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個謊言 - 第2章

東野圭吾

「您的房間是在八樓吧?您去過陽台嗎?」加賀問道。

「倒是去過幾次,」美千代答道,「但並不常去。所以那天晚上也一樣,樓下的陽台上發生了什麼,我沒能看到。這我都說了好幾遍了。」

報紙上報道說,早川弘子墜落的時間應該是屍體發現的前夜。恐怕這是警方根據解剖的結果作出的推斷。為了證明這個推斷,加賀立即來到這裡,詢問當夜美千代是否在場。那個時候她的回答與她剛才所說的一樣。

「您從陽台往下看過嗎?我指的是早川小姐墜落地點的附近。」

「這個嘛,」美千代低下了頭,「可能看過,但我忘了。最近我都沒往下看過。這怎麼了?」

「我在早川小姐房間的陽台上往正下方看過一眼。我首先想到的是,墜落地點的地面十分狹小。不光被建築物和牆壁夾在中間,旁邊還有草坪,因此基本上看不到水泥地面。我感覺,如果有什麼東西落下去,落到水泥地面的概率應該十分低。當然,這是眼睛的錯覺,走到樓下才明白,水泥地面出人意料地開闊。只是從上面看上去不一樣。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感覺,我的同事似乎也有同樣的印象。」

「然後呢?」

「自殺者的心理表面上複雜,卻有單純的一面。跳樓自殺也一樣,有時自殺者受俯視時的感覺影響,會改變自己的想法。自殺者最恐懼的就是不能幹脆利落地死去。以七樓的高度,無論落在哪裡都會立即斃命,這誰都想得到,但自殺者會覺得自己必須直接擊中水泥地面才行。從這一點來看,在那個陽台上向下看到的情景會起到干擾決心的作用。」

「否定自殺說法的依據就只有這些?」

「不,這根本談不上什麼依據,只是個人印象罷了。要說證據,她的房門沒有上鎖,錄像機還設置了定時錄像,這總算得上吧?」

「定時錄像?」

「是的,第二天一大早NHK會播出芭蕾舞入門教學的節目,早川小姐看樣子是打算錄下來。我們從到訪過早川小姐房間的人那裡獲得證言,直到事發前一天,她的錄像機都還沒有接上電源。也就是說,她是為了錄像而匆忙調置了錄像機。一個想要自殺的人,會做這種事嗎?」

錄像機——

美千代的腦海里浮現出早川弘子房間的樣子。她還記得起居室的角落裡擺着電視機。至於有沒有錄像機,她記得不那麼清楚。而錄像機是否正處在定時錄像的狀態,她更是沒有考慮過。

「就算是我,也有過一時大意忘了鎖玄關門的事。如果她是衝動性的自殺,定時錄像也可以解釋,這種事情不也有嗎?」美千代說道,「一旦起了自殺的念頭,總不會想着先解除定時吧?」

「道理倒是這樣,」加賀輕輕一笑,「那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衝動?是她設置好定時錄像後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個嘛,這個我就……」美千代搖搖頭。

「之前問大家對早川小姐自殺的原因有什麼看法時,您是這樣回答的:早川小姐因為告別了演員生涯,不能再跳舞了,似乎失去了人生價值。她自殺可能是因為這個苦惱越發嚴重了。」「我現在也這麼認為。」

「但在此後的調查里,出現了與這個說法相矛盾的事實。早川小姐似乎正在努力尋找新的人生價值。」

「新的人生價值?」

「那就是芭蕾舞教室。」加賀雙手放在桌上,十指相扣,身子微微前傾,「早川小姐是玉縣誌木市的人吧?有跡象表明她正在那一帶物色能開芭蕾舞教室的地方。她的熟人說,她想教小孩們芭蕾舞。而她之所以搬到練馬來,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從練馬到志木的交通也很便利。」

美千代舔了一下乾巴巴的嘴唇。

「哦……開芭蕾舞教室。」

「您不知道吧?」

「我第一次聽說。」

這並非謊話。她雖然察覺到早川弘子似乎要幹什麼事,但完全沒想到是開芭蕾舞教室。

「我明白了。目前並沒有能證明她是自殺的決定性證據。那麼反問一下,他殺的可能性又如何呢?我想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哦?是嗎?」

