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 - 第3章

東野圭吾

望着她的背影,我開始懷疑集訓時發生的事是不是在做夢。

清華女中有十二個運動社團。按照教育方針,校方鼓勵學生參加社團活動,並給予大力支持。這麼做果然卓有成效,以籃球社和排球社為首,各個社團都相當活躍,每年都有兩三個在縣運動會中取得佳績。儘管社團活動在發展壯大,可直到兩年前,學校一直禁止社團出去集訓。理由很簡單:不能隨便讓這個年紀的女孩外宿。這種傳統很難打破,每年都有人要求出去集訓,卻總是無法實現。

於是,有人建議所有社團聯合集訓,即,如果分別集訓不妥,就集合全部運動社團一起行動。這樣,集訓地點和住處可由校方決定,帶隊老師多了,能有組織地進行監督,而且人多了還能減少支出。當然,還是有人反對,但第一次聯合集訓總算在去年成行。作為射箭社顧問,我也去了。集訓結果大為成功,學生們的反應也很好,學校決定繼續舉辦。

今年暑假舉行了第二次聯合集訓,地點和上次一樣,在縣運動休閒中心,訓練為期一周。

每天的訓練時間表是:六點三十分起床,七點吃早飯,八點至十二點訓練,十二點吃午飯,下午一點三十分至四點三十分訓練,六點三十分吃晚飯,十點三十分熄燈。訓練相當辛苦,但各社團可以適當安排休息,自由活動時間也不少,學生們幾乎沒什麼怨言。晚飯後到熄燈前的那段時間尤其令她們快樂,大概是體會到了平時在學校里領略不到的親近感和集體感。

我大多時候用看書或看電視來消磨時間,每天晚上也會想想訓練內容。

那是第三天晚上的事。

集訓前半段結束了,為確定隊員們的進展及後續訓練計劃,我在餐廳整理資料。熄燈後大約過了三十分鐘,這時大概是十一點,可供一百多人同時進餐的餐廳里再無別人。

射箭是一項能用得分清楚說明成績的運動,所以只要看當天的得分,每個人進步的幅度便一目了然。我把三天來每個隊員的成績做成圖表,打算第二天給她們看。

我畫了一會兒,忽覺旁邊有人,抬頭一看,惠子站在桌子對面。

「真用功啊。」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得沒大沒小,但不知為什麼,聲音里沒了平日的諧謔。

「都已經熄燈了,你睡不着?」

「嗯,有一點。」

惠子在我身旁坐下。她穿着吊帶背心加短褲,那樣子給人的刺激着實不小。

「哦,在整理資料吶。」她瞥了一眼筆記,「我的記錄呢……啊,在這兒,不怎麼樣呀,好像是近來最糟的狀態。」

「那是因為平衡不好。你對時機把握得很準,很快就會改掉毛病。」

「加奈江和弘子還是那樣,雖然姿勢漂亮……」

「她們與其說是在射箭,不如說是被弓操縱,簡單說就是力氣不夠。」

「還是訓練不足?」

「沒錯。」

我重新拿起鉛筆,打算就此結束談話。惠子卻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在旁邊雙手托腮,看着筆記本。

「睡不着?」我又問了一遍,「如果睡眠不足,這大熱天可撐不住呀。」

惠子沒回答,說了句「喝罐果汁吧」,站起來去旁邊的自動售貨機買回兩罐果汁。她毫不顧忌地蹺起二郎腿坐下,雙腿在運動短褲下裸露着。我挪開視線,伸手去掏褲袋裡的錢包。

「算啦,不過是一罐果汁,我請客。」

「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錢。」我從錢包里拿出兩枚百元硬幣,放在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沒伸手去拿,卻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哎,你擔心老婆嗎?」

我拉開拉環正要喝,聞言差點嗆住:「你說什麼?」

「我可是認真的。怎麼樣?」「這問題可不好回答。」

「不擔心但是寂寞?」

「不寂寞,又不是新婚。」

「不寂寞但會心疼?」

「餵……」

「老實說唄,我說得沒錯吧?」

「你好像醉了,從哪兒弄的酒?沒錯,你身上的確有酒味。」我湊近惠子的臉,假裝去聞。她卻不笑,直盯着我的眼睛。那認真的眼神讓我一陣麻痹,身體無法動彈。

兩三分鐘,或許只是兩三秒鐘,我們四目相對。說得文藝腔一些,時間仿佛在我和她之間停止了。

記不清是惠子先閉上眼,還是我先去撫她的肩,我倆很自然地把臉貼近,吻了起來。我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甚至還豎起耳朵聽會不會有人突然進來。惠子像是也不緊張,她的唇很濕潤。

「這種時候,我是不是得道歉?」離開她的唇,我的手仍在她肩上。吊帶背心外裸着的肩在我掌下似乎要冒汗。

「為什麼道歉?」她盯着我反問,「又沒幹什麼壞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你是說並不是出於喜歡?」

