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個謊言 - 第3章

東野圭吾

「我要指導出最棒的演出。僅此而已。」

「結果變成了那個樣子?真田先生,你明白嗎?現在是普爾莎試圖喚醒心上人的場景,是她顯示公主的高貴,訴說自己並非女奴隸的場景。既然如此,那又是什麼?她看上去簡直就是在用色相引誘他!」

真田抬頭看着美千代,撓了撓被絡腮鬍子包裹的下巴。

「這可不是『看上去』。正是用色相去吸引亞魯。」

美千代的眼睛睜得渾圓。

「真田先生,你是認真的?」

「當然。」

「難以置信。」

「喏,美千代。你想吸引一個男人時會怎麼做?用你的典雅舉止和聰明頭腦來吸引人家嗎?亞魯和普爾莎是一對戀人。你覺得一個男人會記得他往昔女人的哪一點?」

「請不要說低俗的東西。」

「讓人聯想到性方面的東西就叫低俗?我們可不是在平安夜,對着一群攜兒帶女的家長表演《胡桃夾子》。」

美千代歪起臉,搖頭道:「什麼時候改的?」

「兩天前作出的決定。但在我的腦子裡,這個版本經常出現。因為只有這個部分一直讓我放心不下。我覺得改一下會更好,這樣劇情就會更加緊湊。」

「……改回原樣。」

「我拒絕。所謂『原樣』是什麼?」

「是我跳的《一千零一夜》。十五年前的《一千零一夜》!」

「那是你的《一千零一夜》。今天,這個舞台上將上演的是我的《一千零一夜》。你可別忘了。」

「改成這樣,團長是不可能同意的。」

「我可是事先得到了團長的許可。」

「怎麼會……」「要是你覺得我撒謊,可以去確認一下。」真田握起話筒,在打開開關前說道,「對不起了,牢騷話之後再說。總之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美千代感覺到一種岔道口的橫欄從眼前降下的錯覺。她向後倒退,就這樣改變身體的朝向,開始朝門口走去。排練重新開始,真田指導演員的聲音飛向耳邊,但是美千代連聽的欲望都沒有了。

她從演出大廳出來,斜靠在牆壁上,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乎全身的氣力都被抽走了。

「沒事吧?」一旁響起了說話聲。加賀一副擔心的表情站在那裡。

「啊。你……一直在這兒?」

「因為您忽然站了起來。」

「啊,是啊。對不起。」美千代邁開了步子。她很想知道這個警察是不是聽到了她和真田的對話,但馬上又想,聽沒聽見都沒有關係。

兩人回到剛才那間屋子。屏幕上仍然放着舞台的畫面。美千代關了電視和音響,房間又恢復安靜。她坐到椅子上。

「身為芭蕾舞演員卻不能跳舞,那就完蛋了。什麼都沒了。」

「是嗎?」加賀在先前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可您已經有了別的生活方式。」

「這是欺騙,只是自己欺騙自己。十五年前就已經終結了。」美千代把手伸向剛才扔在桌上的煙盒。但銜起香煙前,她想了起來。「啊。對了。剛才你的問題才問到一半呢。那個,是什麼問題來着?」

「我剛才說到早川小姐對您進行威脅的可能性。」

「啊,是啊。」美千代將煙銜在嘴裡,點上了火。她深吸一口,吐出白色的煙霧。「加賀先生,雖然你看上去比一般的男人更了解芭蕾舞,但你可不懂本質上的東西。對我們來說,一部芭蕾舞劇是誰創作出來的,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由誰怎樣將它表演出來。或者說,關鍵的只是讓誰怎麼演。你似乎是覺得寺西智也得到了《一千零一夜》創作者的名譽,可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作品之所以用寺西的名字發表,只是考慮到這樣更能讓大眾接受。作曲人新川先生也是知道的。」

