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倫敦落魄記 - 第2章

喬治·奧威爾

「就這樣,只有那一瞬間,我獲得了那至高的歡樂,那人類所能獲得的最高的、最微妙的情感。與此同時,一切都結束了,只剩下我——可我還剩下什麼呢?我所有的野蠻和熱情都如玫瑰花瓣一樣散落。我只感覺又冷又累,心裡滿是無用的悔恨;在感情劇變之時,我甚至對地板上那個哭泣的女孩感到了一種憐憫。我們竟然會成為如此卑劣感情的犧牲品,這不令人作嘔嗎?我沒有再看那個女孩,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離開這裡。我加快腳步走出地下室,來到外面的街上。大街上空無一人,又黑又冷,石板在我腳下發出空洞而孤獨的回聲。我的錢花個精光,甚至連打出租車的錢都沒有。我獨自走回我那寒冷孤單的屋子。

「但是,先生們,女士們,那就是我承諾要向你們闡述的。那就是愛情。那就是我生命中最高興的一天。」

查理是個典型的怪人。我描述他只是為了表明,在金雞街地區能夠找到形形色色、層出不窮的怪人。

[1]

奧弗涅,法國中部的一個大區。

[2]

一戰時期歌謠。

[3]

「把薩摩斯的美酒……話題!」出自拜倫長詩《唐璜》第三章中《哀希臘》第十一節,此處取查良錚譯本。

第三章

我在金雞街一帶住了大概一年半。夏季的一天,我發現自己只剩下四百五十法郎,除此之外只有每周教英語課掙來的三十六法郎。迄今為止我從沒考慮過未來,但現在我意識到必須馬上採取行動。我決定開始找工作,而且——事實證明,幸虧如此——為了以防萬一我提前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兩百法郎。不算上英語課掙的錢,我可以靠着剩下的二百五十法郎活一個月,在此期間我很有把握能找到工作。我打算給某個旅行社做導遊,或是當個口譯員。然而,我走了霉運,沒能實現計劃。

一天,旅店裡來了一個自稱是排字工的年輕意大利人。他這個人難以捉摸,留着絡腮鬍子,這表明他要麼是個惡棍,要麼是個知識分子,沒人說得清他是哪個階層的人。F太太不喜歡他的外表,讓他預付了一周的房租。那意大利人付了租金,在旅店待了六晚。在此期間他配了幾把鑰匙,在最後一晚洗劫了十二個房間,包括我的在內。不幸之萬幸,他沒有找到我口袋裡的錢,所以我還不至於身無分文。我只剩下了四十七法郎——相當於七先令十便士。

這終結了我找工作的計劃。我現在必須過每天只花六法郎的日子,從一開始這就很難,我沒什麼心思去想別的事情。從這時起,我的貧窮之旅開始了,每天花六法郎如果不算是赤貧,也至少在它的邊兒上了。六法郎就是一先令,要是知道方法,你可以靠一先令在巴黎過一天。但這是件很複雜的事情。

總的來說,初嘗貧窮的滋味很怪異。關於貧窮你已經想過很多,終其一生你都在害怕它,知道它遲早會發生在你身上;它和你想的真是完全不一樣。你以為它很簡單,其實它極端複雜。你以為它很糟糕,其實它只是可憐又無聊。你首先發現的,就是貧窮所致的特別低人一等的感覺,它帶給你的變化,以及一言難盡的吝嗇和錙銖必較。

比如,你發現了貧窮所屬的秘密。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之下,你淪落到每天只有六法郎收入的地步。當然你不敢承認,而且必須裝得和以前活得一樣好。從一開始你就陷入了謊言的網中,甚至難以圓謊。你不再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衣婦在街上截住你逼問原因;你含糊應付,她就認為你把衣服送到別處去洗,永遠跟你結了仇。賣煙草的一直問你為什麼減少了吸煙量。有些信需要回復,但是由於郵票太貴而沒法回。還有吃飯,這是最大的困難。每天到了飯點你就出去,表面上是去餐館,其實是在盧森堡公園看了一個小時鴿子。之後你偷偷把食物裝在口袋裡帶回去。你吃麵包和人造黃油,或是麵包和酒,甚至食物是什麼也要說謊。你必須買黑麵包而不是家庭麵包,因為它雖然貴點,但卻是圓形的,可以藏在衣袋裡。這每天浪費掉你一法郎。有時候為了裝裝門面,你還得花六十生丁喝酒,因而導致沒飯可吃。你的衣服床單髒了,肥皂和剃鬚刀也用光了。你需要理髮,試着自己動手結果不堪入目,最後不得不求助於理髮師,然後花掉一天的飯錢。從早到晚你都在說謊,代價昂貴的謊言。

