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屏風上 - 第2章

毛姆

早在認識他之前,我就聽說過他的傳奇故事,所以我期望他的外貌也與眾不同。在我看來,似乎那些有着非凡經歷的人,長相也很特別。但是我所見到的這個人相貌平平,毫無特別之處。他身材較常人矮小,有些瘦弱,皮膚曬得很黑,有一雙棕色的眼睛。人未到而立之年頭髮就已變得花白。他看上去與常人沒什麼不同,也許你要和他見上五六次才能記住他是誰。如果你碰巧在一家商店的櫃檯後面或在代理事務所的板凳上見到他,你會覺得那些地方於他適得其所。不過就像你不會去在意櫃檯或板凳一樣,你也不會對他留下什麼印象。然而,恰恰是他平凡的外貌最終引起了你的好奇心:他那毫無特徵的面容,讓你想起滿洲皇城的一堵空蕩蕩的宮牆,也許它的這一邊是污穢的街道,但你知道另一邊卻是雕龍畫壁,有着常人所不知的精妙複雜的深宮生活。

他的整個生涯就像一個傳奇。他是獸醫的兒子,早年是倫敦警廳的書記,後來在一艘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商船上當服務員。船到目的地後,他便溜下船,以這樣那樣的方式遊歷了南美。在智利的一個港口,他設法搭船去了南太平洋的馬克薩斯群島,並在那兒與熱情好客的原住民一起生活了六個月,後來他又搭上一艘帆船到了塔希提島,在那裡他做了一艘運送中國勞工去社會群島的舊船的二副,就這樣到了廈門。

那是我遇到他九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後他一直生活在中國。一開始他在英美煙草公司找了份工作,不過幾年之後,他覺得這工作太單調乏味,加上他那時已經懂得一些中文,就應聘為一家公司在全國推銷專利藥品。三年中他一個省一個省地推銷藥丸,最後終於攢下八百塊大洋,於是又開始了四處漂泊的生活。

他開始了最為驚心動魄的冒險。他從北京出發穿越整個中國,旅途中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中國的貧苦百姓,背着鋪蓋,帶着旱煙管和牙刷。他投宿在中國的小客棧里,和其他趕路人擠在大炕上睡覺,也吃中國的飯菜。這可真不簡單。他很少坐火車,大部分路途不是步行就是搭車或坐船。他穿越了山西和陝西,行進在狂風怒號的蒙古高原上,冒着危險在蠻荒的土耳其斯坦探險;他和沙漠中的遊牧部落一起生活了數月,又跟着運輸磚茶的商隊穿過荒涼的戈壁灘。四年過去了,他終於花光了最後一塊大洋,再次回到北京。

他想找份工作,最容易賺錢的工作似乎是寫作。一家中國的英文報紙的編輯請他寫一組遊記。我想他唯一的困難是如何從如此豐富的經歷中進行選擇。有很多東西也許所有英國人中只有他知道:稀奇古怪的、引人入勝的、恐怖可怕的、有趣逗樂和意想不到的,什麼樣的東西他沒見過呢?他一共寫了二十四篇文章,我不敢說那是無法卒讀的,因為文中反映出作者細緻而飽含感情的觀察;但在他的視野中事物都是雜亂無章的,而其實,那些只不過是藝術創作的素材。它們就像是陸軍或海軍軍需庫的物品清單,對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人來說這是一座寶藏,但與其說那是文學作品本身,還不如說是文學創作的基礎。他就像是一個野外科學工作者,耐心地收集無窮無盡的事實,但沒有一點概括的能力,這些事實有待那些比他思維複雜的人去提煉。他所搜集的既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而是形形色色的人。他的藏品數量罕有其匹,但他對它們的理解是膚淺的。

當我遇到他時,我試圖去辨識那豐富的閱歷是如何影響他這個人的;可惜的是,他雖然是個快樂、友好的人,有着一肚子的奇聞軼事,也樂於敘說他的所見所聞,但是我卻無法發現哪一段冒險經歷曾深深打動過他。引導他做出那些古怪事情的衝動源於他與生俱來的古怪習性。他厭倦了文明世界,產生了一種遠離陳規舊習的激情。生活中離奇的事物吸引着他,他有一顆不知足的好奇心。但我覺得他的經歷僅僅是肉體的,沒有轉化成心靈的體驗。這也許是為什麼你會覺得他根本就是個平庸的人。他平淡無奇的外貌,恰恰是他平淡無奇的靈魂的最真實的說明,在那道空蕩蕩的宮牆後面,仍然空空蕩蕩。

