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 - 第3章

安·蘭德

「我沒有時間浪費在這些傻問題上。」

「那好吧,」洛克站起身,從辦公桌上拿起一把長尺,走到那幅畫跟前,「能否允許我向您指出它的腐朽所在?」

「這可是巴台農神廟啊!」

「是的,該死的巴台農神廟!」

直尺敲在畫框裡鑲嵌着的玻璃上咣當作響。

洛克說:「看看這些著名的圓柱上的著名雕槽吧。它們是做什麼用的?當採用木柱時,是為了掩飾木材的榫接處。可這些不是,它們是大理石雕刻。這些陶立克柱式的三隴板是用什麼做的?木頭。就像人們在建造圓木小屋時必須做的那樣,使用了木製的桁條。你們的希臘前輩採用了大理石,可他們用大理石創造出了木結構的贗品,只因為前人曾經這樣做過。然後你們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們又更勝一籌,他們用石膏仿製出了大理石贗品,仿製出了木製贗品。而此時我們又在用鋼筋水泥仿製石膏贗品,仿製木製贗品,仿製大理石贗品。為什麼?」

系主任坐在那兒好奇地打量着他。有某種東西令他費解,不是洛克所講的話,而是他說話時的態度。

「要說原則嗎?」洛克又說,「這就是我的原則:能用此材料來做時,決不用彼材料替代。絕沒有任何兩種材料是類似的。在地球上也絕不會有哪兩塊建築場地是完全相像的。絕沒有兩座相同用途的建築。建築的目的、場地和建築材料決定了它的外形。如果沒有一個主題思想,任何建築都談不上合理和美,而這個主題思想規定了建築的每一個細節。一座建築就像人一樣,是具有生命力的。建築的骨氣就在於它恪守自己的精確度,遵循一個單一的主題,並且為自己單一的用途服務。人身體的各個部位不是借來的,同樣,一座建築的靈魂也不是隨意用土塊拼湊出來的。」

「可是建築上特有的藝術表現形式很久以前就有人發現了。」

「表現——表現什麼?巴台農神廟和它木結構的前身並不服務於同一個目的。一個航空終點站的服務目的與巴台農神廟的用途是不一樣的。每一種建築形式都有自己的意義。每個人都創造着自己的意義,具有自己的形式,抱有自己的目標。為什麼別人所做的事情那麼重要?為什麼僅僅因為它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它就變得神聖了呢?為什麼任何人或每一個人都是對的,只要他不是你自己?為什麼這些人的數量竟然取代了事實和真相?為什麼真實的東西被迫成為算術問題,並且只是建築的次要部分?為什麼要歪曲所有的意義,卻轉而去附和他人的一切?肯定是有某種原因的。是什麼原因我不知道。我從未弄明白過。我倒是很想搞清楚。」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系主任說,「坐下來。哎,這樣好一點……能不能請你將那把直尺放下來?好。謝謝。現在聽我說。從未有人否認過現代技術對一名建築師的重要性。我們必須使過去創造出的美適用於當今的不同需求。過去的聲音就代表着民眾的心聲。建築學上從來沒有什麼東西是由哪一個人創造出來。正常的創造活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一個漸進的、不具有個性特徵的集體進行創作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任何個人都與所有其他人合作,並使自己的標準服從於大多數人的標準。」

「可是您知道,我這麼跟您說吧。假如我還要活六十年,在這六十年裡,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要花在工作上。我挑選了我想要做的工作,如果從中找不到快樂,那無異於給自己判了六十年的刑罰,而且,只有當我以最可能適合於我的方式做我的工作時,我才能找到快樂。可是所謂『最好』只是個標準問題——我也確定了自己的標準。我不要繼承什麼,也決不沿襲任何傳統。或許我就是某種傳統的開端呢。」

