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 - 第3章

東野圭吾

「好啊,反正我也要吃晚飯。」他將原稿放進皮包。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快三十了,卻還是單身。

距離我家大概兩三分鐘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館,我們一邊吃着烤料理,一邊商量公事。說是商量公事,其實我們聊的都是雜事。談話中,我無意間說出接下來跟我約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彥,大島聽後顯得有些驚訝。

「你認識那位先生啊?」

「嗯,我們初中、小學都同校,住得也很近,從這邊走過去就到了,只是我們的老家都已經拆了,目前正在蓋公寓。」

「就是所謂的童年舊識對吧?」

「差不多吧,現在我們也還有來往。」

「啊,」大島露出羨慕和憧憬的目光,「我竟然不知道。」

「我為你們公司寫稿,也是通過他介紹的。」

「咦?是這樣嗎?」

「一開始是你們公司的總編向日高約稿,不過他不寫兒童文學,就拒絕了,又把我介紹給你們,也就是說,他算是提拔我的貴人。」我一邊用叉子將烤通心粉送進嘴裡,一邊說道。「嗯,竟然有這回事。日高邦彥的兒童文學,這樣的標題確實挺吸引人的。」大島接着問我:「野野口先生,你不想寫針對成人讀者的小說嗎?」

「我很想寫啊,如果有機會的話。」這是我的真心話。

七點半,我們離開了餐館,往車站走去。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大島坐上反方向的電車,不久我等的電車也來了。

抵達日高家正好是八點。我站在門前,覺得有點奇怪,屋裡一片漆黑,連門外的燈也沒有開。

我還是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只是沒想到竟被我料中,無人應答。

莫非是自己搞錯了?日高電話里說的八點,說不定指的不是八點到「他家」。

我回到來時的路上,不遠處有座小公園,我邊掏出零錢邊走進公園旁的電話亭。

從電話簿里,我找到了皇冠酒店的電話號碼。酒店職員聽到我要找一位姓日高的客人,馬上幫我轉接過去。

「您好,我是日高。」是理惠的聲音。

「我是野野口,日高邦彥在嗎?」

「不,他沒來這裡。應該還在家吧。因為還有工作要趕。」

「不,他好像不在……」我告訴她她家一片漆黑,裡面好像沒人。

「這就怪了。」電話那頭的她似乎頗為困惑,「他跟我說到這裡的時候恐怕要半夜了。」

「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

「應該不會啊。」理惠像在思索,沉默了片刻,道,「這樣好了,我現在就到那邊去。大概四十分鐘就會到了。啊,野野口先生,你現在在哪裡?」

我說了自己的位置,告訴她會先到附近的咖啡店打發時間,就掛了電話。

走出電話亭,在去咖啡店前,我又繞到日高家去看了看。還是一樣,燈全部暗着,停車場裡日高的薩博好端端地停在那裡。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這家咖啡專賣店是日高平日調適心情時常去的,我也來過好幾次,店主認出了我,問今天怎麼沒跟日高先生一起來。我說,他和我約了見面,可是家裡卻沒有人。

就這麼和老闆聊着職業棒球賽,東拉西扯的,三十分鐘就過去了。我付了賬,出了店門,快步往日高家走去。

才走到門前,就看到理惠從出租車上下來。聽到我出聲相喚,她回了我一個笑臉。可是,當她看向屋子的時候,臉色忽然沉了下來,顯得十分不安。

「真的是全暗的。」她說。

「好像還沒回來。」

「可是他不可能出去啊。」

她從皮包里拿出鑰匙,往玄關走去,我跟在後面。

大門鎖着,理惠打開門進入屋子,接着把各處的燈一一摁亮。室內空氣冰冷,似乎沒有人在。

理惠穿過走廊,去擰日高工作室的門把手。門鎖上了。

「他出門的時候,都會上鎖嗎?」我問。

她一邊掏鑰匙,一邊側着頭回想:「最近他不太鎖門的。」鑰匙一轉,門順勢敞開來。工作室里同樣沒有開燈,卻不是全暗的。電腦的電源還插着,屏幕發出亮光。

理惠摸索着牆壁,按下日光燈的按鈕。

房間中央,日高腳朝我們,倒在地上。

停頓了幾秒,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來,兩手捂着嘴,全身瞬間僵直,一言不發。

我也戰戰兢兢地往前挪去。日高趴着,頭轉向一旁,露出左半邊臉頰。他的眼睛微微睜着,眼神渙散。

「他死了。」我說。

理惠整個人慢慢地癱軟下來,就在膝蓋碰到地板的同時,她發出仿佛來自身體深處的悲鳴。

03

警局派來的採證小組在現場勘查的時候,我和理惠就在客廳等。雖說是客廳,卻連桌椅都沒有。我讓理惠坐在裝滿雜誌的紙箱上面,自己則像熊一樣來回踱着方步,還不時將頭探出走廊,窺看現場調查的情形。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

敲門聲響起,門打開了,迫田警部走了進來。他年約五十,態度沉穩大方。一開始叫我們在這房裡稍等的也是他,看來他是這次偵查行動的總指揮官。

「我有話想跟你談,可以嗎?」警部瞄了理惠一眼後,轉身向我說道。

「我無所謂……」

「我也可以。」理惠拿起手帕按着眼角說道。她的聲音還帶點哽咽,口氣卻很堅決。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經講過,她的個性其實挺強悍的。

