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麻黃樹 - 第2章

毛姆

「你這是什麼意思,凱瑟琳?」斯金納先生吃驚地問道。

「主教說哈羅德是自殺死的。」

斯金納太太失聲叫了起來,她的丈夫擺擺手,示意讓她安靜。

「這是真的嗎,米莉森特?」

「是真的。」

「那你幹嗎不告訴我們真相呢?」

米莉森特遲疑了一會兒。她身旁的桌子上有一件文萊的銅器,她的手指在上面慵懶地撫摸着。那也是哈羅德送的禮物。

「我想這樣對瓊比較好,讓她相信她爸是得感冒死的。我不想什麼都讓她知道。」

「你把我們放在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凱瑟琳皺了皺眉頭說。「格拉迪絲·海伍德怪我沒有把真相告訴她,覺得我不夠意思。我費了好大功夫才讓她相信,我自己也根本不了解真相。她說她爸也很不高興。他說,我們兩家有這麼多年的交情,考慮到他還是你們的證婚人,平時關係又很近,等等這些,他原以為我們會完全信任他。無論怎麼樣,即使我們不想把真相告訴他,也沒有必要對他撒謊呀。」

「這一點,我必須說我同意他的觀點,」斯金納先生帶着尖刻的口吻說。

「當然,我對格拉迪絲說,這事不應該怪我們。我們只是把你跟我們說的再轉敘給他們而已。」

「但願這件事兒沒把你們那場高爾夫球賽搞砸吧,」米莉森特說。

「你可真是的,親愛的,我覺得你這話太不成體統啦,」她父親大聲說道。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空着的壁爐,按他習慣的樣子,叉開燕尾服,站在壁爐前面。

「這是我自己的事兒,」米莉森特說,「如果我想把這事兒埋在心裡,我不明白憑什麼我就不可以這麼做呢。」

「你對你媽都不願說,看來你對你媽也沒什麼感情了,」斯金納太太說。

米莉森特聳了聳肩。

「你應該知道,這種事情遲早會露餡兒的,」凱瑟琳說。

「憑什麼?我相信兩個愛嚼舌頭的老牧師除了議論我之外,就沒有其他事情可談了。」

「當主教說他去過婆羅洲的時候,海伍德家的人自然就會問他認識不認識你和哈羅德。」

「談了半天,都沒談到點子上,」斯金納先生說。「我認為你應該把真相告訴我們,我們就可以決定怎麼做是最好的。作為律師,我可以告訴你,從長遠來看,你越是想隱瞞真相,就越會把事情搞糟。」

「可憐的哈羅德,」斯金納太太說,眼淚開始順着她塗滿胭脂的臉頰上流下來。「這太可怕了吧。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好女婿。究竟是什麼事情招引他干出這種可怕的事情來的呢?」

「氣候。」

「我覺得你最好把所有真相都給我們講清楚,米莉森特,」她的父親說道。

「凱瑟琳會告訴你們的。」

凱瑟琳遲疑了一會兒。她要講的事情確實是挺嚇人的。這種事情竟然發生在他們這樣的家庭里,看來真的很可怕。

「主教說他是割喉嚨死的。」

斯金納太太喘着粗氣,她一激動,竟衝到她那遭受不幸的女兒身邊。她想把她摟在懷裡。

「我可憐的孩子呀,」她哽咽着說。

但米莉森特卻把身子往後縮了一下。

「請別來煩我,媽。這種摟來抱去的,我真的受不了。」

「你也真是的,米莉森特,」斯金納先生皺起眉頭說道。

他覺得女兒的舉止太不像話了。

斯金納太太小心地用手帕吸乾眼淚,一邊嘆氣,一邊輕輕搖着頭,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凱瑟琳不耐煩地擺弄着自己脖子上的長項鍊。

「我姐夫是怎麼死的,這事的詳細情況要由我的朋友來告訴我,真是太荒謬了。這讓我們大家在別人眼裡都變得像傻瓜一樣。主教很想見你,米莉森特;他想告訴你,他是多麼替你難過。」她停了一下,但米莉森特沒有說話。「他說,當時米莉森特帶着瓊在外面,當她回來的時候,發現可憐的哈羅德躺在床上死了。」