「你今年多大了?」系主任問道。

「二十二歲。」洛克回答。

「那可真是情有可原。」系主任似乎感到放心了,「你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放棄所有這些念頭的。」他微笑着說,「這些古老的標準沿襲了幾千年,一直沒有人能對此加以改變。你的現代主義是什麼呢?那不過是一時的時尚,是一些好出風頭的人譁眾取寵罷了。你有沒有認識到他們發跡的過程?你能舉出一個已經取得卓越成就的人來嗎?就拿亨利·卡麥隆來說吧。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名二十年前的一流建築師。今天他算老幾?每年,他能得到一個需要改建的車庫的設計任務就算幸運了。他現在是個無業游民和酒鬼,他還……」

「我們不談亨利·卡麥隆了,好嗎?」

「噢?他是你的一位朋友嗎?」

「不是。不過我看過他的建築。」

「所以你覺得它們……」

「可我說過我不想談論亨利·卡麥隆。」

「很好。你必須認識到,我一直默許給你很大的自由。可以這麼說吧?我這個人很不習慣跟一個像你這樣處世的學生進行討論。不過,如果可能的話,我是非常願意阻止的。這似乎是一個悲劇,一個像你這樣具有突出天賦的年輕人有意識地將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這樣的悲劇上演。」

系主任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答應那位數學教授盡他所能來幫助這個孩子。僅僅因為那位教授指着洛克的設計方案說:「這,是個天才。」是個天才,他心裡想,不如說是個罪犯。他退縮了,天才或罪犯,兩種說法他都不贊成。

他想到從別人那裡聽來的關於洛克過去的說法。洛克的父親是俄亥俄州某地鋼廠的攪爐工,很久以前就死了。這孩子的入學檔案里沒有任何關於他直系親戚的記載。每當問及此事,他總是滿不在乎地說:「我覺得我沒有任何親人。或許有親戚,但我不知道。」他甚至驚訝於人們為什麼會認為他對此事感興趣。在大學校園裡他從未結交或尋找任何朋友。他拒絕參加大學生聯誼會。他靠勤工儉學讀完中學,並且在這所建築學院讀完了三年。他從小就在建築行業里當勞工。他抹過牆泥,搞過測量,還煉過鋼,任何能找到的活他都干。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他一路打工到了東部,來到這座大城市。系主任以前就見過他,那是去年暑假,系主任在度假。洛克當時在波士頓的一個施工中的摩天大樓上做鉚接。他長長的肢體在油膩膩的工裝褲下顯得十分放鬆,只有他的眼神是專注的,他的右臂不時向前揮舞一下,就在灼熱的鉚釘滑脫戽斗快要打到他臉上的一剎那,他總是熟練而輕鬆地在最後時刻捕捉到那飛舞的火球。

「你看,洛克,你為了上大學拼命地打工,」主任輕輕地說,「本來你只有一年就可以畢業。有些重要的事情你要想清楚。尤其像你這樣的孩子,得考慮建築師這一職業的現實。做一名建築師本身並不能成為你的目的。一名建築師只不過是整個龐大的社會集體的一部分。合作是通向我們現代世界的鑰匙,尤其是通向建築行業之門的鑰匙。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來的客戶?」

「當然。」洛克回答。

「客戶,」主任接着說,「是的,客戶。首先想想他們吧。客戶是將要住進你修建的房屋裡去的人。你的一切得體的藝術都要符合他們的願望,這個還需要我多說嗎?」

「我的理解是我必須立志於為我的客戶建造我所能建造的最舒適、最合理、最漂亮的房子;可以說我必須賣給客戶最好的東西,而且必須教會他們鑑賞,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我可以那樣說,但我不會那樣做。因為我無意於為了服務或幫助任何人而去建造房屋。我無意於為了擁有客戶而建造房屋。我是為了建造房屋而擁有客戶。」

「你打算怎樣把你的想法強加給他們呢?」

「我並不想強迫別人或者被別人強迫。需要我的人自然會來找我。」

至此,系主任才明白洛克的態度中那種令他不解的東西是什麼。

「你知道,你在說話時,假如能表現出你很在乎我是否同意你的看法的話,你的話聽起來可能更具說服力。」

「您說得沒錯,可是我並不在乎您是否贊同我的看法。」他說得天真而率直,他的話聽起來一點不算無禮,就像是他初次認識到某一個事實,由於對此感到迷惑,便陳述了出來。

「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這也許可以理解。可你對人們是否同意你的觀點也不在乎嗎?」

