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 - 第2章

安·蘭德

「什麼事?」他問。

「你被學院開除的事。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難過,只想讓你明白我很同情你。」

他站在那兒,眼睛對着她,可她心裡清楚,他並沒有「看」到她。是的,她想,完全沒有看她。他總是直勾勾地注視別人,那雙該死的眼睛從來不曾漏掉任何細節,但卻總讓人在他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只是站在那兒看着,無意做答。

「我是說,」她繼續說道,「如果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吃了苦頭,那肯定是他有過錯。當然了,你得放棄建築專業,是嗎?可是,換個角度想想,年輕人總能靠自己得到體面的生活,做做職員呀,跑跑銷售,或干點別的什麼。」

他掉頭要走開。

「噢,洛克先生!」她叫道。

「什麼事?」

「你出去的時候,系主任打電話來找過你。」

僅此一次,她期待他會流露出某種情感,這「某種情感」可能是要目睹他崩潰的意思。她不知道到底他身上有什麼東西能驅使她,讓她想看着他垮掉。

「電話是誰打來的?」他問。

「系主任。」她不太肯定地重複了一遍,「是系主任通過他的秘書轉達的。」她補充了一句,試圖找回點勇氣。

「是嗎?」

「她在電話里說,要你一回來就馬上去見系主任。」

「那謝謝你了。」

「你猜他現在找你要幹什麼?」

「不知道。」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可她分明聽見他說「我才不在乎呢」,她難以置信地瞪着他。

「順便告訴你一聲,彼得今天就要畢業了。」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是今天嗎?噢,是今天。」

「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是我當牛做馬、辛辛苦苦供兒子上完大學的日子。不是我在這兒訴苦,我可不是那種愛叫委屈的人。我家彼得確實是個出色的孩子。」

她挺着胸脯站在那兒,漿洗過的硬挺的棉布衣裙緊緊地裹着她矮小而壯實的身軀,仿佛要將她身上的脂肪擠到兩臂和小腿上去。

「當然了,」她接着自己最喜愛的話題說,「我可不是愛吹牛的人。當媽媽的,有的人是幸運的,有的就不行。各是各的命。打今兒起,你就瞧我家彼得的吧。我可不想讓我的兒子打工累死。為了我兒子取得的任何小小的成功,我都得感謝上帝。話又說回來,如果這孩子不是這個國家最棒的建築師,那他的媽媽倒要問問是為什麼了!」

他抬腳想走開。

「看我,跟你嘮叨這些幹什麼!」她愉快地說,「你得趕緊換衣服,系主任在等着你。」

她目送他穿過屏風,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整潔的客廳里。在這座房子裡,他總讓她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種含糊的、說不清楚的感覺,仿佛隨時會看到他揮拳搗爛她的咖啡桌,打破她的中國陶瓷花瓶,甚至砸碎她那鑲框的照片似的。他從未表現出如此的傾向,但她卻一直期待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洛克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四壁的白色使房間顯得格外開闊、明亮而耀眼。吉丁太太從不曾感到洛克在此生活過。房間裡沒有任何家具。除了僅有的幾樣必需品之外,他未添置過一樣東西:既沒有照片,也沒有棒球隊獲勝的錦旗。總之絲毫沒有一點令人振奮的修飾過的痕跡。除了衣物和設計草圖以外,他沒有帶來任何東西。衣服太少,設計方案又太多,他把設計方案高高地堆在角落,她時常會有種錯覺,以為生活在那裡的是他的畫,而不是他本人。

