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森林 - 第3章

東野圭吾

加賀將聯誼會的通知和航空信一起放進抽屜。這兩封對他來說都是來自過去的信函。

放好信件,他打開下一層抽屜,取出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用圓珠筆寫道:

四月十日星期日,位於練馬區東大泉的高柳芭蕾舞團辦公室內發生殺人案。自己開車到現場。二十三點二十五分到達現場。被害者身份不明。犯罪嫌疑人為該芭蕾舞團團員兼事務員齋藤葉瑠子(二十二歲)。

回想着葉瑠子清澈的眼神,加賀回憶起今天發生的案件。

太田在加賀所屬的小組中屬於老資格成員。當加賀趕到現場時,這位資深刑警已經到了。

接到消息得知是殺人案時,加賀並沒有過多沉重感。因為兇手已經鎖定,只要弄清是不是正當防衛即可。太田和加賀作為警視廳搜查一科的支援力量被派遣而來,但並未設立搜查本部。

「如果能這麼簡單就再好不過了。」太田一邊整理沒怎麼梳過的頭髮一邊自言自語。這位資深刑警的特點就是永遠都很慎重。

案發現場是辦公室。進入玄關後,沿走廊向前走,右側便是辦公室入口。在十疊大小的房間中央,面對面擺放着六張鋼桌。入口對面是鋁合金窗戶。

一個男人倒在窗戶和門的正中間。他頭朝門,呈俯臥狀態,身體恰好形成一個「大」字。

這天晚上請的是東都大學法醫學研究室的安藤副教授,現場調查結果重點參考了他的意見。死者身高一米七五,不胖不瘦,頭部一側有凹陷。葉瑠子用的是青銅花瓶,瓶口直徑約兩厘米,底部直徑約有八厘米。與傷口相對照,瓶底的形狀十分吻合,可以確定它就是兇器。

「擊打次數為一次。」

對於副教授的判斷,正在做記錄的偵查員們表示贊同。如果是兩次以上,則有可能被認為是防衛過當。

死者穿深灰色夾克、黑褲子和茶色皮鞋,鞋底是功能性橡膠底。經清點,隨身物品有褲子左側口袋裡的方格手絹和右側口袋裡裝零錢用的錢包,沒有能夠確認身份的東西。

有關死者潛入的路徑,辦公室的一扇窗戶開着,窗框凹陷處粘有泥土。至於他是怎樣打開窗戶的,目前還無法弄清。

另外,窗下鬆軟的地面上還有一些腳印,和死者的鞋底一致。循着腳印走,可以推測,死者是從玄關前經建築側面來到辦公室旁的。

死者潛入室內後的行動不詳,沒有翻找抽屜、櫥櫃等處的痕跡。

偵查員們了解完大致情況後,叫來正在別的房間等待的齋藤葉瑠子,再一次詢問當時的情形。

看到被帶進房間的葉瑠子,加賀認為她的確很漂亮。估計在場的所有偵查員都有同感。她的皮膚如陶瓷般光滑,眉清目秀。每當眨眼時,濃濃的睫毛便微微顫動。或許是由於不安和緊張,她的臉色病態般蒼白,緊閉的嘴唇也缺乏紅潤。這和她的披肩長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加賀不由得聯想起水墨畫中的美人。

「請再重複一遍。」帶她過來的轄區警局的偵查員說道。

葉瑠子將手絹放到嘴邊,閉上眼睛,慢慢地做了個深呼吸。

「今晚,我陪靜子老師和梶田老師在池袋的咖啡館與中央劇場的經理會面,但不到十點時,他們讓我先回來。」

「為什麼?」太田問道。

「有些資料需要在明天之前備齊,他們為此才讓我先回來的。」

「資料?」

「有一部分團員是高中生,帶着這些孩子到各地公演,需要向學校請假。如果團里能提供材料,證明這是課外學習,就不算缺席。明天前必須整理好。」

葉瑠子的聲音悅耳且成熟。加賀想:她不僅邏輯清晰、毫無破綻,而且非常沉着。

「哦,然後呢?」轄區警察局的搜查主任小林警部補率先問道。小林是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紳士。

「我馬上坐電車趕回來了。到達時間大約在十點十五分到二十分之間。我是開了玄關門進來的。鑰匙是高柳老師給我的。」葉瑠子說道,「打開辦公室的燈後,我馬上覺得有點異常。桌子和架子似乎與平時有微妙的不同。」

