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他 - 第3章

東野圭吾

其實,我是想說「如果不愛惜車,總覺得關鍵時刻會遭到報應」。我們的父親從來就沒有善待過他的甲殼蟲。穗高誠,你對我們經歷過的悲傷根本就一無所知。

穗高家的一樓有寬敞的客廳。前幾天運過來的美和子的部分行李堆在角落裡,其中並沒有寫字檯。

落地窗旁邊的沙發上坐着一個穿灰色西裝的清瘦男人,氣色不像穗高那麼好,年齡應該差不多。他好像在寫着什麼,看到我們後立刻站了起來。

穗高指着他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幫我管理事務所的駿河。」然後又看着他說:「這位是美和子的哥哥。」

「初次見面。恭喜。」他說着遞來名片,上面印有「駿河直之」四個字。

「謝謝。」我邊回答邊遞出名片。

駿河似乎對我的單位很感興趣。他看到名片後,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量子力學研究室……真厲害!」

「是嗎?」

「量子力學一個部門就擁有獨立的研究室,看來很受大學重視。既然在這裡當助教,以後肯定前程似錦。」

「這個,並不一定……」

「下次寫一部以大學研究室為背景的作品怎麼樣?」駿河看着穗高說道,「正好可以採訪一下神林先生。」

「我也有這種想法。」穗高誠將手搭在美和子的肩膀上,微笑着對她說道,「但不打算寫成怪異的懸念劇。我想寫氣勢磅礴的科幻題材,適合拍成電影的那種。」

「談論電影之前——」

「趕緊動筆寫小說,對吧?我知道你的意思。」穗高的表情略帶厭惡,然後看着我說:「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約束我。」

「我想今後應該能輕鬆些,因為有了美和子小姐這麼得力的夥伴。」

聽到駿河這番話,美和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其實,我也幫不上什麼大忙。」

「不,說真的,我相當期待,你們結婚真是讓我高呼萬歲。」駿河興致勃勃地說完後,看向我,忽然又以嚴肅的表情說道:「大哥這邊以後可能就得寂寞些了。」

「沒有……」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駿河直之一直以一種觀察的眼神看着我。當然,「一直」這個詞不一定恰當。也許只有幾秒鐘,或者僅有零點幾秒,我卻覺得異常漫長。於是我想,得小心這個傢伙。在某種意義上,他似乎比穗高更需要提防。

穗高誠一直獨自生活。他結過一次婚,建這幢房子時好像有妻子,但幾年前分了手。至於為什麼離婚,我全然不知,因為美和子沒有告訴我。不過,我推測她也不是十分了解相關情況。

在人壽保險公司上班的二十六歲白領和結過一次婚的三十七歲作家結為連理,需要一定的偶然性。如果美和子只是普通的白領,他們可能根本就沒有結識的機會。

兩個人相識,是因為美和子兩年前出版了詩集。

她開始寫詩,好像是初中三年級的時候。利用準備中考期間的休息時間,她將浮現在腦海中的語句記在筆記本上,這不知不覺間成了一種興趣。令人吃驚的是,大學畢業時,這樣的筆記本已經有了十幾本。多年來,美和子從沒有將這些本子給別人看,包括我,有一次卻被來找她玩的女友偷看到了。那人並沒有告訴美和子,悄悄地將其中的一本帶回了家。她沒有惡意,只是想讓在出版社工作的姐姐看一看。總之,美和子的詩無意間打動了朋友的心。

朋友的直覺果然沒錯。她的姐姐看完詩後,馬上想要出版。那或許是編輯的直覺使然。

沒過多久,名叫雪笹香織的女編輯來到我們家,並提出想看看所有詩作。她花了很長時間讀完所有的詩後,當場就約美和子商談有關出版的事宜。面對略顯猶豫的美和子,她甚至說不答應就不離開,可見積極性之高。

之後是否有過波折我不是很清楚,但前年春天,神林美和子出版了她的詩集。正如多數人預料的那樣,這本書一開始壓根就賣不出去。我用電腦搜索過雜誌和報紙的書評欄,出版一個月後仍沒有任何反響。

