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屏風上 - 第3章

毛姆

「其實我們並不真正孤單,你知道。」溫格羅夫太太說。「我們有兩個福音派教士,兩個教課的年輕女子,還有學校的孩子。」

茶端上來了,我們隨意閒聊着。溫格羅夫先生像是在勉強交談,我也越發感到他因壓抑而煩擾的心情。他態度和藹,那當然是努力表示友好,這樣,我也有了一種應付的感覺。我把話頭引到牛津,提到幾個他可能認識的朋友,但他沒有鼓勵我的意思。

「我離家這麼久了,」他說,「我也沒跟什麼人保持聯繫。傳教活動有很多的事要做,它占用了一個人的全部精力。」

我想他有點言過其實,於是我說:

「那倒是,你有那麼多的書,我想你讀書一定花了很多時間。」

「我很少讀書。」他直截了當地回答,那語氣我知道已經不像他自己了。

我感到困惑。這個人確有些古怪。最後,我想這也是難免的,我們開始說起中國人來。溫格羅夫太太說的有關中國人的話我已經聽傳教士說過無數遍了。他們好說謊,不可信任,殘忍,骯髒,但一線微弱的光可以在東方看到了;雖然傳教工作的成果還不很顯著,但未來是光明的。他們不再迷信舊的神明,讀書人的權力也被打破了。這是一種經樂觀主義調和了的懷疑和厭惡的態度。然而,溫格羅夫先生緩和了他妻子的苛刻之詞。他詳細講述了中國人的善良天性,講到他們對父母的孝敬,也講到他們對孩子的疼愛。

「溫格羅夫先生聽不得一個字說中國人不好,」他妻子說,「他就是喜歡他們。」

「我認為他們有崇高的品德,」他說,「你經過那些擁擠的街道,不可能沒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相信溫格羅夫先生沒注意到那些味道。」他妻子笑着說。

這時有人敲門,隨之走進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穿着長裙,沒有裹腳,是個本地基督徒,臉上有一種既畏怯又不悅的神色。她對溫格羅夫太太說了些什麼。我恰好注意到溫格羅夫先生的臉。當他看見女子進來時,他臉上現出極為厭惡的表情,仿佛有一種臭味噁心得連臉都扭歪了,但這表情又很快消失,臉上弄出一絲愉悅的笑容;但這太刻意了,結果只是顯露出一個苦惱的怪相。我驚奇地看着他。溫格羅夫太太說聲「對不起」就起身離開了客廳。

「她就是我們的一個教師,」溫格羅夫先生說,還是那種多少讓我疑惑的語氣。「她是很難得的。我對她非常信任。她人品很好。」

雖然我很難知道為什麼,但在這瞬間我看見了真相。我看見的是,他的感官所喜愛的,他的靈魂就厭惡。我興奮異常,猶如一個探險者艱難跋涉後,來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陌生的國度。那雙苦惱的眼睛,那種做作的語氣,讚美人時那種斟酌拘謹,那逃犯似的神情都是很好的說明。不管他說什麼,其實他憎恨中國人,比起這種憎恨來,他妻子的厭惡之情就微不足道了。當他走過城裡擠滿人的街道,他會感到極度的痛苦,他的傳教士生活使他反感,他的靈魂好像苦力們擦破皮的肩膀,被扁擔燒灼流血的傷口。他不想回國,因為他不願再見到他如此心儀的一切;他不想讀書,因為這會讓他回憶起他那麼熱愛的生活;或許他娶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婆,是為了把自己同他天性中渴望的世界更堅決地斬斷。他以殉難者的激情來折磨自己痛苦的靈魂。

我努力想弄明白那感召因何而來。我想他在牛津多年安逸的生活是幸福美滿的,他喜歡他的工作,有朋友和書籍陪伴,去法國和意大利度假。他心滿意足,希望人生餘下的歲月亦如此度過,他沒有其他的奢侈之念。然而我不知道是怎樣隱秘的感情慢慢抓住了他,使他覺得自己的生活過於懶散,過於滿足;我想他一直是個虔誠的人,也許某種早先的信念——至高無上的上帝憎恨他的造物在塵世的歡樂——早就灌輸進他幼小的心靈,後來久久地遺忘,現在卻在他內心深處再次泛起。我想因為他對生活如此滿意,他就開始認為這是有罪的。一種無休止的焦慮攫住了他。無論他在智性層面上思考什麼,他的感官卻開始因害怕永恆的懲罰而顫抖。我不知道他怎樣產生來中國的念頭,但起初他必定極為反感而加以拒斥;也許正是這極度的反感將這一念頭烙在他的腦海里,因為他發覺這念頭縈繞於心難以釋懷。他說不去中國,但他還是覺得應該去。上帝在追逐他,無論他藏在哪兒,上帝都跟着他。他理智上極力掙扎,但他的心靈被逮住了。他無能為力了。最終他順服了。

