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佛羅倫薩 - 第4章

毛姆

「我並不驚奇。我早知道,不過你若試着和我往來往來,你自會愛我的。」

「你倒是謙虛哪。我可不要試着和你往來。」

「你已經決定嫁埃德加了嗎?」

「是的,我現在決定了。多謝你讓我跟你談話。找不到一個人談談,才傷腦筋哪。你幫助我打定了主意。」

「我簡直是莫名其妙。」

「女人的思路跟你們男人不同。你所說的一切,我所說的一切,以及我跟丈夫在一起時候的種種回憶,這苦痛,這屈辱——在這一切面前,埃德加就像一座大山岩般地挺立着;他是何等堅實,何等穩固。我知道我能夠信賴他;他永遠不會辜負我,不可能辜負我。他給我保障。我此刻對他有無比的好感,竟好像就是愛。」

「這條路太狹,」勞利說,「車子掉頭,可要我來替你把方向盤?」

「多謝你,我完全會把好自己車子的方向盤的,」她答道。

他說的話使她有些惱火,倒不是因為有小看她的駕駛技術的意思,而是似乎使她前面所說的話像是唱高調。他暗暗好笑。

「這邊一條溝,那邊又是一條溝。無論把我跌進了哪一條里,都叫我好看了。」

「別嚼舌頭了。」她說。

他點上一支煙,看着她向前駕駛,用盡全身氣力轉動車輪,煞車,再開動引擎,倒扳排擋,小心翼翼地打倒車,弄得一頭大汗,終於把車子掉頭,開上回去的路。她一路默默地開着,直到旅館門口。這時時間已經很晚,旅館門也關了。勞利不起身下車。

「到了,」瑪麗說。

「我知道。」

他呆望着前面默坐了一會。她向他表示疑問地瞧了一眼,他笑了笑,轉過身來朝着她。

「你是傻瓜,親愛的瑪麗。我知道,你拒絕我了。那也罷了,雖然我敢說我若做你的丈夫,要比你想象的好。可是你偏要去嫁一個比你自己大二十五歲的人,真是傻瓜。你幾歲?至多三十吧。你不是一根木頭。只消看你的嘴,看你眼睛裡那一股熱力和你身體的線條,就看得出你是個熱情奔放的女人。噢,我知道你受了重大刺激。可是在你這年齡,這些個一下子就過去了;你將重墮情網。你以為能夠拋卻你的人的本能嗎?你那美麗的身軀就是為愛情而存在的,你無從否認。你這般年輕怎麼關得住生活的門呢?」

「你叫我討厭死了,勞利。你說來說去,仿佛人生唯一的就是床上的事。」

「你從來沒有過一個情夫嗎?」

「從來沒有過。」

「你丈夫之外,一定還有許多男人愛着你呢。」

「我不知道。有些人說過他們愛我。誰在意過他們?我不能說是抵擋得住誘惑;我根本沒有感到誘惑。」

「哎,你怎麼能夠辜負你的青春和美麗呢?它們存在的時間多麼短暫啊。有了財富不用,要它做啥?你是個好人,而且氣量大。你難道從不曾有過布施你的財富的心愿嗎?」

瑪麗沉默了一會。

「要我來告訴你聽嗎?恐怕你會覺得我比你想象的還要傻呢。」

「很可能。不過,還得請你說給我聽聽。」

「我要是不知道自己比一般女人美,那我真是傻子了。真的。確實有時候我想我是可以給出一點什麼,而使受惠的人覺得非常了不得的。這話聽來不是太自負了嗎?」

「不。這倒是實情。」

「近來我空閒得很,大部分空閒的時候總是胡思亂想。果真我要找個情夫的話,我也不要像你這樣的人。可憐的勞利,像你這樣的人最不是我的對象。然而我有時候想,要是一旦我遇到一個貧窮、孤獨的不幸的人,那人在人生中沒有半點的歡樂,也不知道任何金錢所能買到的享受——而要是我能給他一種絕無僅有的享受,給他享受一刻過去夢裡也沒做到過、往後也決不會再有的絕對的歡樂,那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愉快地給予他。」

