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 - 第3章

白先勇



偉成和郭軫他們一去便了無蹤跡。忽而聽見他們調到華北,忽而又來信飛到華中去了,幾個月來一次也沒回過家。這個期間,朱青常常和我在一起。有時我教她做菜,有時我教她織毛衣,也有時我卻教她玩幾張麻將牌。

「這個玩意兒是萬靈藥,」我對她笑着說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紅中白板一混,什麼都忘了。」

朱青結婚後,放得開多了,可是仍舊靦腆怯生,除掉我這兒,村子裡別家她一概沒有來往。村子裡那些人的身世我都知曉,漸漸兒地,我也揀了一些告訴她聽,讓她熟悉一下我們村里那些人的生活。

「你別錯看了這些人,」我對她說,「她們背後都經過了一番歷練的呢。像你後頭那個周太太吧,她已經嫁了四次了。她現在這個丈夫和她前頭那三個原來都是一個小隊裡的人。一個死了托一個,這麼輪下來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對她也算周到了。還有你對過那個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家兩兄弟都是十三大隊裡。哥哥歿了,弟弟頂替。原有的幾個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還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們看着還有說有笑的。」朱青望着我滿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難道叫她們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

郭軫離開後,朱青一步遠門也不肯出,天天守在村子裡。有時我們大伙兒上夫子廟去聽那些姑娘們清唱,朱青也不肯跟我們去。她說她怕錯過總部打電話傳來郭軫的消息。一天日裡,總部帶信來說,偉成那一隊經過上海,有一天多好停留,可能趕到南京來。朱青一早便跳出跳進,忙着出去買了滿滿兩籃子菜回來。下午我經過她門口,看見她穿了一身藍布衣褲,頭上系了一塊舊頭巾,站在凳子上洗窗戶。她人又矮小,踮起腳還夠不着,手裡卻揪住一塊大抹布揮來揮去,全身的勁都使出來了似的。

「朱青,那上頭的灰塵,郭軫看不見的。」我笑着叫道。

朱青回頭看見我,紅了臉,訕訕地說道:

「不知怎的,才幾個月,這間房子便舊了,洗也洗不乾淨。」

傍晚的時分,朱青過來邀了我一塊兒到村口擱軍用電話的那間門房裡去等候消息。總部那邊的人答應六七點鐘給我們打電話通消息。朱青梳洗過了,換上一件杏黃色的薄綢長衫,頭上還綰了一根蘋果綠的絲帶,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紅,看着十分清新可喜。起初朱青還非常開心,跟我有說有笑,到了六點多鐘的光景,她便漸漸緊張起來了,臉也繃了,聲也噤了,她一邊織着毛線卻不時地抬頭去看桌上那架電話機。我們左等右等,直到九點多鐘,電話鈴才響了起來。朱青倏地跳起來,懷裡的絨線球滾得一地,急忙向電話奔去,可是到了桌子邊卻回過頭來向着我聲音顫抖地說道:

「師娘——電話來了。」

我去接過電話,總部里的人說,偉成他們在上海只停留了兩小時,下午五點鐘已經起飛到蘇北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朱青,朱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她呆站着,半晌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卻微微地在抽搐。

「我們回去吧。」我向她說道。

我們走回村子裡,朱青一直默默跟在我後面,走到我門口時,我對她說:

「莫難過了,他們的事情很沒準的。」

朱青扭過頭去,用袖子去擂眼睛,嗓子哽咽得很厲害。

「別的沒有什麼,只是今天又空等一天——」

我把她的肩膀摟過來說道:

「朱青,師娘有幾句話想跟你講,不知你要不要聽。飛將軍的太太,不容易當。二十四小時,那顆心都掛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空望出血來,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曉。他們就像那些鐵鳥兒,忽而飛到東,忽而飛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進了我們這個村子裡,朱青,莫怪我講句老實話,你就得狠起心腸來,才擔得住日後的風險呢。」

朱青淚眼模糊地瞅着我,似懂非懂地點着頭兒。我扳起她的下巴頦,笑着嘆道:

