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的紳士 - 第2章

毛姆

我欣喜若狂。我不能原諒自己活了這麼久沒有讀過他,我很氣憤伊利亞的崇拜者,他們的愚蠢讓我至今才有如此生動的體驗。這裡當然不存在魅力,但這是多麼強健的心智,通達,清明,活潑,多麼有生氣!不久,我發現了這篇名為《論旅行》的美文,讀到這麼一段話:「妙哉!掙脫俗世與輿論羈絆——把我等那苦苦糾纏、令人煩惱、沒完沒了的自我身份丟於自然之中,做個當下之人,清除所有累贅——只憑一碟雜碎維繫萬物,除了晚上的酒債,什麼也不虧欠——不再尋求喝彩並遭逢鄙視,僅以客廳里的紳士這一名銜為人所知!」我真希望赫茲里特這段話少用破折號。破折號的粗陋、現成與隨意之處有違我的脾性。我很少讀到哪句話里的破折號不能用雅致的分號或素樸的括弧來取代。但是,我一讀到這幾個字,就想到這是一本旅行記的絕佳書名,我決定寫這本書。



我讓書跌落膝上,看河水靜靜流淌。緩慢的水流浩浩瀚瀚,有着未受攪擾的安寧,令人賞心悅目。黑夜悄然來臨,仿佛夏天一片綠葉輕輕墜地。但是,為了暫且驅散漸漸瀰漫於心的慵懶,我在記憶中清理起仰光給我留下的印象來。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在科倫坡乘的海船駛入伊洛瓦底江。他們指給我看緬甸石油公司的高煙囪,天空灰濛濛並有煙塵。但是煙塵後面露出了大金塔的金色塔尖。我發覺現在回想起來很愉快,但又模糊不清;受到熱烈歡迎,乘一輛美國車經過有商鋪的鬧市,鋼筋水泥的街道,天哪,就像檀香山、上海、新加坡或亞歷山大港!然後是一所寬敞蔭涼的花園房;寫意生活,在這個俱樂部那個俱樂部午餐,開車行駛於整潔寬闊的道路,晚上在這個俱樂部那個俱樂部打橋牌,苦金酒,很多人身穿斜紋卡其或繭綢衣服,笑聲,愉快的交談;然後趁夜回去穿戴得當,接着又出去跟這位或那位好客主人餐聚,雞尾酒,大餐,隨留聲機起舞,要麼玩檯球,最後再回到又涼又靜的大宅。這一切真是迷人,愜意,舒適,開心;但這就是仰光?從港口旁邊往下順河走,是狹窄街道與迷宮般交錯的小巷;這邊住了很多中國人,那邊則是緬甸人:我乘車經過時好奇張望,想要知道自己若能闖入那一神秘莫測的生活並消失在其中,就像船上潑下的一杯水消失在伊洛瓦底江,我該發現怎樣的奇事,他們得告訴我怎樣的秘密。仰光。我現在發覺,在如此模糊與無常的記憶里,大金塔如我抵達之晨那般莊嚴聳立,金光熠熠,如同神秘主義者所寫的靈魂暗夜突然出現的希望,閃耀於這座興旺之城的煙霧之中。

一位緬甸紳士請我吃飯,我應邀去到他的寫字間。房間用紙花彩帶裝飾得華美。一張大圓桌擺在中央。他把我介紹給他的很多朋友,我們坐了下來。菜有很多道,多數涼得很,食物用小碗盛着,浸了很多醬汁。桌子中央擺了一圈盛了中國茶的杯子,但是香檳任喝,太隨意了,飯後則有各種利口酒傳來遞去。我們都興高采烈。然後桌子撤掉,椅子靠牆。熱情的主人請客人惠允引介妻室。她與一位朋友同來,兩個漂亮的小女人,大眼睛笑眯眯,含羞坐了下來;但是,她們很快發現歐式椅子坐得不舒服,所以坐在兩隻腿上,仿佛席地而坐。主人為我準備了娛興節目,表演者出場了。兩名俳優,一眾樂師,六位舞者。他們告訴我,其中一位乃馳名緬甸的藝人。舞者着綢衫與緊身衣,黑髮簪花。他們使勁高歌,頸部靜脈因為用力而凸出。他們不是集體起舞,而是輪番表演,舞姿就像提線木偶。與此同時,俳優插科打諢;他們與舞者你一言我一語,顯然這是一個滑稽角色,因為賓主雙方都哈哈大笑。

