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聳聳肩 - 第2章

安·蘭德

也許有人說,哲學書籍的目的是把新的知識先向自己做出澄清和說明,然後把你的知識提供給其他人。然而,我所知道的區別在於:我需要得到並向自己說明我用過的新的哲學或概念,使其能夠通過小說具體地表現出來。我不介意把故事建立在舊有的知識主題或論點上,或者別人已經發現或說明的知識,也就是別人的哲學上(因為那些哲學是錯誤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一個抽象的哲學家(我想表現完美的人和他完美的一生——而且我還必須發掘出自己的哲學觀點及這種完美的定義)。

不過,當我一旦發掘出了這樣的新知識,那麼對於用抽象、泛泛的辭令,也就是知識化的形式來表達它,我毫無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使用它,應用它——也就是用人和事件的具體形式,用小說的形式來表達。這一點也是我最後的目的,我的終點。哲學知識或新發現只是通向它的手段。就我的目的而言,抽象知識的非虛構形式無法引起我的興趣,而最終在虛構和故事中的應用形式卻可以(儘管我要向自己說明這些知識,但在這個歸根結底又回到人的循環過程中,我選擇最終的形式——表現)。

我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這方面的一種特殊的現象。我想,我代表的是一個完整的人的提煉合成。總之,這應該是我創作約翰·高爾特這個人物的線索。他同樣是抽象哲學家與實用發明家的結合,是思想和行動兩者的共同體……

在學習時,我們從具體的物體和事件中歸納出一種抽象。在創作時,我們從抽象中塑造出具體的物體和事件。我們把抽象復原回它的特定含義,回到具體中去。但是,抽象幫助我們得到了我們想要的那種具體。它幫助我們去創造——去根據我們的意圖重新勾畫這個世界。

我忍不住再引用一段,這是出現在幾頁後的相同的論述。

作為旁觀者,偶然想到:如果創造性的小說寫作是一個將抽象轉化為具體的過程,那麼這種寫作就有三種可能的等級:通過舊的小說手法(人物、事件或情景曾在同樣的意圖中被同樣地轉化使用過)轉化一個舊的(已知的)抽象(主題或論點)——這是最常見的垃圾;通過新的、獨特的虛構手法轉化舊的抽象——這是大部分的優秀文學;創造全新的、獨特的抽象,並通過新的獨特的手法轉化它。這,就我所知,才是我——我的小說寫作。如果這是錯誤的自負,請上帝寬恕我吧(隱喻!)。就我目前看來,應該不是(第四種可能性——通過舊的手法轉化一種全新的抽象——從定義上就行不通:如果抽象是新的,就不可能存在別人曾用過的轉化手法)。

她的結論是「錯誤的自負」嗎?她寫下這篇筆記已經有四十五年了,而此刻,你的手中正捧着安·蘭德的名著。

你來判斷吧。

里奧那多·佩克夫

1991年9月

第一部 毫不衝突

1 主題

「誰是約翰·高爾特?」

光線正暗下來,艾迪·威勒斯難以看清流浪漢的面孔。流浪漢簡短地問話,毫無表情。不過,街道盡頭落日的金黃在他的眼中閃爍着,而這雙眼珠嘲弄而直直地盯着艾迪·威勒斯——似乎這問題正是針對他身體裡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問這幹嗎?」艾迪·威勒斯問,聲音緊張。

流浪漢斜倚着門廳過道的牆壁,身後錐形的碎玻璃映出天空金黃的色澤。

「為什麼這讓你不舒服呢?」他問道。

「沒有。」艾迪·威勒斯反駁着。

他急忙把手伸進口袋。流浪漢攔住他後,向他討要一角錢,接着就喋喋不休起來,似乎是在打發時間,並拖延下一個難題的到來。最近,在街上乞討零錢已經司空見慣,沒有必要聽什麼解釋,而且他也沒有去聆聽那個流浪漢如何絕望的細節的念頭。

「買杯咖啡去吧。」他說着,遞給陰影里那張看不見的臉一角硬幣。

「謝謝,先生。」話音返回來,了無興趣。他向前探了探,飽經風霜的褐色的臉,上面布滿了疲憊的皺紋;一雙眼睛是聰敏的。

艾迪·威勒斯繼續向前走去。他奇怪為什麼每天這個時候都能感覺到它——莫名其妙的恐懼。不,他想,不是恐懼,沒什麼好害怕的:這只是一種龐大而瀰漫開來的憂慮,毫無來由,不知所終。他已經習慣了這感覺,但卻無法解釋;可是,那個流浪漢說話時似乎知道艾迪能感覺到它,似乎認為一個人應該感覺到它,不僅如此,似乎還知道原因。

