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森林 - 第2章

東野圭吾

「那倒是。還好未緒你沒事。如果你也受到牽連不能跳舞,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一點你就放心吧。」未緒莞爾一笑。

當天,未緒就出了院。

為了跳芭蕾舞而保持體形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即便只休息一天,也會受到影響。對於不得不長期休養的葉瑠子來說,恢復到原來的狀態需要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努力。一能下床,她就一邊在總務處幫忙,一邊開始練功,有時甚至第一個來,最後一個回去。這樣過了好幾個月,她的狀態還是遠遠不及事故前。這也讓未緒對空白期的可怕有了新認識。

「真想快點重返舞台,和未緒一起跳。」這是葉瑠子最近的口頭禪。

「我也是,希望你快點回來。」未緒答道。

如果不能被認定為正當防衛……

未緒回憶起今天白天與葉瑠子說話時的情形。她們談到了動漫電影、邦喬維樂隊和倫敦。想到葉瑠子有可能進監獄,未緒感到自己很難再這麼坐下去。現在不是袖手旁觀的時候,但她束手無策。

不知悶悶不樂地等待了多久,門終於開了,進來的是方才在辦公室前見過的中年男人。此人個子不高,肩卻很寬,但看上去不胖,臉形細長,目光敏銳。

在他的身後又出現了一個人,正是將未緒領到這裡的警察。這位警察還很年輕,看起來三十歲左右。輪廓鮮明的臉龐加上嚴厲的目光,給未緒以精悍的印象。

據自稱太田的中年男人介紹,兩個人都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從太田向梶田等人致謝可以推測,他們之前已經了解過幾次情況。

太田詢問了這幢建築的門窗管理及平常的使用規律等情況。高柳靜子回答:「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左右是芭蕾舞團的練功時間,五點到八點則是芭蕾舞學校的上課時間。今天是星期天,學校休息。總務處的工作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

靜子就住在建築的二樓。她基本一個人住。說「基本」,是因為她的女兒高柳亞希子偶爾也會住在這裡。她們之所以沒有一起生活,好像是為了防止將個人感情混入經營者和舞蹈家的關係中。

從這些情況可知,門窗的管理大體上由靜子負責。

「今天也練習到五點了嗎?」太田問道。

「聽說延長了一會兒,到六點左右。」靜子回答。

「團員們都回去後,關門窗的還是你嗎?」

「不,我和梶田有事,五點左右就出去了。關門窗的事交給了齋藤。我們和齋藤約好八點在池袋見面。最後離開這裡的應該是她。」

「有這裡鑰匙的都有誰?」「只有我和女兒亞希子。」

「那齋藤是怎麼鎖門的?」

「我把鑰匙給了她。她從池袋先走一步時,我也是這麼做的。」

聽了這些話,太田又轉向未緒。「淺岡未緒小姐,是吧?」他詢問了未緒與葉瑠子的關係。

未緒將她們倆從小至今的經歷儘可能簡單地進行了說明。太田用事務性的語氣應答着,旁邊的年輕警察卻一臉嚴肅,時不時點點頭。

「那你們有十幾年的交往?」太田欽佩地點了點頭。「淺岡小姐,」他再次看向未緒,「在你看來,齋藤小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比如是不是性格急躁或是容易興奮等等。」

「葉瑠子絕不是性格急躁的人。」未緒斷然道,「她什麼時候都很冷靜。既不發火,又非常鎮定。」說到這裡,未緒忽然覺得這些話或許會對葉瑠子不利,於是補充道,「但如果忽然出現小偷,我想她也會慌亂的。」

也許是感到未緒的掩飾有些滑稽,太田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年輕警察的眼神卻一直很認真。

「這樣啊。對了,你是否見過這張照片上的人?」太田拿出一張快照照片,上面是一個閉着眼睛的男人頭像。想到此人已死,未緒有點害怕,但照片上的樣子倒像是在睡覺。

男人留着鬍鬚,顯得有些老成,但在未緒看來,他應該還不到三十歲。或許是閃光燈的關係,男人臉色蒼白,但並沒有病態的感覺。

「沒見過。」她答道。

「哦?我想也是。」

太田似乎話中有話。他說完便將照片放進西服內兜。

未緒見狀問道:「那個,接下來會怎樣?」

「怎樣?你是指什麼?」

「葉瑠子會怎麼樣?會被逮捕嗎?」

太田似乎略有躊躇,立刻將目光移開,點點頭道:「不管怎麼說,既然殺了人,就得先逮捕。」

「那……是殺人犯?」未緒聲音顫抖。

「是的,可以這麼說。」

「等等。」梶田插話道,「我想你們應該已經聽齋藤說了,是那個人先襲擊的。因此理應是正當防衛。」

「這個嘛,只能說這種可能性比較大。」

「可能性比較大……你是說她或許在撒謊?」

「不,我也很想相信她。但無論什麼事都需要確鑿的證據。如果有確鑿的證據,就沒問題。」

確鑿的證據是指什麼,未緒很想問太田,但他正在看記事本,於是未緒將目光移向旁邊的年輕警察。兩人四目相對。警察凝視着未緒,默默點了點頭。未緒感到他仿佛是在說「別擔心」,這讓未緒感覺得到了莫名的救贖。

又問了一些問題後,警察們結束了所謂的情況了解。

「我想將來還會有問題麻煩大家,屆時請多關照。今天就到這裡,我們也該走了。」

看到太田起身,未緒開口道:「那個……」警察們都將目光轉向了她。「我想見葉瑠子。」她說道。

兩個警察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太田撓了撓頭,說道:「不好意思,今天是不可能了。人已經帶到了警察局。」