「我出了娘胎從沒聽見過這樣的怪念頭!」勞利嚷起來了。

「好,現在你知道了,」她乾脆地說。「那就請你下車,讓我開回去吧。」

「你獨個兒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

「那麼,再會。你去嫁你的帝國建造者,見鬼去吧。」



瑪麗的車子穿過佛羅倫薩寂靜的街道,沿着剛才她來的公路,向她的別墅所在的小山頂上開去。山很陡,曲盤的山路儘是些馬蹄形的轉彎。在約莫半山的地方有個半圓形的平台,豎着一棵高大的古柏,前面是一排欄杆,從平台上可以眺望佛羅倫薩的大教堂和一座座的樓閣。瑪麗被這美麗的夜色所吸引,停下車子,跨出車來。她走到平台邊上遠望,只見茫茫無片雲的天空中明月高照,山谷沉浸在一片如水的月光之中——多美呀,她的心裡給激起了一陣悲傷的震顫。

突然,她發覺柏樹的陰影底下有個人站着。她看見那人的香煙火光。他向她走來。她有些害怕,可並不表露出來。他脫下帽子。

「對不起,請問你就是剛才飯店裡那位慷慨的太太嗎?」他說。「我真要謝謝你。」

她認出他了。

「你就是拉小提琴的。」

他已經換掉那套怪誕的那不勒斯服裝,穿着一身難以形容的衣服,又破舊,又骯髒。他英語說得不錯,只是有一點外國口音。

「我欠了房東太太的房飯錢。房東他們待我很好,但是他們窮,他們需要這個錢。現在我可以還給他們了。」

「你在這兒幹嗎?」瑪麗問。

「我一路回家,在這裡停下來欣賞夜景。」

「那麼你就住在這附近嗎?」

「我就住在你別墅不到一點那邊一所小屋子裡。」

「你怎麼知道我住那兒的?」

「我見過你乘着汽車經過。我知道你那兒有個漂亮的花園,屋子裡邊還有壁畫。」

「你進去過嗎?」

「不,我怎麼進去。是那些農民告訴我的。」

瑪麗已經消釋了她剛才一時間所產生的驚慌。他原來是個談吐文雅,有些怕羞的青年;她回憶起他在飯店裡的那窘迫的模樣。

「你要去看看我的花園和壁畫嗎?」她說。

「那真是求之不得。幾時方便呢?」

勞利和他突如其來地向她求婚使她好笑,又使她興奮。所以她還不想睡覺。

「就現在不好嗎?」她一時衝動地說。

「現在?」他重複一聲,有點驚奇。

「現在不好嗎?這花園沒有比在團月下更美了。」

「那我真是不勝欣幸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跳進我的車子來。我帶你上去。」

他在她旁邊的位子上坐下。她繼續向別墅的路上開去,經過一群擠在一起的小屋子的地方。

「我就住在那兒,」他告訴她。

她把車子開慢,望着那些破舊的小屋,若有所思。這些屋子污穢不堪。她向前開去。不一會兒他們到達了別墅大門口。大門開着,她開進去。

她把汽車停放好,兩個人沿着狹小的車道走來。主要的房間和瑪麗的臥室都在三層樓上,樓梯非常豪華。她開門,開了電燈。門廳里沒什麼好看的,她把這青年人一直領進牆上畫畫的會客室。這是一間華貴的房間,別墅的主人布置着精美的古董家具。大花瓶里的花兒似乎給房間減輕一些嚴肅的氣氛。壁畫已經有些損壞,修補得又不大高明,但是畫中那些穿着十六世紀服裝的人物還是使整個壁畫顯得絢麗奪目。

「妙極啦,妙極啦!」他叫了起來。「我從沒有想到在博物館之外也能夠看到這樣的東西。我總以為私人是不可能擁有這些的。」

她看他這樣歡欣,心裡不禁震動。這間屋子裡沒有一隻你可以舒舒服服坐的椅子,而且腳下是大理石鋪的地面,頭上是拱頂,除了在大熱天之外,你要冷得發抖呢——這些她想沒有對他說的必要。

