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 第2章

安·蘭德

人像半裸着,穿着暴露,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沒有人會以平常的觀點來看這幅人像,也自然沒有人猥瑣地竊笑。她挺立着,頭向後揚,兩臂垂在體側,手心向上,無助又脆弱。她乞求着,屈從於某種遠高於遮檐和屋頂之上的力量。她是風中首當其衝的那團火,她代表着腳下每幢樓房、每扇窗、每顆躊躇的心臟共同的懇求和呼喚。經過影院的時候,雖然沒有人這麼做,但每個人心中都隱隱約約地想摘下她的帽子。

莫里森·皮肯斯昨晚看了一部她主演的電影。他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坐了一個半小時。若是呼吸也需要特意為之的話,他一定早就忘了呼吸。銀幕上,那張巨大的白色臉龐看着他,那對嘴唇讓人想要親吻,那雙眼睛讓人好奇——令人痛苦的好奇。他感覺好像——在自己靈魂的深處,在他一切思考和一切人格的背後——還存在着他所不知道的東西;而她卻知道,他希望自己也能知道。他好奇自己是否終有一天能夠知道,如果真的能夠,他又是否應該知道。他好奇自己為什麼有這樣的渴望。他以為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演員,但在電影院裡度過的那一個半小時裡,他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覺得她根本就不是常人,不是他在生活中見到的尋常的人,而是一個沒有人了解——但所有人都應當了解的人。看着她,他感到內疚,但同時也感到年輕——整個靈魂煥然一新——並且非常自豪。看着她,他就理解了古人為什麼以人的形象來塑造神靈。

沒有人真的知道凱伊·貢達的來歷。有人聲稱他們記得她十六歲的時候在維也納的一家緊身胸衣店打工,身上穿着過短的裙子,蒼白而纖細的胳膊和修長而纖細的雙腿都露在外頭。櫃檯後面的她總是有些匆忙和緊張,讓人覺得她更適合在動物園打工,而不是在這家掛着上過漿的白窗簾,瀰漫着葷油味道的小商店。沒人誇她好看。沒有男人過來搭訕,連房東大媽們都不喜歡她,只要租金遲交幾天,就要將她掃地出門。她終日都在幫顧客試束腰帶,用纖弱的雙手把腰帶系在顧客的贅肉上。顧客們抱怨說,她的眼神讓她們感到不安。

還有人記得兩年之後她在維也納巷子裡的一家破旅館當女傭。他們記得她從台階上走下來的時候,絲襪上有好幾個大洞,上衣也又舊又爛。男人們企圖和她搭訕,但她卻假裝聽不見。不過有一天晚上,她一改了以往對男人的態度。那是一個高個子男人,言辭僵冷,探察的目光不給她留一點兒快樂的空間。他是一位著名的電影導演,來這家旅館當然不是為了這個女傭。當導演在女傭耳邊小聲地低語着什麼時,女傭放肆地大笑起來。老闆娘聽到之後不屑地聳了聳肩。然而,這位偉大的導演堅決否認他是在這個地方發現了如今大紅大紫的巨星——凱伊·貢達。

在好萊塢,她總是穿簡潔風格的暗色衣服,是一個一貧如洗的法國人設計的。她的豪宅入口是一條用大理石柱建成的長廊,她的管家會把雞尾酒倒進高腳杯供她品嘗。她走路的時候,無論是地毯還是台階,都像是在她的腳下朝後溫柔地、無聲地滾動。她的頭髮從來都不整齊。她聳肩的時候,總要顫抖一下。她穿着曳地的露背睡袍時,幾點藍色的影子會在她的兩側肩胛骨之間跳躍。所有人都嫉妒她,但是沒有人覺得她快樂。

莫里森·皮肯斯將他那雙長腿邁出了他的敞篷車,小心翼翼地走向法羅製片工作室的前台。負責前台招待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他嚴肅的臉上泛着潮紅,像是草莓奶油凍一般。莫里森·皮肯斯對他說:

「皮肯斯。《通訊》報社的。我想見法羅先生。」

「您預約了嗎?」

「沒有。今天——預不預約都一樣。」

他說得對。

「您進去吧。」年輕男子匆匆地說。結束與法羅先生秘書的通話後,他掛斷了電話。

法羅先生有三個秘書。第一個秘書的桌子緊挨着銅扶手。她冷冷地笑着,打開了銅製的大門,大門裡面是一條拱道,拱道里有一張桌子、三部電話和另一個秘書。這個秘書起身又打開一扇紅木大門,裡面是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第三個秘書起身說道:

「進去吧,皮肯斯先生。」

安東尼·法羅坐在一個巨大的白色宴會廳里。宴會廳的鉛化玻璃足足有三層樓那麼高。壁龕里放着一尊白色的聖母像。白色的大理石基座上放着一個巨大的水晶地球儀。還有一張白麻布製作的躺椅,看上去似乎從來沒有人靠近過,也確實沒有人靠近過。這些都是法羅先生的無價之寶——傳說從前它們曾經裝飾過約瑟芬皇后[2]的閨房。

法羅先生梳着大背頭,發色棕黃,眼睛的顏色也是棕黃的。他的西裝跟他頭髮中色澤最深的那一綹是同樣的顏色——而襯衫則和色澤最淺的那一綹顏色相同。他說道:「早上好,皮肯斯先生。請坐。很高興見到您。」然後遞過來一盒雪茄。動作非常優雅,在一部描述上流社會的影片中,值得為此拍一個特寫。

皮肯斯坐下來,拿起一支雪茄。

「我相信,」法羅先生說,「您已經意識到這些流言毫無意義,全都是些胡說八道。」

「什麼流言?」莫里森·皮肯斯反問道。

「閣下蒞臨寒舍,一定是為此而來。有關貢達小姐的事,現在已經是滿城風雨。」

「哦。」莫里森·皮肯斯說。

「我的好哥們兒,您可要看清其中的荒謬。作為一家這麼有聲望的報紙,我本來希望貴報能夠幫助我們制止這些毫無來由的流言進一步蔓延。」

「法羅先生,這很容易,但是就得看您了。既然這些流言毫無來由,那麼,您一定知道貢達小姐在哪兒,對吧?」

「讓我們想想這個瘋狂的傳言,皮肯斯先生。格蘭頓·塞爾斯——正如您所知,格蘭頓·塞爾斯。實話實說,他是一個傻帽兒,一個大家都認為是天才的傻帽兒——傻帽兒總是看起來像天才,對吧?三年前他坐擁五千萬美金的家產。現在——誰知道呢?可能五毛錢現錢都拿不出來。可是他花園裡照樣有水晶的泳池和希臘神廟。啊,是的,還有凱伊·貢達。貢達是他的一個昂貴的小玩意兒,或者說一個花瓶,就看您怎麼看了。當然這是兩年以前,現在不是了。我知道,在昨晚聖芭芭拉的那頓晚餐之前,她一年多沒見過塞爾斯了。」

「所以他們的羅曼史已經結束了?沒有藕斷絲連嗎?」

「絕對是一刀兩斷,從此之後再無關係,皮肯斯先生。」

「您確定?」

「確定,皮肯斯先生。」

「但是也許他們之間起了新的爭執,爭吵過後……」

「這種猜測是空穴來風,從來就沒有過這回事。據我所知,他幾次三番地向她求婚。她要是想和他在一起,早就得到他了。希臘神廟、油井,還有其餘的一切,只需舉手之勞。她怎麼會想要謀殺他呢?」

「可是她為什麼要玩兒消失呢?」

「皮肯斯先生,我可以喧賓奪主一下——問您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法羅先生。」

「到底……到底是誰傳出來的這些謠言啊?」

「我本來認為,」莫里森·皮肯斯說,「您能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法羅先生。」

「簡直太荒唐了,皮肯斯先生,比荒唐還要糟糕。已經到了傷風敗俗的地步。暗示、謠言、質疑,滿城風雨。要我說,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散播這些。」

「誰會有這樣的動機呢?」

「這正是問題所在,皮肯斯先生。沒人有這樣的動機。貢達小姐沒有敵人。」

「那她有朋友嗎?」

「怎麼了,這,當然是——沒有。」法羅先生突兀地回答道。他的聲音非常認真,被自己的說法搞糊塗了,「對,她沒有朋友。」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種真實的無助,「您為什麼這麼問?」

