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方程式 - 第3章

東野圭吾

「那,客人們為什麼不來呢?」

父親沉吟着說:「因為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

「比這裡更好的地方?」

「就是更有意思的地方。比方說,迪斯尼樂園,或者夏威夷之類的。」

「哦?」

雖然還沒有去過夏威夷,但恭平自己也很喜歡迪斯尼樂園。之前恭平跟朋友們說自己要去玻璃浦的時候,幾乎都沒人知道是哪裡,更沒有任何人羨慕自己。

心中回憶着之前發生的一幕幕,恭平再次邁步開始爬坡。話說回來,既然賺不到錢,那當初又為何要建造這旅館呢?是因為之前有很多人到這裡來嗎?

沒過多久,一棟曾給恭平留下了深刻記憶的建築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和剛才的那處廢墟相比,它的大小甚至不及廢墟的四分之一。但如果論到破舊的程度,它和廢墟相比也好不到哪兒去。那裡的經營者,就是恭平的姑父川畑重治。重治姑父是旅館的第二任老闆,自打他接手之後,十五年裡,就從來沒有對旅館進行過任何一次修繕。用敬一的話來說,就是「那種破旅館,趕緊關門算了」。

恭平拉開玄關的拉門,跨進了屋裡。空調的冷風開得正合適,感覺很涼爽。「有人嗎?」恭平衝着裡屋叫了一聲。

櫃檯後邊的帘子動了一下,姑媽川畑節子笑着走了出來。

「恭平,你好啊。長大不少了呢。」姑媽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與成實完全一樣。

恭平點了下頭,說:「姑媽。從今天起,就請您多多關照啦。」

節子苦笑了一下。

「都是一家人,幹嗎搞得這麼客氣?好了好了,先進屋吧。」

恭平脫下鞋子,換上了拖鞋。雖然不大,但店裡同樣也有處大堂。大堂放着一張藤編的長椅。

「外邊挺熱的吧?我剛剛準備了些冷飲,你要喝果汁還是麥茶?對了,還有可樂呢。」

「那,我就來點可樂吧。」

「可樂是吧?好。」節子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消失在了櫃檯背後。

恭平放下書包,在藤椅上坐下,隨意在屋裡環視了一圈。牆上掛着一幅畫着附近海景的油畫。油畫的旁邊,貼着一張帶插圖的介紹周邊觀光地的地圖。地圖褪色得厲害,幾乎都已經看不清上邊的字了。牆上舊時鐘的指針,正指向下午兩點的位置。「哦哦。」沙啞的聲音傳到了恭平的耳中。抬頭一看,只見重治出現在了裡屋的走廊上,「歡迎。來得正好啊。」

他依舊和兩年前一樣,身材矮胖,就跟個雪人似的。頭頂的頭髮更少了,大致已經可以稱得上禿頭了。唯一的不同,就是如今他已經拄上了拐杖。恭平想起之前父親敬一曾經說過,重治姑父太胖,導致膝蓋都撐不住體重了。

恭平站起身來,問了一聲「姑父好」。

「不用起來啦。姑父我也正準備坐下呢。嘿唷。」重治在恭平對面坐下身,嘿嘿一笑。他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財神爺一樣,「你爸媽都還好吧?」

「嗯。」恭平點了點頭,說,「他們倆都挺忙的。」

「是嗎?生意忙,那可是好事啊。」

節子端着盛着茶壺和玻璃杯的餐盤走了出來。估計是她已經聽到重治說話的緣故,所以盤子上放了三隻杯子。她在其中的一隻玻璃杯里倒上了可樂。

「幹嗎?我也要喝可樂啊。」重治說。

「不給你喝。你不能吃帶糖的東西。」節子往重治的杯子裡倒上了麥茶。

恭平喝了一口可樂。口渴的時候喝這東西,總會讓人覺得分外美味。

節子雖然是敬一的姐姐,但她和敬一卻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倆。據說,節子的母親在節子還小的時候,就遇到交通事故過世了。後來,節子的父親和其他的人結了婚,生下了敬一。所以,節子和敬一兩人之間才會相差了九歲。