有一陣我老在注意那位名角。她的確有一種氣度。她與同伴並列,但又令人感覺游離其外,她面帶愉悅但略顯高傲的微笑,仿佛屬於另一世界。俳優挖苦她時,她帶着超然的微笑應答;她在一個典禮中扮演與自己相稱的角色,但她無意投入自己。她有着全然自信的超然。然後,輪到她了。她步向前方。她忘了自己是位名角,她變成了一位女伶。

但是不看大金塔就得離開仰光,我一直在向鄰座稱憾;因為緬甸人有些並非佛教信仰所需的規定,但遵守這些規定將令西方人蒙羞;它們旨在羞辱西方人。歐洲人再沒進過佛寺。但是,那是該國的宏偉建築與神聖的禮拜之地。它供奉佛陀的七根頭髮。我的緬甸朋友們提出現在帶我去,我且放下自己西方人的驕傲罷。那是午夜。到得寺院,我們攀上一段兩旁都是攤檔的長長階梯;但是,住在棚里售賣香客用品的人們已經收工,有的閒坐,身子半裸,低聲聊天,抽煙或吃宵夜,而很多人千姿百態已經入眠,有的睡當地那種矮床,有的躺臥光禿禿的石頭。到處可見白天留下的一堆堆枯花,蓮花、茉莉和萬壽菊;空氣充滿濃香,有種業已腐爛的辛辣。我們終於來到高台。寺廟與佛塔到處雜亂無章,仿佛叢林雜樹。它們建得沒有規劃或布局,但是夜色之中,金子和大理石隱隱閃光,讓它們有種奇妙的華美。隨後,就像艘艘駁船簇擁大船,大金塔高聳現身,模糊、嚴峻而堂皇。清冷的燈光照亮覆蓋塔身的金箔。黑夜之中,它孤聳,超然,令人難忘,神秘莫測。一名赤腳守衛走得悄無聲息,一位老人在點燃一尊佛像前的一排蠟燭;他們令此地更為幽寂。到處有黃衣僧人聲音沙啞喃喃誦經;嗡嗡聲打破了寂靜。



為了不生誤解,我要趕緊告訴讀者,這本書中找不到多少資訊。它是一冊穿越緬甸、撣邦、暹羅與印度支那的旅行記。我為個人遣興而寫,也希望取悅樂於花點時間閱讀本書的諸君。我是職業作家,我希望靠這本書賺一筆錢,或許還能得到一點讚譽。

我遊歷雖廣,卻是一位差勁的旅行者。好的旅行者有驚奇之才。他總是對自己發現的國內所知與國外所見的差異之處感興趣。他要是熱衷荒謬物事,就會不斷發現笑料,譬如他置身其中的那些人穿得跟他不一樣,而他可能永遠都在驚訝,人可以不用叉子而用筷子吃東西,可以不用鋼筆而用毛筆寫字。因為樣樣事情他都好奇,所以樣樣事情他都留意,他興之所至,要麼覺得有趣,要麼覺得有益。但是我很快習以為常,不再覺得新環境有何稀罕。在我看來,緬甸人穿五彩帕索再也尋常不過,只有蓄意為之,我才會注意他們穿得與我不同。在我看來,坐人力車跟坐汽車、坐地上跟坐椅子一樣自然,所以我不覺得自己行為怪異。我旅行是因為喜歡到處走動,我享受旅行給我的自由感覺,我很高興擺脫羈絆、責任和義務,我喜愛未知事物;我結識一些奇人,他們給我片刻歡娛,有時也予我寫作主題;我時常膩煩自己,覺得藉助旅行可以豐富自我,讓自己略有改觀。我旅行一趟,回來的時候不會依然故我。

