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 - 第2章

毛姆

有時候一個人早已活過了他享有一定地位的時期,進入了一個他感到陌生的新世紀,這時候人們便會看到人間喜劇中一幅最奇特的景象。譬如說,今天還有誰想得到喬治·克萊布呢?在他生活的那一時代,他是享有盛名的,當時所有的人一致承認他是個偉大的天才,這在今天更趨複雜的現代生活中是很罕見的事了。他寫詩的技巧是從亞歷山大·蒲柏派那裡學習來的,他用押韻的對句寫了很多說教的故事。後來爆發了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詩人們唱起新的詩歌來。克萊布先生繼續寫他的押韻對句的道德詩,我想他一定讀過那些年輕人寫的風靡一時的新詩,而且我還想象他一定認為這些詩不堪卒讀。當然,大多數新詩確實是這樣子的。但是像濟慈同華茲華斯寫的頌歌,柯勒律治的一兩首詩,雪萊的更多的幾首,確實發現了前人未曾探索過的廣闊精神領域。克萊布先生已經陳腐過時了,但是克萊布先生還是孜孜不倦地繼續寫他的押韻對句詩。我也斷斷續續讀了一些我們這一時代的年輕人的詩作,他們當中可能有一位更熾情的濟慈或者更一塵不染的雪萊,而且已經發表了世界將長久記憶的詩章,這我說不定。我讚賞他們的優美詞句——儘管他們還年輕,卻已才華橫溢,因此如果僅僅說他們很有希望,就顯得荒唐可笑了——,我驚嘆他們精巧的文體;但是雖然他們用詞豐富(從他們的語彙看,倒仿佛這些人躺在搖籃里就已經翻讀過羅傑特的《詞彙寶庫》了),卻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新鮮東西。在我看來,他們知道的太多,感覺過於膚淺;對於他們拍我肩膀的那股親熱勁兒同闖進我懷抱時的那種感情,我實在受不了。我覺得他們的熱情似乎沒有血色,他們的夢想也有些平淡。我不喜歡他們。我已經是過時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寫押韻對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對自己寫作除了自娛以外還抱有其他目的,我就是個雙料的傻瓜了。



但是這一切都是題外之言。

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非常年輕,但由於偶然的因緣這本書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不少人想要同我結識。

我剛剛被引進倫敦文學界的時候,心情又是熱切又是羞澀;現在回憶起當時的種種情況,不無淒涼之感。很久我沒有到倫敦去了,如果現在出版的小說裡面的描寫是真,倫敦一定發生了很大變化了。文人聚會的地點已經改變了。柴爾西和布魯姆斯伯里取代了漢普斯台德、諾廷山門、高街和肯星頓的地位。當時年紀不到四十歲就被看作了不起的人物,如今過了二十五歲就會讓人覺得滑稽可笑了。我想在過去的日子裡我們都羞於使自己的感情外露,因為怕人嘲笑,所以都約束着自己不給人以傲慢自大的印象。我並不認為當時風雅放浪的詩人作家執身如何端肅,但我卻不記得那時候文藝界有今天這麼多風流韻事。我們對自己的一些荒誕不經的行為遮上一層保持體面的緘默,並不認為這是虛偽。我們講話講究含蓄,並不總是口無遮攔,說什麼都直言不諱。女性們那時也還沒有完全取得絕對自主的地位。

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我還記得我到一些殷勤好客的文藝家庭中去作客總要乘車在市區兜很大的圈子,因為羞怯的心理作祟,我往往在街上來來回回走好幾遍才鼓起勇氣去按門鈴。然後,我心裡捏着一把汗,被讓進一間高朋滿座、悶得透不過氣的屋子。我被介紹給這位名士、那位巨擘,這些人對我的著作所說的恭維話讓我感到坐立不安。我知道他們都等着我說幾句雋詞妙語,可是直到茶會開完了,我仍然想不出什麼有風趣的話來。為了遮蓋自己窘態,我就張羅着給客人倒茶送水,把切得不成形的塗着黃油的麵包遞到人們手裡。我希望的是誰都別注意我,讓我心神寧靜地觀察一下這些知名人士,好好聽一聽他們妙趣橫生的言語。