你發現每天六法郎的生活極其不穩定。刻薄的倒霉事降臨奪走你的食物。你花掉最後八十生丁買了半升牛奶,放在酒精燈上煮。煮的時候一隻蟲子在你的前臂上爬,你用指甲一彈,它就撲通一聲掉進牛奶里。除了倒掉牛奶餓肚子之外你別無他法。

你到麵包店去買一磅麵包,等付錢的時候女店員在給另一個顧客切一磅麵包。她笨手笨腳,切了不止一磅。「請原諒,先生,」她說,「我想您不介意多付兩個蘇吧?」麵包賣一法郎一磅,你只有一法郎。你想到自己可能被要求多付兩個蘇,不得不承認自己付不起,於是你只能落荒而逃。幾個小時之後你才敢再走進一家麵包店。

你到果蔬店去花一法郎買一公斤土豆。但是湊出這一法郎的硬幣里有一個是比利時硬幣,店員拒收。你逃出店鋪,以後再也不去那裡。

你在一個高級街區閒逛,看到一個顯赫的朋友走來。為了避開他,你躲進最近的咖啡店。進了咖啡店你就必須買喝的,所以你花掉最後五十生丁買了一杯黑咖啡,結果裡面有隻死蒼蠅。這類事情還有很多,它們都是缺錢生活的組成部分。

你明白了挨餓是什麼樣子。吃過了麵包和人造黃油,你出門,看着路邊商店的櫥窗。到處都是大堆大塊的食物在捉弄你:整隻整隻的豬、一籃籃熱乎乎的麵包、大塊大塊嫩黃的黃油、一串串香腸、堆積如山的土豆,還有磨刀石一般的格魯耶爾乾酪。看着這麼多食物你幾欲落淚,被自哀淹沒。你想要搶一條麵包就跑,在被人抓住之前就把它吞進肚子,但由於膽怯,你還是沒這麼做。

你發現隨貧窮而來的是無聊,當你無事可做又腹中空空時,別的事情都無法讓你提起興致。半天你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就像是波德萊爾詩中骨瘦如柴的年輕人[1]。只有食物才能讓你起身。你發現人要是整周靠麵包和人造黃油過活,他也不算是人了,只不過是一個肚子加上幾個附屬器官。

所有這些,以及更多說不盡的同類事情,就是每天靠六法郎過活的日子。在巴黎有數千人都是這麼活過來的:掙扎的藝術家和學生、攬不到生意的妓女、各種各樣失業的人。可以說,這就是貧窮的邊緣了。

我又這樣過了大概三周。那四十七法郎很快就花光了,我只能靠着教授英語課掙的三十六法郎勉強過活。由於缺乏經驗,我很不善於理財,有時一整天都吃不上飯。這種時候我就只能變賣衣服,偷偷把它們裝在小包裡帶出旅店,拿到聖吉納維芙山大街上的一家二手商店典當。店主是一個極難相處的紅髮猶太人,一看到顧客就大發脾氣。從他的舉止可以推測,我們的光顧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傷害。「他媽的!」他大叫道,「你又來了?你以為這是什麼?施粥場嗎?」他出的價低得難以置信。一頂我花了二十五先令買來、還沒戴過幾次的帽子他只願出五法郎;一雙好鞋,五法郎;襯衫,每件一法郎。他總是喜歡以物易物而不是花錢收購,並且常玩花樣,強行把沒用的東西塞進別人手裡,然後假裝人家接受了。有一次我看見他從一個老太婆那兒收了一件好大衣,往她手裡塞了兩個白檯球,她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他快速推出了店門。要不是怕擔不起後果,打扁這個猶太佬的鼻子絕對大快人心。