誠然,撰寫《大英帝國衰亡史》的史家,要是在某一公共圖書館的書架上見到本書,他將嚴詞談及本人。「我們該如何解釋,」他會問,「這位作家在別處顯示他並非缺乏眼光,但他去了帝國這麼多地方,竟未留意(因為從無隻言片語顯露他有類似懷疑)不列顛人對先祖征伐而來的疆域掌控得如此無力?身為他那個年代的諷刺作家,目睹只是憑藉身後槍桿支撐其位的一眾官員,試圖說服所轄民族自己只是勉強前來管治,他難道不該哂笑?他們為別人提供效率,但人家覺得還有上百件別的事情更為重要;他們靠給予好處來尋求自身的正當合法,但人家並不需要這些好處。這好比某人房屋被你強占,他不再歡迎你,因為你說你比他更會打理!他去緬甸,難道不見大英帝國因為主人怯於管治而搖搖欲墜?他難道未曾遇見因為缺乏自信而毫無威望的法官、軍人與專員?這個有過克萊夫、沃倫·黑斯廷斯與斯坦福·拉弗的民族究竟怎麼回事?它派去管治屬地的人士,都怯於行使授予他們的職權,他們統治東方人,都想依靠懷柔籠絡,依靠謹慎行事,依靠放下侮慢並給予土著不適當的權力,而這些權力必然反過來用於對付主人。但是,要是因為自己身為主人而良心不安,那還算得上主人麼?他們空談效率,但治理得並無效率,因為他們心神不安,覺得自己並不適合統治。他們是些多愁善感的人。他們想為帝國謀利,但又不願承擔最大責任,這一責任就是行使權力。但是,這位作家面對的這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都不存在,他安於記點旅行小事,寫點個人感受,編些跟他見過的人有關的小故事;他寫的這本書對於歷史學家、政治經濟學者和哲學家來說毫無價值:它該被人遺忘。」

《大英帝國衰亡史》的作者我不屑置辯。就我來說,我謹斗膽寄語,這本巨著一旦開工,他要以同情、公正與大度之心來寫。我要他遠離浮華之辭,我相信情感內斂並非與他不相稱。我要他寫得清明而體面;我要他的行文根基堅實。我願他的文句有如鐵錘擊打鐵砧那樣鏗然有聲;他的文風要莊嚴而不浮誇,生動而不造作,簡潔有力卻又鎮定自若;因為,他畢竟有一個主題大可苦心經營:世界歷史之中,大英帝國並非沒有輝煌一刻。



我到蒲甘的時候下起小雨,天空烏雲沉沉。我老遠就看到此地有名的佛塔。晨霧中它們隱約浮現,碩大、遙遠而神秘,就像幻夢的模糊記憶。江輪把我放到一處破敗村落,距我的目的地尚有幾英里,我在細雨中等候,僕人找到一輛牛車載我上路。那是一輛沒彈簧的結實木輪車,蓋了一層椰棕蓆子。車內又熱又悶,但是雨勢漸成傾盆,我慶幸這裡可以棲身。我躺下來,累了就盤腿而坐。牛走得小心,慢如蝸牛,它們費力穿過先前車輛留下的車轍,把我搖來晃去。牛車不時駛過一塊大石頭,令我猛地一顛。到得圓屋,我覺得自己仿佛挨了一頓揍。

圓屋位於岸邊,很是近水,周圍全是大樹、羅望子、菩提樹和野醋栗。一截木梯通往用作客廳的寬敞陽台,後面幾間臥房,都帶浴室。我發現其中一間住了另一位遊客。我剛檢查完住處,正與司膳的馬德拉斯人說話,清點房內的什麼醃菜、罐頭和酒,這時出現一位身穿膠雨衣頭戴遮陽帽還在滴水的小個男人。他脫下濕淋淋的衣帽,過了一會兒,我們坐下來吃該國所謂的早午餐。他是捷克斯洛伐克人,任職於加爾各答一家出口商行,正在緬甸度假觀光。他矮個,黑髮蓬亂,大臉,鷹鈎鼻突出,戴一副金框眼鏡,肥胖之軀緊繃繃穿了一件斯丁格襯衫。他顯然是位活躍的觀光客;因為下雨也沒能阻止他一早出門,他告訴我說看了不下七座佛塔。我們吃飯的時候雨停了,隨即陽光明麗。飯一吃完,他又出發了。我不曉得蒲甘有多少佛塔;當你站在高處,目力所及四周都是。它們近乎墓地的墓碑那樣密密麻麻。大小不等,完好各異。鑑於周圍環境,佛塔的密實、尺寸與華麗更為驚人,因為惟有它們留存,顯示此地曾有一座人口稠密的繁榮大城。而現在只是一處落伍村落,有大樹成行、寬闊而邋遢的公路,一個令人愉快的小地方,席編的整潔房舍住着漆工;因為這是今日蒲甘適度興旺的產業,昔日風光它已忘卻。

