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麻黃樹 - 第3章

毛姆

「我覺得很遺憾,您丈夫在辦公室里放着一瓶威士忌。這樣他就可以比平時多喝上幾口。」

辛普森先生激動得聲音都啞了。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渾身冰涼,瑟瑟發抖。她竭力保持鎮定,因為她知道不能嚇着那個孩子,否則就無法讓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他不願再說什麼了。她求他,哄他,告訴他有責任說出來,但最後還是自己哭了起來。這時,辛普森跟她說,哈羅德近兩個星期一直在酗酒,土著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說他很快就會恢復結婚前的那些壞習慣。從前他就有酗酒的壞習慣;至於當時具體酗酒到什麼程度,不管米莉森特怎樣盤問,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緊牙關,不肯透露。

「你覺得他這會兒就在喝酒嗎?」她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怒火中燒,既羞恥又憤恨。那個「屯堡」,其實也是法院的所在地,之所以那麼叫它,是因為那裡屯放着槍支彈藥。「屯堡」位於駐地長官哈羅德的孟加拉式平房對面,本身帶一個花園。太陽快下山了,米莉森特不需要戴上帽子。她站起身,徑直朝對面走去。她穿過哈羅德審理案件的大廳,看見他坐在大廳後面的辦公室里,面前放着一瓶威士忌。他一邊抽煙,一邊跟三四個馬來人說話;那些馬來人站在他的面前聽他說話,臉上是諂媚又含有藐視的表情。哈羅德滿面通紅。

那幾個土著人一下子沒影兒了。

「我過來看看你在幹什麼,」她說。

他裝出慣常的那副刻意的禮貌態度招呼她,但是卻顯得跌跌撞撞。他覺察到自己站不穩,於是裝出一副刻意的儀表堂堂的派頭。

「請坐,親愛的,請坐。公務緊急,耽誤了一會兒。」

她憤怒地瞪着他。

「你喝醉了,」她說。

他直愣愣地望着她,兩隻眼珠子略微鼓出,肥大的臉盤上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我聽不懂你究竟在說什麼,」他說。

她原本打算用一連串激憤的言詞,勸他改邪歸正,但現在卻忍不住大哭起來。她一屁股坐進椅子,兩手捂着臉。哈羅德看了她一會兒,淚水也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朝她走去,張開雙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抽泣着,把她摟在懷裡。

「原諒我,原諒我,」他說。「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情永遠不再發生。這都是該死的瘧疾害的。」

「這事太丟臉了,」她嗚咽着說。

他像個孩子般地哭着。這個儀表堂堂的大男人竟做出這樣的自我譴責,實在令人感動。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抬起頭來。他的兩眼帶着懇求和悔恨的神情,搜尋着她的目光。

「你能向我保證,永遠不再酗酒了嗎?」

「我保證,我保證。我恨透了那個東西。」

就在這時,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真是喜出望外。

「我只想要那一件東西。它會讓我做個真正的人。」

他們兩人回到孟加拉式平房。哈羅德洗了個澡,然後小睡了一會兒。晚飯之後,他們談了很長時間,談得很平靜。他承認自己在跟她結婚之前,有時喝酒喝得過量;生活在駐地分署,是很容易染上壞習慣的。米莉森特提出的各種要求,他都照單全收。分娩前的幾個月,米莉森特必須到吉所羅去,在那段時間裡,哈羅德一直是個盡心的丈夫,溫柔、體貼、豪邁、熱情;他無可挑剔。一艘小汽艇來接她,她要離開他六個星期,他向她忠實地保證,在她不在身邊的時候滴酒不沾。他把兩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從不食言,」他帶着慣有的那種儀態說。「即使不作保證,你能想象我會在你經受痛苦的時候,做出給你增添麻煩的事情嗎?」

瓊出生了。米莉森特暫時住在駐地長官的家裡,他的夫人格雷太太是個中年婦女,性情溫良,對她十分友善。兩個女人長時間單獨相處,除了聊天,別無他事。時間久了,米莉森特對她丈夫過去酗酒的事情,已經了解得一清二楚。最難讓她接受的一個事實是,哈羅德被警告過,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公職,就必須帶一個老婆回來。這一點在她心裡激起一股隱隱的怨恨之情。當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原來是個積習難改的酒鬼,她隱約感到有些不安。最讓她害怕的是,在她不在家的那段時間,他可能會經不起那種嗜好的誘惑。她帶着嬰兒和一個保姆啟程回家。她在河灣口過了一晚,並找了一個劃獨木舟的信差去通報她要回家了。當小汽艇快要靠岸時,她的眼神急切地掃過碼頭。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兒。那些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也在那兒迎候。哈羅德的身子略微有點兒晃悠,就像在顛簸的船上站不太穩一樣,她的心突然一沉,她知道他喝醉了。