「我在車站見到成實姐了,不過她似乎有什麼事要去辦。」

「有事要辦?什麼事?」重治似乎還不知道,扭頭問節子說。

「就上次說的海底那事唄,還說要從海底挖金子銀子出來什麼的。」

「哦,那事啊?」重治對此似乎漠不關心,「怎麼樣?真有這種好事嗎?我倒是覺得挺玄乎的。」

「誰知道。」節子偏起腦袋,「成實倒是擔心,如果真的開發,是不是會污染到大海。」

「污染大海啊……這可不成啊。」重治一臉凝重地喝了口麥茶。

「啊,對了。」恭平打開書包,從裡邊拿出了一個小紙包,「差點兒忘了。這是我帶來的禮物。我媽跟我說,讓我把它給你們。」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她又何必這麼客氣。」節子先是皺了皺眉,之後便笑着接過去,拆開了包在外邊的紙,「啊,是牛肉佃煮。這家店可有名了。之後咱還得向由里還個禮才行呢。」

恭平喝乾了杯里的可樂。節子一看杯子空了,立刻便問了句「再來一杯吧」。恭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節子便拿着空杯子離開了。換作是在自己家裡的話,恭平的父母肯定會跟恭平說,還要的話就自己去倒。

能在這裡度過剩下的這段暑假,感覺似乎也還不錯。恭平心想。

04

開發課長站起身,開始講述起了今後的計劃。首先是調查地形,確認礦石儲藏量和密度,以及金屬品質,等等。與此並行,提高採礦、篩礦之類的資源開發技術。之後,再確保冶煉技術的開發。十年之後,將整個計劃推進到可驗收,並使之商業化的水平——課長的講話內容大致如此。

聽完課長的講話,成實稍稍放心了一些。他們並沒有大喊口號,說什麼這計劃將成為支持當地的新興產業之類的話。或許,這也是因為計劃當中的未知因素太多,所以他們才會在講話時顯得如此慎重。

即便如此,海底資源這幾個字,聽起來也同樣讓人覺得很有吸引力。也難怪那些整天希望能夠振興當地經濟的人們會感覺這計劃就像是救世主一樣。玻璃浦的街鎮,如今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其最大的經濟來源——觀光產業也一直處在持續低迷狀態之中。

儘管如此,眾人心中依舊存在着不安。是否能夠如此輕易地接受這種未知的技術呢?玻璃浦是靠大海生存的。這片海,必須永遠散發着美麗的生命活力。為了支撐街鎮,反而犧牲了街鎮賴以生存的大海。這樣的做法,豈不是本末倒置?

話雖如此,但一個人的力量卻是有限的。為了讓眾人都明白自己的想法,就必須在博客上寫點東西。從以前起,成實就一直在運營着一處介紹玻璃浦海域的網站。

當時,玻璃浦出身的澤村元也響應了成實,給成實發來了郵件。身為自由職業者的他,對環境保護這類的主題很是積極。當時,他與那些同為環境保護主義者的同伴們取得聯繫,更着手開始準備發起反對運動了。看到成實的網站之後,他便發信邀請,詢問成實是否願意加入其中。

這對成實來說簡直就是天賜良機。立刻,她便給澤村回了郵件,表明自己願意參加他們保護大海的行動。

其後,成實每天都與澤村他們交換情報。澤村搬出了東京的公寓,回到了老家。他這麼做,是為了安下心來解決問題。他一邊靈活運用自己的人脈,一邊四處召集願意協助反對行動的人。成實等人主張,開發海底的行為將會破壞生態系統。他們的主張,刺激了許多以漁業為生的人,這些人也逐漸開始出現在了反對派的集會上。

見反對派聲勢日高,國家終於開始採取行動。經濟產業省下達指示,命令相關機構向與礦床海域有關的居民召開說明會議。

召開這次說明會的前後經過便是如此。這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成實暗下決心,一定要讓對方明白自己對大海的這份深情。