洛克此時正走向自己的畫作,它們是他首先要打包的。他站在那兒,注視着眼前寬幅的圖紙,拿起其中的一幅草圖,又拿起另一幅,然後放下,接着拿起另一幅。

他設計方案中的建築物還從未在地球上露過臉。它們就像是那從未見過其他建築的最早的人類所建造的房子。房屋的每一處構造都是出於必要,而不像是曾經有工匠蹲踞其上、苦思冥想,或受自己的意念支配,或根據書本的描繪而把門窗、樑柱等拼合起來。它們像是源自於地球的某種生命力,完整、得體而不容撼動。繪製過這些輕快線條的雙手還不夠成熟,但似乎沒有一根線條是多餘的,必要的平面沒有一處缺陷。只有看着這些房屋,明白了設計者是花費了怎樣的精力、運用了多麼複雜的技巧和經過了多少緊張的思考時,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們在構造上的簡約和質樸。沒有任何一種普遍規律能夠支配其中的任何具體細節。草圖中的建築物不屬於古典風格——既不是哥特式的,也不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它們只屬於霍華德·洛克本人。

他停下來,看着其中的一幅素描。那是一幅從未令他滿意過的作品,是作為課餘練習而設計的。每當他發現某個特別的場所,駐足去思考什麼樣的建築物才適合於此時,他便常常會有類似的創作。曾經有多少個不眠之夜,他對着這些草圖凝神沉思,唯恐有缺漏或把握不到位的地方。現在這麼匆匆掃視一眼,卻在不經意間發現了設計中的瑕疵。

他將草圖憤然往桌上一甩,俯下身去,在自己整潔的素描上狠狠地畫上一道一道的直線。他不時地停下來,站直了身子審視草圖,指尖壓在上面,仿佛是手指握住了上面的建築。他十指修長,筋脈突起,指關節粗大。

這樣過了有一個小時,他聽見有人敲門。

「進來!」他大聲喊道,手並沒有停下來。

「洛克先生!」吉丁太太氣喘吁吁,站在門口瞪着他,「你究竟在幹什麼呀?」

他轉身看着她,竭力回憶她是誰。

「系主任怎麼辦?他可一直在等着你呢!」她惋惜道。

「噢,對了,我忘了。」

「怎麼?你……忘了?」

「是呀。」他的語氣中透着不解,反倒驚訝於她的大驚小怪了。

「哎!我只能說你是活該!」她激動地說,「你真是咎由自取!畢業典禮四點半就要開始了,你想主任哪還有時間會見你?」

「我馬上就去,吉丁太太。」

促使她這麼做的真正原因不單單是好奇。那是她的一塊心病:她擔心校委會撤銷對洛克的處理決定。他走進大廳盡頭的洗手間,她則站在一邊看。他洗了手,把蓬鬆的直發整理得有了點樣子,然後走出來,上了樓梯。這時她這才意識到他要離開。

「洛克先生!你該不會就這樣出去吧?」她指指他的衣服,喘着氣說。

「怎麼不行?」

「他可是你的系主任啊!」

「吉丁太太,他不再是我的系主任了。」

她着實吃驚,他說得若無其事,好像他很高興似的。

斯坦頓理工學院矗立在一個小山包上,那圓齒狀花邊雉堞的圍牆像是給山下延伸的城市戴上了一頂王冠。學院如同中世紀的堡壘,攔腰嫁接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叫它堡壘,可真是名副其實:結實的磚牆上有幾道狹縫,其寬窄僅夠安置崗哨,城牆後面可供守城的弓箭手作藏身之用,拐角的塔樓上可以往下潑灑滾燙的油——從而攻擊入侵的敵人——假如這種緊急情況真的出現的話。大教堂高居其上,閃耀着絲帶般的光輝,猶如一條脆弱的防線,要去面對它的兩大敵人:陽光和空氣。

系主任的辦公室像一座小禮拜堂,一汪夢幻般的暮色透過一扇高大的彩繪玻璃窗照射進來。暮色在聖徒們硬挺的服飾間流瀉而入,他們的胳膊肘彎曲着。從未派上過用場的壁爐角上,兩個栩栩如生的滴水嘴怪獸蹲踞在那裡,一團紅色的和一團紫色的光暈分別照在它們身上。一抹綠色的光影駐留在壁爐上方懸掛着的巴台農神廟的照片中央。

