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的紳士 - 第3章

毛姆





我雖然不是百折不撓的觀光者,還是去了阿瑪拉普拉,從前的緬甸都城,今天的散亂村莊,這裡的道路兩旁,羅望子樹高高聳立,樹蔭下面,絲綢織工忙忙碌碌。羅望子樹茂盛莊嚴,樹幹粗糙多節,蒼白如順流而漂的柚木,樹根則像地上劇烈扭動的巨蛇;它的葉子呈花邊狀,如同蕨類植物,樹葉儘管精美,但因為太厚而樹蔭濃密。它就像老農之妻,飽經風霜,然而粗壯矍鑠,披了一件不相稱的絨絨棉紗。綠色鴿子棲息在樹枝上。男人女人坐在小屋外紡紗或繞絲線,他們的眼光柔和而友好。孩子們在大人周圍玩耍,野犬睡在道路中央。他們像是過着適度勤勉、快樂與安寧的生活,而你心中掠過一絲念頭,就是這些人至少找到了解答生存之謎的一種方法。

我接着去看勐拱的大鐘。這裡是座尼寺,我站着正看,一群尼姑把我圍住。她們穿的袍子跟和尚一模一樣,但並非和尚那種漂亮的黃色,而是髒兮兮的暗褐色。這些矮小老婦沒牙,腦袋剃光,但頭上蓋了一層薄薄的灰白髮茬,年老的小臉皺紋很深。她們伸出枯瘦的雙手要錢,用空洞蒼白的牙床喋喋不休。她們的黑眼睛警覺而貪婪,她們的微笑很是頑皮。她們很老,無牽無掛。她們像是以一種富於幽默感的冷嘲熱諷看待人世。她們歷經種種幻滅,帶着惡意與含笑的輕蔑存活。她們不寬容人的愚行,也不遷就人的弱點。她們對世事全無依戀這一點,有些東西隱約令人驚恐。她們不再有愛,她們不再有分離之苦,死亡對她們來說不再可怕,除了笑聲,她們如今一無所剩。她們撞響大鐘讓我聽;咚,咚,它響着,一聲長長的低音沿河而下慢慢迴響,鐘聲莊嚴,似乎召喚着軀殼中的靈魂,提醒它雖然萬物皆為幻象,但是幻象之中還有美;隨着鐘聲,尼姑們爆出一陣粗俗的咯咯笑聲,嗨,嗨,嗨,這是模仿大鐘的聲音。蠢人,她們的笑聲說,蠢人和傻瓜。只有笑聲才是真的。



離開科倫坡的時候,我沒想過要去景棟,但我在船上認識一人,他告訴我他在那兒待過五年。他說那裡有個很大的集市,每隔五天逢場,趕集者來自五六個國家和五六十個部落。那裡有神秘壯觀的佛塔,地處偏遠可以消解內心焦慮。他說他寧可哪兒也不住就住那兒。我問他那裡給了他什麼,他說是滿足。他又高又黑,落落寡合的舉止,從那些長期獨居在偏僻之地的人身上,你常常可以見到。與他人在一起,這類人有些不安,雖然在船上吸煙室或者俱樂部酒吧,他們可以滔滔不絕樂於交際,給大家講故事,開玩笑,有時高興起來,說一說自己不同尋常的經歷,但他們似乎總是有所保留。他們的內心持有一種分離的生活,他們有種仿佛內傾的眼神,這種眼神告訴你,這一隱藏起來的生活,才是他們唯一看重的東西。他們的眼睛不時泄漏他們對社交圈的厭倦,他們因為覺得危險或是害怕顯得古怪才被迫暫時進到這個圈子。然後,他們似乎渴望去到自己偏愛的某一孤單之地,在那裡,他們可以再度與自己找到的真實相處。

正是這位偶然相識的舉止和言談,說服我現在啟程穿越撣邦。從上緬甸的起點到我可以下到曼谷的暹羅終點,大約有六七百英里。好心的人們盡其所能讓我這趟旅行舒適,東枝的駐紮專員給我發電報,他已安排騾子與小馬等我。我在仰光買了一堆看似必需的物品,幾把摺疊椅,一張桌子,一個過濾器,燈,還有我也不知道的什麼東西。我從曼德勒坐火車去達西,打算在那兒雇輛車往東枝,在我動身之前,一位我在曼德勒俱樂部認識、住在達西的朋友請我吃早午餐(早飯與午飯合一的緬甸美餐)。他叫馬斯特森,三十來歲,面孔和善,拳曲的黑髮帶點灰白,黑眼睛很漂亮。他的嗓音異常好聽,說話很慢,而這一點,我不知道為什麼,令你信賴。你覺得一個人花這麼長時間講他要講的事情,讓人有足夠耐心聽他說話,這人肯定有本事讓同伴贊同他。他覺得人的友善理所當然,我猜他只能這樣行事,因為他自己就很友善。他頗有幽默感,當然並非機敏,而是令人愉快的譏諷;正是這一令人愉快的幽默感,將常識運用於生活中的各種意外,並從一個略微可笑的角度來看待它們。一年大部分時間,生意讓他奔波於緬甸各處,旅行期間,他養成了收藏的癖好。他告訴我,他把所有餘錢都用來購買緬甸古玩,而正是為了看看這些古玩,他請我跟他一起吃飯。

