美貌、風度和獨一無二的魅力所傾倒。一切安排停當,威廉便決定陪着劇團一同前往城堡,一部分是因為他確實想再睹伯爵夫人的風采,一部分是因為對於這種結交貴族名流的機會他總是心嚮往之。他和歌德都是這麼想:

只有上流社會的人才能儀態得體,教育教養良好。如今的貴族階層,一貧如洗,無權無勢,沒法再裝腔作勢,自然心頭傷痛。某些貴族同胞們愚蠢至極地裝出自命不凡的樣子時,都會淪為人們的笑柄。我斗膽提醒讀者注意:

歌德所處的那個時代,整個歐洲,特別是德國,貴族階層和平民百姓之間的鴻溝是不可逾越的。這兩者簡直分屬不同物種,貴族們不僅要求下層民眾如僕從般尊重他們,還要求他們認命。至少從理論上講,貴族們優雅精緻而普通民眾則粗俗不堪。

已經出場的諸位人物之中,費琳娜最為美麗動人。她是個人見人愛的尤物——從來沒有道德原則,但卻慷慨大方、熱心快腸、討人喜歡。她輕佻浪蕩,隨時準備獻身於任何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或是值得她傾心的男人。她是個不知廉恥的妓女,歌德不認同這個人物的作為,可是她實在太有魅力,讓歌德忍不住喜歡上了她。整個小說里歌德對這個人物始終溫柔溺愛。竊以為他明白這樣一點:

雖然這女人道德鬆懈,可是本性不壞。她第一次見到威廉就愛上了他,不過像威廉這樣傲慢高貴的公子完全不理會她的攻勢。她收服了一個叫弗里德里克的年輕人,幫她跑跑腿伺候她。他們一吵架她就打發他捲鋪蓋回家,可是沒過幾天,他無法忍受沒有這個狐狸精的生活,還是回來了。此時,威廉畢竟是血肉之軀,不可能對費琳娜的無邊魅力完全免疫,他正欲投降於她的甜言蜜語之時,忽聞她又搞定了伯爵的侍從武官,兩人正要共進晚餐。威廉又妒又怒,眼看要到手的肥肉卻落入他人之口,於是決定要輕蔑這個賤人。後來,他聽說那晚費琳娜要弗里德里克服侍她和侍從武官享受浪漫晚餐時,弗里德里克將燉肉一把扣在了兩人頭上,心中也是不無歡喜。

瓢潑大雨之中演員們抵達了城堡,卻發現他們被安排住進了一幢被遺棄的房子,連家具都沒有。只有費琳娜通過侍從武官的關係住進了城堡里的一間房。她將伯爵夫人巴結得很好,很快伯爵夫人就事事得找她商量。威廉正是通過費琳娜才得以接觸這位出身高貴的夫人。他的才貌和魅力完全迷倒了她。他為她誦讀自己寫的詩,威廉和歌德一樣感情極其豐富,很快便愛上了伯爵夫人,而且相信她對他也有點意思。費琳娜的眼光敏銳,很快就發現了端倪。儘管她本性使然愛上了威廉,可她還是盡全力撮合這兩人,真是位非凡的女性啊!後來王公在僕從擁簇下駕到,城堡里上演了精心準備的各種節目供其娛樂。這些場景的描寫全都生動有趣。尤其是伯爵夫人的招待會那場,寫得格外引人入勝。霍夫曼施塔爾在其劇本《玫瑰騎士》第一幕中描述了相似的場景,效果絕妙。威廉結識了王公隨從中的一位上校,名叫雅諾,此人既精於世故又是位知識分子,他送給威廉一卷莎士比亞的戲劇讓他讀:

這無疑是醍醐灌頂。可是,不知怎麼突然爆發了戰爭,城堡里的盛會匆匆解散,演員們拿了報酬後被遣散。他們離開的前一夜,費琳娜帶着威廉去和伯爵夫人道別,並慎重地安排二人單獨待在一起。伯爵夫人贈給他一枚戒指,裡面藏着她的一綹頭髮,接下來不知怎麼的這兩人就緊緊擁抱在一起了。伯爵夫人強忍住感情,離開威廉的懷抱,哭着對他說,「如果你愛我就遠走高飛吧。」隨後他就離她而去了。

這些巡迴表演的演員們離開了城堡,本想去漢堡這座繁榮的大城市找事情做,不料路上被一群強盜攔下,洗劫一空。威廉英勇反抗卻遭槍擊,等他醒轉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費琳娜的懷裡。這時,有位年長的紳士和一位年輕女子由一群騎手陪伴路過,看見受傷的威廉便停了下來。那年輕女子看上去尤為擔憂,用年長者的厚外套給威廉蓋上。儘管身負槍傷,威廉還是被女子的美貌和溫柔所打動,立即愛上了她。此後他便時常對她念念不忘,並詩意的稱她為「亞馬孫女武神」。隨後威廉被安頓在附近村子的小旅館裡,原來,整個劇團的其他人也都逃到那裡。費琳娜和強盜頭子打情罵俏,把她的行李給保住了,伯爵夫人送的那些好東西都安然無恙。這樣,其他人當然憤憤不平,因為他們除了身上的衣服,什麼都沒保住。他們還責怪威廉抄了一條危險的小路而不是繞道走安全的大路,於是就拋下他離去,只有哈珀、美儂和費琳娜留了下來。費琳娜一路上悉心照料他,威廉日漸恢復。有天早上他醒來時發現她睡在自己的床尾。她醒過來的時候,威廉假裝熟睡,閉上了眼睛。一兩天後,費琳娜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單身青年拒絕美麗迷人又沒有什麼道德觀念的女性示愛,這世上大多數人卻並非對此全然賞識,有點可悲可嘆。歌德曾說過威廉是他的自畫像,不過更加可愛也極富戲劇性,可是他也曾說過威廉是個愚蠢而又可憐的傢伙。與歌德同時代的人及後來人都贊同他的說法。《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的英譯者卡萊爾就曾經稱威廉是個懦夫。這措辭也太苛刻了一點。威廉為人和善厚道,能體諒別人的痛苦。他解救了遭受虐待的美儂,收留了絕望無助,有點精神錯亂的哈珀。他總是盡全力去幫助那些不幸的人們減輕痛苦,甚至是幫助那些惹人討厭的人,比如後面即將登場的奧蕾莉亞。威廉儘管年紀輕輕,不諳世事,可他總是讓自己上當受騙,送錢給那些卑鄙的騙子為他們解困:

這是他的個性,不能說是毫無同情心。他其實非常勇敢,在劇團遭遇強盜的時候,他挺身反抗直到被擊倒。許多其他小說中的主人公還沒有威廉身上這麼多優點,就已經征服了讀者的心靈。也就是卡萊爾對他的克己復禮大為不滿。

很久以前,歌德就在他的第一本書《少年維特的煩惱》及兩部戲劇《鐵手騎士葛茲》和《克拉維戈》中繪出了幾幅自畫像,這三個虛構人物和威廉一樣都有同樣的性格缺陷。他們都懦弱,屈從於自身的情感無法自拔。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這些個性特徵都是歌德發現深深植根於自己心中的。他將自己的動機、思想、感情和特質全都安在威廉身上:

歌德喜歡背誦自己的詩歌,威廉也是;歌德不擅長對自己偶然感興趣的問題寫出長篇論文來探討,威廉也是。歌德將自己的性情及理想,陶冶情操的念想,對於藝術的激情,詩歌方面的天賦以及在脂粉堆里的風流多情全都注入威廉身上。同時他自己猶豫不決,缺乏毅力,容易受形形色色的人影響的個性也能在威廉身上找到。必須得承認,讀者要非常寬容大度,不要對威廉不耐煩才是。當作者成為自己小說里的主人公,這個人物就成了傀儡,失去了自由,結果是他總是在和故事裡的其他人物暗地較勁,只有局外人才能看得出來。