「怎麼說都是活人從陽台上掉下來,是不是?若是他殺,你不覺得兇手需要很好的體力嗎?而且對方肯定會拼死反抗,因此難道不能說幾乎不可能嗎?或者是兇手讓早川服了安眠藥之類的東西,讓她睡着了。那樣一來,有些力氣的男人倒也不是辦不到。」

「從解剖的結果來看,早川小姐並沒有服用過安眠藥的跡象。」

「那就不可能了。」說着,美千代點點頭,「我可以斷言。」

「有關犯罪手段,我們也考慮過。但現在這層想法還是先放在一邊吧。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的是當天晚上進了那間屋子的人到底是誰。不管用什麼手段實施犯罪,如果兇手不進房間,早川小姐是不會掉下去的。幸好早川小姐是剛搬的家,出入她屋子的人應該沒有多少。哪怕只是檢查一下落在地上的毛髮,都能得到相當多的信息。」

一說到毛髮,美千代不由得將手放在頭髮上。最近將白髮染黑費了她不少功夫。

「要是那樣,我就該最先被列在嫌疑人名單里了吧?自從她搬來以後,我已經去過她房間好幾次了。」

「您說的這些,我們在調查的時候當然考慮到了。但不只是毛髮,我們還會檢查衣服的纖維等細小的遺留物。還有,不僅是兇手留下的東西,我們還打算追查兇手拿出去的東西。」

「拿出去的東西?」

「說拿出去不太好理解。更確切地說,就是附着在兇手身上被帶出去的東西。」

「我還是不太明白。」

「比如說,」加賀說着抱起胳臂,「早川小姐或許打算做些園藝,陽台上鋪了一塊木墊,還有一個空花盆放在角落裡。您還記得嗎?」

美千代稍事思考。「說起來,是有這些東西。」她答道。

「在調查的時候,我們發現那個花盆有被人碰過的跡象,而且應該是被人戴着手套舉了起來。當然,那個痕跡可能是早川小姐自己留下的,但我們必須弄清楚。」

「你們怎麼調查?」

「花盆雖然是空的,但或許附着了微量的泥土和農藥。當它被舉起時,這些東西就有可能附着在手套上。這麼一來,就該秘密武器出場了。」

「秘密武器?」

「就是警犬。」加賀豎起了食指,「讓它聞一聞農藥的氣味,然後去找手套。如果不能在室內找到手套,那就說明有早川小姐之外的人碰過花盆。如果順利,或許還能把那個人如何走出房間的情形弄得一清二楚。」

聽着加賀的話,美千代想起了某個電視節目。那是一部紀錄片,講述的是一群憑藉氣味發現毒品的緝毒犬的故事。在片中,它們的神勇表現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美千代呼地嘆了一口氣,露出微笑。

「真是有意思的嘗試啊。但這樣一來,我可能就越來越受懷疑了。因為警犬一定會在我房間前汪汪大叫的。」

「為什麼?」

「因為我碰過那個花盆呀。她搬來的那天我過去幫忙,我記得在打掃陽台的時候把它拿起來過。」

「戴了手套,是嗎?」

「是的。不戴會弄傷手嘛。」

「您確實碰了?」

「嗯。」美千代挺起胸脯點點頭。

加賀陷入了沉默,仰頭看着天花板。

「可惜啊。警犬派不上用場了。」

「看來確實如此了。」加賀撓撓頭。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認為這是他殺呢?如果是他殺,一定要有犯罪動機吧?你發現了什麼嗎?」

「說到真正的動機,那只能去問兇手了。不過,能讓我們往這方面想的證物,我倒是拿到了一些。」

「請務必告訴我,我也有興趣。」

加賀露出一絲猶豫的表情,接着將手伸進了上衣的內兜。

「這個您還記得嗎?」

他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攤開有A4大小。這是一張複印件,上面印着細小的文字和符號。

美千代瞥了一眼便點點頭。

「嗯,我記得。前幾天你拿給我看過。不過,這好像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吧。」

「是的。嚴格地說,這只是一部分的複印件。因為那是重要的物證,不能隨便拿來拿去。」

前幾天加賀拿來的是一沓厚厚的文件,其中夾着幾張記錄了樂譜和配舞動作的底稿複印件。那確定無疑就是預定於今天演出的《一千零一夜》。

據加賀所說,這份文件是在早川弘子的住處找到的。搬過來的其他東西大都還收在紙箱裡,唯獨這份文件早早地就拿了出來,而且還被藏在了床底下。

這份文件的內容有幾個耐人尋味的地方。首先,它是手寫底稿的複印件。這之所以會成疑點,是因為現在芭蕾舞團使用的樂譜和底稿都是印刷品,而這份原稿為什麼必須特意用手寫?而且手寫的原件在什麼地方也是個謎團。早川弘子究竟為什麼要視若命根般保管這種東西?