我知道以後不會再見到他了。在一種合理的親近可以讓我提及更私下的話題之前,我不想將時間浪費在應酬上。於是我抓住我倆仍然單獨相處的機會。

「告訴我,」我問道,「要是中國人不接受基督的信仰,你相信上帝會判他們永恆的懲罰嗎?」

我明白我問得粗魯,不夠婉轉,因為這位老人抿緊了嘴唇。然而他還是作了回答。

「福音的全部教導勢必讓人得出那個結論。沒有人可以引證耶穌基督的明白有力的話而得出相反的結論。」

十二



我不清楚他究竟是個要到省城辦事的官員,還是某個去一家高校就職的學者,更不知什麼原因把他羈留在中國那些邋遢的小客店中最不能駐足的一個。也許是因為他的轎夫躲到別處去抽鴉片(這一帶鴉片很便宜,所以你得準備你的苦力會給你帶來一些麻煩)不見了人影,或者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他不情願地做了一個鐘頭的囚徒。

房間低矮,伸手就能觸及屋樑。泥土牆上,刷過的石灰早已斑駁,骯髒不堪。四周的木板床上鋪了稻草,那是為苦力準備的,他們是這兒的常客。只有太陽才能讓你忍受這裡令人沮喪的污穢。一道金色的光芒從格子窗戶照進來,在踩實的泥地上投下一種複雜而繽紛的圖案。

為了打發時光,他取出石硯,加了點水,用一塊墨研磨了一會,隨後他舉起那支用來寫一手好字的毛筆(他對自己的書法造詣很是得意,他那些寫有孔聖人警句格言的捲軸是饋贈朋友的佳禮)在牆上揮毫畫了一株梅花,一隻小鳥立於其上。雖是一揮而就,卻遊刃有餘。我不知是何種好運給了畫家這般靈感:鳥兒在枝頭雀躍,而梅花嬌嫩羞澀。和煦的春風似乎從畫中拂面而來,吹進這陋室,而在這一瞬間,你便領悟了永恆的真諦。

十三

國王陛下的代表

他身材比常人略微矮些,有一頭堅硬的棕色短髮,留着牙刷似的小鬍子。透過玻璃鏡片,他的一雙藍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你,有幾分變形。他那傲氣十足的外貌像是一隻好鬥的公雀。他請你坐下,詢問你所要辦的事情,而同時,他又在桌子上零亂的文件中尋找什麼,似乎你打擾了他處理重要的公務,給你一種他想方設法要把你打發走的感覺。他公事公辦的架勢無疑已修煉到家。你不過是所謂的公眾,一個躲不掉的小人物,你存在的唯一證明便是照吩咐的去做,不要爭辯,也不要拖延。不過就是官老爺們也有自己的弱點,有時碰巧他心浮氣躁,完不成公務,便會向你大倒苦水。和他打過交道的人,特別是傳教士,覺得他頤指氣使,目中無人。而他會信誓旦旦地說,他覺得很多傳教士人還是很好的,但也有不少是不學無術,無理取鬧的,他不喜歡他們那種態度。他的轄區內住的大都是加拿大人,他私下不喜歡他們,不過你要說他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他把夾鼻眼鏡夾得更牢了一些),那可是大錯特錯了。正相反,他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幫助他們,不過,他從來都是堅持己見而不以他們所想要的方式。聽他說話而不笑是很難的,他說的每一個詞都會讓你覺得,他對那些不幸的手下一定很窩火。他的態度很糟糕。他那種激怒人的本事已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總之,他是一個愛虛榮、壞脾氣、自以為是、令人厭煩的小人。

