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倫敦落魄記 - 第3章

喬治·奧威爾

第二天我們還是沒找到工作,直到三周之後才轉了運。我的兩百法郎讓我不用擔心房租,但是別的方面都不能再糟了。日復一日,鮑里斯和我在巴黎街頭遊蕩,以每小時兩英里的速度穿過人群,又餓又無趣,而且一無所獲。我記得有一天我們在塞納河兩岸往返十一次,我們在員工通道外徘徊幾個小時,經理一出來就馬上拿着帽子點頭哈腰地迎上去。我們總是得到相同的答覆:他們不要瘸子,也不要生手。有一次我們差點就被僱傭了,跟經理談話的時候鮑里斯沒拄手杖,站得筆直,經理沒發現他是個瘸子。「好,」他說,「我們需要兩個人在地下室幹活。你們應該能行。進來吧。」可是鮑里斯一動就完了。「啊!」經理說,「你是個瘸子。真遺憾——」

我們在中介所登記,應徵招聘廣告,但我們去哪兒都得靠步行,這拖慢了我們的速度,我們似乎每次都因為遲到半個小時而錯過了某個工作。有一次我們馬上就要得到一份清洗鐵軌的工作,可在最後一刻他們拒絕了我們而雇了法國人。另一次我們應徵馬戲團助手。你要搬長椅,掃垃圾,以及在表演的時候站在兩個桶上,讓一隻獅子從你兩腿之間跳過去。我們提前一小時到,發現已經有五十號人在排隊等着。顯然獅子有某種吸引力。

一次,一間我幾個月前登記過的中介所給我發了藍色急件,告訴我有位意大利紳士想上英語課,信里要求我「馬上過去」並承諾每小時給二十法郎。鮑里斯和我當時正陷入絕望之中。這是個絕妙的機會,但我沒法接,因為我不能穿着肘部磨破的大衣去中介所。後來我們想到我可以穿鮑里斯的大衣——它跟我的褲子不搭配,但褲子是灰色的,從遠處看,也許會被當成是法蘭絨。衣服對我來說太大了,我只能不扣扣子,一隻手還要放在衣兜里。我匆匆出門,花了七十五生丁坐巴士去中介所。我到的時候發現那個意大利人已經改變主意離開巴黎了。

還有一次,鮑里斯建議我去巴黎中央市場找個搬運工的活兒。早晨四點半,那兒剛剛開工,我就到了。我看到一個戴着圓頂禮帽的矮胖男人在指揮幾個搬運工,我走上前,告訴他我想找活干。答話之前他抓住我的右手,摸了摸手掌。

「你身體強壯嗎?」他問。

「很壯的。」我撒謊道。

「好。把那個箱子抬起來給我看看。」

那個是裝滿了土豆的巨大柳條筐。我抓住它,發現我根本沒法挪動它,更別說抬起來了。圓頂禮帽男看着我,聳了聳肩就轉身走了。我也匆匆離開。走出一段,我回頭發現,四個人把那個筐抬到了推車上。它大概有三英擔[1]重。那人看出我沒什麼用,就用這個辦法趕走了我。

有時如果鮑里斯感到有希望,就會花五十生丁買郵票,給他的某一個前情婦寫信要錢。但是只有一個人回信。那個女人除了是他的前情婦,還欠他二百法郎。當鮑里斯看到回信並認出筆跡的時候,他滿懷希望,幾乎發狂。我們抓住那封信,跑到鮑里斯的房間裡讀,就像偷了糖的孩子。鮑里斯讀了信,然後一言不發地遞給我。信是這麼寫的:

我親愛的小色狼:

我懷着無比愉悅之情,打開這封可愛的信箋,它勾起我對往昔的追憶,彼時我們傾心相愛,它亦令我憶起,你雙唇所給予的甜蜜香吻。此番記憶,永存心間,恰似鮮花雖逝,芬芳依舊。