「那什麼時候能見?」

太田為難地捶了捶脖子。「很難說具體時間,得看今後的進展情況。」

「是嗎……」未緒自語道。

太田很快消失在走廊中。年輕警察也跟在後面,但在出口處回過了頭。「很快就會回來的,一定。」說完,他施了個禮,走出房間。

未緒坐回沙發後,梶田康成說:「正像他說的,」他點上煙,「這不可能不是正當防衛。很快就會弄清楚的,不必擔心。」或許也是為了說服自己,他連連點頭。

偵查員們已陸續離開,未緒等人也決定回去。梶田住在附近,可以步行,未緒卻必須乘電車。經梶田交涉,決定由警察送她回去。

走出玄關等待時,那個年輕警察走了過來。像是由他來送。得知要與警察一起回去時,未緒覺得有些拘束,心生鬱悶。但一看是他,未緒不由得放下心來。

未緒跟在年輕警察後面,看到他走向路旁一輛稜角分明的藏藍色車,打開副駕駛席一側的車門,說道:「請。」

「是坐這輛嗎?」

「是的,怎麼了?」

「沒什麼……」

未緒默默地上了車。聽說是由警察來送,她本以為一定會坐警車。坐上副駕駛席後,她環視車內,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年輕警察坐進駕駛席,發動了引擎。

未緒不開車,全然不知道路況。她希望警察把她送到公寓附近的車站。富士見台站是最近的站。

「跳芭蕾舞快樂嗎?」等紅綠燈時,年輕警察問道。

「嗯,很快樂。」未緒回答,「芭蕾就是我的人生。」

「真羨慕呀。」年輕警察說着繼續開車,「真羨慕你能夠如此斷言。這本身就是一筆財富。」

未緒看着他的臉頰,然後將視線移向前擋風玻璃。前方是狹窄幽暗的道路。他的駕駛技術很好,坐在車上很舒適。

「有個叫正當防衛的特別法則。」年輕警察忽然說道。

未緒看向他,反問道:「什麼?」

「是有關盜竊等犯罪的防止及處理的法律,簡稱盜竊等犯罪防止法,其中有一條就是有關正當防衛的特別法則。」

「哦。」

「通俗地講,就是如果因恐懼、驚嚇或興奮而殺死以盜竊為目的的侵入者,是不構成犯罪的。」

「葉瑠子的情況也符合這個條件吧?」未緒的聲音不由得充滿了力量。

「符合。」警察停頓片刻後說道,「但前提是能夠證明她所說的是事實。」

「葉瑠子絕不會說謊。」

「應該沒撒謊。但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如果不能證明,就不能採納她的供述。警察現在有這種傾向。」

「怎麼會……」

「因此,我們目前的首要任務是弄清死者為何出現在芭蕾舞團的辦公室。如果能夠判明他是來盜竊的,那就不用起訴,你的朋友也會立刻被釋放。問題是目前無法判斷死者的目的是不是盜竊。」

「如果弄不清就不行嗎?」

「不,要根據死者的目的。如果能夠證明男子潛入後襲擊她這一點屬實……」

「正當防衛就成立了。」

「是的,一般情況下是這樣。」

「一般情況?」未緒問道。警察一直注視前方,沒有回答。

快到富士見台站時,未緒也漸漸知道該怎麼走了,便發出「先向右」、「再向左」一類的指示。每當這時,警察就會簡單地說聲「好的」,同時轉動方向盤。

警察在公寓旁停下車。他想送未緒回房,但未緒婉拒了。他以為未緒是怕被人看見不方便解釋,就沒有堅持。其實未緒並沒有顧慮鄰居的目光,只是不習慣被人送到住處而已。

「辛苦了。」未緒下車時,他說道。

道謝後,未緒看着他說:「那個……不知怎麼稱呼?」

「啊,」他的表情終於有所放鬆,微微露齒一笑,「我姓加賀,加賀百萬石的加賀。」

「加賀警官。」

在腦海中寫下這兩個字後,未緒又一次鞠躬致謝。

江戶時代,加賀藩的俸祿為一百萬石,「加賀百萬石」一詞常用來代指加賀藩。

02

加賀回到位於荻漥的公寓時,已過凌晨兩點。送完淺岡未緒,他直接回到了這裡。

公寓是一棟預製裝配式的二層建築,上下各住着四戶人家。沿室外樓梯來到二樓,旁邊就是他的房間。今天他曾一度回到這裡,正打算鬆口氣好好休息時,電話鈴響了。

加賀打開門,按下電燈開關,眼前展現出單調無趣的一居室。房間裡沒有多少家具和日用品,整理得井井有條,因此更顯淒涼。

他撿起散落在玄關的晚報和信件夾在腋下,直接來到浴室,打開熱水器開關。浴缸一般兩天清洗一次,今天不必清洗。

他解開領帶,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將晚報放在一邊,先看了看信件。一封是房地產公司的廣告,一封是大學劍道部寄來的有關聯誼會的通知,還有一封是航空信。

廣告立即被扔進了垃圾桶。看了航空信的信封,加賀有些驚訝。工整的字跡似曾相識。他又看了看用羅馬字寫的寄信人名字,果然如他所料,是大學時代的女友。

信封里有兩張藍色便箋。信以「敬啟者」開頭,寫她因工作關係去了澳大利亞。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內容。她每年來一兩次信,總是這麼簡單。信的結尾也基本一樣:「不管有什麼情況,請一定保重身體。」她的名字與正文相隔一行,最後則以略顯拘束的字體寫着「加賀恭一郎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