我記得我遇見不少身材壯碩、腰板挺得筆直的女人。這些女人生着大鼻頭,目光炯炯,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好像披着一掛甲冑;我也看到許多像小老鼠似的瘦小枯乾的老處女,說話柔聲細氣,眼睛滴溜溜亂轉。我對她們那種總是戴着手套吃黃油吐司的怪毛病常常感到十分好笑;她們認為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就偷偷在椅子上揩手指頭,這讓我看着也十分佩服。這對主人的家具肯定不是件好事,但是我想在輪到主人到這些人家裡作客的時候,肯定也會在她朋友的家具上進行報復的。這些女人有的衣着入時,她們說她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一個人為什麼只因為寫了一本小說就要穿得邋裡邋遢。如果你的身段苗條為什麼不能儘量把它顯示出來呢?俊俏的小腳穿上時髦的鞋子絕不會妨礙編輯採用你的稿件。但是也有一些人認為這樣不夠莊重,這些人穿的是藝術性的紡織品,戴着具有蠻荒色調的珠寶裝飾。男士們的衣着一般卻很少有怪裡怪氣的。他們儘量不讓人看出自己是作家,總希望別人把他們當作是老於世故的人。不論到什麼地方,人們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級辦事員。這些人總顯出有些勞累的樣子。我過去同作家從來沒有接觸,我發現他們挺奇怪,但是我總覺得這些人不像真實的人物。

我還記得,我總覺得他們的談話富於機智。他們中的一個同行剛一轉身,他們就會把他批評得體無完膚;我總是驚訝不置地聽着他們那辛辣刻毒的幽默話。藝術家較之其他行業的人有一個有利的地方,他們不僅可以譏笑朋友們的性格和儀表,而且可以嘲弄他們的著作。他們的評論恰到好處,話語滔滔不絕,我實在望塵莫及。在那個時代談話仍然被看作是一種需要下工夫陶冶的藝術,一句巧妙的對答比鍋子底下噼啪爆響的荊棘更受人賞識,格言警句當時還不是痴笨的人利用來冒充聰敏的工具,風雅人物的閒談中隨便使用幾句會使得談話妙趣橫生。遺憾的是,這些妙言雋語我現在都回憶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最舒適順暢的談話莫過於這些人談論起他們從事的行業的另一方面——談起進行交易的一些細節來。在我們品評完畢一本新書的優劣後,自然要猜測一下這本書銷售掉多少本,作者得到多少預支稿費,他一共能得到多少錢。以後我們就要談到這個、那個出版商,比較一下這個人的慷慨和那個人的吝嗇。我們還要爭辯一下是把稿件交給這一個稿酬優厚的人還是哪一個會做宣傳、善於推銷的人。有的出版商不善於做廣告,有的在這方面非常內行。有些出版商古板,有些能夠適應潮流。再以後我們還要談論一些出版代理人和他們為我們作家搞到的門路。我們還要談論編輯和他們歡迎哪類作品,一千字付多少稿費,是很快付清呢,還是拖泥帶水。這些對我說來都非常富於浪漫氣味。它給我一種身為這一神秘的兄弟會的成員的親密感。



在那些日子裡,再沒有誰像柔斯·瓦特爾芙德那樣關心照拂我了。她既有男性的才智又有女人的怪脾氣。她寫的小說很有特色,讀起來叫你心緒不能平靜。正是在她家裡,有一天我見到了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那一天瓦特爾芙德小姐舉行了一次茶話會,在她的一間小屋子裡,客人比往常來得還多。每個人好像都在和別人交談,只有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感到很窘;既然客人們都在三三兩兩地談他們自己的事,我就很不好意思擠進哪個人堆里去了。瓦特爾芙德小姐是個很體貼的女主人,她注意到我有些尷尬,便走到我身邊來。

「我想讓你去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談一談,」她說,「她對你的書崇拜得了不得。」