革命期間,敵對雙方在城中激戰,四處燃起大火,他為了交涉僑民安全事務前去拜訪南方總督。在去衙門的路上他遇見三名囚犯被押往刑場,他攔住行刑隊的長官,在得知這三人是戰俘後,他強烈抗議這種野蠻行徑。那個長官,用我們這位領事的話說,粗暴地告訴他,他必須執行命令。領事火了,他不允許一個可惡的中國官員對他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兩人隨即吵了起來。總督得知發生了什麼事後,派人請領事直接去見他,但領事拒絕離開——除非那三個嚇得要死的可憐傢伙置於他的保護之下。那長官揮手叫他走,同時命令他的士兵舉槍瞄準。這時,領事——說到這裡我能想象他扶了扶眼鏡,憤怒得頭髮根根豎起——走上前,擋在槍口和三個可憐的囚犯之間,他咒罵那些士兵並讓他們開槍。這引起一陣遲疑和騷動。很明顯革命軍並不想對一個英國領事開槍。我想他們進行了緊急磋商,隨後三名囚犯被交給了領事,於是這位矮個子凱旋般地大步走回自己的官邸。

「該死,先生,」他怒氣沖沖地說,「我幾乎以為那些長着可惡嘴臉的傢伙要對我開槍呢!」

英國不乏這樣一些古怪的人,如果他們的舉止能像他們的勇氣一樣可嘉,那麼他們對自己的評價倒也不是在自吹自擂了。

十四

鴉片煙館

舞台的布景無疑令人印象深刻,燈光昏暗,房間低矮又污濁。房間角落有一盞燈,光線暗淡,照得人影有些可怕。香氣瀰漫,使整個戲院裡充滿了奇異的氣息。一個留着長辮的中國人踱着步,冷漠而陰鬱,在破舊的床鋪上,躺着幾個大煙的受害者,精神麻木,他們中不時有人發出癲狂的胡言亂語。還有個頗具戲劇性的場面,某個可憐的傢伙付不起錢以滿足他的煙癮,就向惡毒的老闆再三乞求,希望能抽一口以緩解自己極度的痛苦。這樣令人不寒而慄的事我也在小說中讀到過。

我被一位伶牙俐齒的歐亞混血兒帶到一個鴉片煙館,走上狹窄、盤旋的樓梯,在他的安排下準備感受一次我所期待的毛骨悚然的體驗。他領我進入一間乾淨明亮的房間,它被分成許多小的隔間,墊高的地板上面鋪着乾淨的地毯,形成一個簡便的鋪位。其中一個鋪位上有一位年長的紳士,頭髮灰白,手十分秀氣;他在安靜地讀着報紙,長長的煙槍放在一邊。另一個鋪上躺着兩個苦力,他們把煙槍放在中間輪流享受。他們都是年輕人,顯得精神飽滿;他們對我露出友好的微笑,其中一個還請我抽上一口。在第三個鋪位上,四個男子正盤坐在棋盤四周下棋。不遠處有個男子在逗弄一個嬰兒(不可理喻的東方人對孩子有着特殊的感情),而孩子的母親,我猜就是店主的妻子,一個身體豐滿、面容姣好的婦人正望着他,嘴角露出燦爛的笑容。這地方真令人愉快,像家裡一樣,舒適而溫馨。它令我想起柏林那些我最喜歡的小酒館,每天晚上,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常在那裡享受安逸的時光。

虛構總是比事實更離奇。

十五

最後的機會

很明顯,她到中國是來嫁人的,這可真是可憐,而更悲慘的是,這個通商口岸的所有單身男人都知道這一實情。她身材高大、體形笨拙、大手大腳,還有一個大鼻子,確實,她的五官都很大,但她的一雙藍眼睛很美。或許她自己也多少知道這一點。她是個三十歲的金髮女子。白天當她穿上適宜的皮靴、短裙,戴上寬邊的帽子,她還是挺漂亮的;但夜晚來臨,她穿上一件不知哪個土裁縫照着時裝圖裁剪出的藍色的絲綢禮服,好襯托出她湛藍的雙眼時,但讓自己變得迷人的這一努力卻讓你感覺極其不適。她對任何單身漢都不嫌棄。當他們中的一個說起打獵時,她興致勃勃,而當另一個人談及茶葉運輸時,她也聽得入迷。他們談論起下周可能要舉行的賽馬,她便少女般地拍起巴掌來。她想盡一切辦法和一個年輕的美國人跳舞,設法讓他答應帶她去看棒球賽;但跳舞並不是她唯一的喜好(再好的事久了也會膩煩),當她和一家大公司的代辦,一個老單身漢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只喜歡打高爾夫球了;她樂意讓一個在戰爭中失去一條腿的年輕人教她打檯球,同時也把她活力十足的心思放在一個和她談論對銀元看法的銀行經理身上。她對中國人沒什麼興趣,因為這個話題在她所在的圈子裡並不受歡迎,但作為一個女人,她也會情不自禁地為中國女人所受的壓迫打抱不平。