「是這樣的。」

「可是這……這太荒謬了。」

「荒謬?可能吧。我說不準。」

「這次會談很好。」系主任突然高聲說,聲音大得出奇,「這樣我的良心就得到解脫了。我現在相信了,正像其他人在投票大會上所說的,建築這個職業並不適合你。我已盡力幫助過你了。現在我同意校委會的意見。你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是個危險人物。」

「危及到誰呢?」洛克問道。但是系主站起了身,示意會談已經結束。

洛克走出這間屋子,慢步穿過狹長的大廳,下了樓,出門來到樓下的草坪上。像系主任這樣的人他見多了,他從不理解他們。他只知道他與他們在行動上有着重大的差別。他早就不去費神思考這個問題了。但是,建築物的主旨是什麼,人們內心的主要創作動機是什麼,對於這類問題的探索,他的思考卻從未停止過。他知道自己行動的源泉,卻無法找到他們行動的動力。他也不在乎這個。他從未學會去考慮別人。不過,有時他也會納悶——他們何以至此?想到系主任,他又覺得不可思議了。這個問題中隱藏着重大的秘密。有一種原則是他必須發現的,他想。

但是,他停住了腳步。他看見落日餘暉在消退前的片刻靜靜駐留在學院大樓磚牆上的那條灰色石灰石束帶層上。他忘記了人們,忘記了系主任和他背後那條他原想去發現的看不見的原則。他只想到薄暮微明中,石頭看上去有多麼美妙;只想到如果換成他,他會怎麼利用這塊石頭。

他想到了一張寬幅的圖紙,他看見上面聳立着灰色的石灰石高牆,牆上裝有長長的帶狀玻璃,可以讓太陽的光輝照進教室。在圖紙的一角,是鋒利而稜角分明的署名——霍華德·洛克。

2

「……朋友們,建築是門偉大的藝術,它建立在宇宙兩大原理的基礎上,這兩大原理就是美與實用。從廣義上講,它們只是永恆的三位一體——真、善、美當中的一部分。真,用來對待我們的藝術傳統;善,用來對待我們所服務的對象;美,是所有藝術家競相崇拜的女神,她可以是一位可愛的女子或者是一座建築。……嗯,是這樣的……總之,我想對你們這些即將開始建築生涯的人說,你們是一宗神聖的文化遺產的保管人……是的……所以,請勇往直前,直面人生,以永恆的三位一體武裝自己——以勇氣和洞察力,以我們偉大的學院所秉承的原則武裝自己。願你們都能恪盡職守,既不要成為過去的奴隸,也不要成為為了一己私利而張揚所謂獨創性的暴發戶,那種態度只是無知的虛榮;願你們前程似錦,在離開這個世界時能在歷史的長河裡留下足跡。」

蓋伊·弗蘭肯舉起右手誇張地揮手致意,以戲劇性的動作結束了他的演說。不拘禮節,但又透着神氣,是蓋伊一貫的作風。寬敞的大廳在掌聲和讚許聲中充滿了勃勃生機。

人山人海,成千上萬張洋溢着汗水和熱情的年輕面孔,莊重地仰視蓋伊·弗蘭肯的講壇,長達四十五分鐘之久。在這張講台上的蓋伊·弗蘭肯作為斯坦頓理工學院畢業典禮的發言人,是專程從紐約臨時趕來的;他來自赫赫有名的弗蘭肯-海耶建築師事務所,是美國建築師行會的副主席,美國建築業指導協會主席;是美國文學藝術學院成員,國家美術委員會成員,紐約工藝聯合會秘書;是法蘭西榮譽軍團騎士,該勳章由英國政府、比利時政府、摩納哥政府和暹羅(1)政府聯合授予;還是斯坦頓理工學院最了不起的畢業生,曾設計過紐約市著名的弗林克國家銀行大樓,大樓人行道上方二十五層樓的樓頂上,有一座哈得里安王陵的小型複製品,裡面裝有用玻璃和美國通用電氣公司的優質燈泡製成的防風火炬。