火車一大早到。他先就告訴我,他得去寫字間,接不了我;不過,早午餐在十點,他要我在城裡辦完一兩件事情就去他家。

「隨便些。」他說。「要是想喝點什麼,你跟男僕說就行了。我事情一辦完就回來。」

我找到一家車行,跟一輛福特破車的車主講好價,讓他載我和我的行李去東枝。我把我的馬德拉斯僕人留在那裡,讓他盯着能裝的每一樣東西都裝進去,剩下的就拴在踏板上,然後,我慢慢走去馬斯特森家。它位於一條大樹遮蔭的路上,是座整潔的小平房,在晴朗的晨光中顯得可愛而溫馨。我步上台階,馬斯特森出來迎接我。

「事情比我想的完得快。早午餐弄好之前,我有時間給你看我的東西。你喝什麼?我恐怕只能給你一杯威士忌蘇打。」

「喝這個會不會太早?」

「是太早。不過這是家裡的習慣,進門的人沒有不喝一杯的。」

「那我只好入鄉隨俗了。」

他叫了男僕,一位整潔的緬甸人馬上端來一個細頸酒瓶、一瓶蘇打水和玻璃杯。我坐下來,打量着房間。雖然還是太早,外面的太陽卻很猛,百葉窗已經拉下。經過路上耀眼的陽光照射,這裡的光線愜意而清涼。房間用藤椅布置得很舒適,牆上掛着英國風光的水彩畫。這些畫有些拘謹老派,我猜是主人的老處女姑姑年輕時候所畫。有兩幅我不知曉的大教堂,兩三幅玫瑰花園,一幅喬治王朝風格的房子。看到我的眼睛在這幅畫上停了一下,他說:

「那是我們在契頓漢的房子。」

「哦,你是那兒人?」

然後是他的收藏。房間堆滿佛陀及其弟子的銅像或木像;還有各式各樣的盒子、器皿與古玩,儘管多得要命,但擺放有致,賞心悅目。他有些好玩的東西。他很自豪地給我看,告訴我他是如何得到這件或那件物品,如何聽說有另一樣東西,於是窮追不捨,並以不可思議的精明誘使不情願的主人出讓。說到一筆好買賣,他和善的眼睛閃閃發光,而痛罵某一賣家不講理,不是接受公平價格,而是把一個銅盤拿走了,他的眼睛又一陣陰鬱。房裡有花,沒有在東方的很多單身漢家裡的那份淒涼。

「你把這地方弄得很舒適。」我說。

他掃了一眼房間。

「以前很好。現在沒那麼好。」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隨後,他給我看一個長長的鍍金木盒,帶有玻璃鑲嵌畫,就是我在曼德勒宮殿欣賞過的那種,但做工比我在那兒見到的更精巧,這款如寶石般華美,真有一些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典雅。

「他們告訴我它有幾百年歷史。」他說。「這樣的東西他們很久都做不出來了。」

這顯然是宮廷用品,令人好奇它從前的用途以及它都經過哪些人的手。這是一件珍寶。

「裡面是什麼樣子?」我問。

「哦,沒什麼,只是髹漆。」

他打開木盒,我看到裡面有三四個相框。

「哦,我忘了那些在這兒。」他說。

他柔和悅耳的嗓音有點古怪,我睨視了他一眼。他的皮膚曬成古銅色,但臉上還是泛起好一層紅暈。他正要關上盒子,但又改變主意。他拿出其中一幅照片給我看。

「年輕的時候,這些緬甸女子有的很可愛,不是嗎?」他說。

照片上是位站着的年輕女子,有點害羞,背景為照相館常有的那種,一座佛塔,幾棵棕櫚樹。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頭髮上插了一朵花。但是,拍照時的窘迫,並未阻止她顫動的雙唇露出羞怯的微笑,她嚴肅的大眼睛仍有一絲調皮的閃光。她很嬌小。