但是,所有這些佛塔,只有一座阿蘭塔還有香火。這裡有四尊鍍金大佛,背靠一堵鍍金牆壁,立在一所巍峨的金殿內。你穿過一條鍍金拱道,一尊一尊看着它們。微明之中,它們莫測高深。其中一尊佛像前,一位黃衣托缽僧尖聲頌着你聽不明白的經文。別的佛塔卻是荒蕪了。路上的裂縫間雜草橫生,幼樹紮根於縫隙。這些佛塔是鳥兒的庇護所。鷹在塔頂盤旋,綠色小鸚鵡在檐上啁啾。它們如同巨大的奇異之花變為石頭。其中一座,設計者以蓮花為范,就像史密斯廣場聖約翰教堂的建築師採用安妮女王風格的腳凳,有一種巴洛克式的鋪張,讓西班牙的耶穌會教堂顯得素樸而傳統。它很乖謬,所以讓你含笑而視,但其繁盛又有魅力。它太虛幻,拙劣而奇異,設計者的狂想令你驚愕。它看似印度神話中某位任性的神明用無數隻手一夜之間織成的布料。塔內的佛像坐而冥想。巨像上的金葉早已剝蝕,塑像化為塵土。守門的怪獅在基座上腐朽。

此地奇異而憂鬱。但我的好奇心因為尋訪五六座佛塔而滿足,我不願因為捷克斯洛伐克人的精壯與自己的怠惰而蒙羞。他把佛塔分門別類,按其特徵做了筆記。他自有理論,在他心中,它們各有標籤,用來證明某一理論或了結某一論爭。他認為沒有什麼地方荒廢得不值得熱心端詳;為了研究磚瓦構造,他像山羊爬上斷垣殘壁。而我寧願閒坐圓屋陽台觀賞眼前景色。正午時分,太陽把地上的一切色彩烤焦,從前人來人往的鬧熱之地,瘋長的樹木與低矮灌木一片蒼白;但是一日將盡,仿佛磨練性格的某一情感暫被世事淹沒,各種色彩悄然迴轉,林木再度一片蔥鬱。日落彼岸,西天一片紅雲倒映於靜靜的伊洛瓦底江。波瀾不興。恍若止水。遠處有孤舟漁夫勞作。那邊稍遠一點,最美的一尊佛塔盡收眼底。落日之中,它呈米色與灰黃,柔和如博物館的古舊綢衣。它有一種悅目的勻稱;每一角的小塔彼此呼應;華麗窗戶與下方的華麗門扉相互唱和。這些裝飾有種大膽的狂暴,仿佛它在致力攀登精神的奇妙巔峰,而在生命與靈魂參與的拼死爭鬥中,它不能有緘默與品味之想。但是,它彼時又有一種恢宏,它立於其中的孤獨有威嚴之勢。它似乎以一副過於重大的擔子壓在大地身上。細細想來,它矗立這麼多個世紀,漠然俯瞰着伊洛瓦底江的明媚彎流,真是令人慨然。鳥在樹間鳴叫;蟋蟀唧唧,青蛙呱呱,呱呱,呱呱。某處,一位少年用簡陋的笛子吹着憂傷的曲調,院子裡,土著嘰嘰喳喳大聲聊天。東方並不靜默。