蓋伊·弗蘭肯步下講壇,他對自己的時間和行動總能拿捏得很準確。他中等身材,不是特別肥胖,只是不幸有些發福的跡象。他知道,沒人能猜出他的實際年齡,他已經五十一歲了。他臉上沒有一道皺紋或一根線條,而是球與圓、拱形與橢圓的巧妙組合,明亮的雙目閃着機智的光芒。他的着裝體現出一位藝術家對於細節的刻意追求。當他走下台階時,心中希望這是一所綜合性大學。

他想,眼前的大廳就是一種傑出的建築藝術樣本,只是今天擁擠的人群,加之被忽略的通風問題,使它顯得有點古板和沉悶。儘管如此,這座大廳還是有許多可引以為豪的地方:綠色的大理石牆裙,漆成金色的科林斯式鑄鐵圓柱,以及牆壁上鍍金的水果花環,特別是那些菠蘿,蓋伊·弗蘭肯心想,它們很好地經受了歲月的考驗。這是很感人的,蓋伊·弗蘭肯想,是我在二十年前建造了這座附屬建築和這座大廳;而今,我又站在這裡。

大廳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人們的身體擠在一起,一張張面孔緊挨着,乍一看,無法分得清哪張臉屬於哪個身體。人群仿佛一塊混雜了無數手臂、肩膀和胸腹的柔軟的、顫動着的肉凍。攢動的人頭中,有一個是屬於彼得·吉丁的,它蒼白而漂亮,擁有黑色的頭髮。

他坐在前排,竭力使自己的眼睛不離開講壇,因為他心裡清楚,此刻,無數雙眼睛正注視着他,而且稍後還會注視他。他並未回頭,但這種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的感覺卻從未離開過他。他黑色的雙眸透出機警和睿智,嘴角向上彎起,唇線的輪廓完美無缺,恰似一彎新月。一抹微笑使他顯得高尚、慷慨而又充滿熱情。他的頭顱具有某種古典的完美,美在顱骨的形狀,美在他凹陷得恰到好處的太陽穴上那一縷黑色的自然彎曲的鬈髮。他高揚着頭,那神氣就像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美,但別人還不知道似的。他就是彼得·吉丁,斯坦頓理工學院的學生明星,學生會主席,校田徑隊隊長,最重要的大學生聯誼會的成員,被推舉出來的校園最受歡迎人物。

吉丁心想,這麼多人在此看他畢業,他竭力估算着這座大廳的容量。這兒的每個人都清楚他的學業記錄,而今沒有哪個人能與他抗衡。噢,對了,他有過一個叫史林克的對手。史林克曾經和他有過一陣頑強的競爭,不過在剛剛過去的一年裡,他已經將其打敗。以前他拼命地苦學,因為他想打敗史林克。今天他沒有對手了……然後,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往下墮,進入嗓子眼,又到了胃裡,那是一種冰冷而空洞的東西,下墜的過程始終伴隨着這樣的感覺:不是顧慮,而是某種提示或者疑問,問他是不是真有那麼了不起,就像這個光榮的日子即將宣布的那樣!他在人群中尋找着史林克,他看到了:史林克黃黃的臉上架着副鍍金的眼鏡。彼得親熱地凝望着他,心下頓感釋然和放鬆,同時也充滿了感激之情。很顯然,在外表和能力上,史林克無法與他匹敵,這一點他毫不懷疑。他永遠都能打敗史林克,世界上千千萬萬個史林克;他不會讓任何人取得他所不能取得的成就。讓他們好好看看。他會有理由讓他們矚目的。他能感受得到周圍人們的灼熱呼吸和熱切期待,就像在期待一針興奮劑。活着真精彩,彼得·吉丁心想。