這三周過得又髒又難受,而且顯然更糟的還在後頭,因為我的房租馬上就要到期。然而,事情遠遠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糟糕。因為當你接近貧窮時,你總會得到一些比其他發現更有價值的發現。你發現了無聊、卑賤的併發症和飢餓的開始,但你也會發現貧窮的可取之處:事實上它蓋過了未來。在一定條件之下,你的錢越少你越不擔心。當你有一百法郎時你會陷入極度的恐慌。但當你只有三法郎的時候你卻會很淡定;因為三法郎能讓你挺到明天,你也不會想以後的事情。你感到厭煩,但並不害怕。你茫然地想,「我應該會挨餓個一兩天——太可怕了,不是嗎?」然後就開始想其他事情。在某種程度上,只有麵包和人造黃油的食譜本身就聊以自慰。

受窮時,還有一種感覺很可以安慰人。我相信每個曾經受過窮的人都經歷過。知道自己終於真真正正地窮困潦倒了——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幾乎令人愉悅。你曾無數次談論過一蹶不振的情況——看,現在就是了,你已經到了這步境地,而且還能忍受。這能消除很多焦慮。

[1]

「波德萊爾詩中骨瘦如柴的年輕人」,指的是夏爾·波德萊爾,法國19世紀最著名的現代派詩人,象徵派詩歌先驅。這一典故出自其詩作《惡之花·憂鬱與理想》,其中描寫了一位病入膏肓、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的年輕人。

第四章

一天,我的英語課突然停了。天氣越來越熱,我的一個學生懶得上課,就解僱了我。另一個則毫無預警地從租住的地方消失了,還欠了我十二法郎。我只剩下三十生丁,煙也沒了。整整一天半,我既沒東西吃,也沒煙抽,最後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我把剩下的衣服裝進皮箱拿到當鋪去。這樣我就不能再裝自己還有錢,因為我不能不徵得F太太同意就把衣物都帶出旅店。然而我記得,當我跟她打了招呼而不是偷偷帶走衣物時,她非常驚訝。在我們這一帶,躲債夜逃是常見的伎倆。

那是我第一次進法國當鋪。走過宏偉的石頭大門(當然了,上面刻着「自由,平等,博愛」,在法國他們甚至把這個寫在警察局門上),進入一個像學校教室一般又大又空的屋子,只有一個櫃檯和幾排長椅。四五十個人在裡面等着。人們把典當物遞到櫃檯里然後坐下。過一會兒,店員估好了價就會叫:「某某號,五十法郎成嗎?」有時候只有十五法郎、十法郎甚至五法郎。不論多少錢全屋都能聽到。我進屋的時候店員正在挑釁地叫道:「八十三號——過來!」還吹了個口哨做了個手勢,就像是在叫一條狗。八十三號走到櫃檯前,他是個長着鬍子的老人,穿着一件扣到脖子的大衣,褲腳磨破了。店員一言不發地把他的包扔過櫃檯——顯然是一錢不值。包裹掉到地上散開了,露出四條羊毛男褲。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可憐的八十三號把他的褲子收拾起來,蹣跚着自言自語地走出去。

我要當的衣服加上箱子,買來時花了我至少二十英鎊,現在還很新。我覺得現在肯定值十英鎊,而十英鎊的四分之一(你只能指望當鋪會出四分之一的價)就是兩百五十或者三百法郎。我毫無壓力地等着,指望能至少拿到二百法郎。

最後店員叫到了我的號碼:「九十七號!」

「在,」我答應着站起來。

「七十法郎?」

值十英鎊的衣服只出價七十法郎!但爭論是沒有用的,我曾看到有人想爭辯,店員馬上就拒收典當物。我拿了錢和當票就走了。現在我除了身上穿的肘部磨破、當不出去的大衣和一件襯衫之外,什麼衣服都沒有了。後來我得知要下午去當鋪才對,不過為時已晚。店員都是法國人,像大多數法國人一樣,他們在吃午飯之前總是脾氣很壞。

