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 - 第3章

東野圭吾

出殯之前,身穿黑衣的男子請大家做最後的告別。我並不認識這個男人,他應該是葬儀社的人吧。

大家將花朵放入棺材裡,其中有好幾個人還哭了。

「和幸,你也去跟婆婆道別。」父親對我說。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棺材,稍稍看見了祖母的鼻尖。那一瞬間,無以言喻的恐懼和厭惡感向我襲來,我停下腳步,並向後退。不知道是誰在我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不要。」我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出乎意料的反應,讓周遭的人都慌了手腳。我的父母格外不知如何是好,兩人從兩旁攙扶抓住我的手臂,讓我站在棺材前。

「不要啦,好噁心。」

我想要甩開父母的手,但接着卻被父親摑了一巴掌。

「別胡說!快點獻花!」

父親硬逼我拿花,要我將花放入棺材裡。那個時候,我看見了祖母的臉。祖母屍骨一般的臉似乎在微笑。那副笑容,讓我更加顫抖不已。

祖母的周圍沒有當時我討厭的那種氣味,而是滿溢着花香,但聞到那股香味的剎那,一陣猛烈的嘔吐感湧上心頭。

我向後飛也似地逃離棺材,父親不知喊了什麼,我卻聽不見。我在當場狂吐。在那之前,我才剛喝了柳橙汁,片刻之間我的腳邊就染成了一篇橙黃。

直到在火葬場等待的時候我才平靜了下來。我沒有年齡相仿的堂兄弟,只好無所事事神情恍惚地看着大人們的情況。父親告諭母親在回家之前,不准讓我吃喝東西,因此我也不能伸手去拿準備好的零食。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沒有絲毫的食慾。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陷入那樣的恐慌。前一天,不是才剛聽舅舅的話,體認到人終究不過是機器嗎?而人死即意味着機器壞掉,換言之,屍體不過是單純的物質罷了。既然如此,又為何會……?

大人們邊飲茶酒便談話。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有不少人還在笑。雖然母親的臉上沒有笑容,但表情看來卻比平常更為生動。除此之外,父親也是一副心無掛礙的模樣。看到他們的樣子,我心想原來大人們都知道屍體不過就只是個壞掉的機器。

火葬大概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之後我又被帶到撿骨的位置。父母擔心我會不會又來胡鬧,但看來這層顧慮是多餘的。我看着像垃圾屑般的骨頭殘骸,心想:「什麼嘛,不過如此。」醜陋可怕的屍體一旦火花,幾乎一無所剩。這樣一來,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搶了婆婆的錢包。

人死,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是我的感想。

小富自葬禮的隔天就沒有再到家裡來。原本她就是被雇來照顧祖母的,沒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之前小富總是自行決定廚房裡調味或烹飪用具的擺放位置,以方便自己使用,但母親似乎並不中意她的配置,有時候還會到廚房裡去整理一番。她似乎想要重新整頓一切,即使容器裡頭還剩下一點砂糖或鹽巴,也都直接丟進垃圾桶。

頭七那天,親戚們再度聚集。這天可真成了一場宴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而疏於注意的關係,有不少人盡興過了頭。

表面上,父親的親戚和母親娘家的人狀似親密,但身為孩子的我也察覺到,他們實際上並不和睦。特別是姑婆們似乎對於最終這個家的財產成為母親的囊中物,感到不悅。

「峰子這下子就可以隨意改建了。從以前她就一直抱怨她不喜歡這樣的古厝,現在總算讓她如願了。」大姑婆歪着嘴說。她說話的對象是父親的堂姐妹們。不知何故,田島家的子嗣大多是女性,親戚也是壓倒性以女性居多。

「峰子一直忍耐到現在嗎?」

「是啊。因為大嫂不肯。畢竟這個家還是登記在大嫂的名下。」

「哦,原來如此。」其他的女人們暗自點頭。

我之所以能夠偷聽到她們的對話,是因為我在隔着一道紙門的走廊上看漫畫雜誌,而她們並沒有看到我的緣故。

「除了房子的事,峰子大概可以落個清閒了。聽說以前跟伯母之間發生了不少事。」一個父親的堂姐妹說。

「噢,那倒是啦。」另一個父親的堂姐妹語重心長地隨聲附和。

「聽說伯母的身體還硬朗的時候,好像對峰子挺嚴的不是嗎?」

「才不嚴呢。對我們而言,那算普通了。之前我會聽大嫂訴苦,心想娶媳婦兒的時候,真的是要充分調查一下才行耶。當初如果娶一個更乖巧一點的媳婦的話,大嫂一定可以活得很長壽。她常說,都是峰子害她折壽的。」