「您又為什麼會這麼回答呢?」莫里森·皮肯斯反問。

「我……我不知道。」法羅先生說,「我之前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我就是突然感到很吃驚,她竟然沒有朋友。她和米克·瓦茨交往比較多,但是沒有人把米克當朋友。哦,不過,」他聳聳肩,繼續說,「這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想想看,您怎麼可能和一個那樣的女人交朋友呢?她看着您的時候好像看到的不是您,而是別的東西,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東西。她跟您說話的時候——當然了,她也不常說話——您也不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什麼。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所想的事情和我們所想的完全不一樣。同樣的事情對於她來說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意義。但是旁人有什麼理解,她又有什麼理解——誰知道呢?而且,說實話,誰又在乎呢?」

「根據你們的票房成績,大約有七千萬人在乎。」

「哦,對。或許,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們崇拜她,足有幾百萬人。這不是仰慕,也不是單純的影迷的熱情。比這兩者都要深切得多。這是徹徹底底的崇拜。我不知道她對他們做了什麼——但她一定做了什麼。」

「她的影迷們對謀殺的傳聞——有什麼反應呢?」

「難以置信,皮肯斯先生,難以置信。有誰會相信這樣醜陋的傳聞呢?」

「如果不是貢達小姐消失了的話,自然沒有人相信這樣的傳聞。」

「但是,皮肯斯先生,她並沒有消失。」

「她在哪兒?」

「她一直想自己待幾天,好為下一部新片做準備。她現在正在她的一棟海濱別墅里溫習台詞呢。」

「這棟別墅在哪兒?」

「不瞞您說,皮肯斯先生,現在不能打擾她。」

「如果我們現在開始設法找她,您會阻止我們嗎?」

「當然不會,皮肯斯先生。我們一向不干預媒體的工作。」

莫里森·皮肯斯站了起來。他說:

「好,法羅先生。我們會去試試。」

法羅先生也站了起來,說道:

「好,皮肯斯先生,祝您好運。」

莫里森·皮肯斯快要出門的時候,法羅先生補充道:

「對了,皮肯斯先生,如果你們真的找到她的話,能麻煩您告知我們嗎?希望您理解,我們不想讓我們的明星受到打擾,而且……」

「我理解。」莫里森·皮肯斯說着就走了出去。

在聯合出品人索爾·索澤辦公室的外間,一個神情慌張的男秘書不耐煩地堅持道:

「但是索澤先生現在很忙。索澤先生現在真的非常非常忙。索澤先生現在正在創作故——」

「告訴他是《通訊》報社。」莫里森·皮肯斯說,「他也許會擠出點兒時間。」

秘書匆匆走進那道高大的白門,然後很快便蹦跳着出來了,門也沒關,連氣都沒顧上喘就趕緊說道:

「請進,皮肯斯先生,請進,請進。」

索澤先生正在他寬敞的辦公室里踱步。辦公室的窗口懸着天鵝絨的窗簾,牆上掛着鑲在白框裡的花花狗狗的照片。他說:「請坐。」但是卻沒有轉身看皮肯斯先生一眼,還是繼續踱步。

莫里森·皮肯斯坐了下來。

索澤先生雙手背在身後。他穿着鐵青色的西服,夾了一個鑲鑽的領帶夾。他黑色的頭髮微卷,在他的額頭上形成了一座狹窄的半島。他來來回回地走了三圈,然後大聲喊道:

「全都是扯淡!」

「什麼?」莫里森·皮肯斯問。

「你想知道的,你們這些狗東西浪費一堆時間編造出這些謊話,然後用謊話填滿你們的版面,是為了什麼?就是你們沒有別的可以講了!」

「您是在說貢達小姐的事嗎?」

「我是在說貢達小姐!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她!如果不是因為貢達小姐,我也不會跟你在這兒打太極!我真希望我們從來都沒跟她簽過約!她是我們從來都不應該碰的一個大麻煩!」