可是,你索要的二百法郎,唉!我亦無能為力。你有所不知,親愛的,聽聞你生活窘迫,我傷心欲絕。但又能如何?生活如此悲傷,人人深陷麻煩。我亦不能倖免。我的小妹妹疾病纏身(唉,可憐的小東西,她遭罪無數呀!),我們已無力再支付醫生診金。我發誓,我們已經一窮二白,身無分文,生活無比艱辛。

勇氣,我的小色狼,永遠勿忘勇氣!銘記苦難不會永存,無論現狀如何面目可憎,窘境終將煙消雲散。

親愛的,請寬心,我發誓將你永生銘記。不曾停止愛你的我,為你獻上最真摯的擁抱,你的伊馮娜。

這封信讓鮑里斯大失所望,他直接上了床,那一天都沒去找工作。我的六十法郎撐了大約兩周。我已經不再裝作是下館子吃飯,我們在房間裡吃東西,一個坐在床上,另一個坐在椅子上。鮑里斯貢獻出他的兩法郎,我出三四法郎,我們買麵包、土豆、牛奶和奶酪,用我的酒精燈熬湯。我們有一個燉鍋、一個咖啡碗和一把勺子,每天都要為誰用燉鍋、誰用咖啡碗吃飯而推讓一番(燉鍋裝的多一些),而且讓我暗自生氣的是,每天都是鮑里斯先妥協,得到用燉鍋吃飯的機會。有時晚上我們的麵包多一些,有時候不多。我們的鋪蓋越來越髒,我三周沒洗澡了,鮑里斯說他有幾個月沒洗了,靠着抽煙我們才能忍受這一切。我們有足夠多的煙,因為早前鮑里斯遇到了一個當兵的(他們有免費煙發),從他那裡以每包十五生丁的價格買了二三十包。

和我相比,這一切對鮑里斯來說更糟糕。徒步行走和睡地板使他的腿和後背一直很疼,而且他那俄國人的大胃口讓他遭受着飢餓的痛苦,儘管他看起來沒有變瘦。總的來說,他快樂得讓人吃驚,總是滿懷希望。他曾很嚴肅地說有個守護神保佑着他,情況非常糟糕時,他就在下水溝找錢,說守護神總會在那裡丟個兩法郎。一天我們在皇家大街等着,那附近有家俄國餐廳,我們想去那裡找份工作。鮑里斯突然決定去馬德萊娜教堂[2]為他的守護神點五十生丁的蠟燭。出來後他說還得做些什麼以確保萬無一失,於是便莊嚴地把一張五十生丁的郵票點燃,獻給永生之神。或許那些神靈和聖人相處不和,反正我們最後沒得到那份工作。

有幾個早上,鮑里斯會陷入極端絕望。他躺在床上幾乎要哭出來,詛咒那個跟他住一起的猶太人。最近那個猶太人對於每天支付兩法郎變得不耐煩了,更糟糕的是他擺出一副施捨的架勢,令人難以忍受。鮑里斯說我作為一個英國人,無法想象接受猶太人的施捨對俄國人來說是多大的折磨。

「一個猶太人,我的朋友,一個貨真價實的猶太人!他根本不知羞恥。想想看,我,一個俄軍上尉——我跟你說過我在第二步槍團做過上尉嗎,我的朋友?沒錯,一個上尉,我的父親是陸軍上校。結果我在這兒靠一個猶太人吃飯。一個猶太人……」

「我要告訴你猶太人是什麼樣子的。剛開始打仗的時候,有次,我們行軍時停在一個村子裡過夜。一個可怕的老猶太人,他長着猶大那樣的紅鬍子,偷偷摸摸跑到我的營地。我問他要什麼。『尊敬的閣下,』他說,『我給您帶來了禮物,是個只有十七歲的漂亮姑娘。只要五十法郎。』『謝謝你,』我說,『你可以再把她帶走。我可不想染上什麼病。』『染病?』那猶太人大叫道,『但是,上尉先生,沒必要害怕那個。這是我的親閨女兒!』猶太人就是那個德性。」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的朋友,在以前俄國軍隊裡,朝猶太人吐沫是不應該的?沒錯,我們認為一個俄軍軍官的高貴口水不值得浪費在猶太人身上……」