艾迪·威勒斯有意識地約束自己,把肩膀抬平。他想,必須制止這種情況。他開始想象了。他是否一直就有這種感覺呢?他三十二歲了,他努力地回想着。不,沒有。但他無法記起這情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種感覺突然到來,毫無規律,現在比以前來得更頻繁。是黃昏,他想,我討厭黃昏。

雲彩和它下面摩天大廈的牆柱慢慢變成黃褐色,像一幅古舊的油畫帶有的那種傑作褪萎時的顏色。長長的污跡自大廈的尖頂下方蜿蜒垂落,附着在單薄的、被煤灰侵蝕的牆壁上。在高樓上方的一側,有一條約十層樓高的裂縫,狀如靜止的閃電。一個突出的東西劃破了屋頂上的天空,那是半截尖頂,仍在承接着落日的光芒,尖頂的另一半,金葉早已脫落。日光紅而凝靜,像映照出的火光,不是那種熱烈的火焰,而是即將熄滅,阻止已嫌太晚的餘燼。

不,艾迪·威勒斯想,眼前的城市並沒有什麼令人不安的地方,看起來一如往常。

他繼續走着,提醒自己回辦公室已經遲到了。他並不喜歡回去要乾的活兒,但必須得幹完。因此他沒有嘗試拖延,而是讓自己加快了腳步。

轉過一個彎。他從兩幢大樓黑沉沉的身影空隙中,看到一幅懸在半空的巨大日曆,像在門縫裡看到的一樣。

這是去年紐約市長在一棟大樓頂部豎起來的日曆。這樣,市民們抬頭瞧一眼公共建築,就可以像區分一天的鐘點一樣知道日期。一個白色的長方塊懸在城市上空,向下面街道的人們傳達着日期。在這個日落夜晚的鏽紅光線里,長方塊顯示出: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移開視線。他從未喜歡過那幅日曆的樣子。它以一種難以名狀的方式令他不自在。這種感覺看來融進了他的不安,兩者並無本質區別。

他突然想起有句話——類似摘錄的一句話,表達了日曆看來想要提示的東西,但他記不得了。他邊走邊搜尋着這句話,這便如同懸在心中的一個空白的形狀,既不能填上,也無法丟棄。他回頭望去,白色的長方塊佇立在樓頂,顯示着不可更改的最終結果: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將視線降回到街道,移向一幢褐色石屋台階前的蔬菜推車上。他看到一堆金黃色的胡蘿蔔和新鮮的綠蔥,看到一方乾淨的白窗簾在一扇打開的窗前飄舞;他看到一輛公共汽車熟練地拐過街角。他納悶他為什麼感到安定了下來,然後,又為什麼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願望,希望這些景物沒有被留在上面那塊開闊而不受保護的空虛中。

當他來到第五大道,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途經的商店櫥窗。他並不需要,也不想買任何東西,但他喜歡看陳列的物品,任何物品,人們製作的、將被人們使用的物品。他喜歡街道繁華的視野。平均每四家店中,只有不到一家倒閉,櫥窗黑暗而空洞。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了橡樹,的確是毫不相干。但是,他想起了它,還有他在塔格特莊園度過童年的夏天。他與塔格特家的孩子們度過了童年的大半時光。現在,他成了他們的雇員,正如同他的父親和祖父是他們的父輩的雇員一樣。

那棵大橡樹曾聳立在塔格特莊園一處孤零零的山丘上,俯瞰着哈德遜河。七歲的艾迪·威勒斯喜歡來這裡看那棵樹。它屹立在那裡已有幾百年了,而他覺得它會一直立在那裡。樹根就像手指頭插進泥土一樣抓緊了山丘,他覺得即使是巨人抓住樹冠,也無法把它連根拔起,只能是撼動山丘和整個大地,就像繩索那一頭拴緊的球一樣。在橡樹面前,他覺得安全,它是一個無法被改變和威脅的東西,是他的勇氣的極大象徵。

一天晚上,閃電劈中了橡樹。次日早上,艾迪看到了它,倒在地上,被劈成了兩半。他像探望黑洞洞的隧道一樣向樹幹中望去。樹的軀幹只是個空殼,樹心早就腐朽殆盡,什麼也沒留下——只有一層薄薄的灰燼,任由着微風吹散。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殘存的軀體無法獨自站立。