「說不定就是這樣唷。因為伯母被關在那個原本是茶室的房間裡,不是嗎?一整天都待在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並根本治不好嘛。」

「再說,峰子最近完全都沒有照料伯母的起居,不是嗎?聽說請了個女傭,大大小小的事都丟給那個人去做。」

「那個女傭也真的是。」大姑婆說。「聽說人不機靈,做起事來馬馬虎虎的,做的菜也很難吃,吃她做的菜還真辛苦哩。」

女人們一同嘆息。

「這麼說,伯母簡直就是被峰子殺死的嘛。」

其中一人的發言讓所有的人霎時都沉默了。

「話不能這麼說。不管怎樣,這句話也說得太過火了。」有人發出了一句責備的話,但話中卻帶有幸災樂禍的語氣。

「不,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大姑婆說。這已不是半開玩笑的說法了。「我認為大嫂是被那個人殺死的。只不過我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就是了。」這下果然不好輕言附和,所有人都不發一語。

當時因為出現了「被殺」這類令人不安的話語,所以這段對話我記得很清楚。雖然我對於電視劇里的殺人事件早已耳濡目染,但在現實生活中倒是前所未聞。

還是孩子的我也察覺到了母親期盼着祖母的死。但是當時的我,卻還無法聯想到母親是因為如此,才故意把祖母關在那樣的房間或請來一個做事不利落的女傭去照顧祖母。

自此之後,我看待母親的眼神有了些許的轉變。

祖母死後,大伙兒忙碌也是一個原因,幾乎沒有全家聚在一塊兒好好地吃頓飯。父母交談的內容不是哪裡的誰包了多少奠儀,就是奠儀的回禮要送什麼才好。兩個人絕口不提對於祖母去世有何感想。

在法事按照世俗禮法結束之後,這個情況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暫時休診的診所重新營業,父母又與從前一樣被工作追着跑。

不同的是,三餐改由母親下廚,但廚藝並不如小富好,做的是所謂的快速料理。父親對此並無任何怨言,我自然也就沒有立場說話。父親訓示過:挑剔食物就是奢侈。在那個時代,應該所有家庭都是如此吧。

每次吃母親做的菜時,我都覺得不可思議。就大姑婆所說,祖母好像曾經抱怨小富做的菜不好吃,但我卻從來沒有那麼想過,父親也總是讚不絕口。

我想,搞不好婆婆才是太奢侈了。

吃飯時,父母也幾乎不交談,頂多就是有關診所財務狀況的簡短對話。祖母死後,特別是父親變得不太愛笑了。他也不陪我玩,看起來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就在那個時候,傳出了一個奇怪的謠言。

有一天,當我一個人放學走在回家的路上時,突然有人從後面叫住我。回頭一看,有三個六年級生靠了過來。其中一人是附近鐵工廠老闆的兒子。他人高馬大,長的一副大人樣,在學校是頭目級的人物。

老大面露奸笑,站在我面前一臉不屑地打量我。

「聽說你家的婆婆被殺了是吧?」老大說。其他兩個人訕笑着,一臉這下有好戲看的表情。

「才不是。」我回答。聽說這些六年級生只要一動怒,就會立刻痛毆低年級生,不爭氣的我聲音有些顫抖。

「你說謊!我都聽說了,牙醫家的老婆婆每天被人一點一點地餵毒,然後死掉的。」

「沒那回事!」

待我發火,他們三人大概覺得好笑,便笑了出聲。

「哎喲,怕死了咧。要說說錯話,搞不好營養午餐里會被人下毒哦。」其中的一個小弟語帶消遣說。

「哦,對喔。這下不妙。」說完,鐵工廠的兒子和兩個小弟走開,但還不時回頭向我張望,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隔天,似乎全班都聽到了這個謠言。其他的人什麼都沒說,只有倉持修告訴我這件事。