我回去的時候F太太在酒館掃地。她走上台階迎接我,從她的眼睛裡我能看出她很擔心我的房租。

「那麼,」她說,「你那衣服當了多少錢?不多,是吧?」

「兩百法郎。」我立刻說。

「天哪!」她驚嘆道:「那真不錯。那些英國衣服肯定很貴!」

這個謊言省去了很多麻煩,而且奇怪的是,它後來成真了。過了幾天,我收到了之前為報紙寫文章得到的兩百法郎稿費,雖然很心疼,但我還是把錢一分不差地交了房租。所以,儘管接下來的幾周我差點餓死,但至少還有容身之所。

現在必須得找活兒幹了,我想起一個朋友鮑里斯,他是個俄國侍應,有可能會幫我。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家醫院的公共病房裡,他在治左腿的關節炎。他說如果我有麻煩隨時都可以去找他。

我得先介紹一下鮑里斯,因為他是個怪人,而且我們的交情很不錯。他大概三十五歲,是個高大威猛的男人,曾經很英俊,不過因為臥病在床而變得極胖。就像大多數俄國流亡者一樣,他的人生充滿了各種冒險經歷。他那在革命[1]中被殺的雙親曾經很有錢,戰時他在西伯利亞第二步槍團服役,據他說那是俄軍最好的團。戰後他先是在一家毛刷廠工作,然後在巴黎中央市場做搬運工,後來又成了洗碗工,最後才做了侍應。生病之前他在斯克萊伯酒店工作,每天能掙一百法郎小費。他的志向是做到侍應領班,攢夠五千法郎就去右岸開一家精品小餐廳。

鮑里斯總是說戰時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酷愛戰爭和軍事,讀過無數戰略和戰爭史的書籍,可以跟你講所有拿破崙、庫圖佐夫[2]、克勞塞維茨[3]、毛奇[4]還有福煦[5]的理論。任何跟軍事有關的東西都能讓他高興。他最喜歡的咖啡館是蒙巴納斯的丁香園咖啡館,僅僅是因為外面有內伊[6]元帥的雕像。後來鮑里斯和我一起去商業街。如果我們坐地鐵去,鮑里斯總是在康布羅納站而不是商業街站下車,儘管商業街站更近一些;這與他對康布羅納將軍的喜愛有關,滑鐵盧戰役時敵人勸這位將軍投降,他只回答了一句「滾他媽的」![7]

革命給鮑里斯留下的東西只有獎章和他們團的舊照片;他把其他所有東西都送進了當鋪,只留下這些。他幾乎每天都要把照片鋪在床上,對其大談特談。

「看,我的朋友。你看我站在前排。多棒的壯小伙兒,是不是?不像那些法國小耗子。二十歲就做了上尉——不錯吧?沒錯,第二步槍團的上尉;我父親是個陸軍上校。

「啊,但是,我的朋友,人生的起起落落啊!一個俄軍上尉,然後,啪!革命一來,一切都沒了。1916年我在愛德華七世旅館待了一周;1920年我在那裡努力找工作。我做過打更的、管酒窖的、刷地板的、洗盤子的、搬行李的,還看過廁所。我給過侍應小費,也被別人給過小費。

「啊,但我知道如何像紳士一樣生活,我的朋友。我不是想自誇,不過有一天我算這輩子有過多少個女人,結果會發現有兩百多個。沒錯,至少兩百……啊,話說回來,堅持就是勝利。勇敢點!」

鮑里斯脾氣古怪,喜怒無常。他總希望回軍隊去,但他做侍應也有了前途。雖然他攢的錢從沒超過幾千法郎,他還是理所當然地覺得以後能自己開飯店發家致富。後來我發現,所有侍應說的想的都是這個,這樣他們作為侍應才能心理平衡。鮑里斯總是興致勃勃地說起在酒店的生活。