就在這時,捷克斯洛伐克人回到圓屋。他又熱又累,滿是塵土,但很開心,因為他什麼也沒遺漏。他是一座知識寶庫。夜漸漸包圍那尊佛塔,它現在看去很單薄,像用木板與石膏築成,所以,要是在巴黎博覽會的殖民地風物館見到它,你不會感到意外。在那美妙的鄉村景色中,它是一座不可思議的複雜建築。捷克斯洛伐克人告訴我它建於何時及哪位國王治下,然後,他講起蒲甘歷史。他記性好,事實梳理精確,講得很流利,就像一位講師講着重複太多的課程。但我無意了解他的所述。哪些國王在位、他們打了哪些戰役、征服了哪些土地關我何事?我只滿足於見到他們出現在寺廟牆上的長列浮雕之中,姿態莊嚴,坐在寶座上,接受屬國使臣的進貢,或是出現在長矛紛然、兵車疾馳的兩軍混戰之際。我問捷克斯洛伐克人,他得來的那些知識準備用於何處。

「做什麼?啥也不做。」他答道。「我喜歡真相。我想了解事件。每當我去什麼地方,我都要閱讀關於該地的一切。我研究它的歷史,動植物,民風習俗,我讓自己對該地的文學藝術了如指掌。我去過的每一個國家,我都可以寫本權威之作。我是一座知識寶庫。」

「我也這麼想。但是對你沒意義的知識有什麼用呢?為知識而知識,就像一截樓梯通向一堵光禿禿的牆壁。」

「我不同意。為知識而知識,就像你撿起一根別針別到衣服的翻領上,或是解開一條繩子放進抽屜而不是把它割斷。你根本不曉得它什麼時候有用。」

為了表示他的比喻並非隨心所欲,捷克斯洛伐克人翻起他的斯丁格襯衫(沒有翻領),給我看了別得整整齊齊的四枚別針。



從蒲甘欲往曼德勒,我再度乘船,抵達之前數日,船泊於河畔某一村落,我決意上岸。船長告訴我,岸上有個愜意的小俱樂部,我在那兒毋須拘束;他們見慣了從船上這樣下來的陌生人,而執事是個很不錯的傢伙;我甚至可以玩橋牌。我無事可做,於是鑽進等在碼頭的一輛牛車去了俱樂部。陽台坐了一人,我上去時,他朝我點點頭,問我要不要來杯威士忌蘇打或苦金酒。他甚至沒想過我可能一文不名。我要了大杯的,然後坐下來。他又高又瘦,古銅膚色,唇髭一大把,穿卡其短褲與卡其襯衫。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們聊了一會兒,又進來一人,這人自稱為執事,並稱我的朋友為喬治。

「你妻子有消息嗎?」他問他。

喬治的眼睛發亮了。

「有,這趟郵件我收到信了。她玩得很開心。」

「她有沒有叫你別發愁?」

喬治輕輕笑了笑,但我好像覺得他的笑帶着一絲傷心。

「她實際上有。但是說來容易做來難。我當然知道她想度假,我很高興她應該去,但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太難了。」他轉向我。「你瞧,我這是頭一次跟老婆分開,沒她,我就像一隻喪家犬。」

「你結婚多久了?」

「五分鐘。」

俱樂部執事笑了。

「別傻了,喬治。你結婚八年了。」

我們聊了一小會兒,喬治看看表,說他得去換衣服準備吃飯,然後走了。執事面帶並非惡意的嘲笑,看他消失在夜色里。

「他現在一個人,我們都儘量問問他的情況如何。」他告訴我。「自從他妻子回國,他就鬱悶得很。」

「她知道自己丈夫那麼忠心一定很高興。」

「梅波這女人了不得。」

他叫來侍者,又要了些酒。在這個好客之地,他們不問你是否有錢;大家習以為常。然後,他安坐躺椅,點燃一支方頭雪茄,給我講起喬治與梅波的故事。

他回國休假訂的婚,他回緬甸的時候,說好她半年後過來。但意外一樁接一樁;梅波父親去世,戰爭爆發,喬治被派去一個不適合白人女子前往的管區;最後等她可以啟程,七年過去了。婚禮他都安排好了,等她一到就舉行,而他下去仰光接她。船到那天早晨,他借了一輛汽車開到碼頭。他在碼頭踱來踱去。

