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 第3章

安·蘭德

「我還沒有形成什麼看法。我的時間很寶貴。」

「您上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兩天前。」

「不是五月三日嗎?」

「是五月三日。」

「那麼,您有沒有注意到她的行為有什麼異常?」

「她什麼時候行為不異常了?」

「您介意給我講講那天的事嗎?」

「我當然介意啊。誰不介意呢?我那天下午開車去她家討論她的下一個劇本。那個故事很不錯!我連着講了幾個小時。她卻坐在那兒就像是個木頭人,一句話都不說,一聲都不吭。她最缺乏的品質就是實幹精神。她沒有細膩的情感,完全沒有!她的心中完全沒有人與人之間那種偉大的兄弟情誼。完全——」

「她看起來是不是很擔憂、很焦慮?」

「你在逗我嗎,皮肯斯先生。在給貢達小姐算命之前,我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現在能告訴你的,就是她不讓往劇本里加一個小嬰兒或者一條小狗。觀眾都很喜歡狗,你知道的,我們在內心其實都是兄弟姐妹——」

「她有沒有提到當天晚上要去聖芭芭拉?」

「她什麼也沒有提到,她從來都是出其不意。我話說到一半,她就突然起身要走。她說她得趕緊換衣服,因為她要去聖芭芭拉吃晚飯,然後她補充說:『我最討厭做慈善了。』」

「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說的話有過什麼意思嗎?『做慈善』——想想看吧!——和一個百萬富翁吃飯!我立刻就忍不了了,簡直是火冒三丈!我問她:『貢達小姐,你真的覺得你比其他人都要出色嗎?』你猜她怎麼說?『是啊,我倒希望我不用這麼覺得。』」

「她有沒有說別的什麼?」

「沒有。我這個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自負,所以懶的再跟她聊下去了。現在也是如此。冒犯了,皮肯斯先生。但是這個話題實在沒什麼意思。」

「您知道貢達小姐現在在哪兒嗎?」

「完全不知道。」

「但是如果她遇到什麼事的話……」

「我會叫他們請莎莉·斯惠妮來演她的角色。我一直都想給莎莉寫劇本。她那麼甜美。恕我無禮,皮肯斯先生,我很忙。」

比爾·麥克尼特的辦公室骯髒不堪,聞起來就像是檯球室,牆上貼着他導演、貢達主演的電影的海報。比爾·麥克尼特自詡是一個天才加硬漢,誰要是想見他的話,就得坐在煙頭和痰盂中間。他靠在轉椅里,腳蹺在桌子上,抽着煙。他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他布滿汗毛的強壯手臂。他揮動戴着金蛇戒指的肥胖大手,招呼莫里斯·皮肯斯進屋。

「有話快說。」他說。

「我,」莫里森·皮肯斯說,「沒什麼話要說。」

「我,」比爾·麥克尼特說,「也沒什麼話要說,所以你可以走了。」

「你看起來不忙啊。」莫里森·皮肯斯說着,舒舒服服地在一個畫架上坐了下來。

「我可不閒。別問我為什麼,因為你忙的是同一件事。」

「我猜你是在說凱伊·貢達小姐的事。」

「不用猜,你本來就知道。但是我幫不了你,因為我一個字都不會說。而且,我從來都不想給她當導演。我寧可導胡安·圖德的戲。我寧可……」

「發生什麼了嗎,比爾?貢達小姐惹着你了?」

「聽好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然後你就給我走,好吧?上周,我開車去她的海濱別墅,看到她在海上,騎着摩托艇穿梭在礁石之間。我覺得我再看下去的話就要被嚇出心臟病了。後來她終於爬回到路上,渾身濕透了。『你這樣遲早得把小命丟掉。』我對她說。她直瞪着我,回答道:『我不在乎。』接着,她又說:『沒有人在乎。』」

「她真的這麼說的?」

「是的。『聽着,』我說,『如果你摔斷了脖子,我他媽才不在乎。但是你會在拍我下一部片子時得肺炎!』她用她那種挑釁的表情看着我說:『可能沒有下一部片子了。』然後她就徑直走進了房子,她那個該死的僕人把我攔在了門外!」

「她真的說了這些?上周的時候?」

「千真萬確。我當時應該反應過來的,就這樣。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聽着,我想問你——」