洛克走進辦公室時,系主任的輪廓在雕琢得像告解室一般的辦公桌後面隱約可見。主任是位肥胖的矮個子紳士,渾身晃動着的脂肪被他那不屈不撓的尊嚴給束縛住了。

「啊,對,洛克。請坐。」系主任微笑着招呼他。

洛克坐了下來。系主任十指交叉盤放胸前,做好準備要聽洛克的辯解。但是洛克並沒有任何的表示。系主任清了清嗓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就沒必要為今天早晨所發生的不幸表示遺憾了。因為我毫無疑問地認為,你很清楚,我一貫是真誠地為你的切身利益着想的。」

「完全沒有必要。」洛克回道。

系主任有點不相信地注視着他,但還是說了下去:「不用說,在今天的校委會上,我並未投你的反對票。我棄權了。不過你可能很樂意知道,在會上你還有一小部分相當堅定的支持者。人雖不多,但是態度堅決。你的建築工程學教授就像是一名代表你征戰的聖戰者,你的數學教授也是如此。可不幸的是,絕大多數人認為,投票將你開除是他們應盡的職責。設計批評家彼得金教授提出了抗議,甚至到了威脅我們的地步。他說,如果不開除你,他就辭職。你必須承認,你的做法令彼得金教授大為惱火。」

「的確是這樣。」

「你看,那正是問題所在。我想談談你對建築設計這門學科所持的態度。你從未給它應有的重視。然而,你的工程學卻門門優秀。當然,沒有人會否認結構工程學對於未來建築學科的重要意義,可你幹嗎非要走極端?為什麼你對專業中被稱作藝術的和具有啟發意義的一面視而不見,反而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技術和數學這類科目上呢?你原本是想成為一名建築師而不是土木工程師。」

「您說這些不是多餘嗎?」洛克反問道,「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現在討論我選科目的事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是在盡力幫助你,洛克。對待這件事你得講良心。在你被處分前,不能說沒有得到過警告。」

「是的,我得到過警告。」

系主任挪了挪坐椅。洛克讓他感到不舒服。洛克的眼睛禮貌地凝視着他。系主任暗自思忖:他這樣看着我並沒什麼不好,事實上他做得很對,這表現出了一種非常得體的專注;但唯一不妥的是他的眼裡似乎沒有我。

「留給你的每一個問題、每一項你必須完成的設計任務,你都是怎麼對待的?」系主任接着說,「每一項作業你都是以那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做的,我不能稱之為風格。它與我們一貫試圖傳授給你們的每一條原則都格格不入,與所有既定的藝術先例和傳統背道而馳。也許你認為你是所謂的現代主義者,但你甚至根本就算不上。那叫……那完全是瘋狂,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

「我不介意。」

「當交給你一項設計任務,讓你對設計風格有所選擇時,你便呈上一手狂野的絕活。坦率地說,你的老師們之所以讓你門門都及格,是因為他們並不知道該怎麼去理解你的作品。可是,當布置給你一個歷史風格方面的練習——一座都鐸式小教堂或一座法國歌劇院式的樓宇——你交上來的習作卻像將雜亂無章的箱子堆放在一起。你說它是習作,還是明顯的反抗?」

「是反抗。」

「鑑於你以往在所有其他科目中的出色成績,我們本想給你一次機會。可是當你交來這個作為意大利式別墅的設計來應付本學年結業考核的答卷時……孩子,這真是太過分了!」主任激動地一拳砸在面前的一張圖紙上。