DESMEC的技術人員依舊還在講解着。技術員準備了一番有關環保的講話。但在成實聽來,這番話實在是讓人難以苟同。

DESMEC的人員滔滔不絕地講了大約兩小時之後,回答疑問的時間終於到了。

成實身旁的澤村便立刻舉起手。他接過麥克風,開口問道:「正如字面上所說,海底熱水礦床,是有着噴出熱水的洞穴的。在洞穴的周圍,生息繁衍着各種各樣的深海生物。你們說,你們會就採礦對這些生物的影響進行預測,並思考對策,但這種事其實根本就是無法預測的。毫無疑問,那些生物必然會死亡滅絕。那些深海生物中,有些生物甚至需要過上許多年才能長大十幾厘米。而要將它們給殺掉,卻只需要一秒鐘的時間。你們準備怎樣對它們進行保護呢?即便只是現在的想法也無所謂,請你們當場給我們一個答案。」

不愧是澤村。成實暗自感嘆了一番。他的一席話,已經徹底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DESMEC的開發課長站起身來,開口回答:

「正如您所說,確實,我們無法避免所有的生物都不會遭受任何影響。因此,我們正在從遺傳因子學方面積極討論研究環境保護的對策。我們準備調查一下生活於當地的生物的遺傳因子,並確認一下其他的海域是否還有該生物種類存在。對於那些其他的海域已經再沒有的生物,我們就會採取一些保護的措施。至於具體方法,還得具體種類具體研究。」

澤村把麥克風湊到嘴邊:

「也就是說,只要其他地方還存在有該類生物,那麼本海域內的該類生物就算死絕了,也無所謂嗎?」

開發課長表情扭曲地回答:「嗯,差不多吧。」

「但是,你們真的能夠徹底將生活在本海域內的所有生物的遺傳因子都調查過來嗎?深海生物本來就是一些謎團重重的生物。它們究竟有多少種,生活在何處,這些問題根本就是無法完全掌握的。」

「呃,這個嘛,我們會盡力想辦法的。」

開發課長話音剛落,講堂里就突然有人叫了一句「這可不成」。講台上的人全都一愣,扭頭看了看剛才發話的人。說話的並非別人,正是那個名叫湯川的物理學者。

「這樣的發言可不能相信。」湯川接着說道,「即便是專門研究深海生物的專家,也不敢說自己已經徹底了解了所有的深海生物。既然做不到,那就老老實實告訴對方,說自己做不到。」

開發課長一臉困惑地閉上了嘴。主持人看情形不對,把麥克風湊到嘴邊,打算說上兩句圓場的話。可還不等主持人開口,湯川便又再次說了起來:

「要開發利用地下資源,就只有採礦這一種途徑。只要展開採礦,生物的生存就必定會受到影響。不管是陸地上還是海底,這一點都是相同的。人類一直在反覆地做這種事。剩下的問題,其實就是選擇了。」

說完,湯川放下麥克風,絲毫不去理會那些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閉上了眼睛。

四點半稍過,成實和澤村等人一起離開了講堂。

「和我之前預料的大致一樣。唯一沒想到的,就是他們沒說太多的空話套話,倒也省得咱在下邊聽得心焦了。」澤村一邊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一邊說道。

「我也一樣。我還以為他們會兜上幾個圈子呢。對方目前似乎還在摸索之中啊。總而言之,他們似乎也還在考慮環境保護的問題。」

「不,咱不能太過放心。一旦牽扯到了商業往來,那麼開發說不清啥時候就突然開始了。到了那時候,什麼環境問題,對他們來說根本就無足輕重了。之前也出現過不少這樣的事。核電站的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你可千萬別被他們給騙了。」

成實點了點頭。澤村說得沒錯。參加了說明會,雖然感覺似乎已經搞定了些事,但輸贏勝負的走向,其實還要看今後。

「話說回來,那些推進派的人,也還真可謂是形形色色啊。澤村你提問的時候,不是有個大學的老師插嘴,說『做不到的話就老老實實說做不到』。我還真沒想到,他們那群人里居然還有這樣的人。」