那些天鮑里斯總是聲稱自己病得不能出去找工作了。他在髒兮兮的灰被單里一直躺到晚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舊報紙。有時候我們一起下國際象棋。我們沒有棋盤,但是我們在一張紙上寫下棋步,後來我們用一個包裝箱的側邊做了棋盤,拿扣子、比利時硬幣等東西做了一套棋子。就像多數俄國人一樣,鮑里斯熱衷下國際象棋。他說國際象棋的規則跟談戀愛以及戰爭是一樣的,你其中一樣會贏,其他兩方面也會贏。他也說如果有棋盤就可以不在乎餓肚子,但在我看來完全不是這樣。

[1]

英擔,重量單位,1英擔=50.8千克。

[2]

馬德萊娜教堂,法國首都巴黎第八區的一座教堂,始建於18世紀。原為紀念拿破崙軍隊的榮耀。

第七章

我的錢慢慢花光了——八法郎,四法郎,一法郎,直到二十五生丁;二十五生丁毫無用處,除了報紙,什麼都買不了。我們靠乾麵包撐了幾天,後來有兩天半我什麼都沒吃。這是很難受的經歷。有人做禁食療法達三個星期以上,他們說到第四天之後禁食會變得很愉悅;我可不知道,我沒挨餓超過三天。大概自願齋戒而且之前沒挨過餓的話,感覺會不一樣。

第一天,我懶得不想找工作,而是借了魚竿到塞納河釣魚,用綠頭蠅做魚餌。我希望能釣到夠吃一頓的魚,不過那當然不可能。塞納河裡全是鰷魚,但是它們在巴黎圍城期間變得機靈了,從那時起除非用漁網,否則絕對抓不到它們。第二天我想去當掉大衣,但走去當鋪太遠了,我在床上待了一天,讀《福爾摩斯回憶錄》,不吃飯,我只有力氣做這個。飢餓使人喪失骨氣,腦中空空,很像流感後遺症,就好像變成了水母,或是血液被抽走換成溫水。我對飢餓的主要記憶就是懶得做任何事,不得不經常吐口水,口水是奇怪的白色絮狀,像是沫蟬的吐沫。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是任何餓過幾天的人都會注意到這一點。

第三天早晨我感覺好了不少。我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做點什麼,決定要鮑里斯和我分享他的兩法郎,只要一兩天,怎麼分都行。我到的時候發現他躺在床上,怒氣沖沖。我一進門他就爆發了,激動得差點嗆到自己。

「他把它拿走了,那個賤賊!他把它拿走了!」

「誰把什麼拿走了?」我問。

「那個猶太人!拿走了我的兩法郎,那條狗,那個賊!他趁我睡覺時打劫了我!」

看來前一晚那個猶太人斷然拒絕每天支付兩法郎。他們爭論不休,最後猶太人同意給錢。鮑里斯說他以最無禮的態度給了錢,一邊給一邊說自己多麼善良,非要人低頭感激。然後,早晨他趁鮑里斯沒睡醒把錢偷走了。

這可是個打擊。我無比失望,因為我已讓肚子對食物有所期待,在挨餓的時候這是大錯。然而,令我頗為吃驚的是,鮑里斯並不絕望。他在床上坐起來,點起煙斗分析情況。

「現在,聽着,我的朋友,這下死路一條了。我倆只有二十五生丁,我覺得那個猶太人不會再給我兩法郎了。無論如何他的所作所為令人無法忍受。你相信嗎,有天晚上他下流到把一個女人帶回來,我還在地板上呢。那低賤的畜生!我還有更糟糕的事要告訴你。那個猶太人想從這兒逃走。他欠着一周的房租,他的想法是逃掉房租同時把我踹掉。要是那個猶太人跑了我就無處可去啦,旅館老闆會扣下我的衣箱抵房租,他媽的!咱們可得好好走下一步。」