6

威廉身體痊癒之後仍然矢志要從事表演,他和哈珀及美儂一起來到漢堡,他的一個朋友名叫瑟洛,正是此地一家劇院的經理。在漢堡期間,他收到父親合伙人兒子維納的來信,告訴他威廉的父親過世了。

然後告訴威廉他所繼承的財產再加上他自己的,應該投資一處房產,威廉可以回來打理。威廉回了一封信給維納拒絕了這個提議,口氣有點沮喪。我就節選卡萊爾的譯本中重要的幾處吧:「如今我在這裡提高自我修養,正是我自年少時便擁有的願望及目標,雖然那時還未明確方向但卻時常念想……我不知道在外國如何;在德國這是普遍現象,請允許我這麼說,個人修養對於人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除了貴族階層以外。中產階級能學會美德;特別努力的還能教化自己的頭腦;可是任他在這世上掙扎求生,他的個人素質卻丟失了,甚或比丟失更為糟糕。達官顯貴們時常與舉止最為優雅的圈子接觸,不得不培養出文雅的舉止;這樣一來,所有的機會都會向他敞開懷抱,最終他會變得無拘無束,毫不矯揉造作;不論在宮廷里還是在軍營里,他的形象及個性自然是他的一部分,而且還是最為必要的一部分,因此,他就有理由賦予它們一定價值,而且還會展示給別人看。平凡事物中的優雅之美,位高權重者身上的風趣雅致最適合他不過了;因為這表明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保持心態平衡。作為公眾人物,他的舉止越文雅,聲音越洪亮,氣度越穩重,他就越完美。如果無論對待高低貴賤之人,還是家人友人他都能保持如此氣度的話,就沒有人能說他的壞話,也沒有人會與他為敵。他的冷淡會被認為是頭腦清醒,他的虛偽會被認為是智慧。如果他在生命中每時每刻都能保持這樣一種外在的狀態,那麼無人能對他有別的要求;而他自身或者相關的其他東西,比如能力、才智、財富這些都只是額外的獎勵罷了。」

此處跳過三段,接下來信里是這麼說的:「如今我在修身養性,這是我自出生起就無法享受的東西也是我最為渴望的東西。自離別你之後,我躬親實踐,獲益良多;對於慣常而至的尷尬窘境,我已經能夠放在一邊,變得極為寬容。我也一直在注意自己的言辭和聲音;我可以不帶虛榮心地說,與人交往時我不會弄得不歡而散。可是我不想對你隱瞞我想成為名人的理想,要想在一個較大的圈子裡取悅眾人且施加影響,就得每天完美多一點。這樣我對詩歌及其相關事物的熱愛能和對自身素質和品味的修養結合在一起,我覺得這樣的修養非常必要。從今以後這種享受將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樣,我才能視善為善,視美為美。你知道,所有這些除了在舞台上別處無可求得;只有在戲劇之中我才能依我所願來成就自己,提高自己。在戲台上,一位文雅高尚的人再加上個人成就,自會光芒四射,就像在上流社會裡一樣;在他的學習過程中,身體與心靈必得齊頭並進;那麼我在舞台上能和在其他地方一樣不斷提高自己的能量。」

這段話的意思似乎是中產階級出身的青年要為舞台奉獻終身,扮演偉人貴胄,也能習得貴族們與生俱來的文化素養和良好教養。不過,這意思也許還要更進一層,那就是:

既然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其實是幻象,其真相永不可得,那麼在舞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和在謬稱為「真實世界」的現實之中扮演自己無甚差別。

威廉將手頭上的資金都投入到戲劇排演製作之中,還拉瑟洛入股。他雖有些不情願,還是同意聘用流落至此的這個巡迴劇團,其中有威廉參股。這時,費琳娜又出現了,她對威廉說了一句如今被錄入經典的話:「我愛你,與你何干?」就我們所知,威廉對此無言以對。費琳娜不久就上了瑟洛的床。威廉和瑟洛聯手製作的第一部戲劇是《哈姆雷特》,威廉出演男主角。歌德的幽默並非輕鬆詼諧,而是極盡辛辣諷刺之能事。他自年少時起便對惡作劇特別偏好:

排演《哈姆雷特》這個情節又給了他一個創作一出高雅喜劇的機會,雖然我不太肯定他是否有意為之。彩排之後,威廉回到房間休息,正待更衣之時卻發現床頭地上擺放着一雙拖鞋,明顯是費琳娜的。然後他注意到四根床柱周圍的幕簾有動過的痕跡,他立即斷定費琳娜一定躲在床上。

「出來,費琳娜,」他怒氣沖沖地喊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也太不理智太不莊重了吧?我們明天豈不是會成為全團的話柄!」

一片靜寂。

「我不是開玩笑,」他接着說,「這種鬼把戲我不感興趣。」

仍然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絲毫動靜!他一把掀開床簾卻發現床上空空如也。這個調皮的女子竟然耍弄他,他很不開心。第二天晚上,首演開場,滿堂喝彩。演出結束後大家歡聚慶祝,之後威廉又返回房間,脫衣熄燈上床,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便坐起身來。兩條溫軟的玉臂旋即緊緊抱住了他,熱烈的香吻堵住了他的嘴,一對豐滿的乳房緊緊抵住他的胸口。他無力抵抗,直墮入溫柔鄉中,第二天早上醒來卻發現床邊空空。奇怪的是,他無法確認這個女人是誰;一向精明的讀者當然清楚地知道是費琳娜無疑。她一定是覺得這春宵一刻不如自己所期待的那般美好,因為很快她就又失蹤了,在小說里再也沒有露面,只有結尾處提到她後來如何。

前幾頁里我提到過奧蕾莉亞這個人物,她是個演員,劇院經理瑟洛的妹妹,在威廉領銜擔綱的《哈姆雷特》中出演奧菲莉婭。後來被比鄰而居的一位貴族羅塔里奧所引誘,有了私生子後母子倆卻慘遭拋棄。她傷心欲絕,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之際她寫了一封信,讓威廉發誓一定要親手交到那個負心漢手上。威廉向來喜歡同情別人,決定去譴責羅塔里奧的卑劣行徑,並讓他為這個可憐女人的死付出應有的代價。他留下美儂和哈珀,隻身向羅塔里奧的城堡進發。哈珀那時已經精神失常,交給一位友善的牧師照看。威廉和瑟洛的關係彼時已經變得比較緊張,因為威廉堅持認為他們應當上演能滋養觀眾心靈的戲劇,而不是觀眾想看的鬧劇。這樣一來,觀眾銳減,瑟洛也很希望甩掉這個苛刻的合伙人。

威廉在去城堡的路上就在構思尖刻犀利的討伐檄文,打算直面羅塔里奧的時候,一定要義正辭嚴地清算他的惡劣行徑。等他到了城堡,費了些周折才得以面見羅塔里奧。他遞給他奧蕾莉亞的遺書,羅塔里奧到隔壁房間細讀,然後回來態度冷淡地告訴威廉他太忙,沒時間立即和他詳談此事,並將威廉交給一位神父,指示安排他一個房間過夜。

自此,小說變得越來越混亂也越來越不可信。歌德在某一章節開頭時說:「戲劇中事件層出不窮,環環相扣,讓偶然性無機可乘,可是在小說中偶然性恰好可以興風作浪。」這話說得有理,不過只說對了一部分。這要取決於作者構思的到底是哪一類戲劇或者哪一類小說。在《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中,歌德有些濫用偶然性。最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最最不可能的巧合也出現了。小說就整體而言本是現實主義之作,從這裡開始卻浪漫得一塌糊塗。當然了,歌德其實也挺為難。他想說的是:

所有可能陶冶身心的機會,威廉都抓住並投入其中,他一開始的目標來自他在戲劇方面的實踐,而後必得進入更高層次的生活。可是歌德卻選擇了一種不幸的方式去表達。當時歌德這麼寫是為了迎合在德國風行一時的共濟會思潮,他自己和魏瑪公爵還有許多權臣都紛紛加入。小說中威廉在城堡里遇到的幾個人:

羅塔里奧、神父和他之前就認識的雅諾,全都是貴族成員,他們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其終極目標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威廉這時又進入了一段全新的學習時期,和從前對藝術的學習不同,這次學習的對象是人生;他要學到的就是:

只有投入到對人類有用處的實際活動之中,人生才有價值。不可否認的是,這個秘密社團的一切,神秘的高塔,繁文縟節和荒謬的儀式都顯得很幼稚;這些人自己都信仰不堅定:

成天誇誇其談;就算都是金玉良言,也實在太冗長囉嗦。似乎共濟會早就盯上了威廉,對他的一連串活動也了如指掌;可是為什麼這幾個貴族青年會選擇屬於中產階級的法蘭克福商人之子吸收入會,卻從來沒有給出解釋。

威廉抵達城堡的第二天,羅塔里奧進行了一場決鬥。他剛了斷了一段和某位已婚女子的戀情,女子的丈夫要為妻子遭受的侮辱復仇,提出與他決鬥。羅塔里奧受傷了,禁止威廉提及他遠道而來要談論的話題。威廉只得繼續住下去。可是等到他終於能夠為羅塔里奧卑鄙拋棄奧蕾莉亞,當面痛斥他的時候,羅塔里奧只一句話就讓威廉無言以對:「她動情去愛時便不再可愛,這就是女人最大的不幸。」威廉沉默不語,接着指責他對她給他生的孩子菲利克斯不聞不問。對此羅塔里奧的回答是,奧蕾莉亞生的孩子絕不可能是他的。

威廉這才意識到他大大地錯怪了城堡主人。羅塔里奧在美洲待過一段時間,得出的結論是無論回國還是在海外他都能一樣地發揮自己的長處,於是便回到德國。「這裡就是美洲,別處皆不是,」他喊出了這句廣為流傳的名言。如今羅塔里奧忙於打理自己的資產,頭腦里有這樣一個在當時看來頗具革命意味的想法:

勞動者們創造財富,理應獲得一部分。他深受大家的崇敬、愛戴和尊重。他對同儕友善,對下屬以禮相待,熱情好客,教養良好,聰明仁慈,天生就是領袖人物。我想歌德是有意要刻畫一位偉大人物,一位完美紳士的形象:

實際上他所刻畫的就是出身貴族又有一定責任心的富人形象。我不知道如果他是個玩弄女性的浪蕩公子,是否還能格外為他增光添彩。

羅塔里奧說服威廉幫他辦件事,他有位情婦名叫莉迪亞,出身卑微,一直住在城堡里,現在他嫌棄她了便打發她去照顧一位名叫特里莎的女子,由威廉陪同。特里莎年輕能幹,操持管理家務本事一流,開源節流,有商業天賦,而且還容貌秀麗。威廉那時候儘管對「亞馬孫女武神」念念不忘,仍舊被她深深吸引。他和她相處了幾天,最後她吐露了身世之謎。我只需要提及的是特里莎當年即將和羅塔里奧完婚之際,他突然發現自己前幾年的相好竟然是特里莎的媽媽,驚恐之下他便撕毀婚約。為什麼他會這麼做我們不得而知,因為上流社會發生這種事情從來就不會影響婚姻。威廉回到了羅塔里奧的城堡,後者建議他騎馬返回漢堡將美儂和小菲利克斯接過來。威廉便去了,終於和瑟洛一刀兩斷,並且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弄錯了,菲利克斯其實不是奧蕾莉亞的兒子,而是威廉自己的兒子,他當年離開女演員瑪麗安的時候她就有了身孕,後來死於分娩。

接下來城堡裡面各種出乎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由於共濟會認為威廉從生活之藝術中獲得的教育已然完整,便接受他入會。羅塔里奧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準備在附近購置一大塊產業,會中兄弟們都能各自擁有一座漂亮的莊園。可是一位法蘭克福的商人也想買這塊地,羅塔里奧便邀請這位商人來城堡詳談,期望能達到雙方都滿意的結果。無巧不成書,這人居然就是威廉的老朋友維納。自從威廉發現菲利克斯是自己的兒子,深感震撼,覺得自己肩上責任重大,決定為孩子找個繼母;於是便寫信給特里莎向她求婚。威廉並不愛她,只是尊敬和仰慕而已,並自信她會對這個孩子視如己出。等待特里莎回復的時候,威廉又去拜訪了羅塔里奧的姐姐娜塔莉,她正在照看生病的美儂。讓他大吃一驚的是(當然沒有讓我們吃驚)她居然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亞馬孫女武神」。再度重逢立即讓他明白自己仍然深愛着她。娜塔莉交給她一封特里莎拜託轉交給威廉的信,信中特里莎應允了威廉的求婚。這下威廉發現自己陷入極其尷尬的境地。不過幸運的是,羅塔里奧終於發現特里莎並非自己老相好的女兒,而是她丈夫的私生女,於是兩人就可以締結連理了。這樣威廉就能從困境中解脫出來,再也不用壓抑心中對娜塔莉那激烈如火的愛戀。

接着一位新角色出現在城堡中,是位意大利侯爵,此時正在德國遊歷。神經錯亂的哈珀如今已恢復理性,剃掉了鬍子,打扮如紳士一般也在旅行。侯爵立即認出他就是自己多年前失散的哥哥。而此時,久臥病榻的美儂不幸去世,屍身塗滿香油被保存起來。當侯爵看到她的屍體,發現她胳膊上的胎記才驚訝地意識到原來她是自己的侄女,也就是哈珀的女兒,是當年出家修道的哈珀和自己的妹妹亂倫生下的女兒。哈珀偶然得知自己的這段過往,便割喉自盡。那位興致昂揚的敗家子弗里德里克也出現了,原來他就是羅塔里奧的弟弟。他一直和費琳娜住在一起,可是這次她懷孕了不適合見人,所以沒帶她來。為了讓這個家族大團圓,我們前面遇見過的伯爵和伯爵夫人也來到了城堡,伯爵夫人原來是羅塔里奧的另一位姐姐。小說最終透露娜塔莉,即「亞馬孫女武神」回應了威廉的愛戀,兩人即將共結連理。為了讓結局皆大歡喜,雅諾宣布他即將娶遭羅塔里奧拋棄的莉迪亞為妻!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歌德將每一卷都當作完結篇寄給席勒,請他指正。奇怪的是,書中數不勝數的匪夷所思的事件,席勒所反對的只有一件,那就是三位貴族怎麼竟然娶了三位出身平民的女子?!