「做侍應就是賭博,」他曾說,「你可能到死都窮得要命,或者一年就發了財。你沒有基本工資,靠的是小費,也就是賬單的百分之十,另外還有香檳酒公司按照瓶塞給的回扣。有時候小費多得很。比如馬克西姆餐廳的酒保,一天掙五百法郎,旺季還不止五百……我自己每天掙二百法郎。那是在比亞里茨的一間酒店,是旺季的時候。從經理到洗碗工,所有人每天干二十一個小時。二十一個小時幹活,兩個半小時睡覺,連着過了一個月。不過很值得,一天能掙二百法郎呢。」

「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交上好運。有一次我在皇家酒店,有個美國顧客在晚飯前叫我,點了二十四份白蘭地雞尾酒。我用一個托盤把酒全都端過去。『現在,小伙子,』那個醉醺醺的顧客說,『我喝十二杯,你喝十二杯,喝完你要是能走到門口,就能拿到一百法郎。』我走到了門口,他給了我一百法郎。整整六天,每個晚上他都這麼幹,十二杯白蘭地雞尾酒,然後就是一百法郎。幾個月之後我聽說他被美國政府引渡回去了,因為私吞公款。你不覺得這些美國人還是挺好的嗎?」

我喜歡鮑里斯,我們在一起過得很開心,下棋、聊聊戰爭和酒店的事情。鮑里斯總是勸我去做侍應。「這種生活很適合你,」他說,「有工作的時候每天掙一百法郎,還有個漂亮的情人,多好。你說你要寫作,那都是胡扯。想靠寫東西掙錢只有一個法子,就是娶個出版商的女兒。但是如果你把那小鬍子剃掉,肯定能做個好侍應。你個子很高,還說英語——做侍應主要就靠這些。等我能彎彎這該死的腿,我的朋友。還有,如果你什麼時候失業了,就來找我。」

由於就要租不起房吃不起飯了,我想起了鮑里斯的話,決定馬上去找他。我並不指望能像他保證的那樣,輕輕鬆鬆當上侍應,但我當然知道怎麼洗盤子,毫無疑問他能在廚房裡給我找個活干。他說夏天要找洗盤子的活,打個招呼就行。想到自己終究有個有點勢力的朋友可以求助,真是感到極大的安慰。

[1]

指1917年的俄國十月革命。

[2]

庫圖佐夫(1745—1813),俄國元帥,著名將領、軍事家,俄羅斯民族英雄。1812年率領俄國軍隊擊退拿破崙的大軍,取得俄法戰爭的勝利。

[3]

克勞塞維茨(1780—1831),德國軍事理論家和軍事歷史學家,普魯士少將。著有《戰爭論》。

[4]

毛奇(1800—1891),德國總參謀部參謀長,軍事戰略家。

[5]

福煦(1851—1929),法國陸軍統帥。著有《戰爭原理》《戰爭指南》等。

[6]

內伊(1769—1815),法蘭西帝國「軍中三傑」之一,1804年被授予帝國元帥稱號。

[7]

關於康布羅納此事真實性無法確定,至今存疑。

第五章

不久之前,鮑里斯給了我一個地址,在白袍區的市場街。他在信里只是說「事情不算太壞」,我猜想他回到斯克萊伯酒店掙他的一天一百法郎去了。我滿懷希望,感嘆自己怎麼這麼愚蠢,沒能早點想到去找鮑里斯。我想象自己在一家舒適的餐廳工作,歡樂的廚師一邊往平底鍋里打雞蛋一邊唱情歌,每天能吃上五頓大餐。想到快掙工資了,我甚至花了兩法郎五十生丁買了一包高盧煙。