「好吧,但是我們能幹什麼?在我看來,唯一的法子就是當掉咱們的大衣搞吃的。」

「我們當然會那麼做的,但我必須先把我的東西從這房子裡弄出去。不敢想象我的照片會被人扣住!好了,我計劃好了。我要搶在那猶太人前面先跑掉。開溜撤退,你明白的。我覺得這一步應該這麼走,嗯?」

「但是,我親愛的鮑里斯,光天化日之下你怎麼開溜?你一定會被抓住的。」

「啊,當然,這需要策略。我們的老闆時刻盯着,以防有人不付房租開溜,他以前就那樣。他和他老婆整天輪流蹲在辦公間裡——真是吝嗇鬼,這些法國人!不過我想到個辦法,如果你能幫忙就能成。」

我沒什麼心情幫他,但還是問了鮑里斯他的計劃。他仔細向我解釋。

「現在,聽着。我們必須從當大衣開始。先回你的屋子去把你的大衣拿來,然後回來拿我的,把它藏在你的衣服下面偷偷帶出去。把它們拿到法蘭克斯布爾茹瓦街的當鋪去。幸運的話你應該能搞到二十法郎。然後去塞納河岸,往口袋裡裝滿石頭,回來把石頭放在我的箱子裡。你明白了嗎?我會儘可能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卷在報紙里,然後下樓問老闆最近的洗衣店怎麼走。我會厚着臉皮假裝很隨意,你明白的,那樣老闆當然會覺得這只是一捆髒衣服。或者如果他起了疑心,那偷偷摸摸的吝嗇鬼就會像往常一樣,到我的房間去試試我箱子的重量。那些石頭的斤兩會讓他以為箱子是滿的。很有才,是吧?之後我就可以回來,把我自己的東西放在衣袋裡帶走。」

「但是那箱子怎麼辦?」

「哦,箱子?我們得放棄它了。那可憐玩意兒也就值二十法郎。再說,撤退的時候必須有放棄。看看拿破崙在別列津納河[1]的時候!他放棄了整個軍隊。」

鮑里斯為這個計劃(他管這叫戰略)高興得幾乎忘記了飢餓。他忽略了這個計劃的主要缺點——逃跑之後他就沒有地方睡覺了。

一開始,戰略進展得很順利。我回家取了自己的大衣(這樣我已經空着肚子走了九公里),然後成功將鮑里斯的大衣偷運出去。之後就出問題了。當鋪夥計是個暴脾氣、苦瓜臉、愛管閒事的小個子男人——典型的法國辦公員——他拒收大衣,理由是它們沒有給包起來。他說衣服必須用旅行箱或紙殼箱裝起來。這毀了一切——我們什麼箱子都沒有,僅有的二十五生丁也買不起一個箱子。

我回去告訴鮑里斯這個壞消息。「他媽的!」他罵道,「這下糟了。唉,不論如何,總會有辦法的。咱們把大衣放在我的衣箱裡吧。」

「但是我們怎麼過老闆那一關?他就在辦公間門口坐着。沒轍啊!」

「你真容易絕望啊,我的朋友!我讀到的英國人的那股子倔脾氣哪去了?勇敢點!我們會做到的。」

鮑里斯考慮了一小會兒,然後又提出了一個狡猾的點子。最困難的在於要吸引老闆的注意力大概五秒鐘,與此同時我們可以帶着箱子逃出去。不過湊巧店老闆有一個弱點——他喜歡看《體育報》,時刻準備着有人過來跟他討論報紙內容。鮑里斯在一份舊的《小巴黎人》上讀了一篇關於自行車比賽的文章,之後他打探好樓梯的情況,下去跟老闆說話。與此同時,我在樓梯腳下等着,一隻胳膊下夾着大衣,另一隻夾着衣箱。鮑里斯覺得時機合適就咳嗽一聲。我在那兒等着,渾身發抖,因為老闆娘隨時都可能從辦公間對面的門裡出來,那就玩完了。然而,不久鮑里斯便咳嗽了。我飛快溜過辦公間跑到大街上,為我的鞋子沒有嘎吱作響而歡欣鼓舞。要是鮑里斯瘦一些,計劃可能就會失敗,他碩大的雙肩擋住了辦公間門口,他的大嗓門蓋過了我發出的噪音。我安全離開之後他也來了,在街角找到我,我們一起開溜。

