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聳聳肩 - 第3章

安·蘭德

「上帝呀,吉姆!他是——」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在賺錢。但在我看來,那不是衡量一個人社會價值的標準。至於他的石油,要不是因為鳳凰·杜蘭戈,他就得來巴結我們,和其他客戶一樣排隊,而且不能提超出他的運輸合理份額的要求。如果我們想反對那類破壞性的競爭,就沒有別的辦法。沒人能指責我們。」

艾迪·威勒斯想,他的努力已經到了自己的胸口和太陽穴所能承受壓力的極限;他曾想把這件事弄清楚一次,而且他覺得,這事已經再清楚不過了,除非自己的表達方式有問題,否則不會有其他原因妨礙塔格特對此的理解。因此,他盡了很大的努力,但依舊徒勞,如同他們以往的所有討論都以他的失敗告終一樣;無論他說什麼,他們似乎從來不是在說同一件事情。

「吉姆,你在說什麼?在鐵路垮掉的時候,即使沒人指責我們,又能怎麼樣?」

詹姆斯·塔格特笑了笑,淡淡的,帶着愉悅和冰冷。「很感人,艾迪,」他說,「你對塔格特泛陸運輸的投入——非常感人。如果你不注意的話,就真的會變成一個世襲的奴隸了。」

「我就是這樣,吉姆。」

「不過,我能問一下,你的工作是和我討論這些事情麼?」

「不是。」

「那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有各種管理部門?你為什麼不把所有這些報告給相關的人?你怎麼不到我親愛的妹妹那兒哭訴去?」

「是這樣,吉姆,我知道輪不到我和你說這些。可是,我不明白髮生的這一切,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顧問們告訴了你些什麼,或者他們為什麼不能讓你明白這一切。因此,我覺得我要試着自己來告訴你。」

「我珍視我們童年的情誼,艾迪。但是,你認為這就可以讓你不打招呼進到這裡,而且想來就來嗎?想一想你的級別,難道你不應該記住我是塔格特泛陸運輸的總裁麼?」

這次是白費了。艾迪·威勒斯還是像往常一樣看着他,沒有受到損傷,只是疑惑地問道:「那麼你不打算對里約諾特線路做什麼了?」

「我沒這麼說過,我根本就沒這麼說過。」塔格特正看着地圖上艾爾帕索以南的那條紅線,「只要等聖塞巴斯帝安礦一開始,另外我們的墨西哥支線付清了債務——」

「別說這個了,吉姆。」

塔格特轉過身來,他被艾迪聲音中一種從未有過的怨恨嚇了一跳,「怎麼了?」

「你知道怎麼了?你妹妹說——」

「讓我妹妹見鬼去吧!」詹姆斯·塔格特說。

艾迪·威勒斯一動不動,他沒有回答,站在那裡凝視着前方。但是,他對詹姆斯·塔格特和辦公室里的一切視而不見。

片刻後,他鞠躬退了出來。

下午,詹姆斯·塔格特的隨從人員正在關燈,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但隨從主管珀普·哈普爾依然坐在他的桌前,擰着一個被拆散了一半的打字機橫杆。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有這樣一個印象:珀普·哈普爾就是生在那個角落的那張桌子前,而且從來不想離開。從詹姆斯·塔格特的父親那時起,他就是隨從主管了。

當艾迪·威勒斯從總裁辦公室走出來時,珀普·哈普爾瞥了他一眼。這一眼是緩緩的,意味深長的,似乎是說他知道艾迪來到大廈的這個角落就意味着有麻煩,知道他此行毫無結果,而且他對他所知道的這些無動於衷。艾迪曾經在街角的遊蕩者眼中看到過這種帶着譏諷的無動於衷。

「嘿,艾迪,知道哪兒能買到羊毛汗衫嗎?」他問道,「滿城找遍了,哪兒都沒有。」

「我不知道,」艾迪停下來,說,「幹嗎問我?」

「我誰都問,沒準有人會告訴我。」

艾迪有些侷促地看着這張空洞而衰老的臉,以及頭上的白髮。

「這個關節受寒了,」珀普·哈普爾說,「今年冬天會更冷。」

「你在幹嗎?」艾迪指着被拆散的打字機問。

「這鬼東西又壞了。送去修也沒用,上次他們用了三個月才修好。也許我能鼓搗好它,但估計頂不了多久了。」他把拳頭放在鍵盤上,「老夥計,你該進廢品堆了,用不了多久了。」

艾迪吃了一驚,這正是他一直極力回憶的那句話:用不了多久了。不過,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記起這句話。