「那一定使人大為震驚,」斯金納先生說。

斯金納太太又開始哭了,但是凱瑟琳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

「媽,別哭了,」她說。「眼睛哭紅了,人家會笑話的。」

大家都沉默不語,斯金納太太擦乾眼淚,用了很大功夫,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在這種時候,她竟然還戴着可憐的哈羅德送給她的白鷺羽毛,這使她感覺十分異樣。

「還有件事情我也應該告訴你們,」凱瑟琳說。

米莉森特還是不打緊地看着妹妹,目光是定定的,但帶着一點警覺。那種神態,就像是一個人在等着聽到一記響聲,生怕自己錯過似的。

「我不想說什麼話來傷害你的感情,親愛的,」凱瑟琳接着說,「但另外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你們應該知道。主教說,哈羅德酗酒。」

「噢,天哪,真可怕呀!」斯金納太太喊道。「這話聽起來多嚇人哪!是格拉迪絲·海伍德告訴你的嗎?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這純粹是胡說八道。」

「這就是隱瞞事實真相的結果,」斯金納先生不耐煩地說道。「這種事情是百試不爽的。你越是想把事情隱藏起來,各種流言蜚語就越會傳開去,說得比真相還糟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的時候,人家跟他說,哈羅德是在喝了酒,神志不清的情況下自殺的。我覺得,出於對我們全家人的考慮,米莉森特,你應該站出來否認這種說法。」

「這樣去談論一個已經過世的人,真是太不應該了,」斯金納太太說。「更何況,等瓊長大了,對孩子也不好。」

「但是這種說法有什麼依據嗎,米莉森特?」她父親問道。「哈羅德做事一向很有節制呀。」

「這個嘛,」寡婦說。

「他喝酒嗎?」

「簡直是個酒鬼。」

這個回答是大家沒有想到的,而且語氣那麼尖刻,他們三個人都大為震驚。

「米莉森特,你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談論你死去的丈夫呢?」她的母親嚷道,那整齊地戴着手套的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回家以後,一直有點兒怪裡怪氣的。我絕不能相信我的女兒會用這種態度去看待她丈夫的去世。」

「先別說這個啦,孩子他媽,」斯金納先生說。「這個事情我們以後再詳談。」

他走到窗前,朝那充滿陽光的小花園裡看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回屋子當中。他從兜兒里掏出夾鼻眼鏡,但是他並不打算把它戴上,而是用手帕擦拭着。米莉森特望着他,眼裡明顯地含着譏諷的意味。斯金納先生心裡煩惱極了。他幹完了一周的工作,在星期一上班之前,原本可以過上一段清靜的日子。雖然他跟夫人說過,這個花園宴會是件討厭的事情,還不如在自己家的花園裡靜靜地吃個午茶更加愜意,但他心裡還是一直很想去的。對於在中國傳教的活動,他不太感興趣,不過認識一下那位主教,還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可是誰會料到現在會出這種事情!他對這類事情,是絕不願意攪和進去的;何況有人跟他說,他的女婿是個酒鬼,還自尋短見,讓他毫無心理準備,這實在是太令人不快了。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白色袖口撫平。那副鎮定的樣子也惹他生氣,可他並沒有朝她發火,卻對小女兒開了腔:

「你幹嗎不坐下,凱瑟琳?屋子裡有的是椅子。」

凱瑟琳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句話也沒說。斯金納先生走到米莉森特面前停下,面對着她。

「當然,我明白你為什麼跟我們說哈羅德是得感冒死的。我覺得那是個錯誤,因為那種事情遲早是會暴露出來的。我不知道主教跟海伍德的家人所說的話,有幾分恰巧與事實相符;但是如果你聽我的建議,你就應該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們,然後我們再作計議。既然這件事情被卡農·海伍德和格拉迪絲知道了,那麼我們不能指望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像我們這種地方,人們都愛說長道短的。不管什麼事情,一定要把真相弄得清清楚楚,那樣對我們大家都會更有利。」

斯金納太太和凱瑟琳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她們等着米莉森特作出回應。但是她卻以被動的神情聽着,臉上的紅暈早已消逝,臉上又恢復了往常的蒼白和土灰色。

「要是我真的把什麼都說出來,我想你們會不大樂意聽的。」她說。

「你要相信,我們是同情你、理解你的,」凱瑟琳認真地說道。

米莉森特朝她瞥了一眼,緊閉的嘴角上掠過一絲微笑。她慢條斯理地看了他們三人一眼。斯金納太太心裡很不自在,感覺米莉森特在看他們的時候,就像是他們三個都是服裝店裡的人體模特兒。她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跟他們三個人沒有一點兒關係。