那就是為什麼他有如此豐富的素材,寫出的文章卻索然寡味,因為在寫作中,更重要的不是豐富的材料,而是豐富的個性。



內閣部長

他在一間狹長的房間中接待了我。房間朝着一個鋪有沙石的花園,低矮的灌木叢中,玫瑰已經凋謝,參天古樹也已樹葉飄零、了無生氣。他讓我在一張方桌旁的方凳上坐下,而他自己則坐在我對面。一位僕人端來了花茶和美國牌香煙。他是一個清瘦的人,中等身材,有一雙瘦削、優雅的手;他透過金邊眼鏡望着我,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憂鬱。他看上去像個讀書人或是幻想家。他笑起來很親切。他穿一件棕色的緞子長袍,上面罩了件黑色絲綢短褂,頭戴一頂寬邊低頂氈帽。

他微微地笑着問道:「因為三百年前的滿人是牧民,我們中國人今天都要穿這種長袍,這是不是很奇怪?」

我回答道:「如果因為英國人贏了滑鐵盧戰役,閣下就要戴圓頂禮帽,那才奇怪呢。」

「你覺得那就是我穿長袍的原因?」

「我想這不難解釋。」

我擔心他那繁複的禮節會妨礙他向我問個究竟,便草草用幾句客套話敷衍了過去。

他摘下帽子,望着它嘆了口氣。我打量了一下整個房間,地上鋪一塊綠色的布魯塞爾地毯,上面織有碩大的花朵,靠牆擺着一圈精雕細刻的紅木椅子。牆壁上掛着的書法條幅與鑲着金色邊框的油畫相映成趣;那些書法均出自歷代名家之手,而那些油畫也精美異常,在九十年代這些畫作多半會陳列在翰林院。部長本人的辦公桌則是一張美式書桌。

他表情憂鬱地對我談起中國的狀況。中華文明,這一世界公認最古老的文明正在被無情地摧毀。那些從歐美留洋回來的學生正在把老祖宗數千年來建造的基業連根拔起,卻又找不到東西來替代。他們根本不愛國,沒有信仰,對聖賢也毫無崇敬之情。一座座寺廟因沒有了香客和信徒而破敗,它們昔日的盛況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只能留存在記憶中了。

他隨即搖了搖他那修長的貴族一般的手,把這個話題放在一邊。他邀請我欣賞他的藝術藏品。他領着我在室內參觀,向我展示價值連城的瓷器、青銅器和唐代的塑像。這之中有一匹從河南古墓中出土的唐三彩馬,造型優美,有着希臘雕塑的精緻的神韻。在他的辦公桌旁,另有一張大桌子,上面擺着不少捲軸。他挑出一卷並拿着一端讓我展開。這是一幅前朝的山水畫,山間雲霧繚繞,在我欣賞畫作時,他則在一旁笑眯眯地注視着我。隨後他把這幅古畫擱在一邊,又一幅接一幅地向我展示其他的畫卷。我表示不願意占用他這個貴人太多的時間,而他卻毫不在意,仍然拿出一幅又一幅畫來。他是一個行家。他還饒有興味地向我介紹這些畫作的年代和流派,以及那些繪畫名家的風雅逸事。

「我希望你能欣賞我最珍貴的藏品,」他指着掛在牆上的捲軸說道,「它們代表了中國書法藝術的最高水平。」

「你是不是更喜歡書法一些?」我問道。

「正是。它們的美更為素雅,毫無矯揉造作之處。不過我能理解,一個歐洲人欣賞這種樸素雅致的藝術會有些困難,在我看來,你們對中國器物的趣味有些怪異。」

他拿出一些冊頁,我翻看着那些書頁,畫得太美了!出於這個收藏家追求戲劇性的天性,他將最珍貴的一冊留在了最後。那是一系列小張的花鳥畫,雖只寥寥數筆,卻栩栩如生,它們有着多麼豐富的聯想、多麼偉大的自然情感和多麼動人的溫柔,確實令人嘆為觀止。幾根嫩枝,開出點點梅花,就包含了春天所有鮮活的魅力;幾隻小鳥,豎着數根羽毛,便表現出生命中的搏動和顫慄。這是一個藝術大師的傑作。