歌德那時候肯定覺得自己的小說結尾是令人滿意的,因為他在小說結尾處借弗里德里克之口對威廉說,「你就像基士的兒子掃羅,出門找他父親的幾頭驢子,結果找回來一個王國。」評論家認定此處意義深刻、極其重要,卻讓我疑惑不解。除了與貴族階層聯姻以及一幢美宅,我不知道威廉還得到了什麼。不過,更令我疑惑的是歌德所盲目認定的一個觀點,那就是:

實實在在的生活方式(在威廉的故事裡就是鄉紳生活,因為很明顯他準備打理自己的莊園來度過餘生)毫無疑問要高於藝術家、演員、詩人以及學者們的生活方式。我本以為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能讓每個人充分發揮所長,能夠善用天賦。

竊以為歌德沒能按照初衷寫完這部小說,實屬遺憾。不是說那樣寫就能成為一部偉大的小說,而是說那樣寫會成為一部佳作,和流浪漢小說中的上乘之作就可以相提並論了。不過,如果歌德當年最終付梓的這部小說從整體上來說完全失敗的話,它也比許多在有限範圍內完全成功的小說要更為重要。這部小說開創了「成長小說」這一體裁之先河,其後大批德國作家或精彩或平淡地將其發揚光大。其中最著名的要數托馬斯·曼的《魔山》。我知道「成長小說」這個詞目前還沒有令人滿意的譯名,一般都翻譯成「教育小說」,在我看來完全沒有吸引力。這類小說所關注的是一位年輕人對生活的學習和探索,其實不像有些人認為,這是德國所特有的東西:

畢竟,《大衛·科波菲爾》和《潘登尼斯》就是這類小說的代表作,還有《情感教育》也是。在這類小說中,作者有機會就人類生活中種種困惑和危險所產生的問題發表自己的見解,如果想進行哲學推理,小說也能給他們提供空間,只是他們往往忘記了哲學這東西最好留給哲學家來做,因為他們更為擅長。有一點很是奇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那就是:

這類小說的主人公,從《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到《魔山》都是性格有缺陷的人物,很難激起讀者的同情心,反而是讓人生厭,這大概是這類小說無法避免的吧。

7

歌德長久以來一直想為《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寫續篇,很不幸的是,席勒居然對此表示歡迎。可是這一機會擱置了多年才得以實現。他給續篇起的名字叫《威廉·邁斯特的漫遊時代》,據歌德秘書愛克曼記載,此書出版的時候,沒人知道該如何理解。全書雜亂無章,毫不連貫且極其冗長。平心而論,讀者還是能夠在書中讀到許多有關宗教、教育及社會組織方面的真知灼見,可是,這樣的洞見也能在展現歌德才情智慧的諸多其他作品中讀到,還更為方便。

接着講講1808年的事吧,歌德剛從意大利歸國就被免除了官職,不過仍然擔任公爵的顧問。除了那幢河畔小屋,公爵在城裡又給了他一幢豪宅,他就在這裡接見慕名而來的訪客,熱情款待友人。他不再是那個身形修長、標緻清秀、活力無限、魅力無可抵擋的年輕人了。他已進入耳順之年,發福了,有了雙下巴,精緻的面部輪廓也開始松垮,舉手投足之間總有點僵硬,似乎他總是出於本能地在保護自己,避開無禮之徒,而這一點隨着年紀的增長會愈來愈嚴重。他變成了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與席勒結下友誼是歌德猶豫再三才下的決定,席勒有一次在致友人信函中談到歌德,是這麼說的:「頻繁和歌德見面我會不開心,即使是對最親密的朋友,他也不會吐露心聲;可以說他是個很難捉摸的人。實際上我覺得他是個相當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他能將別人深深吸引並牢牢抓住,有時漫不經心,有時又費盡心機,但是他自己總能全身而退;他總是以善行而聞名,其實卻如上帝一般,從未真正奉獻過自己。」克萊布·羅賓遜仰慕這位天才,曾由人引薦拜訪過歌德,他所見到的是一位尊貴持重得讓人望而生畏的人,一雙眼睛能洞穿別人內心,咄咄逼人,嘴唇抿得緊緊的。他寫道:「我的同伴談到了歌德年輕時的厄運以及奇異的歷險時,歌德笑了,我覺得他笑里有點屈尊而仁慈的意味。等到我們告辭的時候,我走到室外才覺得似乎胸口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大聲喊道『感謝上帝』。」連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海涅,在拜訪歌德之前已經事先準備好要和歌德談論哪些高深問題,可是真正會面的時候,深深的敬畏感仍讓他腦子一片空白,只聊到從耶拿到魏瑪路邊樹上結的梅子有多麼好吃。

所有這些記載讓人不禁覺得這位偉人有點令人不寒而慄,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歌德覺得身邊人話不投機,他會冷淡寡言;但是如果他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會變得隨和歡樂,還會滔滔不絕。有一段時間,魏瑪小城的狹隘生活讓他越來越無法忍受,於是搬去鄰近的大學城耶拿長住。在那裡他結識了一位頗有教養的書商,名叫弗羅曼,歌德非常樂於和他的親友們一同探討藝術和文學。弗羅曼夫婦收養有一位女兒(十歲時被收養)名叫米娜·赫茲利博,其時芳齡十八,魅力非凡。歌德立即墜入愛河,如同過去一樣,愛情讓他詩興盎然,寫出了一系列十四行情詩。可是弗羅曼夫婦對於歌德的痴情卻不由得憂慮起來,不僅僅是因為他比米娜大四十歲,而且他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歌德那次從意大利遠遊回國之後,有一天在魏瑪公園裡散步,一位女子上前交給他一份請願書,想讓歌德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為她的哥哥在耶拿謀個職位。這位女子名為克里斯蒂安·伏碧絲,其父是公國的一位小公務員,已經過世,她則在附近的一家工廠做工。她並未受過什麼教育,可是秀髮如雲,眼睛笑意盈盈,身段優美。歌德被她迷住了,很快兩人就成了情人。數月過後,她即將臨盆,歌德才將她接過來同住。結果她給他生了個兒子,公爵賜名為奧古斯特,並做了他的教父,由公國教會總監赫爾德為他施行洗禮。此後克里斯蒂安又生了三個孩子,一個死於襁褓之中,另外兩個出生時就夭折了。歌德於1806年與她結婚,他的秘書,也就是他的兒子奧古斯特·馮·歌德已經十七歲,在場見證了父母的婚禮。

鑑於歌德對米娜一往情深,弗羅曼夫婦覺得謹慎起見還是把米娜送走避避風頭。而歌德經歷了激烈的內心掙扎之後,決定回到魏瑪,回到克里斯蒂安身邊,這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正如我們所見,他慣於在鬱悶消沉之時從詩歌中尋得解脫。而這次,他則從小說中求得安慰,寫成了那本《親和力》,並聲稱此書中沒有哪一行文字不是他切身體驗到的,他也從來沒有在哪個作品中如此投入自我。小說出版以後,儘管評論界一致讚賞,可是讀者卻反應冷淡,讓歌德大為汗顏。這並不奇怪,此書的瑕疵的確太顯而易見。和許多作家一樣,歌德眼光銳利,善於發現同儕作品中的缺點,可是對於自己作品裡的問題就像是患上頑固失明症一樣。他還高高在上,趾高氣揚地宣稱,任何人在沒有把他的作品讀三遍之前都無權發表評論。

已故的羅伯森教授在他的著作《歌德的生平及著作》中精彩地講述了衍生出該小說的某個觀點。既然我無法超越他的精彩論述,這裡且借來一用吧。本書一開始有位人物就說過:「同類物質具備天然的親和力,因此,水滴能匯合成溪流;不過某類物質對異類物質也具備親和力,這樣它們就能毫不費力地融合在一起,如酒混合在水裡;還有油溶於水,只需藉助鹼的幫助就行。不同個體之間這種親和力會相當強烈,以至於它們結合之時會產生出一個全新的個體,比如說硫酸潑在石灰石上會產生兩種新物質:

碳酸和石膏。甚至還有第三等級的親和力,雙重或者交叉式親和力。兩對元素,A和B以及C和D,兩兩緊密聯繫在一起,可是如果將四者全部混合在一起,A有可能會想擺脫B去和D結合,而B和C也會受到同樣的影響。如此,歌德在一開篇就將自己寫這部小說的目的解釋得很清楚,他會將A、B、C、D用人物來代替。」

眾所周知,十九世紀的偉大小說家構思小說人物的時候都是以親身所熟知的人為藍本。實際上,有些小說家,比如屠格涅夫,公開承認一定要有活生生的樣本才能創造出虛構人物。他們費盡苦心將人物原型闡釋得符合他們的目的需求,最終他們創造出的虛構人物往往和其現實藍本大相徑庭。可是原型仍然存在且不可或缺,除了這樣或者那樣的個性特徵,鬱悶的苦笑,狡黠的表情以及粗魯的大笑,虛構人物絕不會和原型一樣。也許正是如此,才使得作家們間或能創造出比現實生活中的真人更加生動鮮活的人物。我認為除了歌德以外沒有哪位作家能想出用化學物質作為人物原型這個絕妙主意。