然後,如此折騰一番後,當鋪夥計再次拒絕收我們的大衣。他告訴我(能看出他毫不通融,他的法國靈魂在為此自鳴得意)這是因為我沒有足夠的身份文件,身份證還不夠,我必須出示護照或是帶地址的信封。鮑里斯倒是有幾十封帶地址的信封,但他的身份證過期了(他沒有去更新,以此逃稅),所以我們不能用他的名字當大衣。我們能做的只有走回我的住處,帶上必需的文件,把大衣拿到皇家林蔭大道的當鋪去。

我把鮑里斯留在房間裡,自己去了當鋪。我到的時候發現它已經關門了,要到下午四點才開門。現在大約是一點半,我走了十二公里,六十個小時沒吃東西。命運似乎在與我開一系列毫不可笑的玩笑。

然後我奇蹟般地轉運了。我在布洛卡路上往家走,突然在鵝卵石中間看到了一枚閃閃發亮的五蘇硬幣。我撲上去,又趕緊跑回家拿了我們另外的五個蘇,買了一磅土豆。爐子裡剩的酒精只夠把它們煮熟,也沒有鹽,但是我們狼吞虎咽地把這些土豆連皮吃掉。之後我們感覺自己煥然一新,坐着下棋等當鋪開門。

四點鐘我回到當鋪。我不抱希望,既然我上次只拿到七十法郎,我還能指望這裝在紙殼箱裡的兩件破爛大衣換多少錢呢?鮑里斯說二十法郎,但我覺得只會有十法郎,甚至五法郎。更糟的是我可能會被拒絕,就像上一次那個可憐的八十三號。我坐在前排長椅上,這樣店員說五法郎時就不會看見別人嘲笑我了。

最後店員叫到了我:「一百一十七號!」

「在。」我站了起來叫道。

「五十法郎?」

這幾乎跟上次的七十法郎一樣令人震驚。現在我相信那個店員一定是把我跟其他人的號碼弄混了,因為誰也不可能把那兩件大衣賣五十法郎。我趕緊回家,手放在背後,一言不發走進屋子。鮑里斯在把玩棋盤。他急切地抬頭。

「你拿到多少?」他問。「什麼?沒有二十法郎?無論如何你至少拿到十法郎了吧?五法郎——那太可怕了,我的朋友,別說只有五法郎。你要是告訴我只有五法郎我就要考慮自殺了。」

我把那張五十法郎的票子扔在桌上。鮑里斯的臉色像粉筆一樣慘白,跳起來抓住我的手,握得我骨頭都要碎了。我們跑出去買了麵包、酒、一塊肉,還有燒爐子的酒精,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

吃了飯,鮑里斯變得前所未有的樂觀。「我跟你說什麼來着?」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今天早上只有五個蘇,看看現在。我就說過,沒什麼比錢更好弄了。這提醒了我,我有個朋友在方達瑞路,我們應該去看看他。他騙了我四千法郎,那個賊!他清醒的時候是天下最大的賊,但奇怪的是他在喝醉的時候異常誠實。我覺得晚上六點他應該已經醉了。我們去找他吧。他很可能分期先付一百。他媽的!他可能給兩百呢。我們走吧!」

我們到方達瑞路找到了那個人,他喝醉了,但我們也沒拿到那一百法郎。他跟鮑里斯一見面就在人行道上爆發了可怕的爭執。那個人宣稱他不但不欠鮑里斯一分錢,反倒是鮑里斯欠他四千法郎,兩個人都爭着問我的意見。我一直都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兩人吵來吵去,一開始在街上,後來在一家小酒館裡,接着在一間餐價固定的餐館,之後又是另一家小酒館。最後,彼此罵了對方兩小時小偷後,他們倆一起狂飲了一番,花光了鮑里斯的最後一個蘇。

