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 - 第4章

東野圭吾

聽到一半時,我已明白了校長的意圖,他希望我去弄清麻生恭子的想法。我一說出心中的猜測,校長便滿意地點點頭。

「你的判斷力果然不錯,就是這樣。但光是這一點,未免拿你大材小用了,還想讓你徹查她的異性關係。當然,都二十六歲了,大概總談過一兩次戀愛,我也沒那麼古板。問題是她現在的情況。」

「明白了。但如果她心下無意,就沒必要去調查了吧?」

「你的意思是她不情願?」校長的聲音有些不悅。

「也有這種可能。」

「唔……要是那樣,就弄清楚她對什麼不滿意。儘量問問她有什麼要求。」

「明白了。」

我真想問問,如果她對貴和不滿意,他又當如何?

「校長的事就這一件?」我的語氣比剛才嚴肅了一點。

「對。你有什麼事嗎?」他的語調變慎重了,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表情。

「有人要殺我。」

「什麼?」

「有人對我下手。昨天我經過教學樓旁,花盆從頭頂上砸落下來。」

「大概是碰巧吧?」他擠出笑臉,想敷衍了事。

「碰巧的事會發生三回?」

在站台險些遭人推落、在泳池差點被電死,這些我已經對他說過。

「然後呢?」

我忍住沒說「什麼然後」,平靜地對他說:「我想報警。」

他把煙放在煙灰缸里,交叉着胳膊,像遇到什麼難題般閉上眼,一臉陰沉。直覺告訴我,他不會給出令我滿意的回答。果然,他說:「再等等吧。」

我沒點頭。

他依然閉着眼,嘴唇在動。「這是學生的一種不良行為。其他學校,特別是男校,也會發生流氓滋事等暴力事件,即便是那種情形,警方介入也不好,畢竟只是學生和教師之間的對話問題。」他睜開眼睛,眼神像是討好,又像是安慰,「騷擾,只不過是騷擾,並沒有要殺你的意思,如果就此驚動警察,以後會惹出笑話。」

「但從手段來看,我只能認為兇手想殺人。」

校長忽然臉色一沉,拍着桌子:「你不相信學生?」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若非這種時候,大概我會忍不住笑出聲來,能想到這種藉口真是太奇怪了。

「我說前島,」他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像在恩威並施,「再等一次,就一次,看看情況,到時候看情形判斷,我也沒什麼可說了,這樣總行吧?」

如果下次要了我的命怎麼辦?但我沒有這麼說,並非因為理解,而是死了心。

「最後一次,對吧?」

聽我這麼說,校長得救一般鬆了口氣,表情緩和下來,又開始喋喋不休地嘮叨學校教育——教師的態度、學生的態度……我不想聽那些空洞的理論,說了句「我還要去上課」,便站起身,拉開門走出去,背後傳來校長的聲音:「我兒子的事……拜託了。」我懶得回答。

走出校長室,下午的上課鈴聲響了。我夾在一群快步趕往教室的學生中,回到辦公室。

栗原既是校長,又是理事長,可謂真正的獨裁者。打發走一兩個教師,或者讓教育理念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都要視他心情好壞而定。但學生們對他的評價還不算壞,惠子就說過:「他對欲望的表現很直白,不裝蒜,這點還像人樣。」

其實,栗原校長與我父親曾為軍中袍澤,戰後的混亂中兩人好像幹過不少壞事,之後分道揚鑣,父親當了企業家,栗原開始辦學。他成功了,父親卻留下年邁的母親和一點債務離開人世。如今,長我三歲的哥哥在老家和嫂子一起經營鐘錶店,照顧母親。

當時,勸我當教師的母親大概和栗原校長打過招呼,因此我馬上被清華女中錄用。正因為有這樣一層關係,校長對我很直率,工作之外我也理所當然地盡心幫他的忙,剛才交給我的任務就是一例。

一進辦公室,就聽到年輕女孩的尖嗓音。循聲望去,村橋正和一個學生相視而立。

「你先回教室,有話放學後再說。」村橋指着門口,聲音有點激動。

「在這之前請明白地告訴我,您說認為自己沒錯,對吧?」

村橋比我稍矮,不到一米七。那學生的身高和他不相上下,肩膀也寬,從背後看就知道是北條雅美。

「我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村橋直盯着雅美。雅美一定也在用她那雙倔犟的眼睛瞪着他。