「你知道,她們沒法決定嫁給怎樣的人。」她解釋道。「一切都是由媒人從中安排的,結婚前新郎甚至都沒有見過那姑娘。這毫無浪漫可言,而至於說愛情……」

她說不下去了。她完全是個善良的人。無論那些單身漢是年長是年少,娶了她都會得到一位賢惠的妻子。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十六

修女

寧靜的白色修道院坐落在綠樹掩映的山上。當我站在大門外等候被引見時,我俯瞰着太陽下波光粼粼的褐色河水及對岸連綿的群山。院長嬤嬤接待了我,這是一位年輕文靜、面容和藹的女士,她的嗓音柔和,語調一聽就知道她來自法國南部。她領着我去看那些收養的孤兒,她們正忙着用從修女那兒學來的手藝編織花邊,見到我們,都羞澀地笑着;她又領我去參觀醫院,那裡收留了一些身患痢疾、傷寒或者瘧疾的士兵,他們都顯得骯髒邋遢。院長告訴我她是巴斯克人,修道院窗外的群山讓她想起比利牛斯山脈。她來中國已經二十年了。她說有時候想到再也見不着海了會很難受,而在這條河邊,離大海可是千里之遙;因為我知道她所出生的國家,她對我略微談到那些翻越比利牛斯山的完好的道路——啊,中國可沒有那麼好的路——和山下的葡萄園,美麗的村莊,小溪在山腳靜靜地流淌。但是中國人都很善良。孤女們手腳靈活,也很勤奮;中國人願意娶她們做老婆,因為她們在修道院裡學會了有用的手藝,就是結婚後也能靠做針線賺點錢。這些士兵也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壞,畢竟他們只是些可憐的小人物,他們並不想當兵;他們只想着快些回家種田去。他們對在病中護理他們的修女也心存感激。有時當他們坐着轎子趕路,碰見兩個剛從鎮上買了大包小包東西回來的修女,他們會提議把包裹放到轎子上去。其實,他們的心並不壞。

「他們就沒有提出讓修女們坐轎子而自己走路嗎?」我問道。

「修女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女人,」她寬容地笑了笑,「你不能向人們要求超出他們所能給予的東西。」

這話多麼確切,想起來又多麼殘酷呀!

十七

亨德森

你見了他難免會發笑,因為他的模樣就立刻告訴你他是怎樣一個人了。你看見他在俱樂部讀《倫敦信使報》,或懶洋洋地靠着吧檯,一杯杜松子酒或苦啤酒(他不喝雞尾酒)放在手邊,他這種不俗舉動會吸引你的注意;但你立馬認出他來,因為他正是他那個階級的一個樣本。他的不合常規正是一種優雅的常規。他身上一切都合乎標準,從腳上結實的方頭皮鞋到一頭零亂的長髮。他穿一身寬鬆、式樣有些舊但是做工考究的衣服,低矮的領口露出粗壯的脖子。他總是抽一支木質短煙斗。就抽煙而言,他是很有幽默感的。他是大個子,體格健壯,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和一副甜美的嗓音。他能說會道。他的話多半有些不雅,這並非因為他的心靈不純,而是他有着平民化的喜好。瞧他那種神態,你可以猜想(不是事實而是在精神上)他和切斯特頓先生喝過啤酒,和希萊爾·貝洛克先生在蘇塞克斯高地一起旅行。他在牛津大學踢足球,但當着威爾斯先生的面,他又瞧不起這座古老的學府。他認為蕭伯納先生有些過時,而仍然看好格蘭維爾·巴克。他和席德尼·韋布夫婦作過多次認真的交談,他還是「費邊社」成員。他每每將這同一個世界視為輕浮,唯獨欣賞俄國芭蕾舞。他寫打油詩,有關妓女、狗、燈柱、感化院、小酒店和鄉村牧師的住宅。他嘲笑英國人、法國人和美國人,但反之(他不是一個憤世嫉俗者),他聽不得說泰米爾人、孟加拉人、卡菲爾人、德國人或希臘人的壞話。在俱樂部,人們覺得他多半是個激進分子。