「她是幹什麼的?」我問。

我知道自己孤陋寡聞,如果思特里克蘭德是一位名作家,我在同她談話以前最好還是把情況弄清楚。

為了使自己的答話給我更深的印象,瓦特爾芙德故意把眼皮一低,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她專門招待人吃午餐。你只要別那麼靦腆,多吹噓自己幾句,她準會請你吃飯的。」

柔斯·瓦特爾芙德處世採取的是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她把生活看作是給她寫小說的一個機會,把世人當作她作品的素材。如果讀者中有誰對她的才能非常賞識而且慷慨地宴請過她,她有時也會請他們到自己家招待一番。這些人對作家的崇拜熱讓她感到又好笑又鄙夷,但是她卻同他們周旋應酬,十足表現出一個有名望的女文學家的風度。

我被帶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面前,同她談了十來分鐘的話。除了她的聲音很悅耳外,我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她在威斯敏斯特區有一套房子,正對着沒有完工的大教堂。因為我也住在那一帶,我們兩人就覺得親近了一層。對於所有那些住在泰晤士河同聖傑姆斯公園之間的人來說,陸海軍商店好像是一個把他們聯結起來的紐帶。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要了我的住址,又過了幾天我收到她一張請吃午飯的請柬。

我的約會並不多,我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我到她家的時候稍微晚了一些,因為我害怕去得過早,圍着大教堂先兜了三個圈子。進門以後我才發現客人都已經到齊了。瓦特爾芙德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傑伊太太、理查·特維寧和喬治·婁德。在座的人都是作家。這是早春的一天,天氣很好,大家興致都非常高。我們談東談西,什麼都談到了。瓦特爾芙德小姐拿不定主意,是照她更年輕時的淡雅裝扮,身着灰綠,手拿一支水仙花去赴宴呢,還是表現出一點年事稍高時的丰姿;如果是後者,那就要穿上高跟鞋、披着巴黎式的上衣了。猶豫了半天,結果她只戴了一頂帽子。這頂帽子使她的情緒很高,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這麼刻薄的語言議論我們都熟識的朋友呢。傑伊太太知道得很清楚,逾越禮規的言詞是機智的靈魂,因此時不時地用不高於耳語的音調說一些足能使雪白的台布泛上紅暈的話語。理查·特維寧則滔滔不絕地發表荒唐離奇的謬論。喬治·婁德知道他的妙語驚人已經盡人皆知,用不着再施展才華,因此每次張口只不過是往嘴裡添送菜餚。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話不多,但是她也有一種可愛的本領,能夠引導大家的談話總是環繞着一個共同的話題;一出現冷場,她總能說一句合適的話使談話繼續下去。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這一年三十七歲,身材略高,體態豐腴,但又不顯得太胖。她生得並不美,但面龐很討人喜歡,這可能主要歸功於她那雙棕色的、非常和藹的眼睛。她的皮膚血色不太好,一頭黑髮梳理得非常精巧。在三個女性裡面,她是唯一沒有施用化妝品的,但是同別人比較起來,這樣她反而顯得更樸素、更自然。

我被帶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面前

餐室是按照當時的藝術風尚布置的,非常樸素。白色護牆板很高,綠色的糊牆紙上掛着嵌在精緻的黑鏡框裡的惠斯勒的蝕刻畫。印着孔雀圖案的綠色窗簾線條筆直地高懸着。地毯也是綠顏色的,地毯上白色小兔在濃郁樹蔭中嬉戲的圖畫使人想到是受了威廉·莫利斯的影響。壁爐架上擺着白釉藍彩陶器。當時的倫敦一定有五百間餐廳的裝潢同這裡一模一樣,淡雅,別致,卻有些沉悶。

離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家的時候,我是同瓦特爾芙德小姐一同走的。因為天氣很好,又加上她這頂新帽子提了興致,我們決定散一會步,從聖傑姆斯公園穿出去。