圖紙上是一幅素描,一座玻璃和混凝土組合的建築。在畫紙的一角是作者鋒利而稜角分明的簽名:霍華德·洛克。

「經過這件事,你怎能期望我們讓你及格?」

「對此我並不抱什麼希望。」

「在這件事上,你讓我們別無選擇。現在你面對我們自然會覺得難過,但是……」

「我決不那麼想。」洛克平靜地說,「我應該向你道歉。我這人一向不會等着麻煩找上門來,可我這次卻犯了個錯誤。我本不應該等着你們把我攆走,我早就應該自己滾蛋。」

「哎呀,別灰心。這不是正確的態度。特別是考慮到我下面要對你說的話。」

系主任微笑了一下,身體自信地前傾,很為這個良好的開頭和接下來的好事而喜不自禁。

「這才是我找你談話的真正目的。我急於想讓你儘早明白,我並不想使你失去信心。當我向校長提起你的事時,就我個人來說,真的是冒着惹他發脾氣的危險去碰運氣的。但是請你注意,他並未說明自己的立場或做什麼承諾。但是……現在就是這樣一種狀況:既然你認識到事態有多麼嚴重,如果你休學一年,好好反省反省——我們稱之為成長——行嗎?這樣做,或許你還有重返校園的可能。請你注意,我並不能向你做任何承諾。嚴格地講,這是非官方的,是異常罕見的,但是鑑於目前的情況和你以往出色的成績,或許會有一個很好的機會。」

洛克笑了笑。但那微笑不是高興所致,也並非出自感激,那是一種單純而又從容的笑。他是覺得有趣和好笑。

「我想您沒理解我的意思。」洛克說,「您憑什麼猜測我想回來呢?」

「嗯?你說什麼?」

「我是不會回來的。這裡再也沒有我想要學習的東西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系主任口氣生硬地說。

「有什麼好解釋的,對您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

「請你解釋一下。」

「好吧,如果您想聽的話。我想成為一名建築師,而不是建築學家。我看不出設計文藝復興風格的別墅有什麼意義。既然我們永遠不會去建造它們,為什麼還要學習設計這樣的東西?」

「我親愛的孩子,文藝復興時期的傑出藝術風格並沒有失去生命力。我們每天都在建造好多這種風格的房子。」

「現在是有這樣的房子,而且將來也會有。但是修建這種房子的人不是我。」

「好了,好了,太孩子氣了!」

「我到這裡來是學習建築的。當我拿到一個課外自修項目,對我來講,它唯一的價值就在於,我可以學會像對待將來某個真實的工程項目一樣地去對待它。我已經掌握了我在此所能學到的東西——我是指您不認可的關於結構學的各門課程。再多畫一年意大利明信片不會對我有任何幫助。」

一小時前,系主任原本希望這次面談能夠儘可能地平靜。而現在他卻寧願洛克能夠表現出激情,洛克在這種情況下如此平靜自然,似乎有悖常理。

「你是想告訴我,當你是,或者說如果你是一名建築師的話,你會那樣設計你的建築?」

「是這樣。」

「我親愛的小伙子,誰能讓你這樣做?」

「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誰能阻止我這樣做?」

「看,這樣的話問題就嚴重了。很遺憾我沒有早些和你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我知道,我知道,知道,別打斷我,你看過一兩幅現代主義建築風格的作品,它們在你腦子裡注入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但是你有沒有認識到,那整個的所謂現代派運動,只不過是一時的時髦愛好?你必須學會去理解它——這一點已經被所有的權威所證實——建築學已經創造出了一切的美。在過去的每種建築風格中都蘊藏着豐富的藝術寶藏。我們只能從大師身上選取我們想要學習的東西。我們是誰,我們有什麼資格,竟然狂妄到要去改良他們的風格?我們只有滿懷着虔誠和尊敬,努力去模仿他們的份兒。」

「為什麼?」霍華德·洛克問道。

不,系主任心裡想,他還沒有說過別的什麼。那只是一句完全天真無知的話。他不會嚇倒我的。

「這是無須證明的。」系主任回答說。

「看看吧,」洛克平靜地指着窗戶說,「你能看得見校園外的小鎮嗎?你看得見有多少人從窗下走過嗎?當然,我不必為此去考慮別人的想法。我確實不在乎他們或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對於建築學的看法,或對於其他任何事情的看法。那麼我幹嗎要考慮他們的祖先對此怎麼看呢?」

「那是我們神聖的傳統。」

「為什麼?」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不要這麼天真了好不好?」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您非要讓我覺得這是一座偉大的建築呢?」他指着那張巴台農神廟的照片問道。

「那是——巴台農神廟。」系主任說。

「的確,它是巴台農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