《親和力》所講的故事很簡單。富裕男爵愛德華與妻子夏洛特住在自己的莊園城堡里。他們年少時青梅竹馬,卻屈從雙方父母的壓力各自結下了包辦婚姻,等到各自伴侶都過世,兩人才結為連理。讀者並不知道這一切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不過小說開始時他倆正值壯年,忙於修整莊園,美化花園。一天,愛德華向妻子建議邀請自己的一位老友前來小住,這位友人從前於他有恩,而且能幫他們一把。小說里沒有給出這位朋友的名字,只稱他為「上校」。夏洛特理應回答,「太好了!你就叫他來吧。」可是,實際上她卻是這麼回答的,「這個得細細考量,多方比較才是。」可是,夫妻倆爭執來去之後,夏洛特同意邀請上校過來,但同時要求也要請她的侄女奧特麗過來,結果兩人都來了。奧特麗年方十八,嫻靜美貌;上校也是風度翩翩。愛德華和奧特麗由於彼此的親和力而互相吸引,夏洛特和上校也是。接下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愛德華保留着少時在軍隊服役所記的日記,如今想修改修改出版成書。於是愛德華念手稿,奧特麗負責來謄寫。讓他大為吃驚的是謄寫稿前半部分明顯出自奧特麗稚嫩的筆跡,可是後半部分的筆跡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他自己親手所寫。「你是愛我的,」愛德華驚呼,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此時夏洛特和上校也都意識到已經深深愛上對方,於是上校決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強迫自己離開——他的確這麼做了。夏洛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對奧特麗情深一片,便提議奧特麗應該回去上學。可是愛德華不聽,說還是他離開為好,並且承諾只要奧特麗能留在城堡里,他絕不會想去見她,也不會寫信給她。愛德華住進了自己的另一處房子。通過一位共同的朋友他傳了個口信給夏洛特,請求她准許離婚,在那個時代新教盛行的德國,離婚還是比較容易,這樣他就能夠和奧特麗結婚而夏洛特則可以和上校比翼雙飛。

傳信的人回到愛德華這裡,告訴他夏洛特懷孕了。儘管愛德華當時和奧特麗愛得很深,一時興起,也可以說極其偶然的情況下他還是和妻子同房過一次。愛德華對此應該非常興奮,畢竟他擁有大筆財產,有了後代來繼承肯定是件開心事;而且他曾經愛過夏洛特:

對於他來說合乎情理、符合人道而又高尚正派的做法就是回到城堡,像個男人一樣擔起責任。可事實完全相反!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決定擺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條路就是重新參軍,上戰場獻身。後來孩子出生了,出人意料的是它的眼睛像奧特麗,輪廓像上校。眾人很可能大吃一驚。歌德的用意大概是說愛德華和夏洛特在同房的時候,一個對奧特麗情難自已,一個對上校念念不忘,於是這暗結的珠胎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當然了,這純屬胡說八道。

打了勝仗後愛德華回到他從前住過的房子裡,上校來了,愛德華便讓他去夏洛特那裡懇請她同意離婚。等待她回復之時,他騎馬去自己的莊園路上偶遇奧特麗,她正陪着夏洛特的孩子在湖邊漫步。他告訴她上校去給夏洛特傳口信等等,奧特麗承諾如果夏洛特同意離婚她就嫁給他。他們分別以後,奧特麗乘船在湖中泛舟,焦慮憂心之中把船槳給丟了,她起身去撈船槳時,孩子卻掉下船去淹死了。最後這四個人:

愛德華及奧特麗,夏洛特和上校又一次重聚在城堡之中。夏洛特和愛德華的孩子已經死去,於是她同意離婚。看上去似乎每個人都可以得到滿意的歸宿。可是奧特麗卻內疚於孩子的死,無法走出陰影。她覺得這就是上帝對她與愛德華的孽緣的懲罰,拒絕嫁給他,然後舉止也開始古怪起來:

一言不發、滴水不沾,終於死去。愛德華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也追隨她而去。最後夏洛特同意把他葬在奧特麗身邊。

以上就是故事梗概。不論是人還是事,其匪夷所思之程度讓人無法想象,而且旁枝末節太多,有損整體完整。歌德從早年開始就喜歡口述創作,多名聲譽卓著的作家已證明了這一做法相當糟糕。當他講着講着一碰到感興趣的話題,就無法停住。他對於如今我們稱作「庭院設計」的東西特別感興趣,在《親和力》這部小說中他長篇大論地談到夏洛特和上校對愛德華莊園裡的公園進行的改造。不過,他離題萬里、滔滔不絕最為離譜的地方就是愛德華上戰場和退役歸來之間。夏洛特的第一段婚姻留下一個女兒叫做露希安,她從學校畢業後沒有和母親住在一起,不知怎麼回事卻去和姑婆一起住,隨即和一位年輕人訂婚,這對小夫妻交遊甚廣,有一次去探望夏洛特,正值冬日,眾人溜冰滑雪其樂融融,各種不同的樂器演奏,人們唱歌跳舞背誦詩歌,上演「雕塑劇」,歌德對每一種表演都進行了不厭其煩的描述。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些細節並非完全無趣,它給讀者們呈現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工筆畫,讓我們知道十八世紀八、九十年代德國貴族去朋友的城堡里拜訪,一待就是幾個星期,他們是如何自娛自樂的。可是這些和歌德所講的故事完全沒有關係,只會讓人膩味。小說中的人物缺乏個人魅力,因此讀者也不在乎他們的命運如何。他們就如同字母表上的二十六個字母一樣,僅僅是符號而已;只是作者手中的傀儡,任憑擺布,演繹出作者的抽象理論罷了。他們缺乏的是具有生命力的鮮活氣息。羅伯森教授精闢地概括為,「這些人物之存在所缺乏的並非直覺力或想象力,而是邏輯推理能力。」這是個致命的錯誤!不過,當然《親和力》這部小說的重大缺陷就在於最初的設想。愛德華和奧特麗的確應該互相吸引,可是夏洛特和上校也是如此,雖然有可能,不過卻過於對等,無法令人信服。這其實是很好的喜劇題材而不是戲劇題材。馬里沃拿着這四個人的故事可以寫出一部相當精彩的喜劇,要是讓蕭伯納來寫,也會是機智幽默、挖苦嘲笑的佳作。而小說的悲劇結局無法讓讀者產生憐憫之情,也無法生發出恐懼之意。

8

這篇小文中我不知不覺講了太多歌德的生平,非我本意。我不知道,諸位讀完之後會覺得歌德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相信這樣得來的印象仍會有疏漏錯誤之處。在格林童話中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位年輕人進入金烏城堡解救被魔法詛咒的公主。可是當他看見公主的時候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她滿臉皺紋,眼窩深陷,紅髮如草。他問她,「你就是美貌揚名四海的國王女兒嗎?」「是啊,」她回答,「這不是我的真實面容,凡人的眼睛只能看到我這幅慘狀。可是這樣你才知道真正的我有多美了,看看這面鏡子吧,它不會撒謊。它會告訴你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她把鏡子遞給他,鏡中出現的是這世上空前絕後的最美麗的女子。其實歌德也是這樣:

作為凡人他自私又自我,刻板僵化,厭惡別人的批評,對於顯貴畢恭畢敬,有點卑躬屈膝,而且對於自己給別人造成的痛苦相當冷漠。詼諧而又惡毒的海涅曾經說過,歌德從不覺得和他平起平坐的同行才華橫溢,於是把他的讚美之詞都留給了二流作家,因此歌德的稱讚就變成了平庸的證明。他只有在寫詩的時候才成為真正的自己。他的那些美妙的詩歌,宏偉的頌詞就像公主的鏡子一樣映照出真實的他。歌德曾經在哪裡說過,偉人和平凡人一樣,只是優點更多一些,缺點也更多一些罷了。如果他覺得自己也是如此,並非沒有道理。不過他的缺點隨着年紀的增長緩和了一些。在愛克曼的《歌德談話錄》中我們了解了許多他晚年的情況。這本書很好看,是那種隨手翻開任何一頁都能讀得饒有興味的書。的確,愛克曼常常就某段對話滔滔不絕地發表自己的見解。赫茲里特在記錄自己與諾斯寇特的對話時也是如此。不過歌德的秘書無法和赫茲里特這樣無與倫比的作家相提並論。愛克曼出身貧農,兄弟姐妹四個,靠着頑強勤奮的勞作才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出版過一卷詩歌和評論文集,表達了他對歌德的崇敬與愛戴。他將書送給歌德,詩人大喜,說想見見作者。兩人會面後歌德突然發現他能夠將這位仰慕他的年輕人留在身邊一用;不過歌德馬上要去馬里昂巴德溫泉療養,於是兩人約好等他療養結束後在耶拿再會。

彼時歌德已經七十四歲,比盛年時更加平易近人,更加和藹仁慈,也更加熱情友好。從那時的畫像中可以判定他不再如四十多歲那時一般肥胖,身材仍然保持良好,滿頭銀髮打着卷仍舊濃密;眼光十分犀利,嘴唇一如既往地緊閉,有點苛刻的樣子。不過他仍然魅力不減,每一個來探望他的人都會被深深打動。克里斯蒂安·伏碧絲去世已多年,生前盡夠了賢妻之責,晚年有點酗酒,可仍然辛勤打理房間讓歌德過得舒舒服服,他深深感覺到失去她的痛苦。

在馬里昂巴德,歌德碰見了一位十七歲的少女烏爾里克·馮·樂文特佐夫,兩人其實兩年前就見過面。這位少女舉止動人優雅,他覺得她非常有魅力,於是這位不知疲倦的情場老手又一次陷入愛河之中。烏爾里克對於這位偉大名人的關愛自是受寵若驚,當然覺得歌德也是魅力非凡。他向她求婚,她似乎也沒有拒絕,因為歌德曾寫信告訴他的家人(很讓他們鬱悶)婚禮近期就要舉行。可是烏爾里克的媽媽拒絕了這樁婚事,如果說她還有點判斷力的話,肯定是覺得這兩人實在是太不般配,有點荒唐。歌德惱羞成怒,心情鬱悶,覺得顏面掃地,離開了馬里昂巴德。在回去的馬車上他寫了一首詩,題為《輓歌》,描述了由對烏爾里克的愛所生發出的濃情以及痛失所愛的深深遺憾。這首詩非常優美,但是缺乏他早期詩歌內在的自發性,就像是發自心底的痛哭,如同鳥兒即興的啼唱,有點妙手偶得之的意味。這首《輓歌》的情感無疑是真切的,但卻是心緒寧靜之時回憶所得,能讓歌德從容打造,細細推敲。他的早期詩歌和這首《輓歌》相比較,就像是春天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盛放的野花,如龍膽、瑞香和烏頭,之於英國這樣的北方地區長在溫室里的瓜葉菊和仙客來。這首詩開頭的兩行讀了特別讓人感動。

「當人們不再將自己的悲哀道出,

神靈才會讓我講述那傷心的故事。」

回到耶拿,歌德的心緒也寧靜下來,依原計劃他要把愛克曼收羅在自己身邊,於是便邀請他住進魏瑪的宅邸。歌德描繪了一幅極其誘人的畫卷,告訴這位年輕人住在教養良好的知識分子環境裡對他會有如何的好處:

能夠陶冶個性,磨鍊詩歌的天賦等等。愛克曼受寵若驚,不知所措,一口氣連誘餌、釣線,魚鈎和鉛墜一起吞下肚,兩周後就跟着歌德去了魏瑪。歌德立即指派事情給他,一忙就是九年。好幾次愛克曼想離開可是歌德就是不允許。素來冷漠無情的他還阻止愛克曼發展自己的文學天賦。雖說這年輕人不算太有天分,不過也無妨;畢竟他還算是在文學史上留下了名字,儘管並非他所想要的那樣。

愛克曼常與歌德一同進餐,有時候就他們兩人,有時候則賓客滿堂,因為這位老人家喜歡置辦盛宴,兒媳婦奧特麗就是主持聚會的女主人。她生氣勃勃,年輕又富有活力,深得歌德的歡心,老人家對兩個孫子也非常疼愛。愛克曼把兩人對話中歌德的妙語箴言全部都記錄下來,有的是兩人乘車同行之時,有的是兩人對坐在工作室里度過漫長時光之時,有的是地位顯赫的客人應邀來赴宴之時。有一次愛克曼提到這些對話妙趣橫生。他那時候要是覺得對話有記錄價值就好了,可惜他沒有。他生性嚴肅,只關注歌德那充滿智慧的言語。歌德總是喜歡道德說教,因此愛克曼的筆記本就有了廣泛的記錄題材。與此同時,歌德的朋友們都漸漸撒手人寰。席勒去世的時候,歌德說感覺自己的一半都隨他而去了。初戀情人弗莉德里克·布萊翁也去世了。我當年在斯特拉斯堡的時候還專門乘車去賽森海姆小鎮瞻仰那位郊區牧師和家人度過幸福時光的住所及傳道的教堂。周遭環境肯定是變了,但所幸變化不大。歌德和弗莉德里克曾漫步過的青蔥田野仍在。然後我去公墓尋找她的墓地是否還在。可惜我沒找到,不過在公墓門口看見了二戰中陣亡的英國空軍的十二座墳塋,墓碑純白潔淨,有十一座上面都刻着死者的姓名及年齡,都是二十剛出頭的年紀。可是第十二座上卻沒有,大概是遺體缺損太嚴重,無法確認身份吧,只是寫着「一名英國空軍」,下面空了一行,「唯有上帝知曉其姓名。」讀之令人心碎。

綠蒂·布芙和莉莉·薛曼也去了,馮·施泰恩夫人也走了,魏瑪公爵死了,就連他的兒子奧古斯特·馮·歌德也離他而去了。當人家告訴他兒子的死訊時,據說他是這麼說的,「我生的是凡人,不是神仙。」這種恬淡寡慾的話只有歌德才說得出來。不過,沒有人能夠蔑視人性而不受懲罰:

他內心深處所感受到的喪子之痛比表面上表現出來的要強烈得多,隨後一兩天他就中風了。後來恢復得還行,能夠繼續寫作,兩年後重臥病榻,行將就木。1832年3月22號的早上,臥床不起的歌德感覺好了一點,於是起床坐在扶手椅上,思緒卻開始漫遊,似乎想的全是有關席勒的記憶。天色漸暗,房間裡開始變黑,他告訴僕人,「打開百葉窗讓屋子裡多一點光。」這便是他於人世間最後的話。可是子孫後代們對此不滿,決定篡改他的臨終遺言為「多一點光」,這樣更符合他漫長一生中的不懈努力。

曾幾何時,他們意氣風發,年輕氣盛,魏瑪公爵在一座山峰頂上建了一所狩獵小屋,屋內牆上歌德用鉛筆題了首詩。

一切的峰頂

沉靜,

一切的樹尖

全不見

絲兒風影。

小鳥們在林間無聲。

等着吧:

俄頃

你也要安靜

在歌德的生命中最後一年,他故地重遊,讀起半個世紀前自己題寫的詩歌,不禁嗚咽無言。遲暮之年讓人難以忍受的並非能力、智力和體力漸衰,而是沉甸甸的記憶重壓在心頭啊。

聖者

1

1936年我去了趟印度,想自由自在地在土邦遊歷一番。我十分榮幸,得到老友阿迦汗的支持,他將引薦信呈遞給各地土邦主,於是我收到了熱情邀請,得到了盛情款待。可是當土邦主們聽說我來這裡既不打算獵虎,又不打算推銷,也並非專程來遊覽泰姬陵、阿旃陀石窟、馬杜拉的廟宇,而是來和學者、作家、藝術家、宗教領袖和虔誠教徒會面,他們着實吃了一驚但卻十分高興,因為我讓他們覺得新鮮。於是,一開始的禮貌客氣變成了竭盡所能支持我這個託付給他們的客人,因此我才得以結識許多讓我極其感興趣的人物。

我的藏書中有一套巴林-古爾德所著十五卷本的《聖徒生平》,我時常興之所至,隨手取出一本查閱。我曾經讀過聖女大德蘭所著的自傳及阿西西的聖方濟各、錫耶納的聖凱薩琳還有聖依納爵·羅耀拉的傳記數種。可是我從未想過自己能如此幸運,親眼一睹某位聖者,不過,這次我的確見到了一位。我遊歷到馬德拉斯,會見了幾位人士,他們對我此次印度之行的經歷很感興趣,我告訴他們我跋山涉水就是想親眼目睹一下聖者,他們馬上提議帶我去拜會一位「斯瓦米」,在印度最為聞名也最受人尊崇。他們尊稱他為「馬哈希」,四面八方的朝聖者都去找他尋求指點,聽取意見或是求得安慰以度苦厄。「斯瓦米」是個印度教的詞彙,字面意思是宗教大師,似乎一般來說任何苦行僧都可以配上這個稱號。這位聖者的修行之處離馬德拉斯只有數小時的車程,叫做蒂魯文納默萊。他的修行隱居之所就在阿魯那佳拉聖山腳下,這座山之所以稱作聖山,就是因為人們將它視為大神濕婆的象徵,每年都會有數以萬計的民眾舉行盛大慶典來紀念這位神祇。

我毫不猶豫地應允下來,幾天以後,我們於清晨出發,一路灰塵撲面,顛簸來去,悶在車裡無聊行了一路,終於到了修行之所。路面顛簸是因為笨重的牛車在地面上刻下了深深的車轍。有人告訴我們馬哈希一會兒就可以見到。我們隨車帶了一籃水果贈送給他,因為我聽說此地的文雅禮儀就是如此,然後就地坐下野餐吃中飯,看來事先備好乾糧真是明智之舉。突然間,我暈死過去不省人事,別人把我抬進一間小屋,讓我躺在草墊鋪成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是我醒來時已經沒事了,不過感覺還是動彈不得。馬哈希得知我暈了過去,無力進入他通常所在的廳堂,不一會兒,就在兩三位弟子的陪同下來到小屋裡。

接下來的事情我一回到馬德拉斯就立即記在筆記本上。這位馬哈希的身材在印度算是中等,深蜜色皮膚,白髮和白須都剃得很短,健壯不足而豐滿有餘。儘管他除了胯間圍着一條細細的帶子(其傳記作家有點不太文雅地稱之為「遮陰布」)其他什麼都沒穿,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整潔乾淨,一絲不亂。他略有點跛行,步子很緩慢,身子倚在拐杖上。嘴有點大,嘴唇相當厚,眼白有紅血絲。他的舉止非常自然而又優雅尊貴,時常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很自信樂觀的樣子;我感覺他並不像一位學者而像一位生性溫和的老農。他說了幾句熱情歡迎之辭,便在離我臥榻不遠處的地上坐下。

最開始的幾分鐘,他那透着溫和善意的眼神一直停駐在我臉上,隨後他不再看我,可是餘光卻如同剛才一樣,非常堅定地盯着我的身後。他的身子紋絲不動,可是有一隻腳時不時輕點着泥地。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保持了大約一刻鐘,他們後來才告訴我,他是在全神貫注於我身上進行冥想。接着,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他又開始看我。他問我是否想對他說點什麼,或者問他什麼問題。我當時感覺渾身虛弱不舒服,就照實說了;於是他微笑着說「沉默也是對話」,略轉了轉頭,又開始繼續全神貫注地冥想,和剛才一樣,餘光注視着我的身後。所有人都沉默無語,小屋裡的其他人都站在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又過了一刻鐘,他立了起來,鞠了一躬,微笑着與我們道別,倚着拐杖,在弟子們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屋子。

我不知道到底是休息起了作用還是大師的冥想起了作用,可我的確覺得好了許多,不一會兒,我就能走進他白天打坐夜晚就寢的大廳了。這間廳堂呈長方形,空落落的,約十五英尺長,我看有七八英尺寬,四壁皆是窗戶,懸垂的屋頂卻讓室內顯得幽暗。大師坐在一個低矮的台座上,台上鋪了塊虎皮,身前有一個小小的火盆,用來焚香,不時有一位弟子上前點燃一炷香,其味芬芳悅人。修行所里虔誠的僧侶和常客則盤腿端坐在地上,或閱讀或冥想。此時,兩位陌生的印度人帶着一籃水果進來,伏在地上向大師呈上果籃。大師輕輕點頭接受,再示意弟子將其收下。他仁慈地與兩位陌生人說話,接着,又輕點了一下頭向他們示意退下。這兩人又一次伏倒在地與其他信眾坐在一起。大師隨後進入了冥想無限的「禪定」極樂之境,在座的每一位似乎都微微顫抖了一下,周遭鴉雀無聲,其深沉強烈讓人終生難忘。你會覺得有什麼奇事正在發生,讓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我才踮着腳走出了廳堂。

後來我才聽說我暈厥過去的這個小插曲居然還引出匪夷所思的流言。這事很快傳遍了整個印度,說是我因為即將面見聖人,激動敬畏得把持不住而暈倒。還有人說是因為他的法力無邊,在我還沒見到他的時候就讓我在無限中沉迷了一會兒。印度教徒問起我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唯有微笑着聳聳肩。實際上那並非我頭一次或者最後一次暈倒,醫生說這是壓迫橫膈膜抵住心臟的「腹腔神經叢」產生的應激反應。如果某一天壓力持續時間過長了一點,我就會感覺不對勁,知道馬上會發生什麼,我會低下頭,放平在兩腿之間,就像多年前我還是聖托馬斯醫院的學生,在門診看病時曾教婦女在緊張得將要暈倒之時如何去做一樣;可是這招對我來說不管用:

黑暗旋即籠罩了我,我立即失去知覺直至醒轉。有時則不會如此。不過,自那以後,就有印度人時不時來拜訪我這位在馬哈希法力之下墜入無限之境的人,就像赫爾曼·麥爾維爾的鄰人紛紛登門去瞻仰他這位曾和食人族生活在一起的人一樣。我向他們解釋這老毛病是我本身特有的,無甚大礙,只不過有點妨礙他人;可是他們都搖頭不信,還反問我:

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墜入無限之中呢?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我只能說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個無限之境絕對就是空白一片,可我又忍着沒說出來,怕冒犯了他們。他們的這種想法初看荒誕古怪,細想之下卻也不算離奇,因為他們認為在深層的無夢睡眠之中,意識仍然存在,而靈魂與無限真實,即「梵」,結合在一起。後面我將會進一步闡釋,以消除大家的不解。