幾年後,他聽人說應該保護小孩不受驚嚇,以及有關死亡、疼痛或恐懼的最初體驗。不過,這些從來沒有嚇倒過他。當他安靜地站在那裡,向樹幹的黑洞中看去時,他感到了震驚。那是一種深深的背叛——更可怕的是,他無法確定究竟是什麼遭到了背叛。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信念,他知道,是其他的什麼。他肅立在那兒好一陣才回家,自此,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鏽蝕的交通信號燈變換裝置發出尖叫,艾迪·威勒斯在路邊停下腳步,搖了搖頭。他對自己有些惱怒了。今晚想起這棵橡樹完全是莫名其妙,它對他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只是一縷淡淡的感傷——在他體內某個地方,是快速閃過並消失的一滴痛苦,如同玻璃窗上的一點雨滴,流淌出問號的痕跡。

他不想讓童年與任何悲傷發生聯繫,他喜歡童年的記憶。他現在所能記住的其中任何一天好像都被凝固而燦爛的陽光淹沒了。他覺得,那其中似乎只有幾縷光束穿透到了他的現在:不是光束,更像是纖細的光線,為他的工作、他孤寂的公寓,以及他默默而小心翼翼的生存帶來片刻的光彩。

他想起了自己十歲時夏季的一天。那天,在林間的空地,他那兩小無猜的玩伴告訴了他長大後他們將要做些什麼。那些話聽起來如同日光一般閃亮。他聽着,既欽佩又驚訝。當他被問到想要做什麼時,他脫口而出,「只要是對的,」然後補上一句,「你應該去做大事……我是說,我們一起。」「做什麼?」她問。他說道:「我不知道,所以我們應該去找。不僅僅是你剛才說的那些,不僅僅是做生意和養活自己,而是像打贏戰爭、從火海里救人或者爬山。」「為什麼呢?」她問。他說:「牧師上周日說我們必須一直追求我們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你覺得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們必須找出來。」她沒有回答,眼睛望向遠處,望到了鐵軌。

艾迪·威勒斯笑了。二十年前,他曾經說過,「只要是對的」。從此,他一直信守着這句話,而其他的問題已經淡出了他的內心,他一直忙得無暇去問。不過,他始終認為一個人顯然是必須要做正確的事,他一直不明白人們如何能做其他的,他只是知道他們的確這樣做過。對他來說,這依然是簡單而難以理解:簡單在於,做的事就應該是對的,難以理解的就是,一些事並不如此。他想着,拐過街角,來到了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大廈。

這幢大樓是街上最為高傲的建築。每看到它,艾迪·威勒斯就會露出微笑。樓身上一溜溜長長的玻璃沒有損壞,與那些相鄰的建築形成反差。直插天際的樓壁沒有破碎的牆角或磨損的邊緣,大樓似乎脫離了歲月的打磨。它會一直矗立在那兒的,艾迪·威勒斯想道。

只要走進這幢塔格特大樓,他就感到輕鬆和安全。這是個充滿競爭和力量的地方。大廳的走道上是鏡子一般的大理石。照明是堅固的、打磨過的長方形水晶燈。成排的女職員坐在一扇扇玻璃板後面的打字機前,敲擊鍵盤的聲音如同火車車輪飛速駛過的轟鳴。時而,一股輕微的震顫仿佛是與之呼應的迴響,穿透樓壁,從大廈地下的隧道傳來。火車在那裡啟動,奔越整個大陸後再回到這裡停下,幾十年周而復始。塔格特泛陸運輸,艾迪想着,連接海洋,他童年時代的一個驕傲的口號,比《聖經》中的任何一條戒律都更加耀眼和神聖。連接海洋,永遠——艾迪·威勒斯重新煥發出他的忠誠,穿過亮可鑑人的大廳,走進了大廈的心臟——塔格特泛陸運輸總裁詹姆斯·塔格特的辦公室。

詹姆斯·塔格特坐在辦公桌後面。他看上去像是快五十歲了,似乎沒有過渡,便一下子從青春時代走進老年。他有一張小而易怒的嘴,稀疏的頭髮披在光禿的腦門上。他的姿勢有一種羸弱而失了重心的不堪,似乎是同他高大瘦削的身體作對。那身體中本該具有貴族般的自信,那安適而優雅的線條,現在已經轉化為蠢人的魯鈍。他的臉蒼白而鬆弛,眼睛黯淡不清,一直不停地緩慢游弋的目光,始終帶着憎恨,掃過眼前存在的一切。他看上去頑固而沒有活力。他三十九歲。