「不過這是假的吧?」他壓低音量問我。

「假的啦!當然是假的。我婆婆是壽終正寢的。」

「是哦。所謂的壽終正寢不就是沒有特別的死因嗎?」

「就是大限到了,跟電池沒電一樣。」

「可是,」他靠近我的耳邊說。「聽說有時候老年人死掉,搞不清楚病名什麼的時候,醫生因為嫌麻煩,就會說是壽終正寢耶。」

「可是如果是被毒死的,醫生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不過反而那種情形醫生好像都看不出來。畢竟被毒死的病人並不多,很多醫生並沒有親眼看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真的開始生氣的關係,倉持也就沒有再多問了。

此時,原本我還以為只是孩子之間的謠言,但沒想到謠言散播的範圍竟超乎我的想象。

附近麵包店的阿姨是出了名的親切,可是當我站在展示櫥窗前面的時候,她卻立刻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然後擠出生硬的笑容,對我說:「今天好象沒有和幸愛吃的麵包哦。」一幅就是要我快點走人的樣子。

不光是麵包店的阿姨,碰到我的人都是一臉尷尬的表情。剛開始我以為是心理作用,但還是倉持告訴我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媽也知道那個謠言耶。」在學校的時候,他偷偷小聲地告訴我。

我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謠言會散播得那麼厲害。大家究竟是從誰那裡聽來的呢?

聽我這麼一說,倉持也偏着頭想着。

「我是從別班的一個傢伙那裡聽來的,我媽則是一個客人告訴她的。」

他的話讓我的心情變得更加鬱悶,眼前浮現了那些愛說長道短的主婦,在各家店裡眼神閃爍地大談八卦的嘴臉。

當然,我想父母親應該也知道這個謠言,但兩人卻都沒有提到這件事,也許是想要避免在我面前提吧。

但是父母看來坐立難安,上診所的客人也大幅減少,想必與謠言脫離不了關係。

沒多久,警察來到了家裡。當我從學校回到家時,發現玄關放了兩隻我從沒見過的鞋子,從走廊可以看到兩個男人在和父母親說話。一個男人身穿制服,而另一個男人則身穿便服。我看過那個穿制服的警官,他經常站在車站前的派出所。

「不,我們絕對不是在懷疑貴府。只是想要請教貴府對於散播謠言這件事心裡是否有個底。」制服警官說。「要是一般的謠言,我們警察是不會出面的,不過,由於謠言的內容並不單純,所以才會請刑警一同前來。」

「我們怎麼可能心裡會有底?這謠言沒憑沒據,我們倒想知道究竟是誰在散播謠言。」父親的聲音出奇地粗暴。

「真的很傷腦筋。」母親從旁附和。

「所以,這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惡作劇……」

「就是惡作劇。」父親從中打斷了警官的話。

「而且是惡意的!」

「那麼,您是否知道誰有可能做出這種惡作劇呢?」

「天知道。人這種動物總是在一些令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上嫉妒、憎恨別人。說不定就是有人想要敲我家的竹槓。」

「是否可以列舉一些這類人物的名字呢?我們不會泄漏隻字片語的。」

「嗯……這個嘛。」父親沉吟了一下。「雖然你說不會泄漏,但是我怎麼知道會不會從哪裡泄漏出去。」

「不會的,絕對沒有問題。」

「與其如此,為什麼不去一個個調查聽到謠言的人呢?這麼一來,應該就可以找到散播謠言的始作俑者了。」

「這個嘛,因為消息錯綜複雜,我們無法限定出處。況且其中也有人會不肯告訴我們是從誰那裡聽來的。」

「真是一場大災難。到底是哪個傢伙會幹出這種無聊的事呢?!」父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要是你們回去的時候被人看見,大概又要被人說警察終於來調查了。」

「不會的,我們離開的時候會十分小心。」穿制服的警官慌張地說。

一直沉默不語的刑警,這個時候終於開口:「您知不知道砒霜?」

「砒霜?」

「是的。這裡……或是診所,有沒有在使用砒霜?」

「沒有耶。」父親立即回答。「那是毒藥吧?」

「不是砒霜也無妨,是否有什麼含有砒霜的藥品呢?」

「沒有。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呢?是不是有謠言指出我母親是被人灌下砒霜而死的呢?」

「實際上正是如此。田島家的婆婆就是因為每天吃的飯里被混入少許的砒霜才死的——這就是目前傳得最厲害的謠言。」

「鬼扯!完全是胡說八道。要是找到散播謠言的始作俑者,非告他不可。」父親大聲地撂下狠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