「別問我她現在在哪兒!因為我不知道!你還不明白嗎?所有的那些大頭兒都不知道,只是他們不願意承認而已!你覺得我為什麼一周拿三千塊錢工資卻在這裡消極怠工呢?如果我們知道她在哪兒的話,早就叫警察把她抓來了!」

「你可以猜一下。」

「我不猜。我一點兒都不了解那個女人,我也不想了解那個女人。要不是那幫鄉巴佬那麼喜歡看着她意淫的話,我都不想有和她有什麼關係!」

「噢,你這話我可沒法登在報紙上。」

「我才不管你登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你幹什麼,只要你現在立即出去,趕緊去——」

「去你們的宣傳部——第一個就去!」莫里森·皮肯斯站起身來。

宣傳部的辦公室里,莫里森·皮肯斯被拍了四次肩膀,與四張迷惑的臉對視了半晌。他們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凱伊·貢達這個名字,或是聽說過卻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想起來,想起來之後,卻發現他們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只有第五個人靠近莫里森·皮肯斯悄悄地說:

「哥們兒,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這些小嘍囉不配知道這些事。只有一個人也許可以幫助你,也許可以,也許不能。去找米克·瓦茨吧。我保證那個小混混知道些什麼。」

「真的?他改邪歸正,不酗酒了?」

「才不是,他喝得比平時更凶了。」

米克·瓦茨是凱伊·貢達的私人發言人。他基本上被好萊塢的每一個工作室都開除過一遍,從東海岸到西海岸的每一家報社都不願意收他。但是凱伊·貢達把他帶到了法羅門下。他們給他很高的薪水,他們拿他和坐在安東尼·法羅的約瑟芬躺椅上的大獵狗都沒有辦法。

米克·瓦茨一頭閃亮的銀髮,面相不善,卻有着一雙嬰兒般的藍眼睛。他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將頭埋在桌上。莫里森·皮肯斯進門的時候,他抬起頭,眼睛有如水晶般清澈——但皮肯斯知道其中空無一物,因為他的椅子下面醒目地躺着兩個空酒瓶。

「今天天氣不錯嘛,米克!」莫里森·皮肯斯說。

米克·瓦茨點點頭,沒說什麼。

「不錯,但是有點熱。」莫里森·皮肯斯說,「超級熱。咱們一起去喝杯冷飲?」

「我什麼都不知道。」米克·瓦茨說,「你省點兒錢吧。出去!」

「你說什麼呢,米克?」

「我什麼都沒說——你問我什麼都是這句話。」

莫里森·皮肯斯看到桌上的打字機里有一張紙,紙上是米克·瓦茨寫給媒體的一段話。莫里森·皮肯斯小聲念道:

「凱伊·貢達不是你們想象中的賢良女人。她根本不打高爾夫,沒有領養過孩子,從未捐助過流浪馬醫院。她沒有孝敬過她親愛的老母親——她根本沒有親愛的老母親。她不是你我一樣的常人,也從未是過。她一丁點兒都不是你們這些雜種晝思夜想的那個女神!」

莫里森·皮肯斯鄙夷地搖着頭,而米克·瓦茨卻好像並不介意他看這張紙。米克·瓦茨只是坐在那裡,盯着牆壁,好像忘記了皮肯斯的存在。

「你很能喝酒的對吧?」莫里森·皮肯斯說,「我看你有點渴了。」

「關於凱伊·貢達,我一無所知。」米克·瓦茨說,「我都沒聽說過她……凱伊·貢達。名字很有創意嘛,是吧?我有一次去懺悔,很久以前了——他們跟我講罪惡的救贖。如果你們想獲得救贖,喊『凱伊·貢達』可幫不上你們的忙。多去教堂做做禱告——你們的心靈會重返聖潔。」

「我改主意了,米克。」莫里森·皮肯斯說,「我真的不會給你灌酒喝了,但是你吃點兒什麼吧。」

「我不餓。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體會過飢餓的感覺了。但是她現在很餓。」

「誰?」莫里森·皮肯斯問。

「凱伊·貢達。」米克·瓦茨說。

「那你知道她的下一餐是在哪裡嗎?」

「在天堂。」米克·瓦茨說,「在一個種滿白百合的藍色天堂。很白很白的百合。只是她永遠也找不到。」

「我不懂你的意思,米克。可以再說一次嗎?」

「你不懂?她也不懂。懂了也沒有用的。試着挖掘這一切是徒勞的,因為你越去挖,手上就沾上越多的土,多得你擦都擦不完。世界上沒有足夠的毛巾來擦乾淨那麼多土。毛巾不夠。這是最大的問題。」