她膽怯地向前走,走到窗邊時,一個男人忽然從桌後出現。由於襲擊過於突然,她嚇得幾乎失聲。男人拿起桌上的剪刀刺向她。

「勉強躲過襲擊後,我順手拿起身邊的花瓶朝他胡亂揮舞。」

「當時是否有打中的感覺?」小林問道。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記不清了。睜開眼時,那人已經倒了。我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頭好像破了……之後就記不清了。我好像失去了知覺。」說完,她握緊手絹,再次閉上了眼睛。

「那人從哪兒拿的剪刀?」太田問道。

「好像是從他躲藏的桌子上。」「你拿的花瓶呢?」

「就在這上面。」她指了指櫥櫃。

偵查員們按她的供述模擬了一遍,並無不自然之處,花瓶也確實放在瞬間就能夠抓起的位置。

「是一個單純的盜竊犯?」葉瑠子出去後,一名年齡比加賀稍大的刑警說道。

「不,不是吧。」太田提出了異議,「很難想象有人為偷錢而潛入芭蕾舞團的辦公室。另外,死者的衣服雖是休閒服,但並不廉價,怎麼看也不像落魄到連零錢都沒有的人。」

「那究竟是為何潛入的呢?」搜查主任問道。

「是啊,」太田搖了搖頭,「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不管怎麼說,首先應當明確男人的身份,然後從明早起到周邊取證調查。」小林說道,像在進行最後的總結。

隨後,加賀和太田一起向在另一房間等待的有關人員詢問了情況。一個叫淺岡未緒的女子令加賀頗感興趣。未緒是齋藤葉瑠子的摯友,雖不是葉瑠子那樣的美人,模樣也很可愛。她們同齡,但未緒看起來比葉瑠子年輕兩三歲。唯恐摯友會被興師問罪,未緒以一種乞求般的眼神望着加賀等人。

大約三個月前,加賀經不住上司的勸說,被安排與相親對象一起看了一場芭蕾舞。那正是高柳芭蕾舞團的《天鵝湖》。第一幕時,好奇心和舞台上的華麗色彩交織在一起,加賀看得津津有味。但到了第二幕,蔚藍的色調中流淌的始終是靜寂哀怨的曲子,加賀終於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幕間休息時,相親對象顯得很不高興。加賀內心苦笑,看來自己的睡相相當丟人。但如果親事因此告吹就再好不過了。反正他對這次相親不抱興趣。

他想,估計第三幕時還得睡覺,但整個舞台的氣氛變了。之前一直都是身着白衣的白天鵝在跳,這次卻出現了黑衣舞者。從故事的情節來看,好像是為了搶奪白天鵝的戀人而出現的反派角色。反派黑天鵝與王子在舞台上不停地跳,其中有連續旋轉幾十次的動作,好像是精彩場面之一,會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加賀也不由得鼓起了掌,覺得太了不起了。跳到這種程度都不眩暈,實在不容易。

據說,高柳芭蕾舞團的女主角是演白天鵝的高柳亞希子,但加賀對演黑天鵝的舞者更感興趣。她有一種讓他動心的氣質。

她就是淺岡未緒。

加賀想,若能幫她一把該多好。

「從明天開始。」他邊解領帶邊喃喃自語。

03

未緒度過了一個難眠的夜晚。早上,她看了看鏡子中的臉,皮膚乾燥,兩眼通紅,嘴唇毫無血色,似乎在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多歲。但葉瑠子昨晚肯定更難熬。未緒實在無法想象,被警察帶走後,葉瑠子會睡在什麼樣的地方。「拘留所」一詞給人一種陰冷、窒息的感覺。

未緒和葉瑠子一直合租一套兩居室。走出自己的房間後,她看了一眼葉瑠子的房間。床鋪整理得乾乾淨淨,和昨天一樣。

「真叫人難受。」未緒看着葉瑠子的床小聲嘟囔道。

根本不可能有食慾。未緒只喝了一杯橙汁,就開始做出門的準備。她翻了翻早報,還沒有有關昨晚案件的報道。於是她打開電視。在政界新聞後,有一則關於此案的簡短報道:「石神井警察局將在未來幾天內詳細調查死者身份……」

未緒關上電視,搖了搖頭。沒關係,葉瑠子不可能受到處罰。那位加賀警官也說過,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事。