「那些美國的藝術家能畫出這樣的作品麼?」他帶着憐憫的微笑問道。

但對我而言,這次見面中最奇妙的事情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個惡棍:腐敗瀆職、寡廉鮮恥、為達目標不擇手段。他是一個搜括的高手,通過極其惡劣的手段掠奪了大量財富。他是個虛偽、殘忍、報復心強、行賄受賄之徒,中國淪落到他所悲嘆的這個地步,他本人也難辭其咎。然而,當他拿起一隻天青色小花瓶時,他的手指微曲,帶着一種迷人的溫情,憂鬱的目光仿佛在輕輕地撫摸,他的雙唇微微張開,似乎發出一聲充滿欲望的嘆息。



宴會

(一)使館區

中阿銀行的瑞士董事通報到來。同來的是他那位高大、漂亮的妻子,她盡情地展現她的嫵媚,以致讓人覺得有些不安。有人說她做過妓女。一個稍早來到的英國未婚女子(身穿橙紅色緞子衣服,掛珠子飾物)臉上帶着淡淡的一絲笑意迎上前去。危地馬拉公使和黑山代辦一起走了進來。代辦先生神情沮喪,他不知道這是一個正式宴會,以為只是小圈子裡吃個便飯,也就沒有把勳章戴上。而危地馬拉公使身上星光閃耀!天哪,這怎麼辦?他一時覺得這幾乎是個外交事故了,等兩個穿絲綢袍子、戴方形帽的中國僕人端着雞尾酒和點心拼盤走來,才使他心情有所好轉。這時,一位俄國公主儀態萬方地走進來。她一頭白髮,穿一件高領的黑色綢衣,看上去像是維克托里安·薩爾杜劇中的女主人公——那位青春激情不復存在,眼下只是編編織織的老嫗。她討厭跟你談托爾斯泰和契訶夫,但要是說起傑克·倫敦,倒是興致勃勃。她向已不再年輕的英國女子提了個問題,那女子沒有回答。

「為什麼你們英國人要寫這樣愚蠢的談論俄國的書呢?」她問道。

此時英國公使館的一秘出現了。他的到來像是個重大事件似的。他個子很高,禿頂,但舉止優雅,而且穿着講究。他驚訝但不失禮貌地瞧了瞧公使身上亮閃閃的勳章。黑山代辦自以為是外交官中最會穿的人,但他沒有把握英國公使館一秘是否也這麼想。他忐忑不安地上前要求一秘把對他所穿花邊襯衣的看法坦率地告訴他。那個英國人夾起單片眼鏡端詳了一會,接着便對代辦先生言不由衷地恭維了幾句。人都來了,只是法國武官夫人不見影兒。他們說她總是姍姍來遲。

「她真讓人受不了。」瑞士銀行家那位漂亮的妻子嘀咕道。

最終她讓大伙兒等了半個時辰,對此還不以為然。她款款地走進廳來。她高個,瘦削,鞋子的跟高得嚇人,穿的衣服給人的印象是她似乎沒穿什麼。她一頭拳曲的亞麻色頭髮,臉上濃妝艷抹,看去像是一個後期印象主義畫家筆下的那位忍耐的格里澤爾達。她走動時空氣中便有着濃濃的奇異的香氣。她伸出珠光寶氣而又瘦骨嶙峋的手給危地馬拉公使,幾句玩笑話就讓銀行家妻子覺得自己那麼落伍、土氣、臃腫。她衝着英國女子說了句不雅的俏皮話,後者想到這位法國武官夫人出身名門也就沒了脾氣。武官夫人連喝了三杯雞尾酒。

宴會開始了。談話交替着用響亮、流轉的法語或有幾分滯緩的英語。他們說起剛剛從布加勒斯特或利馬寫信來的某某公使,又提及抱怨克里斯丁亞那太單調或華盛頓太奢華的某某參贊夫人。總之,對他們來說,置身於哪個都城沒多大的區別,因為在君士坦丁堡、伯爾尼、斯德哥爾摩和北京,他們都得按部就班地做同樣的事。享受着種種外交特權,因有社會影響而感覺良好;他們好像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哥白尼從不存在,日月星辰順從地繞着地球轉動,而他們就是地球的中心。沒人知道那位英國女子為什麼在這裡,瑞士董事的妻子私下說她肯定是個德國間諜。但說起這個國家她可是權威。她告訴你中國人處事如此得體,你怎麼也得見識一下慈禧太后,她是個可愛的好心人。你很清楚,在君士坦丁堡她會讓你相信,土耳其人是如此完美的紳士,蘇丹王妃法蒂瑪是個可愛的美人,還講一口漂亮的法語。她無家可歸,但無論哪裡,只要她的國家在那兒有外交使節,她就如在自己家裡了。