「一個社會主義者,你知道。」他們說。

然而,他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小股東。中國的一個怪現象是,人的地位可以為其行為辯護。一個人名聲不好,因為他打老婆,但如果你是一家良好信譽的銀行的經理,人們就會對你友善,請你吃飯。所以,當亨德森宣揚他的社會主義觀點時,他們笑笑而已。他剛到上海時拒絕坐黃包車。黃包車車夫,跟他一樣是人類的一分子,卻到處拉着他,這有違他關於個人尊嚴的思想。所以他走路。他保證說這是一項很好的鍛煉,能使他保持健康;此外,走路讓他口渴,而他寧願花上二十大洋來解渴,他也喜歡喝啤酒。但上海天氣很熱,有時他急於趕路,所以偶爾也不得不使用一下這種有辱人格的交通工具。這使他頗不自在,但無疑十分便利。現在他經常坐黃包車了,但他總是想到這兩根車槓中間的夥計是一個人,一個兄弟。

我見到他時,他到上海已經三年了。我們一起在這座中國城市度過一個上午,從這家商店逛到那家商店,黃包車車夫滿頭大汗,時不時用破手巾擦額頭。我們正在去一家俱樂部,快要到的時候,亨德森突然想起他要買伯特蘭·羅素的一本新書,這本書剛到上海。他叫車夫停下,要他們往回拉。

「我們不可以午飯後再去買書嗎?」我說,「這兩個傢伙汗出得像水裡撈起來似的。」

「這對他們有好處,」他答道,「你不必去關心中國人。你明白,我們在這兒是因為他們害怕我們。我們是統治的民族。」

我沒說什麼。我甚至沒有笑。

「中國人總得要有主人,而他們也總是願意如此。」

一輛汽車從我們中間開過,他再次靠過來時就不提剛才的事了。

「你們這些住在英國的人不知道新書到這兒對我們意味着什麼,」他議論道,「我讀伯特蘭·羅素寫的每一本書。你讀過他的這本新書嗎?」

「《自由之路》?讀過。我離開英國前讀過。」

「我看過幾篇評論,我認為他提出了一些有趣的觀點。」

我想亨德森要進一步發揮了,這時黃包車車夫錯過了要拐彎的地方。

「在街口拐彎,你這個該死的蠢傢伙,」亨德森叫起來,同時為使他的話更有分量,往車夫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十八

黎明

這仍然是夜裡,客店的院子裡還是黑沉沉的。燈籠忽明忽滅的光線投在苦力身上,他們在忙着打點行裝準備上路。他們又是喊,又是笑,相互間吵吵嚷嚷,鬧成一團。我出門來到街上,一個男孩提着燈籠走在前面。這家那家緊閉的門裡邊公雞在啼叫。但許多的店鋪,門板已經卸下,不辭辛勞的人們又開始了他們的一個長日。這兒,一個學徒在清掃地面,那邊,一個漢子在漱洗。油燈里點着的燈芯就是他全部的光亮了。我經過一家早點鋪,有幾個人坐着吃早飯。過道的門關着,但一個看門人讓我從邊門通過,我沿着城牆行走,一條小溪緩緩流淌,映出點點星光。隨後,我來到巨大的城門前,這時城門已經半開。我漫步出城,在那兒,魔幻一般等着我的,正是黎明。這個白日、這條大道和這片廣闊的原野展現在我的面前。

我熄滅了燈籠。身後的黑暗漸漸淡去,化為一片紫色的晨靄,我知道它很快就會變成玫瑰色的紅暈。我已能清楚地辨認出那條道路,稻田的水泛出暗淡而朦朧的光來。現在已不再是黑夜,但還不是白天。這是一個最具有魔幻之美的時刻,山坡和谷地,樹林和河流,都有着一種仙境般的神奇。因為太陽一旦升起來,世界一時會無精打采,光線冷冷的、灰暗的,如同在畫室中一樣,大地上也沒有了明暗交織的多姿多彩。沿着一座樹木蔥蘢的小山,我眺望山下的稻田。但是稱之為田未免有些誇大。它們大多是月芽形狀,一道低一道沿坡而築,這樣便於灌溉。山谷里長着松樹和竹子,好像有個靈巧的園丁親手種植,既巧於安排,又自然天成。在這迷人的時刻,你無須將此視為卑微勞作的田地,而可以看成皇帝行樂的御花園。在這兒,他把國事放在一邊,身穿黃色龍袍,戴着珠寶手鐲,與美麗的妃子一起遊樂。若干年代之後,人們自然認為一個朝代的覆滅是因了美人。