然後,突然之間,毫無預兆,他沒勇氣了。他七年沒見梅波。他忘了她什麼樣子。她完全是個陌生人。他情緒很低落,雙腿開始游移。他受不了這個。他必須告訴梅波他很抱歉,但他做不到,他真的不能娶她。但是,你怎麼能這樣告訴一位女子,她跟你訂婚七年,跑了六千英里來跟你結婚?他也沒勇氣這樣做。喬治孤注一擲。碼頭有艘船正要往新加坡;他急忙給梅波寫了封信,一件行李也沒帶,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就跳上了那艘船。

梅波收到的信大致如下:

最親愛的梅波,

我突然要出公差,也不知何時回來。我覺得你最好回英國。我的安排很不確定。

愛你的喬治

但是到了新加坡,一封電報在等他。

明白。勿慮。愛。梅波。

驚恐讓他很機敏。

「糟了,我覺得她會跟着我。」他說。

他發電報給仰光的船公司,正往新加坡的乘客名單果然有她名字。沒時間了。他跳上去曼谷的火車。但他很擔心;他去曼谷她很容易就會發現,而她坐上火車也跟他一樣簡單。好在有艘法國貨輪第二天開往西貢。他上了這艘船。到西貢他就安全了;她決不會想到他去了那裡;而她要是想到,她現在也該明白了。從曼谷到西貢要五天,船很髒,很擠,很不舒服。到了西貢他很高興,坐一輛人力車去酒店。他在訪客簿上登了記,馬上就有一封電報給他。只有兩句話:愛。梅波。這兩句話足以讓他嚇出一身冷汗。

「去香港的下班船什麼時候?」他問。

如今,他的逃跑不再兒戲。他到了香港,但不敢待在那兒;他去馬尼拉;但馬尼拉兆頭不好;他接着去上海:上海又令他緊張;每次從酒店出去,他都以為要徑直撞入梅波的雙臂;不,上海決不能待。只有去橫濱。到得橫濱大飯店,一封電報在等他。

「馬尼拉不遇,甚憾。愛。梅波。」

他神情激動瞄了一通客輪航班表。她現在哪裡?他折回上海。這次他徑直往俱樂部取電報。他拿到了。

「即到。愛。梅波。」

不,不,抓到他可沒那麼容易。他計劃好了。揚子江很長,水位正在下降。他只要趕上去重慶的最後一班江輪就行了,之後除非坐帆船,要到第二年春天才有船了。一名女子根本不可能這樣單獨旅行。他到了漢口,又從漢口到宜昌,他在宜昌換船,駛過激流到了重慶。但他現在很絕望,他不要再冒險了:有個地方叫成都,四川省會,有四百英里遠。去成都只有陸路,路上土匪出沒。人到了那裡會很安全。

喬治找來轎子與苦力出發了。終於,看到那座中國孤城帶雉堞的城牆,他鬆了一口氣。日落時分,從城牆上可以望見西藏的雪山。

他終於可以休息了:梅波再也找不着他。領事正好是他朋友,他住到他那裡。他享受豪華房舍的舒適,他享受跨越亞洲的緊張逃跑之後那份閒散,而最重要的是,他享受他那美妙的安全感。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慢慢過去了。

一天早晨,喬治和領事正在院內查看一位中國人帶來的幾件古玩,領事館大門傳來一陣很響的敲門聲。門房開了門。一乘四抬小轎進得院內,轎子落地,梅波步了出來。她整潔,鎮定,精神,根本不像路上走了兩個星期剛到的樣子。喬治驚呆了,面如死灰。她向他走來。