這次回國並不十分愉快。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都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地聽她講述。這時,她抖擻精神,才重新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所講述的一切似乎都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恨他,」她說。「我本該殺了他。」

「噢,米莉森特,可別那麼說,」她母親叫道。「別忘了,他已經去世了,那個可憐的人。」

米莉森特朝母親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木然,一時間又籠上了一層陰翳。斯金納先生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

「繼續說,」凱瑟琳說。

「他知道我對他的過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反而變得無所顧忌了。三個月之後,他又有一次震顫性譫妄症發作。」

「你幹嗎不離開他?」

「那有什麼好處呢?要不了兩個星期,他就會被開除公職。那樣的話,誰來養活我和瓊呢?我必須待在那兒。在他清醒的時候,我沒什麼可抱怨的。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可是他喜歡我;我當初嫁給他也不是因為我愛他,不過是我想要出嫁而已。我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喝酒;我設法讓格雷先生禁止威士忌從吉所羅運過來,可是他從中國人那兒弄到了。我就像貓盯老鼠一樣地盯着他。他太狡猾了,我對付不了他。沒過多久,他又有一次譫妄症發作。他在工作中失職了。我擔心有人會向他的上司投訴。我們那兒離吉所羅有兩天的路程,這種阻隔對我們是一種保護,但我還是覺得有人傳話上去了,因為格雷先生私底下給我寫了一封信,要我特別提防。我把信交給哈羅德看了。他憤怒得大吼大叫起來,但我看得出來,他害怕了,有兩三個月,他始終是清醒的。接着,他又我行我素起來。在我們休假回國之前,一直都是那樣。」

「在我們回國之前,我求他、懇求他千萬要克制。我不想讓你們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竟然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他在英國休假期間,表現還不錯。在我們回去之前,我又警告過他。這幾年他對瓊非常疼愛,為她驕傲,瓊也跟他很親。她一直都喜歡她爸爸,甚至超過喜歡我。我問哈羅德,等孩子長大以後,是否願意讓她知道爸爸是個酒鬼。這個念頭使他大驚失色;我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制伏他的絕招。我跟他說,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如果他讓瓊看見自己的爸爸喝醉了,我就立即把她帶走,離開她的爸爸。你們知道嗎,我說完這句話,他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當天晚上,我跪倒在地上感謝上蒼,因為我終於找到一個拯救我丈夫的方法了。」

「他告訴我,如果我支持他,他願意再次戒酒。我們下定決心,共同克服它。這一回,他真的很努力。當他覺得忍不住要喝一口的時候,他就來找我。你們知道,他總是有點兒盛氣凌人的樣子。可在我面前,他是那麼謙卑,就像是個孩子,他依賴我。或許他在跟我結婚的時候並不愛我,可這時候他愛我,愛我和瓊。我恨過他,因為那件丟臉的事兒,因為他喝醉了還要裝得儀表堂堂、派頭十足,實在令人厭惡;但是這會兒,我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不是愛情,而是古怪的、羞澀的溫情。他不只是我的丈夫,他像是一個在漫長的歲月里,我一直替他擔心的孩子。他為我感到自豪,而我呢,你們知道,也感到自豪。他口若懸河,我也不再反感,只是覺得他那種威武的儀態實在很可笑,也很迷人。最後我們取得了勝利。整整兩年,他滴酒未沾。他徹底戒掉了那種嗜好。他甚至可以拿這件事情開玩笑。」

「辛普森先生當時已經調離了,我們那兒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名叫弗朗西斯的。」

「『你要知道,我可是一個改造好的酒鬼哦,弗朗西斯,』哈羅德有一次跟他說道。『要不是我老婆呀,我早就丟掉飯碗了。我娶的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婆啊,弗朗西斯。』」