英國公使館一秘認為這個聚會不夠純粹。他說起法語來更像一個法國人,也許超過有史以來任何一個法國人。他是個有情調的人,天性中傾向正直。他只結識正直的人,只閱讀正直的書;他欣賞的只是正直的音樂,關注的只是正直的繪畫;他在正直的裁縫那裡買衣服,只在那家可去的男裝商店買襯衫。然而,你聽他說話會昏昏欲睡。此刻,你滿心希望他會泄露出對有些俗氣的玩藝的喜好:即使他只是出於魯莽的習性聲稱《靈魂的覺醒》是篇傑作或《玫瑰經》是一件藝術品,你還是會感到滿心快樂。然而,他的情趣是無可挑剔的。他是完美的,你恐怕覺得他也知道這一點,因為他平靜的臉上有一種忍辱負重的神情。另外,你還發現他寫自由體詩歌,這下你可以鬆一口氣了。

(二)通商口岸

宴席的這種豪華排場如今在英國的餐桌上不多見了。紅木餐桌上擺滿了銀質餐具。雪白的織花台布中央有一塊黃色絲綢墊子,這玩藝兒你年輕的時候要在集市上見了多半是忍不住要買下的,墊子上是一隻大水果盤。很高的銀瓶里插着大把菊花,這使你看不清坐在對面的客人。高高的銀燭台驕傲地挺立着,一對一對地排到桌邊。每一道菜餚配上相應的酒,喝湯時有雪利酒,吃魚時喝白葡萄酒。頭道菜有兩種,一道白色的,一道棕色的。九十年代細心的主婦會覺得要安排一次體面的正餐,這些都必不可少。

也許,席間的談話比菜餚要單調,因為主人和賓客多年來幾乎每天見面,每提起一個話題就逮住了使勁兒聊,很快就無話可說了,接着便是難堪的沉默。他們聊賽馬、高爾夫球和打獵。他們可能覺得此間不宜觸及抽象的話題,也沒有政治可供他們商議。中國使他們厭煩透了,不想再提起。他們對中國的了解只限於他們的業務所需了解的,他們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任何學中文的人。除非他是個傳教士或公使館的華人秘書,否則幹嗎要學中文呢?你可以每月花二十五個大洋雇個翻譯,顯然那些來這兒學中文的傢伙腦子有問題。這兒可都是大人物。有怡和洋行的大老闆和他的夫人、滙豐銀行的經理和夫人、亞洲石油公司的老總和夫人、英美煙草公司老總和夫人及B&S公司老總及夫人。他們穿一身晚禮服,感覺有點不自在,像是對他們的國家盡一份義務,而不是為了舒適才換下套裝的。他們來赴宴是因為他們無事可做,但當他們可以得體地告辭時,他們又會感到如釋重負。他們相互之間也厭煩得要死。



天壇

它向着蒼天而立。三層圓形的漢白玉露台,一層高於一層,四道大理石階梯,分列於東西南北四方。這象徵着天球及四個基本方位。天壇被一個大花園圍繞,花園又被一道高牆環繞。冬至標誌着天時的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冬至之夜,每一朝的天子都會來到這裡,莊重地祭拜皇族先祖。齋戒淨身之後,皇帝由親王和大臣陪同,在侍衛的護衛下登上祭壇。王公大臣們各按其位,恭候皇上,樂工和舞者表演着儀式性的樂舞,在巨大火炬昏黃的火光下,官員們的朝服發出暗淡的光亮。在昊天上蒼的牌位前,皇帝獻上馨香、玉帛、珍饈和佳釀。他虔誠地俯下身子,三跪九叩。就在這個奉承天命主宰大地的君王叩首的地方,魏拉德·B·安特梅耶醒目地題下了他的姓名和家鄉:哈斯丁,內布拉斯加。源於他所聽到的模糊傳說,他試圖將自己轉瞬即逝的生命附麗於那神聖的緬懷之地。他認為通過這樣做,在他死後人們仍能記住他的名字。他希望以這種直率的方式獲得不朽。然而人的希望永遠是虛幻的,當他剛走下台階,旁邊一個斜倚着欄杆,悠然望着藍天的中國管理員便走上前去,在安特梅耶寫下名字的地方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用鞋就着唾沫在上面來回擦拭。片刻之後,魏拉德·B·安特梅耶到此一游的痕跡就蕩然無存了。