他的頭開始有點眩暈。這是一種愉快的感覺,這種感覺支撐着他,他精神恍惚,既無法抗拒,又記不清楚是怎樣登上講壇對着所有面孔的。他站在那裡,修長、整潔而強壯,一副典型的運動員體型。他站着,任憑人們如潮的歡呼聲洶湧而來。他在這股轟鳴中得知他已經從這所大學載譽畢業,美國建築師行會向他頒發了一枚金質獎章,並且他還獲得了由美國建築業指導協會頒發的巴黎大獎——一份巴黎藝術學院的四年獎學金。

後來,他與人們握手,一邊用一卷羊皮紙文稿的邊角刮着臉上的汗水,不斷點頭、微笑,在寬大的黑色學士服下面有些透不過氣來,心裡希望人們沒有注意到他的媽媽——她此時正用手臂抱着他,激動地抽噎着。校長握了握他的手,用無比洪亮的聲音說:「孩子,斯坦頓理工學院以你為榮!」系主任握着他的手,一再說:「……你有一片燦爛的前程啊……前途輝煌呀……前程似錦吶……」彼得金教授握了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將發現這是絕對完美的體驗。譬如我吧,當我修建皮珀第郵局時,我就有過這種體驗……」吉丁並未聽完其餘的話,因為皮珀第郵局的故事他已聽過無數次了。那個故事人盡皆知:那是彼得金教授在為了忠於教職而放棄自己執業之前建造的唯一建築。對于吉丁的畢業設計——美術宮殿,人們說了很多。可這一刻,他無論如何都記不起那是一個怎樣的設計。

透過眼前所有的熱情場面,吉丁想到了蓋伊·弗蘭肯與他握手的情景,聽到了蓋伊·弗蘭肯溫和而愉快的聲音:「……正如我曾經告訴過你們的,它仍然為你開放着,我的孩子。當然,既然你獲得了獎學金……你就得作出抉擇……巴黎藝術學院的畢業證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可是若你能到我們事務所工作,我會非常高興……」

二二級建築設計班的告別宴會漫長而又嚴肅。吉丁饒有興趣地聽着人們的講話。當聽到關於「作為美國建築業新希望的年輕人」和「未來敞開着金色的大門」這些冗長的句子時,他知道,他就是那個新希望,他就是那個未來,而且聽到這些句子從這麼多名人嘴裡說出來可真是一種享受。他注視着那些用演說腔調發表講話的頭髮花白的演講者,心想,當他自己升到他們的職位時該會比他們年輕多少,他會達到他們這樣的職位,甚至還會超過他們。

突然,他想起了霍華德·洛克。他吃驚地發現,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個名字便已經從他的記憶中閃現出來,帶給他強烈而隱晦的快感。接着他想起來:今天早晨霍華德·洛克被學院開除了。他默默責怪着自己;他決定努力為此感到遺憾。可是每當他想到開除的事,喜悅之情總是油然而生。這件事無可爭辯地證明他確實很傻,竟然將洛克想象成一個有威脅的對手。曾幾何時,他對洛克的顧慮勝過對史林克的顧慮,儘管洛克小他兩歲,而且還低他一級。如果他對於各自的天賦曾經抱有任何懷疑的話,那麼今天,這個問題不都已經解決了嗎?可是,他記得,洛克一直待他不薄,每當他遇到困難時,洛克總是拔刀相助……其實並不是真的難住了,只不過是沒工夫想出來而已,並且只是一個計劃或者別的什麼。天吶!霍華德是如何解決一個計劃的?分明是一團亂麻似的問題,可是一到他手裡,便迎刃而解了……得了,即便他能解決,那又怎樣?那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現在他完蛋了。想到這裡,彼得·吉丁才終於從霍華德的事中體驗到一陣令自己滿意的痛苦和同情。

被請上台去發言時,吉丁充滿自信地站了起來。他可不能表現出任何畏懼。關於建築他沒什麼可說的,但還是說了。他把頭昂得高高的,作為同輩中的一分子,同時為了不致冒犯在場的名流們,他流露出些許的怯態。他記得自己說:「建築是一門偉大的藝術……放眼未來,心中懷着對過去的崇敬……從社會學的角度看,建築是所有手藝中最為重要的一種……而且,正如剛才那位令大家感到鼓舞的人所說,有三個永恆的存在,那就是真、善、美……」