然而,出版後的第二個月發生了重大轉機。雪笹香織設法讓女性雜誌介紹這本詩集,以此為契機,詩集忽然開始暢銷。讀者絕大多數是女白領。為了出書而選詩時,雪笹香織以能夠代表白領心情的詩為主的策略看來是成功了。詩集不斷再版,最終擠入了暢銷書的行列。

之後,美和子開始不斷接受各種媒體的採訪,有時還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打到家裡的電話逐漸頻繁,美和子便又安裝了一部電話。春天需要辦理納稅申報,她也委託稅務師來專門處理。即使這樣,到了四月份,追加徵收的稅款還是達到了驚人的數目,政府部門也要求繳納巨額的居民稅。

不過,美和子並沒有辭掉保險公司的工作。在我看來,她始終盡最大努力不想改變自己。她的口頭禪是:「我可不想成為什麼名人。」

她和穗高誠相識好像是去年的春天。我不知道詳細經過,應該是通過雪笹香織認識的。雪笹香織正好也是穗高的編輯。

美和子沒有跟我說過兩人是何時開始正式交往的,估計今後也不想跟我說。不過,能夠肯定的是,去年的聖誕節他們已經決定結婚。平安夜美和子回到家時,手指上戴着碩大的鑽戒。她可能原打算到家前摘下來,卻不小心忘記了。察覺到我的視線後,她急忙將左手藏了起來。

「最後的致辭就拜託真田先生吧。平時承蒙他照顧,可不能因為小事搞得不愉快。」駿河直之看着文件夾里的文件說道。他坐在沙發邊緣,麻利地用圓珠筆在文件上寫着什麼。

「會搞得不愉快嗎?」穗高問道。

「我是說會有這種可能。那位先生非常注重細節。如果發現與其他人待遇相同,一定會耿耿於懷。」

「真是的。」穗高嘆了口氣,看着旁邊的美和子笑了笑。

對我來說,參與美和子婚禮的協商比坐在針氈上還難受。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趕快離開。但如何接待神林家的親戚一事,只能由我來決定,還有些雜事也必須由我來確認,何況又沒有任何離開的理由。所以我只能石像般坐在真皮沙發上,默默地注視着美和子成為他人新娘的儀式流程。坐在斜對面的穗高誠總是用左手觸碰美和子的身體,令我非常不快。

「接着就是新郎致辭,怎麼樣?」駿河用圓珠筆的筆尖指着穗高問道。

穗高歪了歪頭。

「沒完沒了的致辭啊。真無聊。」

「但沒別的辦法。如果是一般的婚禮,會有向父母獻花的環節。」

「算了吧。」穗高皺着眉頭說。然後他看着美和子,打了一個響指,「有一個好主意。在新郎致辭之前,安排一個新娘詩朗誦怎麼樣?」「什麼?」美和子瞪大眼睛,「那種事怎麼行!」

「有沒有適合婚禮的詩?」駿河問道。看來他很感興趣。

「找找的話應該有吧?一首或兩首。」穗高也問美和子。

「有倒是有……不過,不行,絕對不行!」她一直搖頭。

「我覺得很好。」說完,穗高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看着駿河。「要不乾脆請專業人士吧。」

「專業人士?」

「就是請專業的朗誦家。這個主意不錯。既然是朗誦,就配上音樂。」

「明天就是婚禮了,現在上哪兒去找專業人士啊!」駿河的表情明顯帶有求饒的意思。

「這不是你的工作嗎?就交給你了。」穗高蹺着二郎腿,指着駿河的胸口。

駿河嘆了口氣,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麼。「試試吧。」

這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美和子拿起了牆上的對講電話。確認對方的名字後,她說了聲「請進」便放下了話筒。

「是雪笹姐。」美和子對穗高說。

「看來是監督員來了。」駿河冷笑道。

美和子走到玄關,將雪笹香織領了進來。幹練的女編輯穿着一身嚴肅的白西裝。無論是髮型還是挺胸抬頭的姿勢,每當我看到她,都會不由得聯想到寶塚歌劇團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員。