上帝的僕人

兩位傳教士並排坐着,他們聊一些日常瑣事,這是彼此想顯示禮貌但又沒有共同話語時常用的一種談話方式。當被告知他們之間當然有共同的可敬之處:善意,他們會表示驚訝,而這也是共同的,因為他們都很謙遜;也許對英國人來說,這顯得更審慎一些,然而比起那位法國人,就多少有些做作而不夠自然了。另外,兩人之間的反差也近乎荒謬。法國傳教士八十歲了,個子高,身體結實,腰板硬朗;粗大的骨骼表明他年輕時有非同一般的體力。現在這種力量的標誌只留存於他的一雙大眼裡了,你不會不注意到那奇特的眼神和閃爍的光芒。「閃爍」是形容眼睛的一個詞,但我從未見過任何眼睛可用這個詞如此貼切地來形容。確實有一團火在那雙眼睛裡面,而且就要射出光來。眼神中的一絲狂野很難說是理智的了。那是猶太先知的一雙眼睛。他的鼻子大而直挺,下巴方而堅實。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開玩笑的人,但他年輕時必定讓人覺得可怕。也許他眼中的激情,訴說着內心深處的恆久的交戰,他的靈魂在戰鬥中大聲呼喊,浴血奮戰,然而因勝利而狂喜,他歡欣地將未曾癒合的傷口奉獻給全能者上帝。現在他的老骨頭感到了寒冷,他裹着一件士兵穿的長毛外套,頭上戴一頂中國式樣的黑色貂皮帽。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來中國已有半個世紀了,中國人攻擊他的傳教活動,他曾三次死裡逃生。

「我相信他們不會再來攻擊了,」他笑着說,「因為我現在太老了,無法做這些艱難的旅行了。」他聳了聳肩,「我要做個殉難者。」

他點了一支長雪茄,很滿足地噴出一口煙霧。

另一個年輕得多,他不會超過五十歲,來中國還不足二十年。他是英國聖公會傳教團的成員。他穿一套花呢西裝,打一條花點領帶。他儘量讓自己看上去不像牧師。他身材比常人略高一些,但因為胖,看起來像個矮胖子。他有一張娃娃臉,面頰紅潤,灰色鬍鬚是那種所謂板刷狀的。他完全禿頂了,但出於一種可理解的虛榮,他讓一邊的頭髮留得很長,梳起來蓋過頭皮,這樣無論如何,他自己也以為他的禿頂蓋得好好的了。他是個樂天派,會開懷大笑,當朋友之間互相打趣時,他的笑聲響亮、坦誠、真實。他有着一個學童的脾性,你可以想象,當有人踩了塊橘子皮滑倒時,他會笑得渾身亂顫。但笑聲會停住,他會臉紅起來,他突然想到這個滑倒的人可能受傷,於是他會滿懷善心和同情。和他在一起,用不了十分鐘就會懂得他的好心腸。你不可能覺得求他做什麼事他會不樂意,也許開始時,他的誠心誠意未必能達到你的精神層面,但在實際交往中,你可以信任他的關心、同情和良知。他是一個錢袋常常向窮人敞開的人,而他的時間也總是為需要它的人服務。然而,或許說在靈魂事務中他的幫助不是非常有效,這不公平,因為,雖然他不像那位法國老人,用無可置疑的教會權威或苦行僧的狂熱對你布道,但他會以真心實意的同情分擔你的痛苦,他躊躇地安慰你時,不像一個牧師,而更像一個遲疑、怯懦,有着和你同樣血肉的人。他尋求與你共享希望,他慰藉你時他自己的靈魂也得到重生,也許和別人一樣,他用自己的方式做出某種奉獻。