隨後,在大廳外的過道里,一片亂鬨鬨的告別聲中,一個男生用胳膊摟着吉丁的脖子小聲說:「趕快回家,什麼也不要吃,彼得,今晚我們去波士頓好好開心一下,只有我們幾個,一小時後我開車去接你。」泰德·史林克慫恿着他:「彼得,你一定要來,沒有你多沒意思。順便還要祝賀你取得的一切成功。我這個人不記仇。我希望最棒的人取得成功。」吉丁也摟了一下史林克的肩膀。他的眼睛裡洋溢着一種感人的熱情,仿佛史林克是最可愛的朋友。他看誰都用的是那種熱情洋溢的眼神。他說:「謝謝你,泰德,好傢夥。獲得美國建築師行會頒發的獎章真讓我感覺糟透了。我認為獲獎的人應該是你才對,可你總也搞不清那些老古董們是怎麼了。」而此時,吉丁正在溫柔的夜色里往家走,心裡盤算着如何擺脫媽媽出去開心一晚。

他想,媽媽為他付出了很多。正如她平素強調的那樣,她是一位淑女而且受過正規的高中教育,然而卻拼命地工作,把寄膳者招租到家裡來——對她的家庭來說,這可是沒有先例的。

吉丁的父親在斯坦頓開過一間文具店。行情的改變結束了小店的生意,十二年前,疝氣病又要了老彼得·吉丁的命。丈夫死後留給路易莎這幢房子,它位於一條體面的大街盡頭,加上從精心維持的一份保險中得來的一筆年金——她設法經營着這一切,照料着她的兒子。這筆年金雖然數目不大,不過,靠着寄膳者們交來的租金作貼補,再加上她那堅忍不拔的決心和意志,吉丁太太還是挺過來了。在夏季,兒子也會幫幫她,在飯館做做店員,或者為草帽廣告當模特兒。吉丁太太早就認定她兒子將來會在社會上占有一席之地,她緊緊抱定這一希望,像螞蟥般柔軟而又不屈不撓……說起來真好笑,吉丁還記得,曾經一度,他想成為畫家,而恰恰是媽媽為他選了一個更好的領域來施展他的繪畫才能。她說過,「建築是一種體面的職業,而且,你將來在這個行業中所遇到的人也是最優秀的。」是她在不知不覺中推動他走上了現在的職業道路。想來真是有趣,吉丁已有多年沒有想起那個兒時的抱負了。可笑的是,此刻想起這個理想,卻讓他感覺到了傷痛。那麼好吧,這就是該想起它的夜晚——也是該永遠忘卻它的夜晚。

他認為建築師總能創造出輝煌的成就。而一旦成功——有人失敗過嗎——突然間,他想到了亨利·卡麥隆。二十年前的摩天大樓建築師,現在則是一個把辦公室搬到湖濱的老酒鬼。吉丁不禁打了個寒噤,加快了腳步。

一路走着,不曉得人們是不是在看他。他留神看那些透着燈光的長方形窗戶。每當一扇窗的帘子隨風飄起,有人將頭探出窗外時,他就試圖猜測那個腦袋是不是探出來看他走過,即便現在不是看他,有朝一日他們也會這樣做的。

吉丁走近他家的房子時,霍華德·洛克正在遊廊上坐着,雙肘撐地靠向身後的台階,伸着兩條長腿。夕陽的餘暉從廊柱上方灑落下來,猶如在房子與街角的路燈光亮之間拉起了一道簾幕。

春天的夜晚,懸在半空中的路燈燈泡看着有點怪怪的。在它的映襯下,街道顯得更加黑暗,也更加柔和。它兀自懸在空中,像夜幕上開着的一道裂縫,屏蔽了周圍的一切,只露出長出茂密葉片的低垂着的樹枝,靜靜地守候在光亮的缺口邊上。這個小小暗示的意義重大,仿佛黑夜所包容的只有一大片濃密的樹葉。燈光濾去了葉子的顏色,從而讓人相信白天它們會比任何綠葉更鮮艷;燈光吸引了人們的視線,卻給人一種新的感官。它既非嗅覺,也非觸覺,然而卻又同時具備這兩種感覺——那是春天帶給人的心曠神怡。