「打擾了。」雪笹香織看着我們仨說道,「終於要到明天了。」

「我們正在進行最後的協商。」駿河說道,「請你也幫我們出點好主意。」

「我想先拜託一件事。」雪笹看了看美和子。

「哦,是隨筆的初稿吧。我現在就去拿。」美和子走出客廳,緊接着傳來了上樓梯的聲音。

「直到婚禮前一天還讓她工作的,也就是你吧。」穗高坐着說道。

「你這是誇獎我,還是——」

「當然是誇獎了。不是明擺着的嗎?」

「那就多謝了。」

雪笹香織鄭重地低下頭。抬頭時,我們的視線恰好相撞。她的表情有點不自在。這只是第二次見面,我真不知她為何會露出這種表情。

我避開了視線,雪笹香織則看向遠方。忽然,她睜大了細長清秀的眼睛。我感覺到她在深呼吸。

看到她的這一舉動,包括我在內的三個男人都不由得將視線移向她所看的方向。她正看向落地窗,透過蕾絲窗簾,能夠看到鋪有草坪的院子。

院子裡站着一個長發女人,露出丟了魂似的表情,呆呆地凝視着這邊。

駿河直之之章

01

看到站在那裡的女人,我瞬間覺得呼吸變得困難,心臟似乎跳了出來。

那個穿着白色連衣裙、有着幽靈般表情的女人,無疑就是浪岡准子。

准子雖然面向我們,但她注視的只有一個人。表情雖然空虛,但她一直盯着穗高。

我在兩秒之內就把握了事態,隨後又用了兩秒考慮究竟該怎樣處理。

穗高只是像傻子一樣呆在那裡,後面的兩個人也沒有出聲。雪笹香織應該不知道外面的女人究竟是誰,神林貴弘當然更是不知情。真是萬幸!更為幸運的是,神林美和子恰好不在場。

「嘿,這不是准子嗎,怎麼忽然就來了?」我站起來打開了落地窗,但她的眼神並沒有朝向我。我接着說:「已經下班了?」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好像在自語着什麼,但聽不清內容。

我穿上放在外面的男式拖鞋,站到她面前,為的是擋住她看穗高的視線。當然,我也不想讓屋裡的神林貴弘和雪笹香織看到准子宛如夢遊症患者般的表情。

准子終於看向我。她像是剛剛意識到我站在眼前,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到底怎麼了?」我小聲問道。

准子潔白的臉頰馬上變得通紅,眼睛也開始充血。我仿佛聽到了她眼淚湧出的聲音。

「喂,駿河,沒事吧?」後面傳來了聲音。回過頭一看,穗高把臉探出窗外。

「嗯,沒事。」我一邊回答,一邊自問究竟什麼沒事。

「駿河,」穗高又一次小聲叫我,「想想辦法。我可不想讓她知道。」

「知道了。」我頭也不回地答道。她,無疑是指神林美和子。身後傳來了關窗戶的咔嚓聲。估計穗高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對屋裡的兩個人說明情況。

「去那邊吧。」我輕輕推着浪岡准子的肩膀。

准子微微搖了搖頭,一臉想不開的表情,眼中開始滲出淚水,轉眼便淚如泉湧。

「我們到那邊聊聊。在這裡也做不了什麼啊。來,快點。」

我稍稍用力推着准子。她終於開始邁步。這時我才發現她拎着一個紙袋,但看不清裡邊到底裝着什麼。

我將她領到從客廳看不見的地方。正好有把小椅子,便讓她坐了下來。旁邊搭有高爾夫練習用的網,看來是穗高練習高爾夫時用來休息的椅子。椅子周圍擺着幾盆黃色和紫色的三色堇。穗高曾說過,這些都是神林美和子買來的。

「准子,你為什麼來這裡?也不按門鈴,忽然來到院子裡窺視裡面。這可不像你呀。」我用對小女孩說話的口氣問她。

「……個人?」她終於開口嘟囔着什麼,但還是沒有聽清。「哎,什麼?」我將耳朵靠近她的嘴邊。

「是……那個人嗎?」

「那個人?你在說什麼?」

「就是屋裡的人。那個穿白西服、短頭髮的……那個人,就是準備和阿誠結婚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