「沒用了,艾迪。」珀普·哈普爾說。

「什麼沒用了?」

「沒什麼,隨便什麼。」

「怎麼了,珀普?」

「我不會再去要一個新的打字機,新的是用錫做的。等老機器沒了,就不再有打字了。今天早晨地鐵里有個事故,車閘失靈了。你應該回家去,艾迪,打開收音機聽一聽好的舞曲台。把它忘掉吧,孩子,你的問題就是你沒有個愛好。有人又偷了燈泡,就在我住的下面的樓梯那邊。我有胸口痛,今天早上買不到任何的咳嗽露,我們街頭的那家藥店上周倒閉了。得克薩斯西部鐵路上個月倒閉了。他們昨天因為臨時修路關閉了皇后堡大橋。唉,有什麼用?誰是約翰·高爾特?」

她坐在火車車廂的窗前,向後仰着頭,一條腿伸出去,搭在對面的空座位上。窗框隨着運行的節奏搖動,窗玻璃懸掛在空曠的黑暗之中,不時,點點的燈光如同明亮的條紋划過車窗。

她的腿被包裹在緊繃的閃亮絲襪里,修長的線條筆直地經過弓起的腳背,停在高跟鞋內的足尖。這種女性的優雅似乎並不屬於充滿灰塵的車廂,與她渾身上下也極不和諧。她穿着一件雖然曾經價格不菲、此刻卻已經松垮走形的駝毛大衣,隨意地包裹着她那瘦削而緊張的身體。衣領豎起,碰到她帽子的斜邊。一襲快要及肩的褐發垂在腦後。她的臉瘦而有稜角,嘴部輪廓分明,富有肉感,緊緊地閉着。她的手始終在衣袋裡,姿勢僵硬,沒有女人味的溫柔,似乎她討厭固定不動,似乎她對自己的身體,一個女性的身體,毫無意識。

她在坐着聽音樂,這是一個勝利的交響樂。音符洶湧着升高,不僅是在表現上升,它們本身就是上升,它們是向上的本質和形式,把人類的每一個以向上做動力的行為和思想都體現了出來。它是烈日噴薄而出的聲音,衝破黑暗,廣播四方。它有着釋放的自由和目的性的嚴謹,把空間蕩滌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不受羈絆的努力的快樂。聲音中只有一個微弱的回音,音樂擺脫了它,表達了一旦發現沒有醜惡和痛苦、而且從來就不必有醜惡和痛苦時的那種驚奇。它是一首寬廣無際的救贖之歌。

只是那麼一小會兒,她想到了——在它還繼續時——完全可以徹底放棄——忘掉一切,聽任你自己去感受。她想着:去吧,放下束縛,就是這樣。

在她心底的某個邊緣,在音樂後面,她聽到了列車車輪的聲音,以均勻的節奏敲打着,每到第四下都敲出一個重音,好像在有意強調着一個目的。因為聽到了車輪聲,她就可以放鬆,她邊聽交響樂邊想:這就是車輪必須保持轉動的原因,這就是它們要去的地方。

她以前從未聽過這首交響樂,但知道它是理查德·哈利寫的。她聽得出那種激烈和極度的緊張,聽得出主題的風格。在人們不再寫歌的年代,這是一首清澈、精妙的曲子……她坐在那兒,仰望着車廂頂部,卻視若無物,渾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聽一部完整的交響曲,或者只是一個主題,也許,她是在聽自己心中的交響樂。

她隱約感到,理查德·哈利的所有作品中都預示般地迴響着這個主題,並貫穿在他漫長的掙扎——直至人到中年,名利從天而降並擊倒了他,而這——她一邊繼續聽着交響曲一邊想着——就是他為之奮鬥的目標。她記起了他的音樂中帶有暗示的內容和承諾性的樂句,旋律中斷續的、有了開頭卻不能如願以償的音符。理查德·哈利在寫這個作品的時候,他……她一下子端坐起來,理查德·哈利是什麼時候寫的這部作品呢?

與此同時,她意識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也第一次開始納悶這音樂從何而來。

幾步以外的車廂盡頭,一個修閘工正在調節空調的控制裝置。他很年輕,有着一頭金髮,他吹的口哨,正是交響樂的曲子。她意識到,他已經吹了有一陣子,這也正是她剛才所聽到的一切。

她懷疑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高聲問道:「請告訴我你吹的是什麼?」

那小伙子向她轉過身來,一個直視過來的眼神和她相遇,她看到了一抹坦蕩、熱情的笑容,似乎他正在與朋友分享着信心。她喜歡他的臉——線條結實硬朗,沒有她已經習慣從別人臉上看到的那種讓臉走形的鬆弛肌肉。

「是哈利的協奏曲。」他笑着回答。

「是哪一個?」

「第五。」

她有意停頓了一下,然後一字一句地緩緩說:「理查德·哈利只寫過四首協奏曲。」

小伙子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她剛才一樣,似乎猛然間驚醒,回到了現實。如同快門被猛然按下,只留下一張沒有表情、毫無人氣、漠然而空洞的面孔。