「聽到他說這些話,別提我心裡有多美了。從前我經歷的一切,現在我都覺得很值。我太高興了。」

她沉默了。她回想起那條寬闊的、泛黃而混濁的河流,就在那條河的岸邊,她生活了那麼久。幾隻白鷺在顫抖的夕陽下閃着光,它們成群地朝着河的下游飛去,飛得很低、很快,然後四下散開。它們就像一串潔白的音符,激起一片漣漪,像春天般甜美、清純,它們是一段神靈般的琶音,在無形的豎琴上,被一隻無形的手彈奏出來。白鷺拍打着雙翅,順着蔥綠的兩岸飛翔,融化到蒼茫的暮色里,好比一個幸福的人腦子裡洋溢的快樂的思緒。

「不久,瓊得病了。整整三個星期,我們一直提心弔膽的。沒有比在吉所羅更近的醫生了,我們只好將就着請當地的一名藥劑師來治病。孩子病好之後,我就把她帶到河口,想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的海洋空氣。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除了上次我離開家去生瓊以外,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哈羅德。河口那兒有個小漁村,房子都搭建在木樁上,漁村離我們不遠,但我們還是感覺很冷清。我非常想念哈羅德,甚至充滿了柔情,突然間我感覺到我愛他了。所以當普拉胡帆船來接我們回去時,我興奮極了,因為我要去告訴他。我覺得這件事情對他具有重大的意義。我簡直沒法形容我當時有多麼高興。我們正朝上游划去,船夫告訴我,弗朗西斯要到內地去抓一個謀殺丈夫的女人。已經走了兩三天了。」

「哈羅德竟然沒到碼頭上來接我,這讓我感到意外;對待這類事情,他一向是很守禮節的;他經常說,夫妻間應該相敬如賓;我想不出會有什麼事情讓他抽不出身來。我沿着小山坡往上走,那上面就是那間孟加拉式平房。保姆領着瓊跟在我後面。小屋裡安靜得有點兒奇怪。好像一個僕人都不在,我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兒;我猜想也許哈羅德沒料到我會這麼快回來,所以出去了。我走上台階。瓊說她口渴,保姆領她到下房去給她弄點喝的。哈羅德不在起居室。我喊他,但是沒人回應。我感到失望,因為我真的希望他在家。我走進臥室。哈羅德根本就沒有出門:他正躺在床上睡覺。我實在覺得很好玩,因為他一向自稱從來不睡午覺的。他說我們白種人沒有必要養成那種習慣。我輕手輕腳地走近床邊。我想跟他開個玩笑。我掀開蚊帳。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只穿了一條紗籠,身邊是一個威士忌的空瓶子。他喝醉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多年來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我的夢想破滅了。一切都沒有指望了。我感到怒火中燒。」

米莉森特的臉上又泛起一片帶着陰翳的紅暈,雙手緊緊抓着她坐的那把椅子的扶手。

「我抓着他的肩膀,使勁搖晃着他。『你這個畜生,』我叫道,『你這個畜生!』我氣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只是不停地搖晃着他。你們不知道他的樣子多叫人噁心,肥頭大耳的,光着上半身;他有好幾天沒剃鬍子了,臉蛋又腫又紫。他喘着粗氣。我對他是大喊大叫,可他根本不理會。我想把他從床上拖下來,可是他太重了。他像根木頭一樣躺着不動。『睜開眼睛,』我尖叫道。我又抓着他使勁搖晃。我恨他。我比以前更加恨他,因為有一個星期,我曾經用我的整個身心去愛他。他對不起我。他太對不起我了。我要告訴他,他是個多麼骯髒的畜生。可是我沒辦法讓他知道。『睜開你的眼睛,』我叫道。我決定要讓他睜開眼睛來看我。」

寡婦舔着自己乾涸的嘴唇。她的呼吸好像有點兒急促。她說不出話了。

「要我說吧,就他當時的狀況,還不如就讓他睡着好了,」凱瑟琳說。

「床邊的牆上掛着一把帕蘭刀。你們知道,哈羅德就喜歡那些古董。」

「什麼叫『帕蘭刀』?」斯金納太太問道。

「別犯傻了,孩子他媽,」她丈夫不耐煩地說。「你身後的牆上就掛着一把呢。」

他指了指那把馬來短刀,不知什麼緣故,他的目光一直就下意識地沒有離開過那個東西。斯金納太太倏地蜷縮到沙發的一角,做出一個受到驚嚇的手勢,似乎有人跟她說她身旁盤着一條蛇。

