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 - 第3章

毛姆

「當然我在等着你。安妮馬上就把茶拿來。」

儘管屋子裡光線很暗,我也看出來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她的面色本來就不太好,現在更是變成土灰色了。

「你還記得我的姐夫吧?度假以前,你在這裡吃飯的那天和他見過面。」

我們握了握手。我感到忐忑不安,想不出一句好說的話來。但是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解救了我;她問起我怎樣消夏的事。有她提了這個頭,我多少也找到些話說,直挨到使女端上茶點來。上校要了一杯蘇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喝一杯,阿美,」他說。

「不,我還是喝茶吧。」

這是暗示發生了一件不幸事件的第一句話。我故意不作理會,儘量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東拉西扯。上校仍然站在壁爐前面一句話也不說。我很想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不失禮儀地向主人告別,我奇怪地問我自己,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讓我進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屋子裡沒有擺花,度夏以前收拾起的一些擺設也沒有重新擺上。一向舒適愉快的房間顯得一片寂寥清冷,給人一種感覺,倒仿佛牆壁的另一邊停着一個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

「要不要吸一支煙?」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問我道。

她四處看了看,要找煙盒,但是卻沒有找到。

「我怕已經沒有了。」

一下子,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匆匆跑出了客廳。

我吃了一驚。我想到紙煙過去一向是由她丈夫添置的,現在突然發現找不到紙煙,這件小事顯然勾起了她的記憶,她伸手就能拿到的東西竟然丟三落四的這種新感覺仿佛在她胸口上突然刺了一刀,她意識到舊日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過去那種光榮體面不可能再維持下去了。

「我看我該走了吧,」我對上校說,站起身來。

「我想你已經聽說那個流氓把她甩了的事吧,」他一下子爆發出來。

我躊躇了一會兒。

「你知道人們怎樣愛扯閒話,」我說,「有人閃爍其詞地對我說,這裡出了點兒事。」

「他逃跑了。他同一個女人跑到巴黎去了。他把阿美扔了,一個便士也沒留下。」

「我感到很難過,」我說;我實在找不到別的什麼話了。

上校一口氣把威士忌灌下去。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高大、瘦削的漢子,鬍鬚向下垂着,頭髮已經灰白。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嘴唇的輪廓很不鮮明。我從上一次見到他就記得他長着一副傻裡傻氣的面孔,並且自誇他離開軍隊以前每星期打三次馬球,十年沒有間斷過。

「我想現在我不必再打攪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了,」我說,「好不好請你告訴她,我非常為她難過?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我很願意為她效勞。」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

「我不知道她以後怎麼辦。而且還有孩子。難道讓他們靠空氣過活?十七年啊!」

「什麼十七年?」

「他們結婚十七年了,」他沒好氣兒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他。當然了,他是我的連襟,我儘量容忍着。你以為他是個紳士嗎?她根本就不應該嫁給他。」

「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她只有一件事好做:同他離婚。這就是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對她說的。『把離婚申請書遞上去,親愛的阿美,』我說,『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孩子,你都該這麼做。』他最好還是別叫我遇見。我不把他打得靈魂出竅才怪。」

我禁不住想,麥克安德魯上校做這件事並不很容易,因為思特里克蘭德身強力壯,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我並沒有說什麼。如果一個人受到侮辱損害而又沒有力量對罪人直接施行懲罰,這實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我正準備再作一次努力向他告辭,這時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又回到屋子裡來了。她已經把眼淚揩乾,在鼻子上撲了點兒粉。

「真是對不起,我的感情太脆弱了,」她說,「我很高興你沒有走。」

她坐了下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太好意思談論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那時候我還不懂女人的一種無法擺脫的惡習——熱衷於同任何一個願意傾聽的人討論自己的私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人們是不是都在議論這件事啊?」她問。我非常吃驚,她竟認為我知道她家的這件不幸是想當然的事。

「人們是不是都在談論這件事啊?」她問

「我剛剛回來。我就見到了柔斯·瓦特爾芙德一個人。」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拍了一下巴掌。

「她是怎麼說的,把她的原話一個字不差地告訴我。」我有點兒躊躇,她卻堅持叫我講。「我特別想知道她怎麼談論這件事。」

「你知道別人怎麼談論。她這個人說話靠不住,對不對?她說你的丈夫把你丟開了。」

「就說了這些嗎?」

我不想告訴她柔斯·瓦特爾芙德分手時講到茶點店女侍的那句話。我對她扯了個謊。

「她說沒說他是跟一個什麼人一塊走的?」

「沒有。」

「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件事。」

我有一些困惑莫解,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知道現在我可以告辭了。當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握手告別的時候我對她說,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做,我一定為她盡力。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影。

「非常感謝你。我不知道有誰能替我做什麼。」

我不好意思向她表示我的同情,便轉過身去同上校告別。上校並沒有同我握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從維多利亞路走,我跟你同路。」

「好吧,」我說,「咱們一起走。」



「真太可怕了,」我們剛剛走到大街上,他馬上開口說。

我看出來,他同我一起出來目的就是想同我繼續談論這件他已經同他的小姨子談了好幾小時的事。

「我們根本弄不清是哪個女人,你知道,」他說,「我們只知道那個流氓跑到巴黎去了。」

「我一直以為他們倆感情挺不錯。」

「是不錯。哼,你來以前,阿美還說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就沒有吵過一次嘴。你知道阿美是怎樣一個人。世界上沒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既然他主動把這家人的秘密都告訴我,我覺得我不妨繼續提出幾個問題來。