聽到開門聲,他厭煩地抬了抬頭,「別煩我,別煩我,別煩我。」詹姆斯·塔格特說道。

艾迪·威勒斯走向辦公桌。

「是要緊的事,吉姆。」他說道,並沒有抬高嗓門。

「好吧好吧,什麼事?」

艾迪·威勒斯看了看辦公室牆上的地圖。玻璃下面的地圖,顏色已經消退——他隱隱地驚嘆究竟有多少年,有多少塔格特家族的總裁坐在這張地圖前面。從紐約到舊金山,塔格特泛陸鐵道網絡的紅色線條刻在褪色的全國版圖上,像是血管組織。看上去似乎在很久以前,血液曾貫透了動脈,並且由於自己的過度膨脹,在全國範圍內隨意蔓延開來。一條紅色的斑紋從懷俄明州的車頁納一直蜿蜒下行到得克薩斯州的艾爾帕索——這是塔格特泛陸運輸的里約諾特線路。最近,又加了新的標記,這條紅色條紋已經延伸到艾爾帕索以南的地點——但是,艾迪·威勒斯的目光剛剛觸及那一點,便急忙轉開了視線。

他看着詹姆斯·塔格特,說道:「是關於里約諾特線路,」他察覺到詹姆斯·塔格特的目光下垂到了桌子的一角。「我們又出了一起事故。」

「鐵路事故每天都在發生。你非得拿這個來煩我嗎?」

「你懂我的意思,吉姆。里約諾特線路不行了,軌道已經完蛋了,整條線路都是這樣。」

「我們正在弄一條新軌道。」

艾迪·威勒斯繼續說下去,仿佛那個回答根本不存在一樣。「那條軌道完了。把火車開到那裡沒有意義。人們正在放棄使用。」

「在我看來,全國任何一條鐵路都有幾條支線運營虧損。我們不是唯一的一家。這是全國性的狀況——一個暫時的全國狀況。」

艾迪站在那裡,靜靜地望着他。塔格特最不喜歡艾迪·威勒斯的就是這樣直視對方眼睛的習慣。艾迪的眼睛是藍色的,很寬,而且帶有疑問。他有金黃的頭髮和方正的臉龐,很平常,只有那種誠懇的關切和一覽無餘的迷惑的好奇才會令人注意。

