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他 - 第2章

東野圭吾

「也是,那是當然。」我用右手攥扁啤酒罐,「孩子呢?」

「孩子?」

「不打算要孩子嗎?」

「哦。」美和子垂下眼帘點了點頭,「他說想要孩子。」

「幾個?」

「說要兩個。先要女孩,然後是男孩。」

「哦。」

真是無聊的話題。一提到孩子,難免就會聯想到做愛。

忽然,我開始懷疑美和子是否已經和穗高誠發生過性關係。我試想能否通過什麼話題試探一下,但立即打消了這種念頭。因為這已經不重要了。就算發生過性關係又能怎樣?即便現在沒有,早晚也會有。

「詩打算怎麼辦?」我換了個話題。這的確是我關心的一件事。

「什麼意思?」

「以後還寫嗎?」

「當然了,繼續寫。」美和子有力地點了點頭,「穗高先生迷戀的好像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的詩。」

「哦,那倒不至於吧……總之我希望你小心點。」

「小心?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撓了撓鬢角,「希望你不要因為繁忙的新生活和日常瑣事失去原本的自己。」

美和子點了點頭,雙唇間露出潔白的牙齒。

「知道。我會注意的。」

「我覺得你寫詩的時候好像最幸福。」

「嗯。」

然後,我們再次陷入無語狀態。似乎已經沒有什麼能輕鬆談笑的話題了。我感到有點束手無策。「美和子。」我輕輕叫她。

「怎麼了?」她看了看我。

我凝視着她那明亮的眼睛問道:「你覺得能幸福嗎?」

她似乎有點躊躇,但隨即加重語氣回答:「嗯,一定會的。我覺得沒問題。」

「那我就放心了。」我說。

過了十一點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用CD機聽着莫扎特的經典曲目,動手寫有關量子力學的論文的結語,卻毫無進展。耳朵里聽到的不是莫扎特的曲子,而是從隔壁房間裡傳來的美和子的動靜。

換完睡衣躺到雙人床上時,已經快到凌晨一點了,但我毫無睡意。我之前就有這種預感,因此也沒有感到焦躁。

沒過多久,隔壁房間傳來了細微的聲響,接着又聽見拖鞋的聲音。看來美和子也沒有入睡。

我下床輕輕打開房門。走廊很暗,從美和子房間門縫裡露出的光在地板上畫出了一條細線。

但那條線忽然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接着從她的房間傳來了細微的聲響,看來她準備睡覺了。

我站在她的房門前。室內的樣子仿佛是用X光相機透視般浮現在腦海中,好像連她搭在椅背上的睡裙的形狀都能看見。

我馬上搖了搖頭。因為我想起房間內部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樣子。椅子和她愛用的寫字檯早就搬到那邊的家了,而且她今晚穿的應該不是睡裙,而是T恤衫。

我輕輕敲了兩下門,裡面馬上傳來「來了」的聲音。美和子果然還沒有睡。

我從門縫露出的光知道她開了燈。門開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樣,她果然穿着T恤衫,下擺下方露着細長的腿。

「怎麼了?」她面帶疑惑抬頭看着我。

「睡不着。」我說道,「如果你還沒睡,想和你聊聊。」

美和子什麼都沒說,只是看着我的胸膛。從她的表情能夠看出,她知道哥哥是出於什麼目的敲的門。因此,她更難以回答。

「對不起。」我無法忍受這種沉默,便開口說,「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因為兩個人能夠在一起,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明晚住的酒店房間是分開的吧。何況穗高先生還說他也有可能過來。」

「即使結了婚,我也會常回來的。」

「不過,能夠和不屬於任何人的美和子在一起,今晚是最後一次了。」

聽到這句話,美和子沉默了。於是我走近一步,但她用右手輕輕推開了。

「我決定清算以前的一切。」

「清算?」

美和子點了點頭。

「不清算的話,怎麼能和別人結婚?」

她聲音雖小,這句話卻像一根細長的針刺穿了我的心。除了疼痛,我還不由得感到了一股冰冷。

「是啊。」我低頭嘆了口氣,「那是應該的。」

「對不起。」

「不,沒關係。是我一時中邪了。」

我看着美和子穿的T恤衫,上面是貓打高爾夫的圖案。想起來了,這是我們去夏威夷旅遊時買的。那麼美好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對她說:「晚安。」

「晚安。」美和子孤寂地笑了笑,關上了房門。

渾身燥熱。我躺在床上翻了好幾次身,一點睡意也沒有,索性打算熬到天亮,但指針走得異常緩慢。這一切讓我覺得更加鬱悶。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那個打亂了我們的人生、整個世界都忽然扭曲的晚上。

那是我和美和子開始共同生活的第一個夏天。

如果硬要為自己辯解,歸根結底就是我們倆都孤獨地度過了十五年。我們表面上看起來很開朗,心中卻存在着古井般的黑暗。

收養我的親戚人非常好,富有愛心,待我就像對待親生孩子,為了不讓我感到自卑,總是細緻入微。為了不辜負他們的一番好意,我也儘量表現得和其他家庭成員沒有什麼區別,不僅時常注意不要過於客氣,時不時還撒撒嬌,總之就是扮演家人的角色。我甚至想過不能太乖,還適當地犯過小錯誤,故意讓叔叔他們操心。因為我知道,比起那些一直都聽話的乖孩子,大人們更喜歡犯點錯誤後改過自新的孩子。