「剛才的聚會很不錯,」我說。

「你覺得菜做得不壞,是不是?我告訴過她,如果她想同作家來往,就得請他們吃好的。」

「你給她出的主意太妙了,」我回答。「可是她為什麼要同作家來往呢?」

瓦特爾芙德小姐聳了聳肩膀。

「她覺得作家有意思。她想迎合潮流。我看她頭腦有些簡單,可憐的人,她認為我們這些作家都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怎麼說,她喜歡請我們吃飯,我們對吃飯也沒有反感。我喜歡她就是喜歡這一點。」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些慣愛結交文人名士的人中,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要算心地最單純的了,這些人為了把獵物捕捉到手,從漢普斯台德的遠離塵囂的象牙塔一直搜尋到柴納街的寒酸破舊的畫室。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年輕的時候住在寂靜的鄉間,從穆迪圖書館借來的書籍不只使她閱讀到不少浪漫故事,而且也給她的腦子裡裝上了倫敦這個大城市的羅曼史。她從心眼裡喜歡看書(這在她們這類人中是少見的,這些人大多數對作家比對作家寫的書、對畫家比對畫家畫的畫興趣更大),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幻想的小天地,生活於其中,感到日常生活所無從享受到的自由。當她同作家結識以後,她有一種感覺,仿佛過去只能隔着腳燈瞭望的舞台,這回卻親身登上去了。她看着這些人粉墨登場,好像自己的生活也擴大了,因為她不僅設宴招待他們,而且居然闖進這些人的重門深鎖的幽居里去。對於這些人遊戲人生的信條她認為無可厚非,但是她自己卻一分鐘也不想按照他們的方式調整自己的生活。這些人道德倫理上的奇行怪癖,正如他們奇特的衣着、荒唐背理的言論一樣,使她覺得非常有趣,但是對她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卻絲毫也沒有影響。

「有沒有一位思特里克蘭德先生啊?」我問。

「怎麼沒有啊。他在倫敦做事。我想是個證券經紀人吧。沒有什麼風趣。」

「他們倆感情好嗎?」

「兩個人互敬互愛。如果你在他們家吃晚飯,你會見到他的。但是她很少請人吃晚飯。他不太愛說話,對文學藝術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為什麼討人喜歡的女人總是嫁給蠢物啊?」

「因為有腦子的男人是不娶討人喜歡的女人的。」

我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於是我就把話頭轉開,打聽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有沒有孩子。

「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兩個人都在上學。」

這個題目已經沒有好說的了。我們又扯起別的事來。



夏天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見面的次數不算少。我時不時地到她家裡去吃午飯,或是去參加茶會;午飯總是吃得很好,茶點更是非常豐盛。我同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很相投。我當時年紀很輕,或許她喜歡的是指引着我幼稚的腳步走上文壇的艱辛道路,而在我這一方面,遇到一些不如意的瑣事也樂於找到一個人傾訴一番。我准知道她會專神傾聽,也一定能給我一些合乎情理的勸告。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很會同情人的。同情體貼本是一種很難得的本領,但是卻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這種本領的人濫用了。他們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麼不幸就惡狠狠地撲到人們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才能施展出來,這就未免太可怕了。同情心應該像一口油井一樣噴薄自出;慣愛表同情的人讓它縱情奔放,反而使那些受難者非常困窘。有的人胸膛上已經沾了那麼多淚水,我不忍再把我的灑上了。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對自己的長處運用很得體,她讓你覺得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對她做了一件好事。我年輕的時候在一陣熱情衝動中,曾同柔斯·瓦特爾芙德談論這件事,她說:

「牛奶很好吃,特別是加上幾滴白蘭地。但是母牛卻巴不得趕快讓它淌出去。腫脹的乳頭是很不舒服的。」

柔斯·瓦特爾芙德的嘴非常刻薄。這種辛辣的話誰也說不出口,但是另一方面,哪個人做事也沒有她漂亮。

還有一件事叫我喜歡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她的住所布置得非常優雅。房間總是乾乾淨淨,擺着花,叫人感到非常舒服。客廳里的印花布窗簾雖然圖案比較古板,可是色彩光艷,淡雅宜人。在雅致的小餐廳里吃飯是一種享受;餐桌式樣大方,兩個侍女乾淨利落,菜餚烹調得非常精緻。誰都看得出,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一位能幹的主婦,另外,毫無疑問她也是一位賢妻良母。客廳里擺着她兒女的照片。兒子——他名叫羅伯特——十六歲,正在羅格貝學校讀書;你在照片上看到他穿着一套法蘭絨衣服,戴着板球帽,另外一張照片穿的是燕尾服,繫着直立的硬領。他同母親一樣,生着寬淨的前額和沉思的漂亮的眼睛。他的樣子乾淨整齊,看上去又健康,又端正。

「我想他不算太聰明,」有一天我正在看照片的時候,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但是我知道他是個好孩子。性格很可愛。」

女兒十四歲。頭髮同母親一樣,又粗又黑,濃密地披在肩膀上。溫順的臉相,端莊、明淨的眼睛也同母親活脫兒一樣。

「他們兩個人長得都非常像你,」我說。

「可不是,他們都更隨我,不隨他們的父親。」

「你為什麼一直不讓我同他見面?」

「你願意見他嗎?」

她笑了,她的笑容很甜,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暈;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竟這麼容易臉紅,是很少有的。也許她最迷人之處就在於她的純真。

「你知道,他一點兒也沒有文學修養,」她說,「他是個十足的小市民。」

她用這個詞一點兒也沒有貶抑的意思,相反地,倒是懷着一股深情,好像由她自己說出他最大的缺點就可以保護他不受她朋友們的挖苦似的。

「他在證券交易所幹事兒,是一個典型的經紀人。我猜想,他一定會叫你覺得很厭煩的。」

「你對他感到厭煩嗎?」

「你知道,我剛好是他的妻子。我很喜歡他。」

她笑了一下,掩蓋住自己的羞澀。我想她可能擔心我會說一句什麼打趣的話,換了柔斯·瓦特爾芙德,聽見她這樣坦白,肯定會挖苦諷刺幾句的。她躊躇了一會兒,眼神變得更加溫柔了。

「他不想假充自己有什麼才華。就是在證券交易所里他賺的錢也不多。但是他心地非常善良。」

「我想我會非常喜歡他的。」

「等哪天沒有外人的時候,我請你來吃晚飯。但是我把話說在前頭,你可是自願冒這個風險;如果這天晚上你過得非常無聊,可千萬不要怨我。」



但是最後我同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見面,並不是在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說的那種情況下。她請我吃飯的那天晚上,除了她丈夫以外,我還結識了另外幾個人。這天早上,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派人給我送來一張條子,告訴我她當天晚上要請客,有一個客人臨時有事不能出席。她請我填補這個空缺。條子是這麼寫的:

我要預先聲明,你將會厭煩得要命。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次枯燥乏味的宴客。但是如果你能來的話,我是非常感激的。咱們兩個人總還可以談一談。我不能不幫她這個忙;我接受了她的邀請。

當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把我介紹給她丈夫的時候,他不冷不熱地同我握了握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情緒很高,轉身對他說了一句開玩笑的話。

「我請他來是要叫他看看我真的是有丈夫的。我想他已經開始懷疑了。」

思特里克蘭德很有禮貌地笑了笑,就像那些承認你說了一個笑話而又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人一樣,他並沒有說什麼。又來了別的客人,需要主人去周旋,我被丟在一邊。當最後客人都已到齊,只等着宣布開飯的時候,我一邊和一位叫我「陪同」的女客隨便閒談,一邊思忖:文明社會這樣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費在無聊的應酬上實在令人莫解。拿這一天的宴會來說,你不能不感到奇怪為什么女主人要請這些客人來,而為什麼這些客人也會不嫌麻煩,接受邀請。當天一共有十位賓客。這些人見面時冷冷淡淡,分手時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然了,這只是完成一次社交義務。思特里克蘭德夫婦在人家吃過飯,「欠下」許多人情,對這些人他們本來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但是他們還是不得不回請這些人,而這些人也都應邀而來了。為什麼這樣做?是為了避免吃飯時總是夫妻對坐的厭煩,為了讓僕人休息半天,還是因為沒有理由謝絕,因為該着吃別人一頓飯?誰也說不清。