此時天色越來越亮,稻田中升起一片霧氣,往上漫到山腰。眼前的景色千姿百態,美麗如畫,這正是中國古代藝術大師最愛取之入畫的。那些小山,樹木一直長到山頂,沿山脊的一排松樹在藍天的映襯下,成為一道堅實的輪廓;群山綿延,煙霧繚繞,自有一種姿態,給這幅圖畫添上完美的一筆,但仍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竹林往下伸展到了堤邊,纖細的竹葉在微風中婆娑起舞;它們有一種出自名門的優雅,看去宛若大明王朝的一群倦怠的貴婦在大道邊休憩。她們剛去過某一座寺廟進香,絲綢衣服上繡着繽紛的花朵,頭髮上簪了珍貴的翠玉。她們有着一雙小腳,三寸金蓮。她們歇息片刻,嫻雅地說些閒話,她們豈不知道教養的最佳用途正是美妙的閒談?過後,她們蓮步輕移,坐進轎子,又要起程了。路途逶迤,我的上帝,這些竹子,這些中國竹子,由着神奇的霧靄而變幻着,看上去像是英國肯特郡田野上的蛇麻子草。你還記得香甜好聞的蛇麻子草和豐美的青草地嗎?還記得海邊的鐵路線、閃亮的長海灘和淒涼灰暗的英吉利海峽嗎?海鷗在冬天的寒冷里飛翔,那憂鬱的叫聲真是讓人難以承受。

十九

榮譽攸關

沒有什麼比兩個不同國家所持有的關於對方特性的古怪想法,更能妨礙他們之間的友好關係了,或許也沒有哪個國家像法國那樣因鄰國的這種錯覺更受傷害。他們被認為是一個輕浮的民族,沒有深邃的思想,語言浮誇、道德敗壞和不可信賴。即便有些美德已被承認,如他們的才華橫溢,他們的快樂天性,也是以一種傲慢的方式(至少在英國人那裡)被認可的;因為它們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得以建立道德寶庫的美德。從來沒有人意識到:在法國人的性格的根底,有一種深沉的嚴肅性;也沒有人意識到:每個法國人最關切的是他的個人尊嚴。這就不奇怪,拉羅什富科,這個普遍人性,尤其是他同胞的性格的敏銳鑑賞家,會把《論榮譽》作為他思想體系的中樞。我們的鄰居審慎地看待榮譽,而這種審慎卻經常使英國人感到愉悅,英國人習慣於幽默地看待自己;然而在法國人那兒,正像「榮譽」一詞表明的,是一種充滿生氣的力量。除非你始終記住他們對榮譽的敏感,否則你無望理解法國人。

每當我看見德·斯特韋爾德子爵開着豪華汽車或坐在桌子的首席,我就會產生上述這些想法。他代表着法國在中國的某種重大利益,據說在法國外交部他比部長本人還更有權力。自從後者並非不合常情地抱怨他的一個同胞背着他在外交事務中與中國人打交道,這倆人之間就再也沒有了親近的感情。德·斯特韋爾德先生大禮服垂飾上釘着的紅色徽章就足以證明他在國內享有的尊重了。

子爵有一個大腦袋,有些禿頂,但並不難看(正如法國小說家所言,「一點兒禿」,這麼說就猶如去除了殘酷事實所造成的一半的刺痛),鼻子長得像偉大的惠靈頓公爵的鼻子,眼皮很厚,眼睛又黑又亮,一張小巧的嘴隱藏在很漂亮的小鬍子下面,他常用戴着鑽戒的白皙的手指捻着鬍鬚尖兒。三層厚下巴突出了他的尊貴的神氣。他塊頭大,又很肥胖,所以每次都坐得稍稍離開餐桌一些,仿佛他極不樂意來用餐,而且只是點一份小吃。但造化弄人,儘管不是特別對他施用了詭計。就他的軀體來說,他的腿太短,這樣,坐在那兒,他儼然是一大個子,但一站起來,你會吃驚地發現,他還不及一個普通人的身高。如此,當他坐在桌前或駕車在城裡兜風時,他能取得最佳效果。這時,他形象威嚴。在他對你揮手,或用一個幅度很大的姿勢取下帽子,你會覺得他能和人隨意招呼真是不可思議的和藹可親。他有着路易·菲力普時期那些大人物的全部的體面,穿黑色外套,蓄着長發,臉頰颳得淨光,猶如安格爾油畫中的人物,自命不凡而又一本正經地望着你。