聽完我說的這些話,美和子感到非常吃驚,並說自己的情況也一樣,然後就講了她的故事。

剛被收養時,她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也不跟別的孩子玩,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裡看書。「當時周圍的叔叔們都說,孩子還沒有從精神打擊中緩過來,得需要一段時間。」回想當時的情形,美和子笑着說。

但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的少女變得越來越開朗。小學畢業時,已經完全變成了陽光少女。

「那一切不過是在演戲。」她說道,「無論是沉默寡言,還是漸漸開朗,其實都是在演戲。我不過是採取了大人們比較容易理解的行動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做,或許是為了活下去,覺得自己只能那樣做。」

交談後才發現,原來我們倆不論在想法上還是在行動上都有驚人的相似點。我們心靈的核心部分是「孤獨」,而內心渴求的是「真正的家庭」。

開始一起生活後,我們盡最大努力爭取在一起的時間,既是為了挽回過去的損失,也是為了沉浸在與家人相處的安寧之中。我們倆就像貓一樣嬉戲玩耍。有同一血脈的親人在身邊原來是如此幸福,這一點甚至讓我心生感動。

後來,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事。

我親吻美和子成了打開潘多拉魔盒的導火線。如果吻的是臉頰或額頭就不會有問題,但我吻的是她的嘴唇。

在這之前,我們一直親密無間地聊着有關父母的美好回憶。美和子默默地流淚。看着她流淚,我不由得感到對她的無限愛意。

坦率地說,我的內心深處一直就有不把美和子當妹妹,而是當異性看待的一面。對此,我自己多少有所約束,卻沒有什麼危機感。很久沒見過面的妹妹變得如此美麗,任誰都會覺得她光彩奪目。我堅信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她在我心中就只會是妹妹。

我的這種想法也許沒錯,但問題是我沒能熬過那段短暫的時間,最終為潛藏在心底的惡魔提供了可乘之機。

我並不知道美和子是以怎樣的心情接的吻。根據我的推測,她可能也和我一樣。因為從她的表情來看,她好像並沒有受到驚嚇,反而像是證實了預料之中的事情一樣,有一種近乎滿足的感覺。

那時,我們周圍的空間與世界是分離的,時間也靜止了。至少對於我們來說是這樣。我用力擁抱美和子。開始她就像玩偶一樣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便開始放聲大哭。她似乎不是因為厭惡我的擁抱而哭,因為她也抱住了我。她邊哭邊喊的是父母的事情。她的聲音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也許她終於找到了能夠發自內心哭泣的地方。

至今我也不明白當時為何會脫下美和子的衣服,以及她沒有反抗的理由。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時,我們就是不分情由地想做——只能這麼理解了。

我們在狹窄的床上成為一體,可以看出她很痛苦。第二天我才知道,她當時還是處女。

我笨拙地插入後,她再一次哭了起來。我吻着她纖瘦的肩膀,開始慢慢地動。

一切像是在夢幻中,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依然模糊不清。我的大腦拒絕了任何思考。

但我們倆都心知肚明,從此便踏上了黑暗中沒有盡頭的不歸路。

03

穗高誠是個編劇,好像也是作家。但我既沒有讀過他的作品,也沒有看過他寫的影視劇。因此,我不可能從作品中理解他的思想傾向和思維方式,何況我也沒有把握能從他的作品中推知這些事。

至今為止,我和穗高誠只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在東京的一家咖啡廳,是美和子介紹給我的。由於事前已經知道她有男友,因此我並不驚訝。第二次則是他們決定結婚之後,我在供職的大學附近一家家庭餐廳里聽他們告知此事。

兩次會面,我和穗高誠面對面的時間都沒有超過三十分鐘。每次他都不斷因手機響而離席,最後因有急事不得不離開。因此,我根本無法充分了解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美和子對穗高誠的評價是「人還不錯,最起碼對我很溫柔」。我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不是好人,對自己的女友也不溫柔,就根本沒有結婚的價值。

基於這些原因,今天我才算正式與妹妹的結婚對象見面。

五月十七日上午,我駕駛舊款沃爾沃來到位於靜謐住宅區中的穗高家。

從房子的外觀來看,穗高誠是一個自我意識強且傲慢的人。我是從環繞房子的高牆,以及與周圍不甚協調的白色房子聯想到的。我也不知道為何會聯想到這些,或許就是一種感覺。即便是圍牆不高的黑色房子,我也有可能這麼想。

美和子按門鈴時,我從後備廂取出昨天打包好的紙箱等行李。

「沒想到還挺快的。」門開後,出現了穗高誠的身影。他穿着白色針織衫和黑色褲子。

美和子說:「今天路上沒堵車。」

「是嗎,那真好。」穗高看向我,點了點頭。「您辛苦了。累壞了吧?」

「不,這沒什麼。」

「啊,我來吧。」

穗高任由及肩的長髮飄逸着,從玄關前的樓梯跑了下來。他動作敏捷,令人很難想象是個快四十歲的人。我想起他的愛好是網球和高爾夫。

「這車很不錯。」他邊接紙箱邊說道。

我回答:「是輛二手車。」

「是嗎?保養得真不錯。」

「算是一種護身符吧。」

「護身符?」

「是的。」我看着穗高的眼睛。他好像沒聽懂是什麼意思,但還是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