一般情況下……警察的這句話再次牽動了未緒的心。

準備完畢,未緒正要出門,門鈴響了。從門鏡往外看,太田和加賀站在門前。未緒打開門。

警察們要求看葉瑠子的房間。未緒無法拒絕,將兩人領了進去,並問需要她做什麼。太田說道:「請留在這裡。正好我們也有事想問你。」

進入葉瑠子的房間後,他們仔細查看了櫥櫃和梳妝檯的抽屜,最感興趣的是抓拍的照片之類的東西。

「是不是懷疑死者可能是葉瑠子認識的人?」未緒站在房間門口,俯視着他們問道。

「我們的工作就是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性。」太田回答。

「也就是說,葉瑠子可能是故意殺人……」未緒正說着,蹲着檢查相冊的加賀站了起來。

「有沒有地址簿?」

「如果是通訊錄,就在電話旁。」

他立即環視客廳,看到電話後大步走過去,拿起旁邊的通訊錄,嘩啦嘩啦地翻了一遍。「請把這個借給我,今天一定還回來。」

「即使調查這些東西也沒用。我不是說過嗎,我並不認識那樣的人。既然我不認識,葉瑠子也不可能認識。」未緒走近加賀,抬頭看着他說道。她感到很不甘心,差點流下了眼淚。

加賀凝視着她。「我也希望是這樣。」他靜靜地說,「但單靠相信解決不了問題。為了證明正當防衛成立,需要考慮所有的疑點,並必須依次排除。請你諒解。」說完,他將手放到未緒的肩膀上,點了點頭。

太田和加賀幾乎徹查了葉瑠子的全部物品:書籍、雜誌、錄像帶、高中畢業相冊、菜譜、信件和賀年卡等。未緒也讓他們檢查了自己的房間。結果,他們終於認定房間裡沒有任何與死者有關的物品。

但他們發現了幾張另一個男人的照片,有單人照,也有與葉瑠子的合影。在與芭蕾舞團成員的合照中,也有那個人的身影。

「這個人是誰?」太田問道。

「我們團的成員。」未緒說出了那人的名字。

「他與齋藤小姐是什麼關係?」加賀問道。未緒搖了搖頭。「你沒聽說過什麼嗎?」

「從葉瑠子那兒沒聽說過有關他的事。我不能隨便猜想。」

加賀點了點頭,將這張照片也放進包里。

未緒從警察們那裡解脫出來,到達芭蕾舞團時,已經快到中午了。周圍仍有警察的身影,入口處也有幾個看熱鬧的人。未緒想進去的時候,這幾個人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辦公室仍然是閒人免進的狀態。經過辦公室後,未緒看向排練廳,柳生講介走近她並舉手示意。未緒也舉手回應。警察們搜查葉瑠子的房間時,未緒抽空打了電話,說她會晚到一會兒。

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後,未緒走進排練廳。正進行熱身運動時,柳生走了過來。他的額頭上布滿汗珠,面色紅潤,但表情生硬。這一點與平時不大一樣。

「今天早晨我去了一趟石神井警察局。」他說。

「去警察局?」

「想見一下葉瑠子。我在接待處說自己是她芭蕾舞團的同事。」

「怎麼樣?」

「有一個傲慢的警官出來,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也不知他想說什麼,反正我沒聽懂,總之就是現在還不行。」

「哦。」未緒想,目前警方是將葉瑠子作為殺人案的嫌疑人予以逮捕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即便去了警察局,也不可能那麼輕易地見到葉瑠子。

「當然,我也不是沒想到這種可能性。」重新系好圍在頭上的方巾,柳生問道,「昨天嚇壞了吧?」

「嚇壞了。」未緒坦率地答道。

「我也想立即趕到現場,但梶田老師不讓來。」

「不來就對了。反正見不到葉瑠子。」未緒一邊做伸展體操一邊回答道。

「來了也只能幹着急啊。後來怎麼樣了?警察會認為是正當防衛嗎?」

「不知道,如果不能認定就難辦了。」

柳生撓了撓包着頭巾的頭,左手掌擊向右拳。

「急死人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我們能做的事。」

「今天早晨警察來,把你的照片拿走了。」

「警察把我的?」

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然後慢慢地點了點頭。「哦,那估計也會到我這裡來找我。那時也許能夠得到什麼消息。」

他正喃喃自語,傳來了梶田的聲音:「小柳,到你了。」

高柳芭蕾舞團正面臨着一周後的公演。演出劇目是柴可夫斯基作曲的《睡美人》。這是高柳芭蕾舞團第一次將該劇目搬上舞台,因此連日來進行着緊張的排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