我同查爾斯·思特里克蘭德見面

餐廳非常擁擠,讓人感到很不舒服。這些人中有一位皇家法律顧問和夫人,一位政府官員和夫人,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姐和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還有一位議員的妻子。正是因為議員發現自己不能離開議院我才臨時被請來補缺。這些客人的身份都非常高貴。女太太們因為知道自己的氣派,所以並不太講究衣着,而且因為知道自己的地位,也不想去討人高興。男人們個個雍容華貴。總之,所有這裡的人都帶着一種殷實富足、躊躇滿志的神色。

每個人都想叫宴會熱鬧一些,所以談話的嗓門都比平常高了許多,屋子裡一片喧譁。但是從來沒有大家共同談一件事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同他的鄰座談話,吃湯、魚和小菜的當兒同右邊的人談,吃烤肉、甜食和開胃小吃的當兒同左邊的人談。他們談政治形勢,談高爾夫球,談孩子和新上演的戲,談皇家藝術學院展出的繪畫,談天氣,談度假的計劃。談話一刻也沒有中斷過,聲音也越來越響。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宴會非常成功,她可以感到慶幸。她的丈夫舉止非常得體。也許他沒有談很多話,我覺得飯快吃完的時候,坐在他兩邊的女客臉容都有些疲憊。她們肯定認為很難同他談什麼。有一兩次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目光帶着些焦慮地落在他身上。

最後,她站起來,帶着一群女客離開屋子。在她們走出去以後,思特里克蘭德把門關上,走到桌子的另一頭,在皇家法律顧問和那位政府官員中間坐下來。他又一次把紅葡萄酒傳過來,給客人遞雪茄。皇家法律顧問稱讚酒很好,思特里克蘭德告訴我們他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我們開始談論起釀酒同煙草來。皇家法律顧問給大家說了他正在審理的一個案件,上校談起打馬球的事。我沒有什麼事好說,所以只是坐在那裡,裝作很有禮貌地津津有味地聽着別人談話的樣子。因為我知道這些人誰都和我無關,所以就從從容容地仔細打量起思特里克蘭德來。他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大一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以前會認為他比較纖弱,貌不出眾。實際上他生得魁梧壯實,大手大腳,晚禮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拙,給人的印象多少同一個裝扮起來參加宴會的馬車夫差不多。他年紀約四十歲,相貌談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因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只不過都比一般人大了一號,所以顯得有些粗笨。他的鬍鬚颳得很乾淨,一張大臉光禿禿的讓人看着很不舒服。他的頭髮顏色發紅,剪得很短,眼睛比較小,是藍色或者灰色的。他的相貌很平凡。我不再奇怪為什麼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談起他來總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對於一個想在文學藝術界取得一個位置的女人來說,他是很難給她增加光彩的。很清楚,他一點兒也沒有社交的本領,但這也不一定人人都要有的。他甚至沒有什麼奇行怪癖,使他免於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過是一個忠厚老實、索然無味的普通人。一個人可以欽佩他的為人,卻不願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個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個令人起敬的社會成員,一個誠實的經紀人,一個恪盡職責的丈夫和父親,但是在他身上你沒有任何必要浪費時間。



喧囂紛擾的社交季節逐漸接近尾聲,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忙着準備離開城裡。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計劃把一家人帶到諾佛克海濱去,孩子們可以在那裡洗海水浴,丈夫可以打高爾夫球。我們告了別,說好秋天再會面。但是在我留在倫敦的最後一天,剛從陸海軍商店裡買完東西走出來,卻又遇到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帶着她的一兒一女;同我一樣,她也是在離開倫敦之前抓空買最後一批東西。我們都又熱又累,我提議一起到公園去吃一點冷食。