「你的意思是說她什麼也沒有猜到?」

「什麼也沒猜到。八月他是同她和孩子們一起在諾佛克度過的。他同平常日子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反常的地方。我和我妻子到他們鄉下過了兩三天,我還同他玩過高爾夫球。九月,他回到城裡來,為了讓他的合股人去度假。阿美仍然待在鄉下。他們在鄉下房子租了六個星期,房子快滿期以前她給他寫了封信,告訴他自己哪一天回倫敦來。他的回信是從巴黎發的,說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同她一起生活了。」

「他怎樣解釋呢?」

「他根本沒有解釋,小朋友。那封信我看了。還不到十行字。」

「真是奇怪了。」

說到這裡我們正好過馬路,過往車輛把我們的談話打斷了。麥克安德魯告訴我的事聽起來很難令人相信,我懷疑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根據她自己的理由把一部分事實隱瞞着沒對他說。非常清楚,一個人結婚十七年不會平白無故地離家出走的,這裡面一定有一些事會使她猜想兩人的夫妻生活並不美滿。我正在思忖這件事,上校又從後面趕上來。

「當然了,除了坦白承認自己是同另外一個女人私奔之外,他是無法解釋這件事的。據我看,他認為早晚她會自己弄清楚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打算怎麼辦?」

「哈,第一件事是抓到證據。我準備自己到巴黎去一趟。」

「他的買賣怎麼辦?」

「這正是他狡詐的地方。一年來他一直把攤子越縮越小。」

「他告訴沒告訴他的合股人他不想幹了?」

「一句也沒透露。」

麥克安德魯上校對證券交易的事不太內行,我更是一竅不通,因此我不太清楚思特里克蘭德是在什麼情況下退出了他經營的交易。我得到的印象是,被他中途甩開的合股人氣得要命,威脅說要提出訴訟。看來一切都安排妥善後,這個人的腰包要損失四五百鎊錢。

「幸而住房的全套家具都是寫在阿美名下的。不管怎麼說這些東西她還都能落下。」

「剛才你說她一個便士也沒有是真實情況嗎?」

「當然是真的。她手頭就只有兩三百鎊錢和那些家具。」

「那她怎樣生活呢?」

「天曉得。」

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再加上上校火冒三丈,罵罵咧咧,不但不能把事情講清楚,反而叫我越聽越糊塗。我很高興,在他看到陸海軍商店上面的大鐘的時候,突然記起他要到俱樂部玩牌的約會來。他同我分了手,穿過聖傑姆斯公園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沒過一兩天,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給我寄來一封短信,叫我當天晚上到她家去一趟。我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樸素得近乎嚴肅,使人想到她遭遇的不幸。儘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實的,卻沒忘記使自己的衣着合乎她腦子裡的禮規叫她扮演的角色。我當時不諳世故,感到非常吃驚。

「你說過,要是我有事求你,你樂於幫忙,」她開口說。

「一點兒不錯。」

「那麼你願意不願意到巴黎去看看思特里克蘭德是怎麼個情況?」

「我?」

我嚇了一跳。我想到自己只見過思特里克蘭德一面。我不知道她想叫我去辦什麼事。

「弗雷德決心要去。」弗雷德就是麥克安德魯上校。「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辦這種事的人。他只會把事弄得更糟。我不知道該求誰去。」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覺得哪怕我稍微猶豫一下,也顯得太沒有心肝了。

「可是我同你丈夫說過不到十句話。他不認識我。沒準兒他一句話就把我打發走了。」

「這對你也沒有損害,」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笑着說。

「你究竟想叫我去做什麼事?」

她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

「我認為他不認識你反而有利。你知道,他從來也不喜歡弗雷德。他認為弗雷德是個傻瓜。他不了解軍人。弗雷德會大發雷霆。兩個人大吵一頓,事情不但辦不好,反而會更糟。如果你對他說你是代表我去的,他不會拒絕你同他談談的。」

「我同你們認識的時間不長,」我回答說。「除非了解全部詳細情況,這種事是很難處理的。我不願意打探同我自己沒有關係的事。為什麼你不自己去看看他呢?」

「你忘記了,他在那裡不是一個人。」

我沒有說什麼。我想到我去拜訪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遞上我的名片,我想到他走進屋子裡來,用兩個指頭捏着我的名片。

「您有什麼貴幹?」

「我來同您談談您太太的事。」

「是嗎?當您年紀再長几歲的時候,肯定就會懂得不該管別人的閒事了。如果您把頭稍微向左轉一轉,您會看到那裡有一扇門。再見。」

可以預見,走出來的時候我很難保持尊嚴體面。我真希望晚回倫敦幾天,等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料理好這件事以後再回來。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里。但是她馬上就把頭抬起來看着我,嘆了一口氣,笑了一下。

「這麼突如其來,」她說,「我們結婚十七年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查理斯是這樣一個人,會迷上了什麼人。我們相處得一直很好。當然了,我有許多興趣愛好與他不同。」

「你發現沒發現是什麼人,」——我不知道該怎樣措詞——「那人是誰,同他一起走的?」

「沒有。好像誰都不知道。太奇怪了。在一般情況下,男人如果同什麼人有了愛情的事,總會被人看到,出去吃飯啊什麼的。做妻子的總有幾個朋友來把這些事告訴她。我卻沒有接到警告——沒有任何警告。他的信對我好像是晴天霹靂。我還以為他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

她開始哭起來,可憐的女人,我很替她難過。但是沒有過一會兒她又逐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