「真是個小可愛。」我說。

馬斯特森接着拿出另一張照片,她坐着,身旁站了一個小孩,他的手怯生生放在她的膝上,她還抱了一個嬰兒。小孩直端端看着前方,神色恐懼;他不明白那台機器和機器後面頭蒙黑布的人在搞什麼名堂。

「這些是她的孩子?」我問。

「也是我的。」馬斯特森說。

這時,男僕進來說早午餐備好了。我們去飯廳坐了下來。

「可能沒什麼東西給你吃。自從我女人走掉,家裡的一切就亂糟糟。」

他誠實的紅臉一陣陰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肚子很餓,吃什麼都好。」我斗膽說道。

他什麼也沒說,把一盤麥片薄粥放到我面前。我加了牛奶和糖。馬斯特森吃了一兩匙,把他的盤子推到一旁。

「沒想到看到那些該死的照片。」他說。「我是故意把它們收起來的。」

我不想盤根問底,或是逼主人講他不願講的私事,但我也不希望顯得漠不關心,不讓他給我講心事。在叢林某個荒僻之所,或者置身擁擠的中國城市一幢形單影隻的結實大屋裡,常常有人給我講他自己的故事,而我相信這些故事他從未告訴任何人。我是個意外相識,他以前從沒見過,以後也不會再見,我是他單調生活中暫時出現的漫遊者,某種渴望讓他敞開心扉。這樣,我一夜之間對他們的了解(坐在一兩瓶蘇打水和一瓶威士忌旁,一盞乙炔燈的光線外,就是充滿敵意與令人費解的世界),比我若是認識他們十年所知道的還要多。你要是對人性有興趣,這就是旅行的一大樂事。你和他們分手的時候(因為你得早起),他們有時會對你說:

「我這些廢話恐怕讓你悶得要死。我六個月沒說這麼多話了。但說出來我覺得很好。」

男僕撤下粥盤,給我倆一人上了一條白生生的煎魚。魚很冷。

「這魚很糟糕,不是嗎?」馬斯特森說。「我討厭河魚,鱒魚除外;唯一辦法就是加伍斯特辣醬。」

他自己隨意加着,然後把瓶子遞給我。

「我女人,她是個很好的主婦;她在這兒的時候,我吃得就像一隻鬥雞。廚子要是端出這樣的垃圾,一刻鐘之內她就會叫他走人。」

他對我笑了笑,我留意到他笑得很甜,這令他顯得特別溫柔。

「你看,跟她分開實在痛苦。」

他現在顯然想談,我毫不猶豫,幫他打開話匣子。

「你們吵架了?」

「沒有。那說不上是吵架。她跟我住了五年,我們連口角都沒有。她算是脾氣最好的小人兒了。好像什麼都不能讓她生氣。她總是很快樂。你從來見不到她不笑。她總是很開心。她沒理由不開心。我對她很好。」

「我相信。」我答道。

「她是這兒的女主人。她要的我都給她了。或許我要是凶些她還不會走。」

「或者我不應該說得這麼明白,女人都是不可捉摸的。」

他不以為然看了我一眼,他的笑有一絲剛剛閃過他眼中的靦腆。

「我要是講給你聽,你會不會覺得很悶?」

「當然不會。」

「好吧,我是有天在街上見到她的,我很喜歡她。我給你看過她的照片,但照片照得不好。這樣形容一位緬甸女子聽起來或許可笑,但她就像一朵玫瑰花蕾,不是英國玫瑰,你知道的,她有點像我給你看的盒子上那些玻璃花,跟真花一樣,只是長在東方花園的一朵玫瑰有些奇異之處。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講明白。」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笑道。

「我跟她見了兩三次,找到她住的地方。我派男僕去打聽她的情況,他回來告訴我,只要我們談妥,她父母很願意我跟她一起。我不想討價還價,一切馬上定下來了。她家裡擺酒慶祝,她就來這裡住了。當然,我完全把她當做自己的妻子,讓她管家。我告訴僕人,他們要聽她吩咐,她要是不滿意誰,他就得走人。你知道,有些傢伙讓自己的女人住在僕人的地方,一旦他們外出旅行,女人的日子就不好過。咳,我覺得這樣做很卑鄙。你要是找一個女人跟你一起生活,你起碼要讓她過得開心。