那天晚上,鮑里斯在一個鞋匠家過的夜,那人也是個俄國流亡者,住在商業區。與此同時,我還剩下八法郎,有足夠的煙抽,吃飽喝足,東西都堆到嗓子眼了。在過了糟糕的兩天之後,這種轉變實在如奇蹟一般。

[1]

別列津納河,現在白俄羅斯境內。1812年,拿破崙軍隊從莫斯科撤退到斯摩棱斯克,在搶渡別列津納河時發生戰役。由於被俄軍從三路發動襲擊,法軍兵力折損兩萬五千餘人。

第八章

現在我們手頭有二十八法郎,又可以開始找工作了。不可思議的是,鮑里斯還在鞋匠家睡着,而且他從一個俄國朋友那裡借到了二十法郎。他在巴黎到處都有朋友,多數跟他一樣以前是軍官。有些做侍應或洗碗工,有些開出租車,有些靠女人過活,有些設法把錢財從俄國帶了出來,開着汽修廠或舞廳。總的來說,待在巴黎的俄國流亡者們勤勞能幹,能忍受同階級英國人無法忍受的厄運。自然也有例外。鮑里斯給我講過他遇到的一個流亡的俄國公爵,他經常出入收費昂貴的餐廳。吃飯時,公爵就在侍應中找出做過俄軍士官的人,吃完飯就友好地叫他過來。

「啊,」公爵會說,「所以說你像我一樣是個老兵?那些日子可真苦啊。唉,唉,俄國軍人無所畏懼。你是哪個團的?」

「某某團,先生。」侍應回答說。

「那是個英勇無比的團啊!1912年我去視察過。順便說一句,我不幸把皮夾落在家裡了。我知道,一個俄國軍人肯定會借我三百法郎的。」

如果侍應有三百法郎,他會如數奉上,當然這筆錢以後再也要不回來。公爵就這樣弄到不少錢。或許侍應們並不在乎被騙。即使是在流亡,公爵就是公爵。

鮑里斯從一個俄國流亡者那兒聽說了個法子,似乎很有希望掙到錢。當掉大衣後,過了兩天,他神神秘秘地對我說:

「告訴我,我的朋友,你有什麼政治立場嗎?」

「沒有。」我說。

「我也沒有。當然,人總是愛國的,不過——摩西不是還說過掠奪埃及人的話嗎[1]?作為英國人,你肯定讀過《聖經》。我的意思是,你不會反對掙共產黨人的錢吧?」

「不,當然不會。」

「嗯,巴黎好像有個俄國秘密社團,也許他們多少能幫到咱們。他們是共產黨人;事實上是布爾什維克的代表。他們表面上是個聯誼社團,與流亡的俄國人保持聯繫,想讓他們加入布爾什維克。我的朋友加入了他們社團,他覺得如果咱們過去找他們,他們會幫忙。」