「我改天再來吧。」莫里森·皮肯斯說。

米克·瓦茨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從椅子下面拿起一個酒瓶,吞了一大口酒,然後直起身子,舉起酒瓶搖晃着,莊嚴地說道:

「偉大的追求,絕望者的追求。為什麼只有絕望的人才去追求希望呢?我們為什麼總是想看見希望?我們為什麼明知否認希望的存在可以讓我們活得更好,卻還要追求希望?她為什麼要追求希望?她為什麼註定被傷害?」

「告辭了。」莫里森·皮肯斯說。

莫里森·皮肯斯的最後一站,是凱伊·貢達的工作室。她的秘書泰倫斯小姐還是像以往那樣坐在這棟小屋的前台。泰倫斯小姐已經兩天沒有見過凱伊·貢達了。不過她還是盡着秘書的職責,九點整就準時到了小屋,在她的玻璃書桌前坐到了六點。泰倫斯小姐身穿一條黑裙,白色的領子很是耀眼。她戴着一副無邊眼鏡,鏡片是方形的。她的指甲塗成了貝殼粉。

關於貢達小姐的消失,泰倫斯小姐一無所知。她最後一次見到貢達小姐是在對方去聖芭芭拉赴約之前。但是她懷疑貢達小姐當晚在晚餐之後回過工作室,因為次日早上她來的時候,發現貢達小姐的影迷來信中,有六封消失了。

[1]Rothstein,阿諾德·羅斯坦,著名黑幫老大,據說是1919年職業棒球世界大賽賄賂醜聞的幕後黑手。——原注

[2]約瑟芬·德·博阿爾內,拿破崙的第一任妻子。1804年拿破崙稱帝,她隨之被加冕為皇后。——譯註

第二章 喬治·S·佩金斯

親愛的貢達小姐:

我不常看電影,但是我從未錯過你的片子。你身上有我難以形容的特質,這樣的特質我也曾有過,但那已經過去了太久。可我感覺你在替我保存着這樣的特質,也在替所有人保存着它。你一定明白它是什麼:當你還很年輕的時候,你意識到你活着是為了一個理想,這個理想是那樣的遠大,以至於你如履薄冰地追尋,但是你耐得住等待,你樂於等待。然而時光流逝,想要的卻沒有到來。然後有一天,你發現你不能再等了。等待變成了一件愚蠢的事,因為你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麼。當我面對自己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麼。但是當我面對你的時候——我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奇蹟降臨,你進入我的生活。我會放棄一切跟你在一起,拜倒於你的石榴裙下,獻出我的全部生命,因為,你瞧,我仍是一個凡世的人。

誠摯的

喬治·S·佩金斯

加利福尼亞,洛杉磯,南胡佛路

五月五日的下午,喬治·S·佩金斯升職了。他成了水仙花罐頭公司的副經理。老闆把他叫到辦公室予以祝賀。老闆說:

「如果我們只提拔一個人,那也會是你,喬治。」

喬治·S·佩金斯整理了一下他藍綠條紋的領帶,眨了眨眼睛,又清了清嗓子,然後說:

「這是我莫大的榮幸,我一定不辜負您對我的期望。」

老闆說:

「我相信你會幹得很好,老夥計。我們喝點兒刺激的[1]慶祝一下?」

喬治·S·佩金斯回答道:

「我不介意。」

於是老闆就滿上了兩杯,杯子有紅色的邊沿,杯身印着醉漢斜倚在燈柱上的有趣圖樣。喬治·S·佩金斯起身端起了他的那杯,老闆也端起了他自己的那杯,他們站在桌子的兩邊,杯子相碰。

「就看你的了,好樣的!」老闆說。

「你也好運。」喬治·S·佩金斯說。

他們一飲而盡,老闆說:

「你現在肯定恨不得馬上回家,把好消息告訴你太太。」

「佩金斯夫人會和我一樣榮幸的。」喬治·S·佩金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