沉默支配了整個房間。美千代吐出的煙霧在空中飄蕩。

「我明白了。您的信息給了我們許多參考。」加賀合上手冊。

「已經完了嗎?」

「嗯。問題就是這些了。」

美千代本想安心地吐出一口氣。但她掩飾住了,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

「看來沒能滿足你的預期呀。」

「什麼意思?」

「你其實就是想讓我這麼說吧?說殺死早川小姐的是我。不過很遺憾,兇手並不是我。」

然而加賀的嘴角卻只是浮現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並沒回答她的問題。他轉而說道:「其實,有件事想拜託您。」

「什麼事?」

「有樣東西我們想讓您給我們看一下。您能馬上跟我一起去一趟您的住處嗎?」

「馬上?」美千代皺起眉頭,「你是認真的?今天可是公演的首日。」

「離正式開演還有時間吧?我一定會把您及時送回來。」

「我可是總務處的負責人,可不能光是『趕在演出之前』。」

「可是我們這邊也很急。」「能不能等到公演結束以後?」

「拜託了。」加賀低頭行禮,「如果您不去,我們就要拿出搜查令了,我們可不想這麼興師動眾。」

聽到搜查令,美千代心頭一緊。這個男人的目的是什麼?

「究竟要我出示什麼?」

「這事我們在車上說。」

美千代嘆了口氣,看看手錶。確實,離正式演出還有一段時間。

「看一下就行,是吧?看完之後會還給我吧?」

「是的。」加賀點頭。

美千代拿過包站起身。

「請先答應,這是你最後一次這樣糾纏我。」

「嗯,我也希望這樣。」加賀答道。

美千代向副手打過招呼,便走出了劇院。對方顯得有些吃驚。

加賀是準備了車來的,但不是警車,而是一輛普通的轎車,看來是由他駕駛。美千代坐在了副駕駛座上。

「請快點。」

「明白。今天路上並沒有那麼堵,別擔心。」

加賀駕車慎重而有紳士風度,但看上去又有幾分心急的樣子。

「有關方法的事。」加賀冷不防開了口。

「什麼?」

「我是說,假定早川小姐是被殺的,那兇手殺她的方法是什麼。」加賀面向前方說起話來,「正如您說過的那樣,忽然將人從陽台上推下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對女人來說尤其難。」

「我想這不可能辦到。」

「嗯。或許不可能。但當時的情況如果不同,就該另說了。」

美千代聞言,目光轉向旁邊。加賀仍然盯着前方。

「我剛才也說過,早川小姐籌備開辦芭蕾舞教室的工作正在進行,為此她似乎在籌措資金。不過,她要準備的並不只是這方面。」

「你想說什麼?」

「光有錢辦不成學校,還必須備足教課的人。我們已經確認過了,早川小姐對弓削芭蕾舞團的數名演員發出過邀請,要她們兼職來教小孩芭蕾舞。」

「這種事……我第一次聽說。」

這真的是美千代頭一次聽到。她腦中浮現出幾個可能接受邀請的人的臉,全都是些無望成為一流演員的傢伙。

「不過,」加賀繼續說道,「也不能一味依賴兼職教師。早川小姐自己也必須能夠教學。但她告別芭蕾也有將近一年了。對一個舞蹈演員來說,這麼長的空白期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即便我這個門外漢也知道。她首先必須把身體恢復到能跳芭蕾的狀態。因此她從基本的課程開始,每天都堅持練一些。她之所以時常會在早晨的訓練場上被人看到,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美千代保持沉默。她預感到加賀的話正朝不受她歡迎的方向偏轉。

「但光是這些練習並不夠。早川小姐想着能不能在家裡也練。可是因為剛剛搬家,房間還沒收拾好,並沒有一塊像樣的地方。所以,她一眼看中的就是陽台了。」

面前的信號燈變成紅色,加賀停下車。美千代感覺到他正面向自己這邊,但她沒有與他目光相對的勇氣。「不,使用陽台恐怕是她搬來之前就已經決定了的。所以她定做了一塊木墊。如果訓練場的地板是不作處理的硬水泥地,就有可能弄傷身體。但我們科長等人對我的話完全是一副摸不着頭腦的樣子。他們說,那麼狹小的地方怎麼能練芭蕾舞?其實是可以的。您自然也明白吧?」