「你說哪位學者啊?」澤村撇了撇嘴,「他那是在故作姿態呢。」

「可他說讓他們別敷衍了事,從這一點上來說,其實他這話蠻有良心的。換成官員或者政客的話,一般是不會那樣說話的啦。」

「這麼說倒也是。」澤村雖然點了點頭,但成實卻能感覺到他心中的那股不服。或許,他是不想有人讚揚「敵人」吧。

離開公民館後,眾人暫時解散了開來。

「那就過會兒見了。」澤村衝着同伴們打了個招呼。今晚吃過晚飯後,眾人還將再次集合。為了準備應付明天的局面,大伙兒還要開一場學習會。

成實跨上自行車,衝着眾人揮了揮手,蹬動了踏板。

騎過車站,成實便下了自行車。前邊是一段上坡路,比起蹬着上去,還是推着上去更省力些。

剛剛看到綠岩莊的屋頂,一輛出租車便從成實的身後趕了上來。那輛出租車徑自從成實身旁駛過,停在了綠岩莊的門前。看來,車上的那位乘客,應該就是預定了今晚房間的那位唯一的客人了。

最近一段時間,一天只有一組預約這種情況,已經不再是什麼稀罕事了。即便到了夏天,客人的數量也沒有什麼顯著的增加。相反,最近幾年的客流量可說是一年不如一年。這樣的情況,也並非只有綠岩莊一家如此,整個玻璃浦的觀光產業都處在低谷之中,近幾年裡,已經有好幾家賓館和旅館被迫關門了。成實自己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家的旅館倒閉關門,其實也只是遲早的事。除了旺季之外,家裡根本就沒有雇用幫手的餘裕,再加上重治腿腳不便,所以一直以來,旅館都是靠節子和自己兩人支撐着。當然了,這也說明近幾年來的旅客數量是如此稀少,光憑兩個人便足以應付。

車上的乘客下車之後,出租車掉頭向着成實開來。成實經常都會遇到車上的那個司機。和成實迎面而過時,司機還衝着她點了點頭。這樣的事,也只會發生在玻璃浦這樣的小鎮上。

走進玄關,只見一名男性旅客正在櫃檯旁登記住宿信息。看到成實進門,正在請客人填表的節子沖她點了點頭。

登記完之後,那位男性旅客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對方的臉,成實不由得吃了一驚,是那個穿着開襟衫,出席了之前的說明會的那個人。在這裡,對方依舊一臉溫和的表情,衝着成實打了個招呼。看起來,他似乎早已料到成實會回來了。

「那麼,我就帶您到房間去看看吧。」節子拿起房間鑰匙,離開了櫃檯。男子提着一隻小小的旅行包,默默地跟在節子的身後。

等兩人離去之後,成實走到櫃檯後邊,看了看登記下的旅客信息。冢原正次。這名字之前從來沒有見過。

或許也沒什麼可在意的。在公民館裡,對方大概就只是偶然間看到自己,之後便微笑一下以示友好罷了。

可是——看到登記信息上的內容,成實又不由得感覺有些奇怪。那位客人的住址,寫的是埼玉縣。埼玉縣的人,又為何會跑來參加那場說明會呢?

「成實,你回來了。」

聽到有人叫起自己的名字,成實抬起了頭。身旁的房門被人打開,恭平正站在門口。

「哎?你到下邊去了?」

「嗯,和姑父一起去的。」

恭平的話剛說完,就聽到一陣有人拄着拐杖行走的聲音。門背後,是一道通往地下鍋爐房的樓梯。

沒過多久,重治肥胖的身軀便出現在了成實眼前。他走路的模樣,讓人看着覺得心痛。人都已經病成這樣了,還讓他去管理鍋爐。這事要是讓消防署的人知道了,非得被白上幾眼不可。「成實,你回來了啊?說明會的情況怎麼樣?」重治問道。

「嗯,學到了不少東西。明天還有場討論會。抱歉,這兩天成天往外邊跑。」

「這倒沒什麼。你就放心去吧。」

「成實你參加了環保運動?真厲害啊。」恭平讚嘆着說道。

「沒什麼厲害不厲害的。」

「你們會不會駕船去撞那些捕鯨船啊?」

成實嚇得倒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