他的經歷有些特別。他當過兵,他樂意說起那些往事:他和著名的獵狐俱樂部一起打獵,也曾在整個倫敦社交季翩翩起舞。他對過往的罪並不十分內疚。

「我年輕時是舞場高手,」他說,「但如今這些新花樣,我可是外行嘍。」

他對過去的好時光雖然沒什麼懊悔,但也並不留戀。當他在印度時,感召來了。他並不確切知道這感召怎樣及為何而來,這是驀然產生的一種感覺,他必須放棄他目前的生活,去將異教徒帶往基督的信仰中去,然而這是一種他無法抗拒的感覺;他為此寢食難安。如今他是個快樂的人,喜歡他的工作。

「傳教是一件緩慢的事,」他說,「但我看到了進展的跡象,我也喜歡中國人。人世間沒有什麼能改變我在這兒的使命。」

兩位傳教士互相道別。

「你什麼時候回家?」英國人問。

「我?哦,一兩天吧。」

「那我可能見不着你了。我打算三月回家。」

然而,一個人所說的回家,是回他那個街道狹窄的小鎮,他在那兒生活了五十年,他年輕時離開法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而另一個則要回到英國柴郡的伊麗莎白莊園,那兒有着大片的草地和橡樹林,他的祖先已經在那座莊園裡生活了三個世紀。



客店

天黑下來似乎很久了,轎子走了有一個鐘點,一個苦力在前面打着燈籠。燈籠投下一圈淡淡的光亮,一路走來你隱約看見(猶如日常生活的長河中濺出的美麗浪花)一片竹林、泛着天光的一方水田,或者大榕樹漆黑的影子。時而一個晚歸的農民,挑着兩隻沉重的筐子,側身走過去。轎夫走得更慢了,但一整天下來,他們還是很有精神,快活地聊着天;他們哄鬧着,有人唱出一段不成調子的歌來。這時,路面突然陡峭起來,燈籠的光線照到一道粉刷過的牆上:你見到了城牆外路邊的第一間難看的房子。再有兩三分鐘,就到了陡峭的台階。轎夫們加快了腳步,抬着你進了城門。小街熙熙攘攘,店家依然忙碌。轎夫們粗聲粗氣地喊讓路,擁擠的人群分開來,你通過緊挨着的好奇的人群,如同穿過兩排密匝匝的樹籬。他們的臉上沒有表情,黑乎乎的眼睛神秘莫測地凝視着。轎夫們一天的活幹完了,他們快走幾大步突然停住,向右拐彎,進了一個院子,到客店了。轎子放了下來。

這家客店有一個狹長的院子,部分地方堆放着雜物,兩邊房間的門向着院子。店裡點着三四盞油燈,在近旁投下昏暗的光線,反而使周邊的黑暗更為厚重。庭院的前邊擠擠地擺着幾張桌子,吃飯或喝茶的坐得滿滿當當,有幾個人不知在玩什麼遊戲。大火爐上,大鍋里的水冒着熱氣,大盆里盛滿了米飯。店裡的夥計照應着,他們飛快盛上大碗的米飯,沏滿不停端來的茶壺。靠裡邊,兩個苦力光着上身,肩寬背厚,正在用熱水擦洗。院子的盡頭,面對大門,用一道帘子擋住窺視目光的是一間上等客房。

這是一個大房間,沒有窗戶,踩實的地面,房間相當高,這歸功於整個客店的高度,而且沒有天花板。牆粉刷過,露着屋樑,如此你會想起蘇塞克斯的一間農舍。家具有一張方桌、兩把有扶手的木椅、三四張簡陋的木床,上面鋪着草蓆,其中一張還算乾淨,你可以暫且當作臥床。一盞油燈的燈芯發出一丁點光亮。他們拿來了你的燈籠,你等着店裡把晚飯做好。轎夫們現在說說笑笑的,他們卸下了肩上的重負,洗了腳,穿上乾淨的便鞋,吸起旱煙管來。

此時,一本大部頭的書是多麼寶貴啊(為了行裝輕便,你隨身只帶三本書),你是怎樣細細地讀,唯恐漏掉每一頁上的每一個字,如此你儘可能地拖延着必定讀完的那個可怕的時刻!於是,你非常感激那些厚書的作者,在你翻着厚厚的書頁,計算你可以讀多長時間,你真希望再多出一半的書頁來。你不要求書寫得清晰明了,這樣的書讀起來會很快。一個句子需要讀兩遍才能明白意思的那種複雜的措辭並非不受歡迎;一個含義深廣的隱喻,賦予你無限的想象;一個意義豐富的暗示,可滿足你認知的快樂,這些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價值。此外,如果書中的思想得到闡述,並無深奧之處(因為你天亮就上路,一天四十英里的路程一半得用腳走),這種場合下你算是有本好書了。