「好,那就麻煩一下。」

於是,迫田警部就這麼站着,開始盤問起我倆發現屍體前的所有事情。談着談着,我不得不說到關於藤尾美彌子的事。

「你接到日高的電話大概是幾點?」

「我想應該是六點過後吧。」

「那時日高先生提到任何有關藤尾女士的事嗎?」

「不,他只說有事要跟我商量。」

「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

「或許吧。」

「關於這點,你想到什麼了嗎?」

「沒有。」

警部點了點頭,接着把臉轉向理惠:「那位藤尾小姐是幾點回去的?」

「大約五點過後。」

「在那之後,你跟你先生談過話嗎?」

「我們聊了一下。」

「你先生看上去怎樣?」

「因為跟藤尾小姐談不攏,他顯得有些煩躁。不過,他要我不用擔心。」

「之後你就離開家,去了酒店,對吧?」

「是的。」

「我看看,你們打算今明兩晚都住在皇冠酒店,後天出發去加拿大。不過,因為你先生還有工作沒做完,只好一個人先留在家裡……」警部一邊看着自己的記錄,一邊說道,接着他抬起了頭,「知道這件事的人總共有幾個?」

「我,還有……」理惠向我這邊看來。

「我當然也知道。除此之外,還有聰明社的人。」我向警部說明日高今晚打算趕的就是聰明社的稿子。「不過,就憑這點來鎖定案犯未免……」

「嗯,我知道,這只是作個參考。」迫田警部臉上的肌肉稍微鬆弛了一些。

之後,他又問理惠,最近住宅附近是否曾發現什麼可疑的人,理惠說沒有印象。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裡見到的那位太太,猶豫着該不該講,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只因為貓被害死就殺人報仇,這怎麼想都太離譜了。

訊問告一段落後,警部告訴我,他會讓手下送我回去。我原想留在理惠身邊陪她,不過警部說他已聯絡理惠娘家的人,不久他們就會來接她。

隨着發現日高屍體帶來的震驚漸漸平復,疲倦悄悄襲來。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電車回去,老實說真的有點沮喪,所以我不客氣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

走出房間,我發現還有很多警察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工作室的門開着,不過看不到裡面的情況,屍體應該已經運出去了。

穿着制服的年輕警察前來招呼我,將我領到停在門口的警車前。我突然想起,自從上次因為超速被捕後,已經很久沒坐過警車了。

警車旁站着一名男子,身材頗高,因為光線不足,看不清楚五官。他開口說道:「野野口老師,好久不見。」

「咦?」我停下腳步,想看清對方的長相。

那人往前走來,從陰影中露出臉龐。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很近,臉部輪廓立體感十足。

這張臉我曾經見過,我的記憶復甦了。

「啊,是你!」

「您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你是……」我在腦袋裡再確認一遍,「加賀……對吧?」

「是,我是加賀。」他鄭重地朝我欠身行禮,說道,「以前承蒙您照顧。」

「哪裡,我才是。」彎腰答禮後,我再度端詳起他來。已經十年了,不,應該更久,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礪得更加銳利。「聽說你改行做了警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面。」

「我也很驚訝,一開始還以為認錯了人,直到看到名字才確定。」

「因為我的姓很特別嘛。不過,」我搖了搖頭,「這也實在太湊巧了。」

「我們到車裡再談好了,我送您一程……雖說在警車上沒什麼氣氛。」說完,他幫我打開後車門,同時,那名穿制服的警察也坐上了駕駛座。

加賀老師曾經在我執過教鞭的那所中學擔任社會科(地理)教師。就像許多剛畢業就投入教職的老師一樣,他也充滿幹勁和熱情。再加上他又是劍道方面的專才,主持劍道社時展現的英姿,讓人對他的熱誠印象更加深刻。

這樣的人只做了兩年就捨棄了教職,歸咎於諸多原因。不過就我這個旁觀者來看,他本身可是毫無責任。不過,真的可以這樣說嗎?每個人都有適合與不適合做的事。教師這份工作對加賀而言到底合不合適,真的有待商榷。當然,這樣的結果也跟當時的潮流密切相關。

「野野口老師,您現在在哪個學校教書?」汽車剛行駛不久,加賀老師就問起我的近況。不,再叫加賀老師就太奇怪了,就稱他加賀警官好了。

我搖了搖頭:「我最後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初中,不過今年三月已經離職了。」

加賀警官好像頗為驚訝:「哦?那您現在做什麼?」

「嘿,說來有點丟臉,我現在在寫給兒童看的小說。」

「啊,難怪。」他點了點頭,「所以才會認識日高邦彥先生?」

「不,情況有點不一樣。」

我向他解釋,我和日高從小就是朋友,因為他,我才找到現在的工作。加賀警官好像懂了,一邊點頭一邊聽着我說。沒想到迫田警部什麼都沒告訴他,這倒叫我有些詫異,這番話我剛才已經跟警部說過了。

「那麼,您之前是一邊當老師,一邊寫小說?」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我那時一年才寫兩篇三十頁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為真正的作家,於是心一橫就把學校的工作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