我猜想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很高興讓我看到她的兩個孩子,她一點兒也沒有猶豫就接受了我的邀請。孩子們比照片上看到的更招人喜愛,她為他們感到驕傲是很有道理的。我的年紀也很輕,所以他們在我面前一點也不拘束,只顧高高興興地談他們自己的事。這兩個孩子都十分漂亮,健康活潑。歇息在樹蔭下,大家都感到非常愉快。

一個鐘頭以後,這一家擠上一輛馬車回家去了,我也一個人懶散地往俱樂部踱去。我也許感到有一點寂寞,回想我剛才瞥見的這種幸福家庭生活,心裡不無艷羨之感。這一家人感情似乎非常融洽。他們說一些外人無從理解的小笑話,笑得要命。如果純粹從善於辭令這一角度衡量一個人的智慧,也許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算不得聰明,但是在他自己的那個環境裡,他的智慧還是綽綽有餘的,這不僅是事業成功的敲門磚,而且是生活幸福的保障。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是一個招人喜愛的女人,她很愛她的丈夫。我想象着這一對夫妻的生活,不受任何災殃禍變的干擾,誠實、體面,兩個孩子更是規矩可愛,肯定會繼承和發揚這一家人的地位和傳統。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倆的年紀越來越老,兒女卻逐漸長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結婚成家——一個已經出息成美麗的姑娘,將來還會生育活潑健康的孩子;另一個則是儀表堂堂的男子漢,顯然會成為一名軍人。最後這一對夫妻告老引退,受到子孫敬愛,過着富足、體面的晚年。他們幸福的一生並未虛度,直到年壽已經很高,才告別了人世。

這一定是世間無數對夫妻的故事。這種生活模式給人以安詳親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條平靜的小河,蜿蜒流過綠茸茸的牧場,與鬱郁的樹蔭交相掩映,直到最後瀉入煙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卻總是那麼平靜,總是沉默無言、聲色不動,你會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也許這只是我自己的一種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這種想法也常在我心頭作祟),我總覺得大多數人這樣度過一生好像欠缺一點什麼。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卻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渴望一種更狂放不羈的旅途。這種安詳寧靜的快樂好像有一種叫我驚懼不安的東西。我的心渴望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變遷——變遷和無法預見的刺激,我是準備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滿布的海灘的。



回過頭來讀了讀我寫的思特里克蘭德夫婦的故事,我感到這兩個人被我寫得太沒有血肉了。要使書中人物真實動人,需要把他們的性格特徵寫出來,而我卻沒有賦予他們任何特色。我想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過錯,我苦思苦想,希望回憶起一些能使他們性格鮮明的特徵。我覺得如果我能夠詳細寫出他們說話的某些習慣或者他們的一些離奇的舉止,或許就能夠突出他們的特點了。像我現在這樣寫,這兩個人好像是一幅古舊掛毯上的兩個人形,同背景很難分辨出來;如果從遠處看,那就連輪廓也辨別不出,只剩下一團花花綠綠的顏色了。我只有一種辯解:他們給我的就是這樣一個印象。有些人的生活只是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他們只能生活在這個有機體內,也只能依靠它而生活,這種人總是給人以虛幻的感覺;思特里克蘭德夫婦正是這樣的人。他們有如體內的細胞,是身體所決不能缺少的,但是只要他們健康存在一天,就被吞沒在一個重大的整體裡。思特里克蘭德這家人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一個和藹可親、殷勤好客的妻子,有着喜歡結交文學界小名人的無害的癖好;一個並不很聰明的丈夫,在慈悲的上帝安排給他的那種生活中兢兢業業、恪盡職責;兩個漂亮、健康的孩子。沒有什麼比這一家人更為平凡的了。我不知道這一家人有什麼能夠引起好奇的人注意的。

當我想到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時,不禁自問:是不是當初我過於遲鈍,沒有看出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身上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啊?也許是這樣的。從那個時候起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在此期間我對人情世故知道了不少東西,但是即使當初我認識他們夫婦時就已經有了今天的閱歷,我也不認為我對他們的判斷就有所不同。只不過有一點會和當年不一樣:在我了解到人是多麼玄妙莫測之後,我今天決不會像那年初秋我剛剛回到倫敦時那樣,在聽到那個消息以後會那樣大吃一驚了。