「嗨,喬治,我真怕又錯過你了。」

「嗨,梅波。」他支支吾吾。

他不曉得說什麼。他東看西看:她站在他與門口之間。她看着他,藍眼含笑。

「你根本沒變。」她說。「七年時間,男人會變得很可怕,我擔心你又胖又禿。我太神經了。經過這些年,我要是不能讓自己最後嫁給你,那就太糟糕了。」

她轉向喬治的東道主。

「你是領事?」她問。

「是。」

「很好。我洗個澡,然後就嫁給他。」

她嫁了。



曼德勒首先是個地名。有些地方由於歷史的某一偶然事件或適當關聯而得名,獨有一種魔力,但智者多半從不訪謁,因為它們喚起的期盼幾乎不能實現。地名自有生命,雖然特雷比松可能只是一處赤貧村落,但對於所有心智健全的人,這一名稱的魅力必定為它罩上帝國服飾;至於撒馬爾罕:誰要是寫下這一地名,脈搏難道不會加快,心中難道沒有期望不得饜足的苦痛?伊洛瓦底這一名字,就以其渾濁巨流使人敏於想象。曼德勒的街道多塵擁擠,沐浴艷陽之下,寬闊而筆直。有軌電車載着一眾乘客隆隆駛過;他們擠滿座位與通道,密密麻麻站在踏板上,就像蒼蠅群集一枚爛熟的芒果。帶陽台與走廊的房子,有遭逢不幸的西方城鎮之大街房舍那種邋遢外表。此地既無窄巷也無曲徑,可讓想象悠遊以尋意外事物。但不要緊:曼德勒還有名字;這一嘉詞的降調,在其周遭匯聚了浪漫傳奇的明光暗影。

但是曼德勒還有城堡。城堡圍在高牆內,高牆圍在濠溝內。城堡有宮殿,還有現已拆掉的熱寶王朝官署與官邸。每隔一段牆,就有用石灰刷成白色的大門,每道門的頂上都有一座望樓,就像中國庭園內的避暑山莊;棱堡上面是柚木亭,形狀之奇特,令你覺得它們或曾用於戰事。牆用曬乾的巨磚砌成,顏色灰紫。牆腳大片草地,密植羅望子、肉桂與金合歡;一群棕色綿羊固執前行,慢吞吞然而專心啃着甘草;在這裡,晚上可見緬甸人穿五彩裙戴明麗頭巾三兩漫步。他們皮膚棕色,矮小結實,臉上略有蒙古人的特徵。他們故意走得就像這塊土地的業主與耕者。他們毫無路過的印度人那種目空一切與不以為然的典雅;沒有他那精緻的容貌,也沒有他的懶洋洋和女人氣。他們易於微笑。他們幸福,快樂,友好。

城濠水面寬廣,清晰倒映着玫瑰色城牆、濃密樹木和衣着明麗的緬甸人。水很靜,但並非死水,安寧駐足水面,就像一隻天鵝頭戴金冠。清晨或將日落,水色有着粉筆畫溫和疲憊的柔弱;這些顏色有油彩的半透明,但少了那分固執的明確。光仿佛一位魔術師,遊戲般塗抹着剛剛調好的顏料,並將用其隨意之手再度抹掉。你屏住呼吸,因為你相信這一效果轉瞬即逝。你心懷期望看着它,就像吟誦一首有點複雜的格律詩,傾耳等候延遲已久前來合韻的韻腳。但是到了日落,西天紅雲絢爛,牆、樹、濠沐浴一片霞彩;月圓之夜,那些白門滲着銀光,夜空映出門上望樓的剪影,你的官能被沖得落花流水。你試圖有所戒心,你說這不實在。這並非讓你不知不覺意外感知、取悅和撫慰你受傷的靈魂之美,這並非你可掌握、據為己有而且熟知之美;這種美把你擊傷,讓你暈眩,叫你喘不過氣來,它既無冷靜也無克制,它像火,突然把你吞噬,而你奇蹟般生還,渾身赤裸,顫抖不已。



曼德勒的宮殿建在一個大廣場內,由一圈刷成白色的矮牆圍住,你爬上一截小台階,來到宮殿所在的庭院。昔日,這片廣庭房屋密布,而今多數拆毀,妃子與侍女住處,成了愜意綠地。