「突然,一股鮮血從哈羅德的喉嚨里噴涌而出。喉嚨上割了一道大紅口子。」

「米莉森特,」凱瑟琳叫喚了一聲,嗖地站起身來,幾乎是撲向她的姐姐。「憑上帝起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斯金納太太驚嚇得站了起來,兩眼瞪着她,嘴巴張得很大。

「那把帕蘭刀已經不在牆上了。它在床上。這時,哈羅德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長得跟瓊一模一樣。」

「可我不太明白,」斯金納先生說。「如果他當時處於你所描述的狀態,怎麼可能自殺呢?」

凱瑟琳抓着姐姐的肩膀,憤怒地搖晃着。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的分上,請解釋清楚。」

米莉森特從妹妹的手中掙脫出來。

「帕蘭刀掛在牆上,我說過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到處都是血,哈羅德睜開了眼睛。他幾乎當場就死了。他沒有說話,只是喘了口氣。」

這時,斯金納先生才緩過來,張口說話。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那是謀殺!」

米莉森特臉漲得通紅,用輕蔑而仇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使他倒退了半步。斯金納太太叫道:

「米莉森特,那不是你乾的吧?」

這時,米莉森特做了一件舉動,讓他們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凝成了冰。她格格地笑了起來。

「難道還會是別人幹的嗎,」她說。

「我的天!」斯金納先生嘟囔道。

凱瑟琳僵直地站在那兒,兩手捂着胸口,像是經受不住心臟的跳動。

「後來怎麼了?」她問。

「我尖叫起來。我跑到窗前,推開窗戶。我叫保姆過來。她帶着瓊從院子那邊過來。『瓊別過來,』我喊道。『別讓瓊過來。』她找來了廚師,讓他照顧孩子。我催她快點。她上來了,我就把哈羅德指給她看。『老爺自殺啦!』我大叫道。她尖叫一聲,就跑出了房門。」

「誰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嚇得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我寫信給弗朗西斯先生,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情,要他馬上回來。」

「你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情,這話怎麼說?」

「我說,我從河口回來,發現哈羅德的喉嚨被割斷了。你們知道,在熱帶地區,人死了就要儘快埋掉。我弄了一口中國棺材,士兵們就在『屯堡』後面挖了一個墓。等弗朗西斯先生回來時,哈羅德已經下葬快兩天了。弗朗西斯還是個孩子。我可以隨便應付他。我告訴他,我發現哈羅德手裡握着那把帕蘭刀,毫無疑問,他是在譫妄症發作時自殺的。我把空酒瓶拿給他看。僕人們也說,自從我離家到海邊去以後,他一直喝酒喝得很厲害。我在吉所羅也是那樣說的。大家都挺同情我,政府還給了我一筆撫恤金。」

有好一會兒,大家都沉默不語。最後,斯金納先生終於緩過神來。

「我是專業從事法律工作的。我是一個律師。我承擔某些職責。我們這項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讓我處在一個難堪的境地。」

他苦苦地思索着,在他混亂的思緒中搜尋那些跟他玩着躲貓貓的詞語。米莉森特蔑視地望了他一眼。

「你想怎麼樣?」

「那是謀殺,確鑿無疑;你認為我能保持沉默嗎?」

「別瞎扯啦,爸,」凱瑟琳厲聲說道。「不准你告發自己的親生女兒。」

「你讓我處在一個難堪的境地,」他重複說了一遍。

米莉森特又聳了聳肩。

「當初可是你們要我說出來的。這件事情我獨自忍受了那麼久。現在該輪到你們也來忍受了。」

這時,女僕推開了房門。

「老爺,戴維斯已經把車停在下面了,」她說。

凱瑟琳裝作鎮定的樣子說了幾句,女僕就退了出去。

「我們該走了,」米莉森特說。

「我現在不可能去赴宴,」斯金納太太驚惶地大聲說道。「我的心緒太亂了。我們怎麼去面對海伍德一家人呢?更何況,主教還想認識你。」

米莉森特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手勢。她眼睛裡依然帶着譏誚的神情。

「我們必須得去,媽,」凱瑟琳說。「要是連我們都不去,那豈不是很奇怪。」她忿忿不平地轉向米莉森特。「哎呀,我覺得我們大家都被這件事情搞得亂七八糟的!」

斯金納太太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丈夫。他走過去,伸手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