「對,是這樣。」他說,「我錯了,我搞錯了。」

「那麼,這究竟是什麼?」

「是我在什麼地方聽到過的。」

「什麼?」

「我不知道。」

「你在哪兒聽到的?」

「記不得了。」

她無望地停住了問話。他轉過身去,也不再有興致。

「它聽上去像是哈利的調子,」她說,「但是,我清楚他譜的每個音符,他從沒寫過這個。」

小伙子轉回來面對着她,除了臉上的一絲注意,依舊無所表示,他問:「你喜歡理查德·哈利的音樂?」

「是的,」她說,「非常喜歡。」

他端詳了她一會兒,似乎在猶豫,然後走開了。她看着他幹活時熟練的動作,他只是悶頭干着。

她已經兩個晚上沒合眼了,可是,她不能讓自己入睡。有太多的問題要考慮,時間已經不多了:火車一大早就會抵達紐約。她需要時間,但她希望火車能夠再快些。不過,這是塔格特彗星號——全國最快的列車了。

她儘量去思考,但音樂依舊縈繞在心中,總是能聽到,是飽滿的和聲,如同某種執拗的腳步,無法停下來。她惱怒地搖晃着腦袋,一把拽下帽子,點燃了一根煙。

不能睡,她想,她要堅持到明天晚上……車輪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她對這聲音已經熟悉得可以充耳不聞,但這聲音卻成為她身體裡的一種安詳……在她熄滅香煙的時候,她知道自己還需要一根,不過,她想還是等一分鐘,就幾分鐘,然後再去點燃它……

她睡了過去,然後,突然驚醒,儘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明白一定出了什麼事:車輪停了下來。在夜晚幽藍的燈光下,列車無聲地停在那兒,影子模糊。她瞧了一眼手錶:不該停車啊。她向窗外望去,列車靜靜地停在空曠的原野之中。

聽到有人在過道另一側的座位上移動着,她就問:「我們停下有多久了?」

一個男人漠不關心的聲音回答:「大約一個小時。」

那個男人睡眼矇矓,吃驚地看着她,因為她一躍而起,沖向了車門。

外面,是寒冷的風,和空曠的天空下空曠綿延的荒野。她聽到野草在黑暗中瑟瑟作響。遠處,她看見了站在機車旁的人們的身影,在他們上方,一個紅色信號燈高掛在夜空。

她迅速走過一排排靜止的車輪,向他們走去。沒人注意到她走過來。車組人員和幾個乘客聚在紅燈下,他們已經不再說話,似乎只是在平靜中等待着。

「出了什麼事?」她問道。

司機驚愕地轉過身。她的問話聽上去像是命令,不是乘客那種業餘的好奇。她站在那兒,手揣在口袋裡,衣領豎起,在寒風的吹打下,幾綹頭髮在面前飛揚。

「紅燈,女士。」他說,用大拇指向上指着。

「亮了有多久?」

「一個小時。」

「我們不是在主軌上,對不對?」

「沒錯。」

「為什麼?」

「我不知道。」

列車售票員開口了:「我覺得我們不應該被導入到副線上,那個切換裝置有問題,而這個東西是徹底壞了。」他沖紅燈揚揚頭。「我看,那個信號燈是不會變的,我覺得它是完蛋了。」

「那你們在幹什麼?」

「等着信號變。」

她又驚又怒,還沒說話,司爐工竊聲笑着說:「上星期,大西洋南方的那個什麼特別破爛兒被晾在副線上兩個小時——就是出了錯。」

「這是塔格特彗星號,」她說,「彗星號從來沒晚點過。」

「這是全國唯一沒有晚點過的了。」司機說。

「總會有第一次的。」司爐工說。

「這位女士,你不懂鐵路。」一個乘客說,「全國上下的信號系統和配車員是最不值錢的。」

她沒有掉頭搭理那個乘客,繼續對司機說:「如果你知道那個信號燈壞了,你打算怎麼辦?」

他不喜歡她那種權威的語氣,也不明白她怎麼就那麼自然。她看上去很年輕,只能從她的嘴和眼睛看出她已經三十多歲了。那深褐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似乎能穿過不合理的東西,看透一切。那張面孔隱約有點熟悉,但他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了。

「女士,我可不想把脖子伸出去。」

「他的意思是,」司爐工說,「我們的職責是等候命令。」

「你的工作是開這列火車。」

「但不能違反紅燈。如果信號叫停,我們就停。」

「紅燈意味着危險,女士。」乘客說道。

「我們不會去冒險,」司機說,「如果我們動了,無論是誰該負責,他都會把責任推給我們。所以,除非有人讓我們走,我們就停在這裡。」

「那如果沒人這麼做呢?」

「遲早會有人的。」

「你建議等多久?」

司機聳了聳肩膀,「誰是約翰·高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