常聽說:有人說起話來像一本書。德·斯特韋爾德先生說話像一本雜誌,當然不是一本通俗文學或餘暇消遣的雜誌,而是一本有着充分的知識和權威觀點的雜誌。德·斯特韋爾德先生說話就像《兩世界月刊》。聽他說話有點兒累,卻是一件難得的樂事。他流利地談論那些別人已經反反覆覆說過的事情。他從不為一個詞而猶豫。他說起每件事來都清楚明了,用詞精當,而且有着如此權威的口吻,以至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在他的嘴裡說出來都閃耀着警句的光彩。他並非缺乏才智。在損人時他會非常地風趣。當他說出一些特別刻毒的話,他會轉身對你說一句「不在場的人總是錯的」,設法賦予一句以往的格言以新的用意。他是個熱忱的天主教徒,然而他自吹不是反動分子,而是一個有名望、有財產、有原則的人。

這是一個可憐的人,但雄心勃勃(名望,這是高貴心靈的最後一個弱點),為得到一份豐厚的嫁妝,他娶了一個糖類經紀商的女兒,她現在是一個染了頭髮、抹着脂粉、穿戴華麗的小婦人了。將他的貴族姓氏賜給她,這對他必定是一個痛苦的考驗,因為他無法賦予她以個人的自豪感,而這種自豪感正是他所有行為的強有力的動機。像許多大人物一樣,德·斯特韋爾德先生也娶了個對丈夫極不忠實的妻子。但這一不幸他勇敢而又不失尊嚴地承受了,勇氣和尊嚴正是他的美德。他的行為如此完美,以至他的不幸反而提升了他在朋友眼裡的位置。他是所有人同情的對象。他可能給戴了綠帽子,但他仍是一個有地位的人。確實,每當德·斯特韋爾德太太找了個新情人,他就要求她的父母給他足夠的一筆錢,以補償他名聲和榮譽受到的損害。傳說是二十五萬法郎,但以現有的銀價,我相信一個生意人會堅持以美元支付的。德·斯特韋爾德先生已然是一個精明的人,但在他妻子達到守教規的年齡之前,他無疑會成為一個富翁。

二十

馱獸

當你剛開始看見一個苦力挑着擔子走在路上,他在你眼中有一種動人的風采。他身着破舊的各色藍布衣服,從湛藍到青綠直到天空的淺藍色;當他在稻田狹窄的田埂上跋涉或者艱難地登上一座青翠的山丘,他與周圍的景色是多麼的相襯。他的全部衣服僅僅是一件短褂子和一條褲子,而如果這套衣服開始穿的時候還是整潔完好的,在它破了需要補的時候,他卻從不考慮找塊顏色相同的布料,而是手頭有什麼就用什麼。為了遮陽避雨,他戴了頂草帽,活像個救火隊員,不過,帽檐是出奇的寬而平。

你會看到路上過來一隊苦力,一個接着一個,每個人都挑着一個扁擔,兩端掛着一大捆東西,組成了一種宜人的風景。看着稻田水中映出的他們急匆匆而過的身影是很有趣的。當他們經過你身邊時,你可以觀察一下他們的面容,如果你腦子裡沒有裝滿東方人都是神秘莫測的這種觀念的話,你會覺得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好人;有時你會看見他們在祠堂旁的大榕樹下放下擔子歇息,抽幾口旱煙,愉快地聊上幾句,如果你自己試着每天挑着那種擔子走上三十英里或者更多,你對他們吃苦耐勞精神的欽佩定會油然而生。可是如果你向常駐中國的那些老資格外交官提起你的這種欽佩,他們會認為你有些荒唐。他們會無所謂地聳聳肩,然後告訴你,那些苦力不過是些牲畜,兩千年來他們祖祖輩輩都是挑擔子的,所以他們能愉快地勞作也不足為奇。你發現他們的確很小就開始勞動,因為你會遇見很小的孩子,用一根竹竿挑着兩筐蔬菜腳步不穩地走着。