「這全是你的嗎?」他問。

「噢,不。這是我朋友的。他們出門了,把這所房子租給了我。」

「遺憾。照理你美麗,你應該擁有這美麗的一切。」

「來,」她說,「先喝杯酒,然後我們就去花園裡看看。」

「不,我還沒有吃晚飯,酒要衝上頭腦里去的。」

「為什麼不吃晚飯?」

他像小孩子一樣若無其事地大笑了。

「我沒有錢哪。可是沒關係,我明天吃。」

「那可不行。到廚房來,看有什麼你現在可以吃的。」

「我不餓。這兒比吃的東西更好。讓我去看看月光下的花園吧。」

「花園總在那兒,月亮一下子也沉不下去。我先來給你吃點晚飯,然後你再去看你要看的一切。」

他們一同到廚房裡。廚房很大,石塊的地面,寬闊的老式灶頭,夠你燒五十客菜餚的。尼娜和西羅早已上床睡着了,廚子也回到山腰裡的小屋裡去了。瑪麗和這陌生客人倆在那裡尋找吃的,好像覺得自己是一對夜賊。他們尋到了麵包和酒、蛋、鹹肉,還有白脫油。瑪麗打開了倫納德家所裝的電灶,開始一片片地烘麵包,並且拿蛋打入煎鍋里做炒蛋。

「切幾片鹹肉,」她關照那青年說,「我們來炸一炸。噯,你叫什麼名字?」

他正一手拿着鹹肉,一手握着刀,聽見問他姓名,連忙做了個立正姿勢。

「卡爾·利希脫,學美術的。」

「噢,我還當你是意大利人呢,」她一邊打蛋,一邊隨口說道。「聽你這名字像是德國人。」

「我是奧地利人——當奧地利還存在的時候。」

他的聲調很憂鬱,這使瑪麗向他疑問地瞧了一眼。

「你怎麼說英語?你去過英國嗎?」

「沒去過。英語是我在中學裡和大學裡學的。」忽然他又微笑了。「你會做這個,真稀奇。」

「會做什麼?」

「做菜。」

「要是我告訴你,我本來就工作過,不但會給自己做菜,還不得不做呢,你聽了詫異嗎?」

「我沒法相信。」

「那麼你相信我是一生都過着奢侈的生活,有一大批僕人侍候我嗎?」

「是的。就像神話里的公主。」

「那麼對了。我能夠炒蛋、煎鹹肉,原來是我在受洗禮時候那神仙教母賜給我的一種天賦吧。」

一切準備好,他們把菜餚放在一隻盤子裡,由瑪麗領前,一同到餐室里。這房間很寬大,天花板上畫着花,兩端懸帷帳,旁邊牆上裝着飛金的木刻大燭台。他們隔着大餐桌,在高大、莊嚴的椅子上對面坐着。

「我穿着這樣寒酸的破爛衣裳,真不好意思,」他笑嘻嘻說。「在這間富麗堂皇的屋子裡,我該穿着華麗的綢緞、絲絨,像個古畫裡的騎士才相配。」

他衣衫襤褸,鞋子打着補丁,領口攤開着,襯衫領子已經發了毛。他不打領帶。他的眼睛在餐桌上高照的燭光底下顯得特別黑而凹陷。他一頭黑髮修得短短的,顯得異樣,顴骨高聳,兩頰深陷,臉色蒼白,一副疲憊的樣子看着可憐。瑪麗心想,倘若他化裝起來,譬如說穿起了烏菲齊博物館裡布隆齊諾畫中那些青年王子的服裝,該多美。

「你幾歲?」她問他。

「二十三歲。」

「年輕就是最大的幸福。」

「年輕而生不逢辰,有什麼幸福?我生活在地獄裡,而又不得超生。」

「你是藝術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