早上我走路去白袍區的市場街,震驚地發現,那是一條和我住的地方一樣爛的后街。鮑里斯所在的飯店是街上最髒的一家。一股骯髒的酸臭味從那陰暗的走廊里溢出來,那是一種泔水和湯渣混合的味道——二十五生丁一份的壓縮牛肉湯。我立刻感到了不安。喝壓縮牛肉湯的人都是挨餓的或是快要挨餓的人。鮑里斯真的能每天掙到一百法郎嗎?辦公室里一個陰沉的老闆告訴我,對,那個俄國人在家——在閣樓里。我爬上六層狹窄盤旋的樓梯,走得越高牛肉湯味越濃烈。我敲門,但鮑里斯沒有應門,所以我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是個閣樓,十平方英尺,只靠一扇天窗照明,僅有的家具是一張窄小的鐵床架、一把椅子,還有一個瘸了條腿的洗手架。一長串蟲子排成S型慢慢爬過床上方的牆壁。鮑里斯一絲不掛地躺着睡覺,他的大肚子在髒兮兮的被單下面隆起。他的胸口上滿是蟲子咬的斑點。我進門的時候他醒了,揉了揉眼睛,聲音低沉地哼哼着。

「我的老天!」他叫到,「啊,我的老天啊,我的後背!天殺的,我相信我的背肯定斷了!」

「怎麼啦?」我驚呼到。

「我的背斷掉了,就是這樣。我整晚都躺在地板上。啊,我的老天啊!你要是知道我的背是什麼感覺就好了!」

「我親愛的鮑里斯,你病了嗎?」

「不是病了,只是餓——是的,再這樣下去就要餓死了。除了在地板上睡覺,我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每天只靠兩法郎生活了。太可怕了。你來得真不是時候,我的朋友。」

看來問鮑里斯是不是還在斯克萊伯酒店工作沒什麼意義了。我趕緊下樓買了一條麵包。鮑里斯撲上去,一下就吃掉了一半,他感覺好了一些,坐在床上給我講他出了什麼事。由於瘸得厲害,離開醫院後他沒能找到工作,錢花光了,東西也當得精光,最終餓了好幾天。有一個禮拜他睡在德奧斯特利茨橋[1]下碼頭上的幾個空酒桶中間。過去兩個星期他跟一個猶太技工一起住在這個房裡。事情很難解釋,不過似乎那個猶太人欠了鮑里斯三百法郎,通過讓他睡地板和每天給兩法郎飯錢來還債。兩法郎可以買一杯咖啡和三個圓麵包。猶太人每天早上七點出去工作,鮑里斯就離開他睡覺的地方(在天窗下面,下雨時會漏水)到床上去。因為有臭蟲,他在那裡也睡不了多久,但可以在睡了地板之後歇一歇他的後背。

我原本是來找鮑里斯求助,結果看到他過得比我還差,這真是讓人大失所望。我解釋說我大概只有六十法郎了,必須馬上找到工作。不過這時,鮑里斯已經吃光了剩下的麵包,變得開朗健談。他毫不在意地說:

「老天爺,你擔心什麼呀?六十法郎——哎呀,那可是一大筆錢啊!請把那隻鞋遞給我,我的朋友。等那些臭蟲爬近些,我就打死幾隻。」

「但是你覺得有機會找到工作嗎?」

「機會?那是必須的啊。事實上,我已經有準備了。過幾天商業街有一家新的俄國餐廳就要開業了。說好了讓我去做侍應領班。我可以輕鬆在廚房裡幫你搞到工作。五百法郎一個月,管飯吃,如果你運氣好還有小費。」

「但是現在呢?我快要交房租了。」

「哦,我們會有法子的。我還有幾張牌沒出呢。比如說,巴黎到處都有人欠我錢呢。有一個馬上就要還錢了。再想想那些和我好過的女人!女人從不忘情,你知道——我只要開口她們就會幫我。另外,那個猶太人跟我說他要在幹活的修車廠偷磁電機,他會每天給咱們五法郎,咱們負責清洗磁電機,然後他再賣掉。那就夠養活咱們的了。別擔心,我的朋友。沒有什麼比錢更好弄的了。」