對於加賀的問題,美千代只是回答說什麼都不知道。除此之外,她不打算再回答什麼。

「此後我們經過了多方調查,基本上已經摸清了那份文件的本來面目。」

「那是什麼?」

「我有件事想先確認一下。是有關《一千零一夜》的事。那部作品是弓削芭蕾舞團創作的吧?」

「對。」

「作者和編舞是寺西智也,也就是當時您的丈夫。作曲是新川二。我聽說作品是這兩位摯友在十七年前創作的。初演是在十五年前,扮演主角普爾莎公主的是您。實際上,那也是您最後一次登台。到此為止,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正是那樣。」

「這麼一來,那份文件就產生了一個矛盾。從書寫筆跡等方面來看,我們判斷,編舞部分應該是出自松井要太郎的手筆。這位松井先生,想必您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

「聽說松井也是弓削芭蕾舞團的一位總排練者。他也學過編舞,和音樂家新川也是舊相識。但他在二十年前因病亡故了。矛盾就在這裡。為什麼死掉的人寫出了三年之後才完成的作品?」

美千代陷入沉默。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是知道的,但她猶豫着現在該不該說。不管怎麼說,警察的推理已經結束,這是確確實實的事。

「很遺憾,新川先生在五年前因為一場事故死了,而您丈夫也在去年因為癌症死亡,所以真相就不明不白了。但仍然可以想象,寫出《一千零一夜》的是新川、松井這對搭檔。然而因為松井先生亡故了,劇本發表時,便讓寺西智也先生充當了編舞人——我想這也並不算什麼跳躍性的想象。」

「你是想說,我丈夫……寺西智也是冒名頂替?」

「我沒說是冒名頂替。或許有這樣的來龍去脈,我只是描述這個推測而已。」

「不就是一回事嗎?啊,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美千代面朝警察點點頭,「因為某種原因,早川發現了松井先生的原稿。於是她作出了和你一樣的推理,對我進行了威脅,對吧?而我為了保守丈夫的秘密,就把她殺了。這就是你所想的,對嗎?」

但加賀沒有回答。他微微低下頭,用一種自言自語的口氣說道:「我們調查了早川小姐的銀行賬戶,有一筆來源不明的一千萬元款項。我們只能認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特殊的事情。」

「你是說那筆錢是我支付的?」

「有錢進賬,就說明可能賣掉了什麼東西。在這點上,我們聯想到了那份被找到的文件是複印件。說不定早川小姐持有原件,以一千萬元的價錢賣了。我們也這樣考慮過。」

「如果文件被人買下了,那麼案子到這裡就已經結了。我並沒有殺她的動機。」

「在您看來是已經結了,但早川小姐或許並不這麼看。證據就是那份被找到的文件。雖然原稿已經交到了您手上,但她為自己保留了一份複印件。她之所以複印,應該就是要拿它作為和您進行新交易的工具。『交易』這個詞,或許還可以置換成剛才您說的『威脅』這個詞。」

加賀平淡的語氣讓周圍的空氣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美千代甚至感到呼吸困難。

04

美千代思考着該怎麼回答,為了拖延時間,她將目光投向了電視屏幕。舞台練習還在繼續。從演員們的着裝來看,她知道已經進入了第三幕。正在跳舞的是普爾莎公主。她和成為國王的亞魯重逢,但因為燈神的魔法,他看不到她的真面目。於是她通過給他跳舞,試圖喚醒心上人。

看着舞蹈的美千代忽然站起身來。

「不好意思,請稍等。」她對加賀說完,便打開門離開房間,朝着演出大廳一路小跑。

走進大廳,她在通道上快步前行,徑直走到雙腿交叉坐着的真田旁邊。

「真田先生,那是怎麼回事?」

一臉髭鬚的真田慢慢轉過頭來。

「你覺得哪兒不對勁?」

「普爾莎的舞蹈!你為什麼讓她那樣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