「回去吧,今夜早點上床。」

民國三十七年的冬天,我們這邊的戰事已經處處失利了,北邊一天天吃緊的當兒,我們東村里好幾家人都遭了凶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裡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偉成久不來信,我便邀隔壁鄰舍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有一晚,我跟幾個鄰居正在鬥牌兒,住在朱青對過的那個徐太太跑來一把將我拖了出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說總部剛來通知,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趕到朱青那兒,裡面已經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扎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地沁着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去,裡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杆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裡接過一碗薑湯,用銅匙羹撬開朱青的牙關,紮實地灌了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着,喉頭不斷發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隻瞎耗子被人踩得發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薑湯灌完了,她才漸漸地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

朱青在床上病了許久。我把她挪到我屋子裡。日夜守住她,有時連我打牌的時候,也把她放在跟前。我怕走了眼,她又去尋短見。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說話,也不吃東西。每天都由我強灌她一點湯水。幾個禮拜,朱青便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麵皮死灰,眼睛凹成了兩個大窟窿。有一天我餵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對她說道:

「朱青,若說你是為了郭軫,你就不該這般作踐自己。就是郭軫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聽了我的話,突然顫巍巍地掙扎着坐了起來,朝我點了兩下頭,冷笑道:

「他知道什麼?他跌得粉身碎骨哪裡還有知覺?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朱青說着,面上似哭似笑地扭曲起來,非常難看。

守了朱青個把月,自己都差不多累倒了。幸而她老子娘卻從重慶趕了來。她老子看見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娘卻狠狠地啐了一口:

「該呀!該呀!我要她莫嫁空軍,不聽話,落得這種下場!」

說着便把朱青蓬頭垢面地從床上扛下來,用板車連鋪蓋一起拖走了。朱青才走幾天,我們也開始逃難,離開了南京。



來到台北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長春路,我們這個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干,裡面的人四面八方遷來的都有,以前我認識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裡去了。幸好這些年來,日子太平,容易打發,而我們空軍里的康樂活動,卻並不輸於在南京時那麼頻繁,今天平劇,明天舞蹈,逢着節目新鮮,我也常去那些晚會去湊個熱鬧。

有一年新年,空軍新生社舉行遊藝晚會。有人說歷年來就算這次最具規模。有人送來兩張門票,我便帶了隔壁李家念中學那個女兒一同去參加。我們到了新生社的時候,晚會已經開始好一會兒了。有些人擠做一堆在搶着摸彩,可是新生廳里卻是音樂悠揚跳舞開始了。整個新生社塞得寸步難移,男男女女,泰半是年輕人,大家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了不得。廳里飄滿了紅紅綠綠的汽球,有幾個穿了藍色制服的小空軍,拿了煙頭燒得那些汽球砰砰嘭嘭亂炸一頓,於是一些女人便趁勢尖叫起來。夾在那些混叫混鬧的小伙子中間,我的頭都發了暈,好不容易才和李家女兒擠進了新生廳里,我們倚在一根廳柱旁邊,觀看那些人跳舞。那晚他們弄來空軍里一個大樂隊,總有二十來人。樂隊的歌手也不少,一個個上來,衣履風流,唱了幾個流行歌,卻下到舞池和她們相識的跳舞去了。正當樂隊裡那些人敲打得十分賣勁的當兒,有一個衣着分外妖嬈的女人走了上來,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陣轟雷般的喝彩,她的鋒頭好像又比眾人不同一些。那個女人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沒有半點兒羞態,不慌不忙把麥克風調了一下,回頭向樂隊一示意,便唱了起來。

「秦婆婆,這首歌是什麼名字?」李家女兒問道,她對流行歌還沒我在行。我的收音機,一向早上開了,睡覺才關的。

「《東山一把青》。」我答道。

這首歌,我熟得很,收音機里常收得到白光灌的唱片。倒是難為那個女人卻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懶洋洋的浪蕩勁兒。她一隻手拈住麥克風,一隻手卻一徑滿不在乎地挑弄她那一頭蓬得像只大鳥窩似的頭髮。她翹起下巴頦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唱着: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姊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她的身子微微傾向後面,晃過來、晃過去,然後突地一股勁兒,好像心窩裡迸了出來似的唱道:

噯呀噯噯呀,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唱到過門的當兒,她便放下麥克風,走過去從一個樂師手裡拿過一雙鐵錘般的敲打器,吱吱嚓嚓地敲打起來,一面卻在台上踏着倫巴舞步,顛顛倒倒,扭得頗為孟浪。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紗灑金片的旗袍,一雙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鎖片便閃閃發光起來。一曲唱完,下面喝彩聲,足有半刻時辰,於是她又隨意唱了一個才走下台來,即刻便有一群小空軍迎上去把她擁走了。我還想站着聽幾個歌,李家女兒卻吵着要到另外一個廳去摸彩去。正當我們擠出人堆離開舞池的當兒,突然有人在我身後抓住了我的膀子叫了一聲:

「師娘!」

我一回頭,看見叫我的人,赫然是剛才在台上唱《東山一把青》的那個女人。來到台北後,沒有人再叫我「師娘」了,個個都叫我秦老太,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驀然間,異常耳生。

「師娘,我是朱青。」那個女人笑吟吟地望着我說道。

我朝她上下打量了半天,還沒來得及回話,一群小空軍便跑來,吵嚷着要把她挾去跳舞。她把他們摔開,湊到我耳根下說道:

「你把地址給我,師娘,過兩天我接你到我家去打牌,現在我的牌張也練高了。」

她轉身時又笑吟吟地悄聲對我說道:

「師娘,剛才我也是老半天才把你老人家認出來呢。」

從前看京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便急白了頭髮,那時我只道戲裡那樣做罷了,人的模樣兒哪裡就變得那麼厲害。那晚回家,洗臉的當兒,往鏡子裡一端詳,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也灑了一頭霜,難怪連朱青也認不出我來了。從前逃難的時候,只顧逃命,什麼事都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黑天白日。我們撤退到海南島的時候,偉成便病歿了。可笑他在天上飛了一輩子,沒有出事,坐在船上,卻硬生生地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夠藥,我看着他屙痢屙得臉發了黑。他一斷氣,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來,和其他幾個病死的人,一齊丟到了海里去,我只聽得「嘭」一下,人便沒了。打我嫁給偉成那天起,我心裡已經盤算好以後怎樣去收他的屍骨了。我早知道像偉成他們那種人,是活不過我的。倒是沒料到末了連他屍骨也沒收着。來到台灣,天天忙着過活,大陸上的事情,竟逐漸淡忘了。老實說,要不是在新生社又碰見朱青,我是不會想起她來了的。

過了兩天,朱青果然差了一輛計程車帶張條子來接我去吃晚飯。原來朱青就住在信義路四段,另外一個空軍眷屬區里。那晚她還有其他的客人,是三個空軍小伙子,大概周末從桃園基地來台北度假的,他們也順着朱青亂叫我師娘起來,朱青指着一個白白胖胖,像個麵包似的矮子向我說道:

「這是劉騷包,師娘,回頭你瞧他打牌時,那副狂骨頭的樣兒就知道了。」

那個姓劉的便湊到朱青跟前嬉皮笑臉地嚷道:

「大姊,難道今天我又撞着你什麼了?到現在還沒有半句好話呢。」

朱青只管吃吃地笑着,也不去理他,又指着另外一個瘦黑瘦黑的男人說道:

「他是開小兒科醫院的,師娘只管叫他王小兒科就對了。他和我們打了這麼久的麻將,就沒和出一副體面的牌來。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雞和大王。」

那個姓王的笑歪了嘴,說道:

「大姊的話先別說絕了,回頭上了桌子,我和老劉上下手把大姊夾起來,看大姊再賭厲害。」

朱青把面一揚,冷笑道:

「別說你們這對寶器,再換兩個厲害的來,我一樣有本事教你們輸得當了褲子才准離開這兒呢。」

朱青穿了一身布袋裝,肩上披着件紅毛衣,袖管子甩盪甩盪的,兩筒膀子卻露在外面。她的腰身竟變得異常豐圓起來,皮色也細緻多了,臉上畫得十分入時,本來生就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顧盼間,露着許多風情似的。接着朱青又替我介紹了一個二十來歲叫小顧的年輕男人。小顧長得比先頭那兩個體面得多,茁壯的身材,濃眉高鼻,人也厚實,不像那兩個那麼嘴滑。朱青在招呼客人的時候,小顧一徑跟在她身後,替她搬挪桌椅,聽她指揮,做些重事。