「其實,我嫁給哈羅德的時候,我並不愛他。」她若有所思地說道。

斯金納太太差點叫出聲來,她丈夫迅速地做一個幾乎無人察覺的手勢阻止了她,多年來的夫妻生活,使這個動作足以在他們之間傳神達意。米莉森特接着說道,聲調平穩而緩慢,語氣也沒有多大變化。

「我那時二十七歲,好像也沒有其他人願意娶我。不錯,他當時已經四十四歲,年紀似乎有點兒大,可他有個挺不錯的職位,是吧?而我呢,也不大可能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斯金納太太又想叫出聲來,但是她想起自己還要去赴宴呢。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把他的照片拿走了,」她傷心地說。

「媽媽,你可別這麼說。」凱瑟琳大聲說道。

照片是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婚的時候照的,哈羅德的形象挺不錯。斯金納太太一直覺得他是一個有修養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高大,或許有點兒胖,但舉止得體,外表莊重。他那時候就已經開始謝頂,可是現在的男人,頂都謝得比較早;何況他說過,硬殼帽,就是那種遮陽帽,對頭髮傷害挺大。他留了兩撇小黑鬍子,臉曬得黑黑的。他臉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他的那雙眼睛,棕色的、大大的,跟瓊的眼睛一樣。他跟人說話也很有趣。凱瑟琳說他愛吹牛,但斯金納太太卻沒覺得,男人說話有點兒發號施令,她並不在意;特別是當她發現(那可是不多一會兒的事),他竟被米莉森特迷住了,便開始非常喜歡他起來。他對斯金納太太一直表現得很殷勤,他跟她談自己工作的地區,告訴她自己捕殺的大獵物,她也聽得很認真,仿佛對此很感興趣。凱瑟琳說哈羅德總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而斯金納太太卻屬於對男人的自誇都全盤接受的一輩人。米莉森特很快就看出大勢已定,雖然她什麼也沒跟母親說,但她母親心裡明白,要是哈羅德向她求婚,她肯定會同意接受他。

跟哈羅德在一起的是一些在婆羅洲住了三十多年的人,他們都認為那個地方不錯。誰要說女人在那裡不能過上舒服的日子,那是沒有根據的;當然,小孩子到了七歲就必須回國,但斯金納太太覺得現在就操這份心還為時過早。她請哈羅德到家裡來吃飯,說喝午茶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會在家。他的時間似乎安排得挺松,所以當他住在老朋友家裡一段時間,就要離開的時候,斯金納太太跟他說,希望他能到自己家裡來住上兩個星期。也就是在這次來訪快結束的時候,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了婚。他們先舉辦了隆重的婚禮,然後到威尼斯度蜜月,這才坐船去東方。輪船每到一個港口,米莉森特都要給家裡寫信。看來她挺幸福。

「吉所羅的人都對我很好,」她說。吉所羅是婆羅洲的重鎮。「我們跟駐地長官住在一起,大家輪流請我們吃飯。有那麼一兩次,我聽到有人請哈羅德去喝酒,他拒絕了;他說自己現在結婚了,已經重新做人了。他們都大笑了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原因。長官夫人格雷太太對我說,大家都很高興見到哈羅德結婚了。她說,一個單身漢在邊防哨所服役是很寂寞的。我們離開吉所羅的時候,格雷太太陰陽怪氣地跟我道別,我感覺很是異樣。好像她要鄭重地把哈羅德交付給我照顧似的。」

他們默默地聽她講述。凱瑟琳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姐姐那副冷漠的臉,而斯金納先生一直盯着他老婆坐着的那張沙發後面,掛在牆上的曲刃短劍、帕蘭刀等馬來人的土製武器。

「一年半以後,當我重新回到吉所羅時,我才明白他們原先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古怪,」米莉森特發出一種細微的怪聲,像是嘲笑之後的回音。「到了那時候,我才明白了以前一直沒搞明白的很多事情。哈羅德那次回國,原來就是為了要結婚。可他並不在乎跟誰結婚。媽媽,你還記得我們當時是怎麼跟他套近乎的嗎?其實,我們根本不用花那麼大的功夫。」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米莉森特,」斯金納太太說,語氣中頗帶一點兒酸楚,因為這樣拐彎抹角地指責她用心計,讓她着實不很開心。「我還以為他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特聳了聳她那肥胖的肩膀。