「那麼咱們現在就出去找工作吧。」

「現在,我的朋友。我們不會餓死的,別害怕。勝敗乃兵家常事,我有無數次比現在還慘呢。堅持就是勝利。記住福煦的格言:『進攻!進攻!再進攻!』」

直到中午鮑里斯才決定起床。他只剩下一套衣服,包括一件襯衫,一條衣領加領帶,一雙快要穿壞的鞋子,還有一對滿是洞的襪子。他還有一件大衣,等到危急關頭才會當掉。他有個衣箱,雖然是價值二十法郎的可憐兮兮的紙殼箱,但卻十分重要,因為旅館老闆相信那裡面都是衣服,否則早就把他掃地出門了。事實上裡面裝的是獎章和照片,各種雜碎東西,還有一大捆情書。儘管如此,鮑里斯還是能打扮得很瀟灑。他刮鬍子時不用肥皂水,靠一把使用了兩個月的破刀片,領帶打得看不出上面有破洞,鞋底小心用報紙墊好。最後,穿戴整齊後,他就拿出墨水瓶,把從襪子洞裡露出來的腳踝皮膚塗黑。等到一切就緒,你絕不會想到他最近睡在塞納河橋下。

我們來到里沃利街的一家小咖啡館,那是個知名的餐廳經理跟僱工見面的地方。它後面有一個洞穴般的、陰暗的小房間,各種酒店工作者都坐在那裡:衣着光鮮的年輕侍應,別人衣着沒那麼光鮮,而且明顯飢腸轆轆;滿面紅光的胖廚子;油滑的洗盤工;衰老的擦洗女工。每個人面前都放着一杯沒動過的咖啡。事實上那地方是個職業介紹所,飲料錢算是老闆的佣金。有時,一個體格結實、看似重要的人——顯然是個飯店老闆——走進來跟酒保說話,酒保就會從咖啡館後面叫出一個人。但是他從來沒叫過鮑里斯和我,兩小時之後我們離開了,按照慣例,買一杯飲料只能坐兩小時。後來我們知道了竅門,就是必須賄賂酒保,不過為時已晚,如果你能給他二十法郎,他一般就會給你安排個事兒做。

我們去了斯克萊伯酒店,在人行道上等了一個小時,希望經理能出來,但他沒有。然後我們拖着身子來到商業街,結果發現那家正裝修的新餐廳大門緊閉,老闆也不在。天色已晚,我們在人行道上走了十四公里,精疲力盡,結果只能花一個半法郎坐地鐵回家。走路對鮑里斯的瘸腿是種巨大的折磨,隨着天色漸暗,他的樂觀主義精神漸漸被消磨乾淨。在意大利廣場下地鐵時他已經絕望了。他開始說浪費精力找工作沒用——除了犯罪別無他法。

「搶劫比挨餓好,我的朋友。我一直這麼盤算。一個有錢的美國胖子——在蒙帕納斯的某個陰暗角落——用襪子包一塊鵝卵石——砰!翻空他的口袋然後逃跑。這是可行的,你不覺得嗎?我可不怕——別忘了我當過兵。」

他最後還是決定不這麼做,因為我們都是外國人,容易被認出來。

回到我的房間,我們又花了一個半法郎買麵包和巧克力。鮑里斯吞下他的那一份,立刻又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活躍了起來,食物對他身體的影響就像雞尾酒一樣快。他拿出鉛筆,開始列出那些有可能給我們活兒乾的人。他說有幾十個這樣的人。

「明天我們就會有事做了,我的朋友,我打心底里知道,要時來運轉了。再說,我們都有頭腦——有頭腦的人不會挨餓。」

「有頭腦的人就了不起!有腦子幹啥都能掙錢。我原來有個波蘭朋友,真是個天才,你知道他是怎麼幹的?他買個金戒指拿去當鋪換十五法郎。然後——你知道店員寫當票有多粗心——他在店員寫的『金質』前面加上『鑲鑽石』,再把『十五』改成『一萬五』。漂亮,對吧?你看,這樣他拿當票去抵押,就借到了一萬法郎。這就是我說的有頭腦……」

後來整個晚上,鮑里斯都滿懷希望,談論着我們一起在尼斯或比亞里茨做侍應,住漂亮的房間,有足夠的錢找情人。他累得沒法再走三公里回旅店,當晚就拿大衣包住鞋子當枕頭,睡在我房間的地板上。

[1]

德奧斯特利茨橋,塞納河上的一座單層鋼拱橋,它是巴黎地鐵網絡5號線的專用橋樑。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