「你想要怎樣?」塔格特厲聲問道。

「我只是來告訴你你必須知道的事情,因為總得有人告訴你。」

「關於我們又出了一起事故?」

「關於我們不能放棄里約諾特線路。」

詹姆斯·塔格特很少抬起他的頭;他看人的時候,是撩起那雙厚重的眼皮,從他寬闊的禿腦門下面向上方盯過去。

「誰想放棄里約諾特線路了?」他問道,「根本不存在放棄它的問題。我討厭你說這個,非常討厭。」

「可是,我們過去六個月來一直沒有完成計劃。無論大小,我們沒有完成過一次沒有故障的運行。我們正在失去我們運輸的顧客,一個接着一個。我們還能挺多久?」

「你太悲觀了,艾迪。你缺乏信心,這會損害一個企業的士氣。」

「你是說對里約諾特線路什麼都不做?」

「我從沒這麼說過。我們一得到新鐵軌就會做的。」

「吉姆,不會有什麼新鐵軌了,」他觀察到塔格特的眼皮慢慢地翻上來,「我才從聯合鋼鐵的辦公室回來。我和沃倫·伯伊勒談過了。」

「他說什麼?」

「他講了一個半小時,卻沒有給我一個直截了當的答覆。」

「你糾纏他幹嗎?我記得鐵軌的第一個訂單下個月才交貨。」

「可這之前的訂單,應該是三個月前就交貨了。」

「無法預料的情況嘛,完全不是沃倫能控制的。」

「在那之前,六個月前就該交貨了。吉姆,我們用了十三個月等聯合鋼鐵交付那批鐵軌。」

「你想讓我怎麼辦?我又不能管沃倫·伯伊勒的生意。」

「我想讓你明白,我們不能等了。」

塔格特用半帶嘲弄、半帶謹慎的語氣,緩緩地問道:「我妹妹怎麼說?」

「她明天才會回來。」

「那麼,你想讓我怎麼辦?」

「這是要你來決定的。」

「好吧,無論你還要說其他的什麼,有一件事你不要提了——就是里爾登鋼鐵。」

艾迪沒有即刻回答。少頃,他平靜地說:「好,吉姆,我不會提的。」

「沃倫是我的朋友,」他沒聽到回音,「我不喜歡你的態度。一旦人力可及,沃倫·伯伊勒是會交付那批鐵軌的。如果他無法交貨,沒人能夠指責我們。」

「吉姆!你在說什麼?你難道不明白,里約諾特線路正在垮掉——不管別人是否在指責我們!」

「他們得忍着了——如果不是因為鳳凰·杜蘭戈——他們就不得不忍。」他看到艾迪的臉繃緊了,「直到鳳凰·杜蘭戈冒出來之前,沒人抱怨過里約諾特線路。」

「鳳凰·杜蘭戈做得很出色。」

「想象一下,一個叫做鳳凰·杜蘭戈的東西和塔格特泛陸運輸競爭!十年前,它只是一個地方的牛奶運輸線。」

「現在,它已經拿到了亞利桑那、新墨西哥和科羅拉多的大部分貨運業務。」塔格特沒有做聲。「吉姆,我們不能失去科羅拉多,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是所有人最後的希望。如果我們不把自己整頓好,我們在那個州的每一個大客戶都會被鳳凰·杜蘭戈搶走的。我們已經丟了威特油田。」

「我搞不懂為什麼所有人都在談論威特油田。」

「因為艾利斯·威特是一個天才,他……」

「該死的艾利斯·威特!」

那些油井,艾迪忽然想到,難道與地圖上的那些血脈沒有某些共同之處嗎?這難道不就是很久以前塔格特泛陸運輸的紅色溪流蔓延到全國的方式,而現在來看是個壯舉嗎?他想,油井噴出的黑色溪流幾乎比鳳凰·杜蘭戈更能夠運載它的火車飛快地流向大陸。那油田在科羅拉多的群山之間,很早以前只是被廢棄的一片碎石地。艾利斯·威特的父親靠榨取這些枯油井維持餘生。現在,如同有人為山的心臟注射了激素,心臟起搏,黑色的血液從岩石中噴發而出——當然,這就是血液,艾迪想,因為血供養和賦予生命,而這也就是威特油田所做的。它使空曠的山坡霎時獲得生命,為地圖上默默無聞的地方帶來了新的城鎮、新的電站和新的工廠。新建的工廠,艾迪想,在一個來自石油工業的運輸收入逐年下降的時候;一個富饒的新油田,在一個又一個著名油田的油泵停轉的時候;一個新興的工業州,曾經是人們除了牛和甜菜根以外,不做他想的地方。有一個人做到了,他用了八年的時間做到了這一切。艾迪想,這就像他在上學時從課本里讀到過、卻又從來不太相信的故事,生活在國家早年成長歲月中的人們的故事。他希望他能見到艾利斯·威特。有許多關於他的談論,但很少有人曾經見過他;他很少來紐約。他們說,他三十三歲,脾氣暴躁。他發現了使枯油井復甦的辦法,然後就去把它們復甦。

「艾利斯·威特是一個只認錢的貪婪的惡棍,」詹姆斯·塔格特說,「在我看來,生活中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情。」

「你在說什麼呀,吉姆?這有什麼相干——」

「另外,他欺騙了我們。我們為威特油田服務了許多年,很盡心。在老威特還活着的時候,我們每周發一列油罐車。」

「現在不是老威特在的日子了,吉姆。鳳凰·杜蘭戈每天在那裡開兩列油罐車——而且準時。」

「假如他給我們時間,和他一起發展的話——」

「他可沒時間來浪費。」

「他期望什麼?是我們把其他客戶都甩到一邊,犧牲全國的利益,把我們的貨車都給他麼?」

「什麼呀,不是,他從不指望任何事,他只和鳳凰·杜蘭戈做生意。」

「我覺得他是一個有破壞力的、不講理的無賴。我覺得他是一個被過分高估的、毫不負責的暴發戶。」聽到詹姆斯·塔格特毫無生氣的語調突然有了一種感情,令人十分吃驚。「我不能肯定他的油田是如此有成就。在我看來,他打亂了整個國家的經濟,沒人想到科羅拉多會成為一個工業州。如果一切都在不停地變化,我們怎麼能有安全感和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