過了一會兒,她說:「明白了,我放學後再來。」她向村橋鞠了一躬,邁開大步走出辦公室。連同我在內的其他老師都看得目瞪口呆。

「怎麼回事?」我問正在準備上第五節課的長谷。

他瞥了村橋一眼,低聲說:「村橋老師上課時訓斥學生,好像用了『小子們』一詞。北條來向他抗議,說這稱呼有侮辱的意味。」

「這……」

「無聊吧?北條也知道不過是區區小事,大概一半是在搗亂。」

「哦。」我聽明白了,回到座位。

北條雅美是三年級A班班長,入學以來成績一直保持第一,說她是清華女中建校以來第一才女也不為過。她的目標是東京大學,如果能如願,那可真是學校有史以來的壯舉。她還是劍道社的主力、縣裡屈指可數的女劍客,文武兼修,簡直讓人感嘆她何不生為男兒身。

今年三月開始,她開始了一項奇特的活動。說「奇特」也許會遭到攻擊,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站出來破除拘泥於舊傳統、漠視學生人性、毫無原則的教育」。她倒也並未號召罷課或無視服裝和髮型規定,知道那是毫無意義的行為。她首先發動一、二年級學生成立「服裝規定緩和化討論會」,通過學生會向校方傳達意見。之所以鼓動一、二年級學生,大概是顧慮到三年級學生各忙各的,又即將畢業,不會花精力參加活動。目前開始活動的只有「服裝會」,好像接着又要成立「頭髮會」之類的組織。

把矛頭指向北條雅美、視她為「癌症病源」的是訓導處,訓導主任村橋尤其嚴厲。有好幾次,村橋在三年級A班上課歸來,雅美還追過來強烈抗議他上課時的用詞和態度。校方因此視她為情節較嚴重的問題學生,但根本無法阻止她的行為。她採取的方法正當,照章行事,而且抗議的內容也基本屬實,再加上她成績拔尖,有教師不以為然地說:就忍一忍,等她畢業吧。

「受點寵,就自以為了不起了。」村橋坐下,自言自語道,語氣裡帶着不耐。新學期開始後,北條雅美日益活躍。

第五節課鈴響,辦公室里一陣離席的聲音。見麻生恭子起身,我也站了起來,邁出辦公室,走了十來步追上她。她一邊攏攏長發,一邊用冷漠的眼神瞥我一眼,像是在問「有何貴幹」。

「剛才我被校長叫去了。」

她有了反應,稍稍放慢腳步。

「他讓我問問你的想法。」

聽校長談及此事時,我就已經打算這麼直截了當。我不會拐彎抹角。

她在樓梯前駐足,我也停住。

「我必須跟前島老師你說嗎?」她的語氣很沉穩。

我輕輕搖頭:「把意思傳達給校長就行,你直接告訴他也無所謂。」

「好,我會告知。」她開始上樓,眼睛始終沒有看我。

我心裡湧上一股惡意,抬頭看了看她說:「他還要我調查你的經歷,你該明白是什麼經歷吧?」

她停下腳步,我開始下樓。頭頂上方有一陣焦躁的沉默。

05

這天的第六節是一年級A班的課。我教的幾乎都是三年級,只有這一個一年級班。班上學生似乎到了新學期才好不容易習慣了高中生活,穩定下來。若面對一幫唧唧喳喳的初中生,我的神經會受不了。

「下面的練習題請同學到黑板上解答。」我一說,學生們都縮起脖子。幾乎所有學生都怵數學。

「第一題山本,第二題宮坂,你倆來做。」我看着點名冊點了兩人。山本由香蔫蔫地站了起來,其他人都鬆了一口氣。真可憐,想想自己念高中時也是這個樣子。

宮坂惠美面無表情地走向黑板。這學生很優秀,果然如我所料,她左手拿課本右手拿粉筆,流暢地寫出解答。寫的是眼下女孩子們喜歡的圓體字,答案也正確。

我看了看她的左手,還戴着白色護腕。她是射箭社成員,聽說在今年夏天集訓時扭傷了左手手腕。說「聽說」,是因為剛受傷時她怕我責備,就謊稱來了例假,停練了幾天。由此看來,她還是有點膽小。