「恐怕我們還是得去啊,孩子他媽,」他說。

「可我還戴着一頂帽子,上面裝飾着哈羅德親手送給我的白鷺羽毛呢,」她嗚咽着說。

他攙着她走出房間,凱瑟琳緊隨在後,米莉森特跟在他們一兩步後面的位置。

「這事兒啊,慢慢地你們就會習慣的,」她慢條斯理地說道。「一開始,我心裡也一直放不下,可現在會有兩三天都想不到它。看來不會有什麼危險。」

他們沒有答理她。他們穿過門廳,走出前門。三位女士坐在汽車的后座,斯金納先生坐在司機的旁邊。車上沒有自動起動器;這是一輛舊車。戴維斯走到車前,用手搖動曲柄發動引擎。斯金納先生轉過身,忿忿地朝米莉森特瞪了一眼。

「你不該讓我知道那些事情,」他說。「我覺得你很自私。」

戴維斯回到駕駛座上,於是他們坐車前往卡農家的花園宴會。

鐵行輪船公司

哈姆林太太靠在長椅上,懶洋洋地看着乘客們從舷梯上過來。船是夜裡抵達新加坡港的,從拂曉起就開始裝貨,整整一天絞盤都在吵個不停,不過她這會兒已經習慣了它們不停的噪音了。她在「歐羅巴」餐廳里用過午餐之後,因為無事可做,就坐上人力車,穿梭於這個城市裡的歡快而擁擠的街道。新加坡是一個五方雜處的地方。有馬來人,雖說他們是這裡的土著,但在城裡的日子卻不很愜意,人口也少;有中國人,他們靈活、機警、勤快,成群結隊地聚集在街頭;有皮膚黝黑的泰米爾人,光着腳,走路悄無聲息,好像異鄉的旅客;有時髦而富足的孟加拉人,他們輕鬆自如地應付周遭的環境,而且自信滿滿的;有狡黠諂媚的日本人,他們似乎總在忙着一些緊急而絕密的事務;有英國人,他們戴着遮陽帽或白色鴨舌帽,或是坐在小汽車裡飛速駛過,或是悠閒地坐在人力車裡,擺出一副不動聲色的派頭。這些形形色色的統治者,用微笑而漠然的態度維持着他們的統治。這時,哈姆林太太感覺又困又熱,等待着海船再次起航,開始她那橫跨印度洋的漫長的航程。

當那個醫生陪林賽爾太太上船時,哈姆林太太張開大手揮動着。她是個身材魁梧的女人。她從離開橫濱之後就一直坐着這艘輪船,並且以她敏銳的興趣關注着這兩個人之間親密關係的進展。林賽爾先生是英國駐日本大使館隨同來東京的海軍軍官。對於醫生如此關心自己的妻子,這位海軍軍官表現得十分冷漠,這使她感到奇怪。另外兩個男人也從舷梯上走過來,他們都是新乘客,她試圖從他們的舉止上猜測他們到底是單身還是已婚,藉此聊以取樂。在她近旁,一群男人正坐在藤椅上,從他們的卡其布套裝和寬邊白帽子來看,她猜他們是種植園主。他們把甲板上的船員指使得團團轉。他們都灌了不少酒下肚,大聲地談話,嬉笑的樣子幾近於胡鬧,顯然,他們在為其中的一個人送行,但哈姆林太太無從判斷那個將與她共度航程的人究竟是哪一個。開船的時間漸漸迫近,乘客們陸續到達。傑夫森先生也到了,他神色莊重地緩步踏上舷梯。他是領事,這次回英國是為了度假。他是在上海登船的,登船之後不久就跟哈姆林太太套起了近乎,但她這會兒實在沒有調情的興致。一想到這次打道回府的緣由,她就眉頭緊鎖。這次聖誕節她要在海上度過,遠離那些對她還有點兒在乎的人,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心裡有一陣微微的糾結。有一樁心事,不管她怎麼堅決地把它推開,卻總是持久地占據着她的心房,這讓她煩惱不已。

起航的鈴聲嘹亮地響起,坐在她附近的那幾個男人突然一齊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