「他是個酗酒成性的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抱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把它喝光。秘書長跟他說過,如果他再不戒酒就必須辭職。秘書長表示,他會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可以先回英國去休假一段時間。他還建議他討個老婆,那樣回來以後就會有人管住他。哈羅德娶我,因為他想要一個管他的人。吉所羅的那些人打賭,看我能讓他清醒多長時間。」

「可是他愛你呀,」斯金納太太搶過話頭說。「你不知道他是怎麼跟我談起你的,而且就在你剛剛談到的那段期間,你去吉所羅生瓊的時候,他給我寫了一封多麼感人的信來談你啊。」

米莉森特又望着母親,土灰色的臉龐上出現了紅暈。她的兩隻手搭在大腿上,開始微微地顫抖。她想起她剛結婚頭幾個月的情形。官方的汽艇把他們送到入河口,他倆在那間孟加拉式平房裡過了一夜,那個小屋,哈羅德戲稱之為他們的海濱別墅。第二天,他倆乘一艘普拉胡帆船逆流而上。她從讀過的小說里猜想,婆羅洲的河流都是漆黑一片、陰森可怕的,可事實上天卻那麼藍,還點綴着幾朵白雲;海欖雌和聶帕櫚的綠樹枝被流水沖刷後,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河的兩岸,茂密的叢林連成一片,遙遠的天空映襯出一座高山的崎嶇輪廓。清晨的空氣清新涼爽。她仿佛踏進一片友善而肥沃的土地,感到無限的自由。他們眺望着河的兩岸,猴子們正坐在纏繞的樹枝上;有一次,哈羅德指着一段像樹樁一樣的東西,說那是一條鱷魚。副長官穿着帆布褲,戴着遮陽帽,站在碼頭上迎接他們,還有十幾個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向他們致意。他們向她介紹了副長官,他叫辛普森。

「哎呀,長官,」他對哈羅德說,「我很高興見到你回來。沒有你,可真是寂寞透了。」

長官住的那間孟加拉式平房,坐落在一個小山頂上,周圍有一個長滿各色野花的花園。這是一座破舊的房子,家具也很少,但是房間裡卻很涼快,而且寬敞。

「我們的村莊就在那兒,」哈羅德指着前方說道。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聽見椰林里響起了一片鑼聲。這讓她心裡感覺有點兒奇怪。

雖然她沒什麼事情可做,但這樣的日子過得很輕鬆。每天早晨,侍從會把茶端到他們面前。哈羅德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條紗籠,而她穿着晨衣,他們就這樣一直在廊台上散步,享受着清晨的芬芳,直到穿衣服進早餐。然後,哈羅德去他的辦公室,她就花一兩個小時學習馬來語。他回來吃午飯,然後又去辦公室,她就睡個午覺。喝完下午茶,他倆振作精神,就出門散步,或打高爾夫;哈羅德已經把孟加拉式平房下邊的叢林清除掉,整出來一塊平地,建了一個九洞高爾夫球場。晚上六點時分,夜色降臨,辛普森先生會過來喝一杯。他們會聊天,直到吃夜宵的時候。有時,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也會一起下棋。溫暖的夜晚是迷人的。螢火蟲把廊台兩邊的灌木叢變成了閃動着冷光的點點信號燈,開花的樹林裡傳來陣陣甜美的香氣。晚飯之後,他們閱讀六周前從倫敦寄出的報紙,然後上床睡覺。米莉森特非常享受這種女人的婚後生活,她有自己的房子,對那些土著僕人也很滿意;他們穿着色彩鮮艷的紗籠,光着腳在孟加拉式平房裡走動,沒有響聲,態度也很友好。這種生活使她快活,感到作為一個駐地長官的夫人挺受人尊重。哈羅德會說流利的馬來語,他那種頤指氣使的神氣、那種尊嚴,都讓她感覺很好。她有時會到法院去,甚至還旁聽他審理案件。他要處理的事務很多,但他卻處理得十分幹練,她不禁對他生出一番敬意。辛普森先生告訴她,哈羅德對當地土著人的了解,在整個婆羅洲是數一數二的。他堅定、機智、幽默,這些特點綜合起來,用以對付那些怯弱、好鬥、多疑的土著是必不可少的。米莉森特開始對自己的丈夫懷有某種程度的欽佩。