這段插曲招來眾人的興趣,於我無關緊要,可是對於馬哈希的虔誠信徒來說卻至關重要,他們給我寄來了大量材料,有大師生平、每日活動的記錄文字、對話錄、問答錄、授課闡釋等等。我讀了許多,這位非同尋常的人物形象便躍然於紙上。接下來我想與讀者們分享閱讀友善的陌生印度朋友們好心相贈的各種出版物之後的感想。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奇特而感人,我會盡力將其簡化,不加評論或責難,也不對其所作所為發表評論,否則西方讀者肯定會覺得太過分;簡而言之,我會如同古時撰寫聖徒生平的僧侶們一樣,保持天真質樸之心。不過在開始之前,我得向讀者們解釋一下馬哈希的宗教信仰,否則諸位就無法理解他的動機和行為以及生活方式。肩負如此重任,我心裡忐忑不安,因為我自己對此也是一知半解。我的了解都是來自書本,其中最重要的幾本是查爾斯·艾略特爵士的《印度教與佛教》,拉達克里希南的《印度哲學史》以及他翻譯的《奧義書》,克里斯納斯瓦米·艾爾的《吠檀多:

現實之科學》還有巴奈特教授寫的《梵天研究》和商羯羅的《智慧之巔的珍寶》。我會常常借用這些作者的原話,所以此文接下來的大部分我最好還是用引號標示出來,儘管會比較累人。印度教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宗教更是一門哲學;也不僅僅是一種宗教和一門哲學,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如果你能接受它的首要原則,那麼必會全盤接受,正如三段論中由前提演繹至中段必然會推導出結論一樣。印度教是一種古老的宗教,由印度最早的居民達羅毗荼人和公元前兩千年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所信仰的宗教之混合,後由撰寫奧義書的智者們按照某種方式進行系統化,首部奧義書也是在幾千年後才出現。說某個宗教非常古老並不是說它就千真萬確,而是幾千年以來它始終能夠滿足其信眾的精神需求而已。

2

前面我正好提到「禪定」,既然我要頻繁提到,也考慮到有讀者不知其確切含義,我還是先來解釋一下。「禪定」通常(當然並非一成不變)要通過持久的冥想修煉才能達到。冥想就是運用意念,讓它全神貫注於某個合適的目標,它和「禪定」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冥想並非對外部事物完全無知無覺,而這一點正是「禪定」的特質。在修行所里馬哈希的弟子們會定時背誦詩歌或者朗誦經文,如果有一個字念錯了或者詩歌里的某一行背錯了,馬哈希雖然沉浸在冥想之中,也會糾正錯誤給出正確讀音。正如技藝純熟的音樂家就算陶醉在美妙樂章之中,也會突然因為一個彈奏錯誤的音符而分神,於半夢半醒之間在頭腦里將其改正過來,卻並不影響自己優哉游哉地沉浸在音樂之中。「禪定」類似於恍惚入迷,是指深切地全神貫注於無限真實,即「梵」之中,此時高僧便與絕對真實渾然一體,其心靈也能享受到存在、知識和極樂之福。熟諳此道的僧人能夠隨意進入這種狀態,完全感受不到身體所在的這個世界。我來舉個例子。

我在加爾各答的時候遇到過一位聲譽卓著的印度植物學家,娶了位美國太太。他篤信宗教,每天都要花上一兩小時進行冥想。偶然有一次我們談到「禪定」,他太太便告訴我,不久前他們夫妻倆乘一晚上火車去某處參加學術會議。可是車廂里人多擁擠,根本無法躺下來睡覺。火車一開這位植物學家就進入「禪定」,直到第二天早上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才醒轉。同行之人整晚都在吃東西講話,木質座椅硌得人很不舒服,可憐的夫人一宿沒合眼。第二天早上她頭痛欲裂,渾身酸痛;而她丈夫則精神飽滿,休息得很好的樣子。到了下榻的酒店,她倒頭便睡,她丈夫則立即開始一天的工作,似乎昨晚在自己家中舒適的床上美美睡了一覺一樣。

3

《奧義書》是一系列散文體和詩歌體的對話錄,由尋求真理的智者們經年累月所作。這些詩文據說是受了神的啟發,公認為是印度思辨哲理的最高級、最純潔的表達形式,其宗旨與其說是獲取哲學真理,不如說是給人類焦慮的靈魂帶來寧靜與自由。《奧義書》往往都意義隱晦,艱深難懂。許多人都對這些經書進行過闡釋,一般都是為了證實自己的學說,其中公認最為經典的闡釋,我想非商羯羅莫屬。據說他於公元八世紀出生於南印度,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二歲。他智力超群,既是詩人又是哲人,還是偉大的宗教大師。他最為卓著的成就是將《奧義書》中的思辨提取出來糅合在一起,創建了名為「不二論」的宗教哲學,屬於絕對一元論,即印度學者們所偏愛的「非二元論」。這種理論的要旨有二(如果我的理解正確的話),即梵與輪迴。這兩者之間的關聯讓人不禁想起天文學家所說的雙子星,在神秘引力的作用下一個圍繞着另一個公轉。梵是唯一的真實,它是非人格的,和基督教及伊斯蘭教崇拜的上帝這樣的人格神不同;梵是中性的,通常用「它」來指代。梵就是存在、意識及喜悅,無組成部分、無特徵特質、無行為舉動、無感情感受;不知限制、不知苦厄、不知衰敗且無始無終。它是萬物之精神,獨一無二,無邊無際也無法改變。它無法被認知,因為它就是認知主體,只能自知。它是推動宇宙起源、延續與消融的全知全能的上帝,也是生命唯一的源頭。在人類於恐懼及渴求驅使之下所打造的上帝概念之中,梵可能是最讓人敬畏的,因為它是最高深莫測的。

這個世界就是梵的表現形式,實際上或者有可能,這個世界綿延不絕。可是問題就來了:

既然梵是無邊無際,無欲無求,那它為什麼要將自己表現出來呢?針對這個問題有兩種理論比較普遍:

一種說這種表現是梵的喜悅及威力的體現。可是想想紅塵俗世中無盡的憂傷和苦難,很難讓人不去想:

是不是梵還是獨善其身才更好。第二種觀點更具吸引力:

這個世界的由來是梵之本質的自主滿溢,它和牛頓那隻不得不從樹上落下的蘋果一樣,無法抑制自己去創造這個世界。《奧義書》的作者們當時可不懂什麼幾百萬光年以外的巨大星系團,也不知道銀河系中浩瀚的群星,再加上相伴的行星,其數量大得驚人,唯有相信有生命存在才覺得合理。僅憑人類的智慧,極難想象出如此超越無限的一位創世者。與我們今天認識的宇宙相比,《奧義書》中的宇宙實在是太小:

總共有十四個世界,全都存在於時間和空間之中,居於其上的生命各異。梵在這個世界將自己表現出來,是借自己的某種面貌為手段,名叫「自在天」。自在天是人格神,他是至高之精神、全知全能且完美無缺。他就是第一推動力,也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維護者和毀滅者。整個世界源於他也歸於他,他創造世界藉助的是「幻」力。「幻」是個很難解釋的概念,通常翻譯成「幻象」,指現象世界具有欺騙性的特徵。這個世界既不是真實的也不是不真實的,它只是「梵」的表述而已。它的現實存在於這樣一個事實之中,即,它反映現實。站在現實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是虛幻的,但不是一個幻象,而是意識的真相。印度的智者喜歡打這樣的比方來解釋:

漆黑的夜晚,你看到一樣東西,覺得是蛇,趕緊跑開;可是亮起燈來一看,你看見的「蛇」其實不過是段繩子。你將繩子看作蛇,這就是一種幻象。而繩子在現實上的意義呢,至少你能用它來牽牛,綁船——或者上吊。和「幻」這個概念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是「無知」,翻譯過來意思是「愚昧」或者「妄識」。就是因為「無知」你才會視繩為蛇,也將這魅影世界和自我個體誤認為是「梵」之現實。

可是為什麼這樣一位全能至善的上帝會創造出這樣一個滿是痛苦的世界呢?這世上有人榮華富貴有人卻潦倒終生,這也是上帝造成的嗎?上帝將這種種苦難施加於他所創造的生命之上,一定是不公不正,殘忍心狠的。相信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