店裡突然一陣喧鬧,你看見門外來了許多旅客,一夥中國人坐着轎子到了。他們占用了兩邊的房間,隔着薄薄的牆,你聽見他們大聲說話直到深夜。

你全身感受着躺臥的舒坦,得到一種疲勞後肉體鬆弛的快感;你目光睏倦、閒散,瀏覽着門上精緻的木格。院子裡微弱的燈光透過糊在門上泛黃的紙張,背光的那一面黑黑的,看不清它的複雜圖案。最終一切都沉寂下來,唯有隔壁一個男子痛苦的咳嗽聲。這是一種癆病似的反反覆覆的咳,聽他整夜不停地咳,你不禁懷疑這個可憐的傢伙還能活多久。你慶幸自己有着強壯的體魄。這時一隻公雞高聲啼叫起來,好像就在你耳邊;不遠處,一個號手吹響喇叭,一聲長長的爆破音,隨之一陣悲傷的嗚咽;客店再次騷動起來;燈點上了,苦力們整好行囊,準備上路。



小閣樓

這個小閣樓位於雜貨鋪的一角,就在天花板下面,你要踏着像輪船上的升降梯那樣的梯子才能上去。它是用幾塊四英尺高的木板從店裡隔開來的,所以當你坐在桌邊的板凳上,整個店鋪和堆棧的貨物都一覽無餘。這裡堆放着成捆的繩索、一捆捆油布、厚重的漁民穿的膠靴、防風燈、火腿、罐頭食品、各種酒類、可以帶回家送給妻兒的小玩意,還有服裝以及我說不上來的很多東西。這裡可以提供一艘外國輪船在一個東方港口所需要的一切。你可以觀察那些中國人,店員和顧客,他們露出一種愉快的神秘表情,好像在進行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你可以看到進出店鋪的人,如果恰好是你的朋友,便可把他喊上小閣樓來。從寬闊的店門口向外望去,你可以看見陽光曝曬下的石板路面,苦力們正挑着沉重的擔子匆匆而過。中午時分,一幫老主顧在小閣樓里聚會了,兩三個領港員、湯普森船長和布朗船長——這兩位都在中國海上航行了三十年,如今在岸上找到了安逸的工作——還有一位從上海來的不定期貨船的船長,以及一兩家茶行的大班。侍者靜靜地站着等候吩咐,隨即拿來了酒水和骰子筒。一開始大家還只是閒聊幾句,諸如前幾天有艘船在去福州的路上沉沒了;那個小伙子麥克萊恩,「安昌號」的輪機員最近打牌贏了不少錢;領事夫人乘坐「皇后號」從國內返回了……與此同時,骰子筒在他們之間傳遞着,輸了的人記上賬,大家把杯里的酒喝完,於是新的一輪又開始了。侍者再次送上酒來。此時,這些感覺遲鈍、脾性執拗的漢子們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起了陳年舊事,其中一個領港員差不多五十年前就到這港口來了,啊,那才是輝煌的日子。

「那時你真該來看看這小閣樓,」他微笑着說。

那個時候茶葉生意很紅火,港口總是停着三四十條船等候裝貨。大家口袋裡都有錢,小閣樓就是港口生活的中心。如果你想找人,哪兒都不用去,就上這小閣樓來,他要是不在這兒,就在來這裡的路上。代理人來這裡和船長們談生意,醫生也不坐診,他每天中午上小閣樓來。如果有人不舒服,他就在這兒給他診治。那時人們都能喝,他們會坐着從中午一直喝到天黑。如果餓了,侍者就端來吃的,於是他們再喝上一整夜。小閣樓是他們發財和破財的地方,因為他們那時都是賭徒,會在一局紙牌上壓上所有的贏利。那真是難得的好時光啊。現在貿易不景氣,販茶的商船也不再湧來,港口日漸衰落,而那些年輕人,亞洲石油公司或怡和洋行的那些年輕人,根本瞧不起這小閣樓。就在這位領港員回憶的時候,這昏暗骯髒的小閣樓里,這污漬斑斑的桌子邊,似乎在一瞬間又擠滿了那些強壯、魯莽和勇於冒險的老船長,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去不返的日子。