「別這麼說啊,索澤先生。她的所有電影都是您出品的,您一定看上了她什麼。」

「每部片子三百萬美元,就是我看上的!除了這個你還能給我找一個更好的理由嗎?」

「好吧,讓我們說說您的下一部片子吧。」

「說什麼?我們的下一部作品,會是史上最偉大、最精緻,」——索澤先生停了下來,揮拳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而且投入最高的影片!你可以把這些告訴你們的報紙!」

「很好,我相信他們知道這些會很高興。而且,他們一定也很想知道影片的……開拍日期。」

「聽着,」索澤先生頓了頓,說,「全都是扯淡!你現在暗示的這些全都是扯淡!因為她根本沒有消失!」

「我沒說她消失了。」

「好,那就別說!因為我們知道她在哪兒,只不過這跟你沒關係,明白嗎?」

「我沒打算說這個。我只是想知道貢達小姐有沒有和你們簽新合同。」

「沒錯,她簽了。當然。肯定簽。她差不多算是簽了。」

「所以就是還沒簽?」

「她本來計劃今天簽。我的意思是說,她打算今天來簽合同。她早就同意了,我們都商量好了——這麼跟你說吧,」索澤的臉上寫着大大的絕望,就像電影裡那些渴求同情的人,「我擔心的就是這些都和那個合同有關。她可能又變卦了,準備徹底告別銀幕。」

「她是不是在擺姿態呢,索澤先生?我們聽說她拍完每部片子都會發生這樣的事。」

「是嗎?要是你這兩個月像我們一樣跪在她屁股後面說盡甜言蜜語,你就開心了吧?『我不幹了,』她說,『演這個有什麼意義呢?這真的值得我去做嗎?』天哪!我們一周給她一萬五千美元,她卻問值不值得做!」

「所以您覺得她這次是要徹底離開您了?而且您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我不喜歡你們這些記者。」索澤先生一臉的鄙視,「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們。我剛剛把我的麻煩事都告訴你了,都是輕易不會吐露的事情——結果你又回到了你那些扯淡的話上。」

「您是說您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啊我的老天爺!我知道她在哪兒。她有一個姨媽,年紀不小了,從歐洲過來,現在生病了。她要去一個農場上照看她,農場在沙漠裡面,聽明白了嗎?」

「好的,」莫里森·皮肯斯說,然後站了起來,「我明白了。」

對莫里森·皮肯斯來說,見法羅電影的編劇克萊爾·皮默勒是不用提前通報的。他只需要推門走進去。克萊爾·皮默勒的辦公室大門總是向媒體敞開。凱伊·貢達迄今為止所有影片的劇本都是她寫的。

克萊爾·皮默勒坐在一張低矮的長沙發中央。她坐的地方其實並沒有特別的光源照亮,可是看起來卻像是有一盞聚光燈似的。她的衣服修身、現代,好像玻璃家具、吊橋和飛機所具有的高雅。她就像是偉大的人類文明落幕之前的最後一抹絢麗,嚴謹、乾淨、智慧,除了考慮人生最為微妙深奧的問題之外別無雜念。坐在沙發上的只是克萊爾·皮默勒的身體,她的靈魂在牆上。牆上掛滿了放大的插畫照片,都是她之前編輯的雜誌上的。這些照片上有相擁的少男少女,有襁褓中啼哭的嬰兒,還有能讓最苦的咖啡變甜的那老婦人祥和的臉龐。

「皮肯斯先生,」克萊爾·皮默勒說,「很高興見到您。您的光臨,真是令我蓬蓽生輝。我有一個好故事給您。我一直認為,公眾從來都不理解作家小時候的一些小事,是怎麼在心理上影響到她未來的職業生涯的。您知道的,其實是這些小事塑造了人的一生。比如說我吧,七歲的時候,有一天我看到了一隻折翼的蝴蝶,它讓我想到了——」

「凱伊·貢達?」莫里森·皮肯斯問道。

「噢,」克萊爾·皮默勒說,她薄薄的嘴唇緊緊地閉在一起。然後她又張開嘴,補充說:「所以您來這兒就是為了這個……」

「好吧,當然了,皮默勒小姐,我今天來您這兒——您應該猜得到。」

「我還真沒猜到,」克萊爾·皮默勒說,「我從來不認為這個世上只有凱伊·貢達值得關心。」

「我只是想問問您對關於貢達小姐的傳言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