進得宮殿,你先見到一間長長的覲見室,然後是一間接見室,更衣室,其他接見室與密室。這些房間的兩旁是國王、王后和公主們的寓所。接見室是間空蕩蕩的房子,屋頂由高柱支撐,這些柱子是高大柚木,製作時的粗暴斫痕依然可見,而它們都已鍍金髹漆;牆壁只是草草刨平的木板,也有鍍金髹漆。但鍍金都已殘舊褪色。不知為何,粗陋工藝與所有鍍金髹漆對照,產生一種奇特的華麗效果。每所房子太像瑞士木屋,本身平淡無奇,但總體有種迷人的幽黯之華。裝飾屋頂、欄杆和房間隔板的雕刻都很粗糙,但圖案常常很優美,有種奢華的典雅。宮殿營造者完全出人意料,使用最不協調的元素取得富麗堂皇的效果,令你覺得此地乃東方君主的恰當居所。很多裝飾效果,都是來自無數小鏡片與白色或彩色玻璃拼成的圖案各異之鑲嵌畫:你可能會說,再也沒有如此醜陋的東西了(它有些像你兒時在馬蓋特碼頭所見之物,遠足一天之後,你洋洋得意帶回去,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一位驚愕不已的親戚),但奇怪得很,它予人印象不僅華麗,而且愉悅。屏風與隔板雕得實在粗糙,這些精巧的玻璃片就這樣鑲嵌其中,它們毫無華而不實的效果,而是有着晦暗玉石的神秘之光,朦朧閃爍于堅實背景之上。這並非更有活力、更為粗獷卻又原始或者你願意稱為童真的野蠻藝術;它有些輕佻柔弱,它的粗略(仿佛畫師筆觸游移,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將熟悉的圖案重新創作)令其有特色。你有一種念頭,一群人正慌亂摸索於美的起點,就像叢林人或兒童那樣,耀眼物體令他們迷醉。

裝點宮殿的富麗幃幔與鍍金家具早已搶掠一空。你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它們就像渴望出租的房屋。這裡像是無人到訪。天色近晚,這些鍍金鑲玉的荒屋陰森可怖。你輕輕漫步,以免驚擾氣若遊絲的寂靜。你駐足觀望這些空無,驚愕不已,不敢相信須臾之前,這裡還在上演不可思議的密謀與騷動不安的激情。此地的浪漫傳奇存留於生者記憶。宮殿見證的巨變不足五十年,而對於我們,卻像意大利文藝復興或拜占庭那般遙遠。有人帶我去見一位曾經創造歷史的老太太。她矮胖結實,身着素樸的黑白衣衫。她透過金邊眼鏡看我,眼光平靜,略帶嘲諷。她的父親是希臘人,曾為敏東王效勞,而她做過素琶蕾婭王后的侍女。她隨後嫁給國王一艘河船的英國船長,但他死了。守了一陣寡,她與一位法國人訂婚。(她嗓音低沉,略帶一絲外國口音;蒼蠅在她周圍嗡嗡亂飛,她似乎也不在意,而是兩手合攏,端莊置於雙膝。)法國人回國去了,在馬賽娶了一位本國女子。隔了這麼久,她不是很記得他了;當然,她還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的漂亮唇髭,就這些。不過,她當時愛他愛得瘋狂。(她笑起來是有點可怕的吃吃聲,仿佛她的歡笑是道影子,而她笑的,是一齣喜劇的幻象。)她決意報復他。她仍可出入宮廷。她弄到熱寶王與法國人制訂的條約草案,條約規定,將上緬甸的所有控制權交與法國人。她把草案給了意大利領事,以向下緬甸的首席專員求助,於是導致英國人向曼德勒進發,將熱寶王廢黜與流放。大仲馬可曾說過,戲劇之中,再也沒有比關起門來發生的事情更為戲劇了?金邊眼鏡後面,這位老太太平靜而嘲諷的雙眼,就是一扇緊閉的門,誰知道還有多麼怪異的思緒與奇情的洶湧依然駐留其後?她說起素琶蕾婭王后:她是個好女人,大家對她太不公平;她唆使的那些殺戮,都是胡說八道!

「就我所知,她殺的人最多不超過兩三個。」老太太輕輕聳了聳肥胖短肩。「兩三個人!有什麼大驚小怪?命不值錢。」

我呷了一口茶,有人開了留聲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