「她做得非常好,我很開心。她讓家裡一塵不染。她為我省錢。她不讓僕人敲詐我。我教她打橋牌,說真的,她打得太好了。」

「她喜歡這樣嗎?」

「喜愛。家裡來客,她招呼客人不輸公爵夫人。你知道的,這些緬甸人舉止優美。有時候,看她招呼我的客人那種自信,我都會笑,那些政府官員,你知道的,還有路過的軍人。要是某個中尉特別靦腆,她會立刻讓他放鬆。她從不莽撞也不多嘴,只是需要她的時候她就在那兒,儘量讓一切都順利,讓每個人都開心。我給你講,她調的雞尾酒是仰光和八莫兩地之間最好的。大家以前都說我運氣好。」

「我想的確如此。」我說。

咖喱餐上來了,我用盤子盛了米飯取了雞塊,然後在五六個小碟之間選我喜歡的調料。咖喱很好。

「後來她有了孩子,三年三個,但有一個六個星期大就死了。我給你看的照片是活着的兩個。小傢伙樣子很逗,不是嗎?你喜歡孩子嗎?」

「喜歡。怪得很,我特別喜歡剛出生的嬰兒。」

「我不喜歡,你知道的。我甚至對自己的孩子都不是特別有感覺。我常常納悶,這是否表明我這人很壞。」

「我不這樣想。我覺得很多人喜歡小孩只是趕時髦。我覺得父母對孩子的愛不能過分,這樣對孩子反而更好。」

「我女人後來要我娶她,我的意思是正式結婚,以英國的方式。我一笑置之。我不曉得她腦子裡怎麼會有這種主意。我覺得這只是心血來潮,我給她一條金項鍊讓她閉嘴。但這不是心血來潮。她很認真。我告訴她做不到。但你知道女人什麼樣子,她們一旦拿定主意要什麼,就會讓你不得安寧。她又是甜言蜜語又是生悶氣,她哭,要我憐憫,我滴水不漏的時候,她試圖逼我答應,她很留意我溫情脈脈的時候,她生病那陣就險些讓我鬆口。我覺得,她注意我比股票經紀留意市場行情還細心,而我知道,她看上去不論怎麼自然,不論她是否忙着別的事情,她總在留心那個沒有防備的時刻,讓她可以對我突然襲擊,如願以償。」

馬斯特森再次給了我一個溫和坦率的微笑。

「我想,天下女人都一樣。」他說。

「我想也是。」我答道。

「有件事情我從來都搞不懂,要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女人為什麼覺得這很值得。她寧可你做違心的事情,也不願意你完全不做。我不知道這有什麼令她們滿足的。」

「滿足於獲勝。勉強聽從的男人可能還是抱着他原來的看法,但女人不介意。她勝利了。她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馬斯特森聳聳肩。他喝了杯茶。

「你看,她說遲早我肯定要娶個英國女子,把她趕走。我說我沒考慮結婚。她說她都知道。就算沒考慮,我有一天也會退休回英國。那時她去哪兒?這持續了一年。我沒讓步。然後她說,我要是不娶她,她就走,把孩子帶走。我告訴她別做傻事。她說要是現在離開我,她可以嫁給一個緬甸人,但過幾年就沒人要她了。她開始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我想這只是嚇唬人,我以為是這樣。我說:『好,你想走就走,但你如果走了,就別回來。』我覺得她不會放棄這樣一個家,還有我給她的禮物,所有搜集來的東西,回到她自己的家裡去。他們一貧如洗。好吧,她繼續打包。她對我跟從前一樣好,她快樂微笑;晚上有些朋友來這兒玩,她跟平時一樣熱情,並且跟我們打橋牌打到凌晨兩點。我不相信她打算走,但我還是很害怕。我很喜歡她。她這人太好了。」

「但你要是喜歡她,你究竟為了什麼不娶她?你們會很美滿的。」

「我給你講。我要是娶她,就得在緬甸待一輩子。我遲早要退休,到時我想回老家住。我不想在這裡入土,我想埋在英國的教堂墓地。我在這兒很快活,但我不想永遠住在這裡。我做不到。我需要英國。我有時候煩了這些灼熱的陽光和耀眼的色彩。我需要陰天、細雨紛紛和鄉村的味道。我回去的時候,將是一個可笑的胖老頭,即使我給得起錢也老得打不動獵,但我可以釣魚。我不想打老虎,我想打兔子。我可以適當打打高爾夫。我知道自己會落伍,我們這些在這兒過了一生的傢伙總是如此,但我可以去當地俱樂部走走,跟從印度退休回來的英國人說說話。我想腳下踩着英國鄉鎮的灰色人行道,我想可以走去跟屠戶吵一架,因為他昨天給我的牛排我咬不動,我想逛逛舊書店。我想小時候就認識我的人在街上跟我打招呼。我想自己的房子後面有個圍起來的花園種玫瑰。我猜你聽了這些會覺得很乏味很鄉下很無趣,但我們這些人一直都是這樣過的,我自己也想這樣過。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夢,但它是我的所有,是我在世上的一切,我不能放棄。」