「但他們能怎麼幫咱們?不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幫我,因為我不是俄國人。」

「重點就是這個。他們似乎是莫斯科一家報紙的通訊員,他們需要寫有關英國政治的文章。如果我們現在去找他們,或許他們會雇你寫文章。」

「我?但我對政治一竅不通。」

「他媽的!他們也不懂。誰懂政治呀?那很容易。你只要從英文報紙上抄下來就行。不是有《每日郵報》嗎?抄它就行。」

「但是《每日郵報》是保守黨的報紙。他們討厭共產黨。」

「哦,那就照《每日郵報》的內容反着寫,那樣就沒問題了。我們絕對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我的朋友。也許能掙幾百法郎呢。」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因為巴黎警察對共產黨盯得很緊,尤其是外國來的,而且我已經被懷疑了。幾個月前,一個密探看到我從一家共產黨的周報的辦公室里出來,於是警察給我找了不少麻煩。如果給他們逮到我去了這個秘密社團,我可能會被驅逐出境。可是這個機會很好,不容錯過。那天下午,鮑里斯的朋友——也是個侍應,帶我們去了集會地。我不記得街名了,不過那是一條破落的街道,從塞納河岸邊向南延伸,離下議院不遠。鮑里斯的朋友要我們加倍小心。我們假裝隨意在街上閒逛,記住了我們要進的那個門——那是家洗衣店——然後再逛回來,密切留意所有窗口和咖啡館。如果這裡被發現有共產黨出沒,很有可能會被監視,我們打算一旦看見任何可能是密探的人就回家。我很害怕,但是鮑里斯很享受幹這些鬼鬼祟祟的事,完全忘記了他將要跟殺死他父母的人做生意。

確認安全無事後,我們迅速鑽進門。洗衣店裡有個法國女人在熨衣服,她告訴我們那些「俄國紳士」在天井對面的樓梯上。我們登上幾段黑暗的樓梯來到一處樓梯平台。一個體格強壯、一臉陰沉的年輕人站在樓梯上端,他頭上發線很低。我上去的時候他狐疑地盯着我,伸開雙臂攔住去路,用俄語說了些什麼。

「口令!」看到我沒應聲,他嚴厲地說道。

我停下腳步,心裡很害怕。我沒想到還有口令。

「口令!」那俄國人重複了一遍。

鮑里斯的朋友原來走在後面,現在走上前說了幾句俄語,可能是在說口令或解釋情況。這樣一來,一臉陰沉的年輕人似乎很滿意,帶我們進入一間又小又破的屋子,裡面的窗戶是毛玻璃窗。這裡看起來是個破舊的辦公室,牆上釘着俄語的宣傳海報和一張粗製濫造的巨幅列寧像。桌旁坐着一個只穿襯衫、沒刮鬍子的俄國人,他面前放着一堆報紙做的包裝紙,他正朝上面寫地址。我進門時他對我說法語,口音很怪。

「你們這樣太不小心了!」他大驚小怪地叫着,「你們怎麼不帶包要洗的衣服來?」

「要洗的衣服?」

「每個人來的時候都帶着要洗的衣服。這樣看起來他們像要去樓下的洗衣店。下次記得帶一大捆衣服來。我們可不想被警察盯上。」

這比我所預料的還要鬼鬼祟祟。鮑里斯坐在唯一的一張空椅子上,他們不停用俄語交談。只有那個沒刮鬍子的人在講話,一臉陰沉的年輕人只是靠在牆上瞪着我,好像還在懷疑我。這很古怪,我站在一個貼滿革命海報的小密室里,聽着他們用我完全不懂的語言交談。俄國人說話又快又急,有時微笑有時聳肩。我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想,他們會彼此稱呼「小爸爸」「小鴿子」「伊萬·亞歷山大諾維奇」,就像俄國小說里的人物一樣。他們應該是在談革命的事。那個沒刮鬍子的男人應該會堅定地說:「我們從不爭吵。爭吵是資本家的消遣。我們用行動證明。」然後我就覺得他可能不會這麼說。他們要二十法郎,顯然是入會費,鮑里斯答應支付(我們總共只有十七法郎)。最後鮑里斯拿出我們寶貴的積蓄,交了五法郎。

這時候那個一臉陰沉的男人看起來不那麼懷疑我了,他在桌邊坐下來。沒刮鬍子的男人開始用法語問我問題,並在紙上做記錄。他問我答。——是共產黨員嗎?——算同情者吧,我從未加入過任何組織。——了解英國的政治形勢嗎?——哦,當然。我提了幾個大臣的名字,又批評了工黨幾句。——那《體育報》呢?能在《體育報》上寫東西嗎?(在歐洲大陸,足球和社會主義有種神秘的聯繫。)——哦,當然了。那兩個人嚴肅地點點頭。沒刮鬍子的人開口說話:

「顯然,你對英國的情況有着全面的了解。你能為一家莫斯科周報寫一系列文章嗎?我們之後會告訴你詳情。」

「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