「是把杆練習吧?」美千代無可奈何地說道。

「正是如此。芭蕾舞練習場的牆壁上一定會安裝把杆。書上說,練習者必須抓住把杆進行三十分鐘以上的練習。伸展肌肉、關節和跟腱的準備活動是放在最開頭的吧?」

「你可真是做足了功課。」美千代的話聽起來有點挖苦人的意味,但她內心卻沒這閒工夫。

「那個陽台是安裝了扶手的,可以用作把杆的替代品。扶手的一部分有摩擦過的痕跡,這也看得出是早川小姐每天觸碰它的結果。也就是說——」

信號燈變成綠色。加賀從剎車上移開腳,踩下油門。車順暢地前行。

「也就是說,」他再度說道,「早川小姐是正在進行把杆練習的時候掉下去的,所以她會穿着舞鞋。而她之所以還穿了襪套以及與季節不符的厚衣服,也是為了保護身體不被夜風吹冷。」

「有關着裝的謎團是解決了。但即便是這樣,也不能否定自殺的說法呀。或許是她在練習中一時衝動想死了。」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種可能。可是我們更願意考慮另外一種可能性。」

「什麼意思?」

「雖說芭蕾舞的課程練習很關鍵,但聽說伸展運動也很重要。特別是在課程結束後,可以說是必不可少。我聽說非常傳統的一種做法,就是一條腿放在把杆上的伸展運動。這麼說來,我倒是見過幾回舞蹈演員做這種動作。」

美千代做了個深呼吸。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漸加快。

狹小的車中迴響着加賀的聲音。

「在陽台上練習的早川小姐當然也會在完成練習後進行伸展運動。也就是說,她應該是把一條腿放在陽台的扶手上。而這裡就出了一個問題:陽台的扶手比訓練室里的正規把杆要高。如果只是為了保持身體平衡而抓住扶手,她應該不會注意到扶手與正規把杆之間些微的高度差別,然而一旦將腿靠在扶手上,就會因為扶手過高而不便於做伸展運動。於是早川小姐就準備了一個小小的平台。她應該就是站在那個平台上,再將一條腿放在扶手上伸展。」

「你說的簡直像你親眼看到了一樣。」美千代說道。她臉頰有些僵硬,有意識地不讓聲音顫抖。

「她用的平台,就是放在陽台上的空花盆。只要將它倒着放,高度就正好。將花盆翻過來的時候,我們看到上面有幾個圓形的痕跡。鑑定的結果表明,那應該就是舞鞋的痕跡。」

車駛入美千代熟悉的街道,離公寓也近了。一定要沉着,她暗自說道。沒關係,無論自己如何可疑,只要沒有證據,他們就不能怎麼樣。

「話說到這裡,您應該明白我想說什麼了吧?早川小姐站在平台上的時候,有一條腿是靠在陽台的扶手上的。這看上去是種很不穩定的狀態。假如這個時候有人從一旁抓住早川小姐站在平台上的支撐腿往上舉,她的身體就能輕而易舉地翻出欄杆。」

「你想說那是我乾的吧?」

「我們只是在尋找兇手。」加賀的聲音沉着得令人生厭,「根據我們的推理,兇手雖然在逃走之前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舉動,但還是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移走花盆。恐怕是因為保持現場的樣子會讓人看出犯罪的手段。兇手將花盆放在陽台的一角,讓它看上去跟芭蕾舞毫無關係。這也就意味着我們要做的事,就是尋找我們認為碰過那個花盆的人。」

美千代終於領悟到剛才加賀提起花盆的理由了。真實的意圖在這裡。表面上說起來像是無關緊要,實際上是在確認她有沒有碰過花盆。

「剛才我也說過了,我確實碰過花盆。但那是我幫她搬家時的事。」

「我知道。您說您戴了手套,對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