回到倫敦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就在傑爾敏大街上遇見了柔斯·瓦特爾芙德。

「看你今天這麼喜氣洋洋的樣子,」我說,「有什麼開心的事啊?」

她笑了起來,眼睛流露出一道我早已熟悉的幸災樂禍的閃光。這意味着她又聽到她的某個朋友的一件醜聞,這位女作家的直覺已經處於極度警覺狀態。

「你看見過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是不是?」

不僅她的面孔,就連她的全身都變得非常緊張。我點了點頭。我懷疑這個倒霉鬼是不是在證券交易所蝕了老本兒,要不就是讓公共汽車軋傷了。

「你說,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把他老婆扔了,跑掉了。」

瓦特爾芙德小姐肯定覺得,在傑爾敏大街馬路邊上講這個故事太辱沒這樣一個好題目,所以她只是像個藝術家似地把主題拋出來,宣稱她並不知道細節。而我卻不能埋沒她的口才,認為根本無需介意的環境竟會妨礙她給我講述故事。但是她還是執拗地不肯講。

「我告訴你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回答我激動的問題說,接着,很俏皮地聳了聳肩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倫敦哪家茶點店准有一位年輕姑娘把活兒辭了。」

她朝我笑了一下,道歉說同牙醫約定了時間,便神氣十足地揚長而去。這個消息與其說叫我難過,不如說使我很感興趣。在那些日子裡我的見聞還很少是親身經歷的第一手材料,因此在我碰到這樣一件我在書本里閱讀到的故事時,覺得非常興奮。我承認,現在時間和閱歷已經使我習慣於在我相識的人中遇到這類事情了。但是我當時還有一種驚駭的感覺。思特里克蘭德那一年一定已經有四十歲了,我認為像他這樣年紀的人再牽扯到這種愛情瓜葛中未免令人作嘔。在我當時年幼無知,睥睨一切的目光中,一個人陷入愛情而又不使自己成為笑柄,三十五歲是最大的年限。除此以外,這個新聞也給我個人添了點兒小麻煩。原來我在鄉下就給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寫了信,通知她我回倫敦的日期,並且在信中說好如果她不回信另作安排的話,我將在某月某日到她家去吃茶。我遇見瓦特爾芙德小姐正是在這一天,可是思特里克蘭德太太並沒有給我捎什麼信來。她到底想不想見我呢?非常可能,她在心緒煩亂中把我信里訂的約會忘到腦後了。也許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不去打擾她。可是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想把這件事瞞着我,如果我叫她猜出來自己已經聽到這件奇怪的消息,那就太不慎重了。我既怕傷害這位夫人的感情,又怕去她家作客惹她心煩,心裡非常矛盾。我知道她這時一定痛苦不堪,我不願意看到別人受苦,自己無力替她分憂;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想看一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對這件事有何反應,儘管我對這個想法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最後我想了個主意:我應該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到她家去,先叫使女進去問一聲,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方便不方便會客。如果她不想見我,就可以把我打發走了。儘管如此,在我對使女講起我事前準備的一套話時,我還是窘得要命。當我在幽暗的過道里等着回話的當兒,我不得不鼓起全部勇氣才沒有中途溜掉。使女從裡面走出來。也可能是我過於激動,胡亂猜想,我覺得從那使女的神情看,好像她已經完全知道這家人遭遇的不幸了。

「請您跟我來,先生,」她說。

我跟在她後面走進客廳。為了使室內光線暗淡,窗簾沒有完全拉開。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正站在壁爐前面,在沒有燃旺的火爐前邊烤自己的脊背。我覺得我闖進來是一件極其尷尬的事。我猜想我到這裡來一定很出他們意料之外,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只是忘記同我另外約會日子才不得不讓我進來。我還想,上校一定為我打擾了他們非常生氣。

「我不太清楚,你是不是等着我來,」我說,故意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