「左手不要緊吧?」她答完題正要回座,我輕聲問了一句。

她的聲音細如蚊蚋:「嗯。」

我剛要講解黑板上的習題,外面傳來一陣發動機的轟鳴。教學樓外是一圈圍牆,經常能聽到旁邊馬路上的車聲,但此刻聽到的聲音卻不同,而且不是呼嘯而過,而是一直響個不停。從窗口往外看,只見三輛摩托車在馬路上來回飛馳,三個身穿鮮艷襯衫、戴頭盔的年輕人正在肆無忌憚地製造噪音。以前沒見過這幾個傢伙。

「是暴走族嗎?」

「他們是想引我們注意。」

「真討厭。」

坐在窗邊的學生開始議論紛紛。這間教室在二樓,馬路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其他學生也探身去看,上課氣氛被破壞無遺。

「看哪,有個傻瓜在招手。」

她們又在往外看,我剛想提醒,一個學生說:「呀,老師終於過去了。」

我也不禁去看個究竟,只見兩個男人正朝騎摩托車的三人走去,從背影看就知道是村橋和小田,兩人手上都拎着水桶。兩人先是說了些什麼,但對方絲毫沒有離去之意。他倆隨即拎起手上的水桶朝摩托車潑去,其中一輛被澆了個正着。教體育的小田還要上前去抓車上的傢伙,他們見勢不妙,便悻悻而去。

「真行啊。」

「到底是訓導處呀。」

教室里一片歡呼,更沒法上課了。講解完黑板上的內容,第六節課也快結束了。

回到辦公室,果然有好幾個教師圍着村橋,似乎把他當成了英雄。

「這退敵法真高啊。」因為他就坐在旁邊,我便不冷不熱地搭了個腔。村橋很高興:「這是其他學校常用的辦法,還好收到了效果。」

「以後別再來就好了。」一個姓堀的中年女教師說。

村橋也嚴肅起來:「不知究竟是些什麼人,一定是哪兒的混混。」

「沒準是我們學生的朋友呢。」我這麼一說,旁邊的兩三個人笑道「不會吧」。村橋卻一臉認真地說「這也不是不可能」。他用一貫的冷漠語氣接道:「若真是那樣,這種學生得馬上勒令退學。」

今天,我也是放學後便立刻回家,不管怎樣,昨天的花盆事件還在我腦中揮之不去。雖然校外不見得安全,總比在校園裡磨蹭要好。這樣,已有三天沒去射箭社,看來明天非去不可了。

見我在收拾東西,麻生恭子走了過來,我故意未加理睬。對她來說,這次算是攀高枝的大好機會,大概會很在意我剛才的話。

我夾在放學的學生中走出校門,剎那間覺得,一天終於結束了。今天覺得特別疲倦,大概是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情。

從正門到S車站大約要步行五分鐘,身穿白襯衫藍裙子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走着。我隨人潮走到一半,想起要去運動器材店,就朝岔路走去。經過居民區,沿着車來車往的國道走一段,就到了那家店。縣裡賣射箭器材的店不多,這是其中之一。

「清華女中的隊員有進步嗎?」店主一見我就問。我剛來學校時就認識了他,他大概長我三四歲,聽說以前打過曲棍球,個頭不高,但身材勻稱。

「總不如意,大概是教練太差。」我苦笑道。

「杉田怎樣?聽說她進步很快。」說的和校長一樣。看來惠子名聲在外。

「還可以,不知能走到哪一步……如果再有一年就好了。」

「對啊,她已經三年級,這麼說是最後的機會啦?」

「沒錯。」

聊着天購齊弓箭備用品,我走出店門。看看表,大約過了二十分鐘。

九月暑熱未消,我鬆了松領帶往回走。卡車捲起的沙塵粘在黏糊糊的身上,很不舒服。快到路口時,我停了下來。我看見路旁停着一輛摩托車,確切地說是看見了那個跨在摩托車上、有點眼熟的年輕人。黃襯衫、紅色頭盔,沒錯,是下午那三人中的一個。站在他身旁正在說話的居然是清華女中的學生。看看那學生的臉,那新剪的短髮在我腦中仍存有印象。

是高原陽子。

他們發覺了我的視線。陽子有點吃驚,但馬上漠然轉過身去。

我不喜歡在校外教訓或命令學生,但這種情況下不能佯作不見,就慢慢走過去。陽子依然背對着我,摩托車上的年輕人好像在頭盔里瞪着我。

「是你朋友?」我在陽子背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