十一

恐懼

旅途中我和他住過一晚。教堂就坐落在城外的小山上,這是一個人煙稠密的城市。起先我注意到的是他有着與眾不同的情趣。傳教士居室的陳設通常過於講究,拘泥形式。客廳像是沒人住的房間,糊着華麗的壁紙,牆上掛着《聖經》經文、感傷的雕版畫——「靈魂的覺醒」及盧克·費爾德的《醫生》——或者,要是這個傳教士在中國住久了,就會掛一些寫着慶賀之詞的紅紙捲軸。地板上有一塊布魯塞爾地毯,如果戶主是美國人,就會有幾張搖椅,而戶主是英國人,則在壁爐兩邊擺着硬木扶手椅。一張沙發擺得不是位置,沒有人會坐在上面,那難看的式樣也不會有人願意落座。窗子上掛着花邊窗簾。還可以看見幾張桌子,上面放着幾幀照片和幾件現代瓷器。餐廳倒像是常用,但一張大餐桌几乎占去了全部空間,你坐下時得小心,別被擠進壁爐里去。然而你看溫格羅夫先生的書房,書從地板堆到天花板,書桌上文件零亂,墨綠色絨布窗簾,壁爐上方是一面西藏的旗子。壁爐架上擺了一排西藏佛像。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把這兒整得就像是學校的居室一樣。」我說。

「你這麼認為?」他答道。「我做過奧利埃爾學院的指導老師。」

我估計他近五十歲了,高個子,雖然還不胖,但保養得很好,灰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臉色紅潤。有人會想他必定是一個喜歡玩笑的樂天派,一個健談又好相處的人;然而他的眼睛卻讓你困窘:它們陰沉沉的,沒有笑意;在我看來,那是受折磨的人的眼神。我懷疑我是否在他不便時打擾了他,他也許正為什麼煩人的事心神不安,然而,我還是覺得這不是一時的神色,而是常有的狀態,只是我明白不了。他表現出的那種焦慮,你會以為是心臟病的某種症狀。他聊起一件又一件事,隨後說:

「我聽見我妻子回來了。我們去客廳好嗎?」

他引着我走進客廳,將我介紹給一個瘦小的婦人,她戴着金絲眼鏡,神態靦腆。她顯然屬於與她丈夫全然不同的階層。大部分傳教士有着各種美德,但並不擁有那些我們可以稱為良好教養的品質。他們或許是聖徒,但不常是紳士。眼下我意識到,溫格羅夫先生是個紳士,因為明擺着他太太不是一個貴婦。她說話有一種粗俗的腔調。客廳布置的方式是我此前未曾在傳教士寓所見到過的。地板上有一張中國地毯。黃色的牆上掛着幾幅中國古畫。兩三塊明代瓷片泛出些許亮色。客廳中央擺着一張黑檀木桌子,雕刻精緻,桌面上有一尊白瓷人像。我隨口恭維了幾句。

「我倒並不在意所有這些中國的東西,」女主人爽快地回答說,「但溫格羅夫先生要這麼擺。按我的意思我就把它們都清理出去。」

我笑了,倒不是因為覺得有趣,我隨之發覺溫格羅夫先生眼中冷冷地閃過一絲憎恨的神情。我有些震驚。但這眼神一閃而過。

「親愛的,要是你不喜歡它們,我們就不要好了,」他溫和地說,「可以把它們拿走。」

「哦,要是你看了開心,我不在乎。」

我們開始談起我的旅行,說話間我偶然問起溫格羅夫先生多久沒回英國了。

「十七年了。」他說。

我感到意外。

「每七年你不是有一年休假嗎?」

「是的,不過我沒想要休假。」

「溫格羅夫先生認為離開去休假一年對工作不利。」他妻子解釋說。「當然,他不走我也不走。」

我想知道他是怎樣到中國來的。這次拜訪中一些具體的細節吸引了我,你時常發現有些人樂意談論細節,但你不能靠他們所說的,而得從那些話的言外之意來形成你自己的看法;不過,我並不認為溫格羅夫先生是一個可以直接或間接誘導去談論私人經歷的人。他顯然非常嚴肅地看待自己的工作。

「這兒還有別的外國人嗎?」我問。

「沒有。」

「你一定很孤單?」我說。

「我想我願意這樣。」他看着牆上的一幅畫答道。「他們只是一些生意人,你知道,」他笑笑,「他們對傳教士沒什麼用處。此外,他們也沒有很高的才智,所以不跟他們來往也不是什麼大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