時光流逝,天漸漸熱了起來。苦力們脫去了上衣,赤膊走着。有時他需要休息一會,便把擔子放在地上,但扁擔仍舊留在肩上,這樣他就必須微微彎着腰,你可以感覺到在他肋骨下那顆疲憊不堪的心的跳動,就像你在醫院能聽到一些心臟病門診病人的心跳。如此情景,你見了會感到一種莫名的難受。你也可以看到苦力們的脊背,長年累月,日復一日,擔子的重壓在他們的背上留下了紅紅的疤痕,有時甚至有着開裂的瘡疤,很大的瘡口沒有繃帶或衣服的遮蓋,硬是被扁擔摩擦着;最奇異的是有時候就好像大自然要讓人適應挑擔這種殘酷的苦力活,他們的身體變得畸形,在挑擔子的肩上隆起一塊,就像駱駝長出駝峰一樣。然而,不論心跳有多麼快,瘡疤有多麼疼,也不論是大雨瓢潑還是驕陽似火,他們都在永遠地走着,從早到晚,一年到頭,從孩童走到垂暮。你會看到那些年老的苦力,瘦得皮包骨頭,乾癟的皮膚垂了下來,他們枯瘦的臉上布滿皺紋,像猿猴一樣,而稀疏的頭髮早已斑白;他們挑着重擔一路跌跌撞撞,直到走進墳墓才能休息。儘管這樣,苦力們仍不停腳步,他們用介於慢走和快跑之間的速度疾步向前,眼睛盯着地面選擇下一步的落腳處。他們的臉緊繃着,充滿了焦慮。當他們一路向前時,你再也不能悠然地欣賞這幅圖景了。他們的勞苦讓你心中覺得沉重,你充滿憐憫之情卻又愛莫能助。

在中國,馱負重擔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們的行動全都像快馬奔馳,沒有什麼力量能使他們止步,這不是很可悲嗎!他們終身承受役使卻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輩子困頓疲勞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這能不悲哀嗎!」中國的玄學家如是說。

二十一

麥克里斯特醫生

他是個體形健美的人,我認識他時,我想他快六十歲了,但精神依然矍鑠,充滿活力。他長得結實,高大的身材使他的肥胖有了一種威嚴。他有一張堅韌、幾乎稱得上漂亮的面孔,鷹鈎鼻子,發白的濃眉和堅實的下巴。他穿一身黑色衣服,低領襯衫,系一條白色領結。他看上去像個老一代的英國牧師。他的聲音洪亮、熱忱;笑起來很暢快。

他的經歷有些不同尋常。他三十年前作為一個傳教士醫生來到中國,但現在,雖然他同傳教團還有着良好的關係,但不再是它的成員了。事情看來是這樣的:人們決定在某個合適的地方建一座學校,這地方是醫生想到的,但要在一個人口擁擠的城市裡找一塊建築用地是很不容易的,當傳教團多次討價還價後最終買下這塊地,他們卻發現,地的所有者不是來進行商談的中國人,而是醫生自己。原來,醫生知道學校必須建立,而看起來又沒有別的可用之地,他就從一家中國銀行借款,自己先買下了這塊地。這樁交易並非不誠實,或許有些不夠審慎;麥克里斯特醫生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善意的玩笑,但傳教團的其他成員並不這麼認為。他們甚至說了一些刻薄話,結果麥克里斯特醫生辭去了他的職務,儘管他同有些人仍保持着友誼,對他們的目標和利益滿懷同情。人們知道他是個靈巧的醫生,他很快就有了一大批主顧,既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他開了一家旅舍,旅行者付上價格不菲的費用,可以用膳和住宿。他的房客有一些抱怨,因為他們不被允許喝酒,但要比住一家中國人的客店舒適多了,還可以根據醫生的原則打點折扣。他是個很有頭腦的人。他在河對面的山上買下一大塊地,蓋了一些帶遊廊的平房,一間間賣給傳教士作為夏季別墅。他還擁有一家大商店,賣各種東西,從美術明信片、古玩到辣醬油、線織兒童套裝,都是外國人可能要買的。他從中賺了很多錢。他有着經商的天賦。

他請我吃飯,那確實是一次印象深刻的盛會。他住在商店的樓上,那是臨河的一個大套間。一起就餐的除麥克里斯特醫生和他的第三任太太,一位戴金絲眼鏡、穿黑緞衣服的四十五歲的婦人外,還有一位與醫生去內地待過幾天的傳教士和兩個文靜的年輕女子,她們剛加入傳教團,正忙着學中文。餐廳的牆上掛着好幾幅祝壽的捲軸,那是主人的中國朋友和一些教徒送來恭賀他五十大壽的。菜餚很豐盛,就像常見的中國筵席,而麥克里斯特醫生很欣賞。宴會開始和結束時,他都懷着宗教熱忱用低沉的聲音作了長長的感恩禱告。

當我們重新回到客廳,麥克里斯特醫生站在令人愉快的爐火前,因為這時的中國非常寒冷,他從壁爐架上拿了一幅小鏡框給我看。

「你知道這是誰?」他問。

這是一個很瘦的年輕傳教士的照片,穿着低領襯衣,系個白領結,有一雙憂鬱的大眼睛,臉上是很深沉的嚴肅的神色。

「漂亮的小伙子,嗯?」醫生大着嗓門說。

「很漂亮。」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