吉丁認出了遊廊的陰影里顯得十分荒謬的橘紅色頭髮,他停住了腳步。這就是他今晚想見的人。他很高興看到洛克單獨一個人,但也有點擔心。

「彼得,祝賀你啊!」洛克說。

「噢……噢,謝謝……」吉丁驚奇地發現洛克的祝賀比今天聽到的任何溢美之詞都更令他開心。

能得到洛克的認可,他感到很開心,但又有些難為情,為此他暗自在心裡罵自己犯傻。「我是說……你知不知道……」他突然又問洛克,「我媽媽告訴過你了嗎?」

「她跟我講過了。」

「她真不該告訴你的。」

「為什麼不應該呢?」

「你看,洛克,你的事我感到非常的難過。」

洛克把頭向後一仰,抬頭看着他。

「忘掉它吧。」洛克說。

「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洛克,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我可以坐下來嗎?」

「是什麼事呢?」

吉丁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在洛克面前沒什麼戲可演。況且,他現在也不想演戲。他聽見一片樹葉颯颯飄落的聲響。那是一種極其輕微的、質感透明的春的聲音。

他知道,此刻他對洛克懷有一種很強烈的情感,那是一種夾雜着痛惜、驚異和無奈的情感。

「在你已經……我還在為我自己的事來煩你,你會覺得我這人太討厭了吧?」吉丁輕輕地說,十分真誠。

「我都說過了,忘了它吧。你有什麼事?」

「你知道,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你很狂妄,可是我心裡清楚,對於建築,你懂得不少。我是說那些白痴們永遠不懂的東西。而且我還知道你非常熱愛建築,可是他們卻絕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吉丁說得很誠懇,誠懇得連他自己都感覺有些意外。

「怎麼了?」

「唔,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該來找你。可是,霍華德,以前我從沒告訴過你,可是你看,一有事我寧可聽聽你的看法,而不是系主任的。儘管我很可能會遵照他的意見去做,但你的觀點對於我來說更有意義,我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你說這個。」

「得了,快說吧。你該不是怕我吧,啊?你想問什麼事呀?」洛克說。

「是關於獎學金的事。我獲得了去巴黎留學的獎學金。」

「真的?」

「是四年的獎學金。可是另一方面,前不久,蓋伊·弗蘭肯又在他的事務所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今天他說那個位置還為我留着。可是我現在不知道該做何選擇。」

洛克注視着他,一邊用指關節緩慢地在台階上有節奏地敲擊着。

最後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如果你想聽取我的忠告,彼得,那你已經犯了個錯誤。詢問我的建議和詢問任何人的建議都是錯誤的。絕不要去問人家的看法。不要向他們詢問你工作上的事。難道你還不清楚你想要什麼嗎?要是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那怎麼行呢?」

「你瞧,霍華德,那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總是很有主見。」

「別恭維我了。」

「可我是認真的。你做事怎麼總是那麼果斷?」

「可你怎麼能讓別人替你拿主意呢?」

「可是,霍華德,你知道,我對自己沒有把握,我總是拿不定主意。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好。除了跟你,我不願意向任何人承認這一點。我想正因為你總是那麼有把握,我才……」

「皮迪(2)!」身後突然傳來吉丁太太的聲音,「皮迪呀,我的心肝!你在那兒幹什麼呢?」

她站在門口,身上穿着她最好的一條暗紅色的塔夫綢裙子,快活的語調中透露出一絲嗔怪之意。

「我一直一個人坐在這兒等你呢!你穿着禮服坐在那髒兮兮的台子上幹什麼?還不快給我起來!快進屋來,孩子們。我準備了熱巧克力和小甜餅呢。」

「可是媽媽,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霍華德說呢。」吉丁嘴裡雖這樣說着,卻已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

她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她進了屋,吉丁便也跟着進去了。

洛克看着他們的背影,聳聳肩,也起身走進屋去。

「你倆在外面商量什麼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