「不……」我欲言又止。

「那是為什麼?」

「覺得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戒律。」

「沒那回事。」她語氣堅決,依舊盯着我的眼睛,「以前我也沒覺得自己受清規束縛。」

「厲害。」我把手從她肩上放下,一口氣喝乾果汁。不覺間,我口乾舌燥。

這時,走廊傳來腳步聲,像是拖鞋的聲音,聽起來不止一個人。

我們立即分開,幾乎同時,餐廳門被打開,進來兩個男人。

「是前島老師呀。」說話的高個子是田徑社顧問竹井。另一個是村橋,他不是運動社團顧問,而是作為督導來參加集訓。

「杉田同學也在,看來是商量訓練了,你們可真努力呀。」竹井看着攤在我面前的圖表和筆記本說。

「你們在巡夜?」

算是吧,兩人相視笑笑,環視了一番餐廳,原路離開了。

惠子注視着那扇門,好一會兒才看向我,像往常一樣笑着說:「氣氛被破壞了。」

「回去睡覺吧?」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我也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在餐廳前分手時,她在我耳邊說:「下次喲。」

「啊?」我看着她的臉。

她清脆地說了聲「老師,晚安」,朝着走廊另一邊走去。

第二天訓練時,我總覺得自己在躲着惠子的目光。我感到內疚,更覺得難為情,真是白活了這麼大年紀。惠子對我的態度卻和從前一般無異,連報告人數時的嚴肅語氣也完全相同:「一年級的宮坂因身體不舒服請假,其餘全部到齊。」

「身體不舒服?這可不好。感冒了?」她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女孩子要是說身體不舒服,你就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說話的腔調也和平常一樣。

那天晚上的事,惠子至今從未提過。最近,我開始想,在意的也許只是我自己。這個比我小十來歲的女孩無意間說了句「下次喲」,我卻難以釋懷。

眼前浮現出惠子的臉,那張臉時而看起來很聰明,時而給人媚惑之感。我對自己說:冷靜一些。

04

第四節課結束後的午休時間,我看着報紙吃完妻子準備的午餐,正喝着咖啡,辦公室的門開了,進來一個學生。是高原陽子。她環視了一下屋子,隨即朝長谷的座位走去,走到一半時和我四目相對,卻毫無反應。

長谷一見她就開始皺眉訓話。他的座位在我前面,隔着四張辦公桌,能清楚看見他的表情,也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對話。我裝着看報紙朝他們那邊望去,只看見陽子面無表情垂着眼帘的側臉。

長谷說的不外乎:被停學後第一天上課就遲到不像話、沒再抽煙了吧、馬上就要畢業了要堅持到最後等等。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訓斥,反倒像是請求。陽子仍毫無反應,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不知是否在聽。

看着她的側臉,我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她的頭髮剪短了。她以前的頭髮不算長但也不短,有一點點卷,現在一點捲髮都沒了,劉海也剪得很短。是不是想換個形象?

正注意着那邊的情形,背後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教務主任松崎露着黃牙在笑。「有什麼有趣的報道嗎?」

我討厭這種拖泥帶水的說話方式,說正事前總要來個套近乎的題外話。

「世上還是老樣子……您有事嗎?」

見我直截了當,松崎把目光投向報紙,聲音里透出不悅:「啊,校長叫你。」

我把報紙遞給他,趕緊來到校長室,敲了敲門。聽見「請進」,我推門進去,見栗原校長背對着門正在吸煙。他戒煙很多次了,都以失敗告終。

他轉過椅子面對我,開口就問:「射箭社情況怎樣?今年應該有希望參加全國比賽吧?」他聲音雖低卻很有穿透力,不愧是練過橄欖球的運動健將。

「大概有五成把握……」

「怎麼這麼不自信?」他把手裡的煙捻滅在煙灰缸里,隨即又拿出一支,「你當顧問幾年了?」

「五年。」

「唔,也該出成績了。」

「我們在努力。」

「光努力還不行,必須想辦法取得實際成績。在日本,有射箭社的學校還不太多,要成為一流並不難——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這情況沒變。」

「那就拜託啦。三年級的杉田惠子……是叫這名字吧?她怎麼樣?」

「很不錯,可以說最有希望參加全國比賽。」

「好,那你就重點培養她,其他人差不多就行了。別一臉不情願,我不想干涉你的做法,但想看到成果。」

「我會努力。」我只能這麼說。我對靠運動隊提高學校知名度的做法沒有太大反感,畢竟,既然「經營」是大前提,在宣傳上下功夫也是理所當然的。只不過,校長說得這麼露骨,我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他。

「叫你來還有別的事。」

見校長表情有了變化,我不禁一愣。他的神情忽然柔和起來,指着一旁的沙發說:「你坐下。」我稍稍遲疑後坐下,他也坐到對面:「不為別的,是貴和的事。你知道貴和吧?」

「知道。」

貴和是校長的兒子,我見過一次。他從一流國立大學畢業後進了本地某企業,發展得一帆風順,給人的印象卻沒有朝氣,看起來軟弱、消極。當然,表面印象和實質不一定都一致。

校長接着說:「貴和已經二十八歲,該找個好對象了,可總碰不上合適的,即使我這個當父親的看中了,他卻一看照片就搖頭。」

我在心裡暗想,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樣。

「這回他卻看中了一個……你猜是誰?」

「不知道。」管她是誰呢。

「麻生恭子。」

「是嗎?」

校長對我的反應好像很滿意:「覺得吃驚?」

「是。她有多大……」

「二十六,我覺得還是沉穩些的媳婦好。給貴和看過她的照片,好像很滿意,所以八月返校日時,我跟她提過這事,她回答要考慮一下。我把貴和的照片和履歷也給她了。」

「這樣啊。然後呢?」我又忍不住去催促下文。

「問題就在此之後。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她還是沒有任何答覆,試探着去問,她總推託說再等等。如果不喜歡就直說好了,她這樣實在叫人難以捉摸,這才把你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