他停了停,看着我的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我傻得可以?」

「不。」

「然後,有天早晨,她來告訴我她走了。她把她的東西放在一輛推車上,即使那時我也不相信她要走。她接着把兩個孩子放到人力車上,過來跟我說再見。她哭了起來。不瞞你說,我心都快碎了。我問她是否真的要走,她說是,除非我娶她。我搖搖頭。我差點就讓步了。我當時恐怕也在哭。隨後,她大哭一聲衝出房子。我得喝上半杯威士忌來定神。」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四個月前。一開始,我想她會回來,隨後,因為我覺得她不好意思跨出第一步,我就讓僕人去告訴她,她要是想回來,我會接她。但她拒絕了。家裡沒她看上去很空。我起初覺得自己能習慣,但不知為什麼,家裡還是那麼空。我說不出來她對我有多重要。我心裡都是她。」

「我覺得你要是同意娶她,她就會回來。」

「哦,對了,她給僕人說過這話。我有時候問自己,為了一個夢,犧牲自己的幸福是否值得。那只是個夢,不是嗎?可笑的是,令我猶豫不決的事情之一,是我想到自己熟悉的一條泥濘小路,道路兩旁一堆堆泥土,上方則是枝葉下垂的山毛櫸。我的鼻孔里老是有那種冰冷的泥土味。我不怪她,你知道嗎。我很欣賞她。我沒想到她這麼有個性。我有時候幾乎要讓步了。」他猶豫片刻。「我想,或許,要是我覺得她愛我,我就會讓步。但是,當然了,她不愛我;這些跟白人同居的女人,她們從來不,我覺得她喜歡我,不過如此。換成是你,你怎麼做?」

「哦,我親愛的朋友,叫我怎麼說呢?你會忘掉自己的夢嗎?」

「決不會忘。」

這時,男僕進來說,我的馬德拉斯僕人和福特車剛剛到了。馬斯特森看了看表。

「你要動身了是吧?我得回寫字間了。我的家事恐怕讓你悶得要命。」

「哪裡哪裡。」我說。

我們握手道別,我戴上遮陽帽,車開了,他向我揮手致意。

十一

我在東枝停留幾天準備就緒,就在一天清晨出發了。那是雨季末尾,天很陰,但云層很高很亮。鄉野疏曠,小樹稀稀落落;但你不時遇到一株根須舒展的高大菩提樹,就像其中的巨人。它屹立大地之上,是個適合膜拜的對象,帶有一種莊重,仿佛知道自己戰勝了盲目的自然力量,而現在,就像一個了解敵方兵力的強權,它按兵不動。樹下放着撣人給樹精的供品。道路在緩坡上蜿蜒起伏,路的兩旁象草搖曳,伸延於山地平原。它的白色葉子在宜人的空氣中蕩漾。草比人高,我騎行其間,好似大軍首領檢閱無數身材高大的綠色兵士。

我騎在隊伍之首,負重騾子與小馬跟在後面。但是,有匹小馬可能不習慣背囊,很是狂躁。它的眼睛很野。它不時在騾子之間狂跑,用背囊撞它們;隨後,領頭騾子截住它,把它趕進路邊的高草叢,讓它停了下來。它倆對峙片刻,然後,騾子領着小馬靜靜回到它的隊列。它現在走得心滿意足。它撒過歡了,不管怎樣,它準備規矩一會兒了。領頭騾子的腦袋裡,那些騾子似的想法就跟笛卡兒的想法一樣清晰。隊伍就要秩序井然,安寧愉快。行走的時候,你的鼻子對着前面騾子的尾巴,後面騾子的鼻子又對着你的尾巴,這就是美德。騾子就像有些哲學家那樣知曉,唯一的自由,就是做對事情的能力;別的能力只是放縱。它們無需質疑,它們只需勞作而死。

但是不久,我就跟木呆呆站在路中央的一頭水牛面對面。我現在知道,撣邦水牛並非像中國水牛那樣討厭我的膚色,要讓白人敬而遠之,但我吃不准這一動物對國籍是否有什麼確切想法,而且,因為牛角巨大,牛眼不善,謹慎起見,我決定稍稍繞道:於是,雖然騾子也好騾夫也好並無我這樣不安的理由,整個隊伍還是跟我走進象草叢中。我不禁思忖,守規則守得過分,可能給自己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