他們結婚快滿一年的時候,兩個英國的自然學家在往內地去的途中,跟他們住過幾天。他們拿出總督的一封介紹信,信中措詞誠懇,所以哈羅德表示要盛情款待他們。他們的來訪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可喜的變化。米莉森特邀請辛普森先生共進晚餐(他住在「屯堡」,所以只有在星期天晚上才能跟他們吃飯),飯後男人們坐下來打橋牌。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就去睡覺了,可是他們吵鬧個不停,弄得她好久也沒能睡着。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哈羅德跌跌撞撞地衝進門來,把她吵醒了。她沒有作聲。哈羅德決定先洗個澡再上床;浴室就在他們臥室底下,他順着台階往下走。突然聽見外面撲通一聲,他摔了一跤,於是他破口大罵。接着,他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她聽見他用一桶桶的涼水往自己身上潑,過了一會兒,他拖着腳步(這次是小心翼翼的)爬上台階,悄悄地上了床。米莉森特假裝睡着了,她噁心透了。哈羅德喝醉了。她決定明早跟他談談。那兩位自然學家究竟會怎麼看他呢?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哈羅德表現得儀表堂堂,她一下子吃不准該不該再提起那事兒了。到了八點鐘,哈羅德和她,還有那兩位客人,坐下來吃早飯。哈羅德環顧四周。

「麥片粥,」他說。「米莉森特,你為什麼不在客人們吃早點的時候,弄點伍斯特風味的辣醬油呢?我想他們此刻最想吃的就是這個東西了。我呢,只想來一點威士忌加蘇打水。」

兩位自然學家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

「你的丈夫真是個難對付的傢伙,」其中一位說道。

「有貴客光臨,如果第一個晚上我就沒讓兩位吃飽喝足了再去睡覺,那是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哈羅德用他那種周到而體面的方式說道。

米莉森特臉上露出一絲訕笑,想到昨晚這兩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樣喝得爛醉,心裡略微感到有些寬慰。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在他們身邊,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點上,大家就散了。她很高興,兩位客人終於上路了。他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過了幾個月,哈羅德去視察他所管轄的某個地區,結果染上了很重的瘧疾回來。這種病,她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可此前她聽人說起過好幾回,所以哈羅德病癒之後身體虛弱,她也沒感覺有什麼奇怪。她感覺奇怪的是,他的舉止有點兒反常。他下班回來,總是呆滯地凝視着她;有時他站在廊台上,對英國的政治局勢發表長篇大論,身體微微搖晃,但是還能保持儀態;但說着說着,就前言不搭後語起來,於是他就看着她,帶着一副跟他慣有的體面不太相稱的狡黠神情說道:

「真是把人害苦了,這該死的瘧疾。唉,小妞,你不懂,要想建造一個帝國,會把一個男人壓死的。」

她感覺到,辛普森先生開始顯得擔憂起來,有一兩次他倆單獨在一塊兒,他好像要跟她說些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出於靦腆又縮了回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使她心神不定,終於有一天晚上,哈羅德不知為什麼在辦公室里呆得比平時更久,於是她就對辛普森進行了盤問。

「辛普森先生,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她驀地問道。

他臉刷地紅了,有點兒遲疑。

「沒有啊。您怎麼會想到我有話要跟您說的呢?」

辛普森先生是個瘦瘦的、高挑的年輕小伙兒,二十四歲,一頭漂亮的鬈髮,他費了好大勁兒才終於把它梳得平整。他的手腕被蚊子咬得紅一塊紫一塊,還留着幾處疤痕。米莉森特淡定地望着他。

「如果這事跟哈羅德有關,你不覺得跟我說白了更好嗎?」

這時,他滿臉通紅,坐在藤椅上,扭過來扭過去,怎麼都不舒服。米莉森特堅決要他說出來。

「我擔心您會覺得我是個死不要臉的,」他終於開口說。「背地裡說自己上司的壞話,我這人真是太爛了。瘧疾真是個爛透了的病,誰要是得了一回,就會感到徹底完蛋的。」

他又遲疑了一下。嘴角耷拉着,就像要哭出來似的。在米莉森特的眼裡,他就像個孩子。

「我會像墳墓一樣保守這個秘密,」她說,面帶微笑,努力隱藏着內心的不安。「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