不一會,我們入了席,朱青便端上了頭一道菜來,是一盆清蒸全雞,一個琥珀色的大瓷碗裡盛着熱氣騰騰的一隻大肥母雞,朱青一放下碗,那個姓劉的便跳起來走到小顧身後,直推着他嚷道:

「小顧,快點多吃些,你們大姊燉雞來補你了。」

說着他便跟那個姓王的笑得發出了怪聲來。小顧也跟着笑了起來,臉上卻十分尷尬。朱青抓起了茶几上一頂船形軍帽,迎着姓劉的兜頭便打,姓劉的便抱了頭繞着桌子竄逃起來。那個姓王的拿起匙羹舀了一瓢雞湯送到口裡,然後舐唇咂嘴地嘆道:

「小顧來了,到底不同,大姊的雞湯都燉得下了蜜糖似的。」

朱青丟了帽子,笑得彎了腰,向那姓劉的和姓王的指點了一頓,咬着牙齒恨道:

「兩個小挨刀的,誆了大姊的雞湯,居然還吃起大姊的豆腐來!」

「大姊的豆腐自然是留給我們吃的了。」姓劉的和姓王的齊聲笑道。

「今天要不是師娘在這裡,我就要說出好話來了,」朱青走到我身邊,一隻手扶在我肩上笑着說道,「師娘,你老人家莫見怪。我原是召了這群小弟弟來侍候你老人家八圈的;哪曉得幾個小鬼頭平日被我慣壞了,嘴裡沒上沒下混說起來。」

朱青用手戳了一下那個姓劉的額頭,說道:

「就是你這個騷包最討人嫌!」

說着便走進廚房裡去了。小顧也跟了進去幫朱青端菜出來。那餐飯我們吃了多久,姓劉的和姓王的便和朱青說了多久的風話。

自那次以後,隔一兩個禮拜,朱青總要來接我到她家去一趟。可是見了她那些回數,過去的事情,她卻一句也沒有提過。我們見了面總是忙着搓麻將。朱青告訴我說,小顧什麼都不愛,唯獨喜愛這幾張。他一放了假,從桃園到台北來,朱青就四處去替他兜搭子,常常連她巷子口那家雜貨店一品香老闆娘也拉了來湊腳。小顧和我們打牌的當兒,朱青便不入局,她總端張椅子,挨着小顧身後坐下,替小顧點張子。她蹺着腳,手肘子搭在小顧肩上,嘴裡卻不停地哼着歌兒,又是什麼《嘆十聲》,又是什麼《怕黃昏》,唱出各式各樣的名堂來。有時我們打多久的牌,朱青便在旁邊哼多久的歌兒。

「你幾時學得這麼會唱歌了,朱青?」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道,我記起她以前講話時,聲音都怕抬高些的。

「還不是剛來台灣找不到事,在空軍康樂隊裡混了這麼些年學會的。」朱青笑着答道。

「秦老太,你還不知道呀,」一品香老闆娘笑道,「我們這裡都管朱小姐叫『賽白光』呢。」

「老闆娘又拿我來開胃了,」朱青說道,「快點用心打牌吧,回頭輸脫了底,又該你來鬧着熬通宵了。」

遇見朱青才是三四個月的光景,有一天,我在信義路東門市場買滷味,碰見一品香的老闆娘在那兒辦貨,她一見了我就一把抓住我的膀子叫道:

「秦老太,你聽見沒有?朱小姐那個小顧上禮拜六出了事啦!他們說就在桃園的飛機場上,才起飛幾分鐘,就掉了下來。」

「我並不知道呀。」我說。

一品香老闆娘叫了一輛三輪車便和我一同往朱青家去看她去。一路上一品香老闆娘自說自話叨登了半天:

「這是怎麼說呢,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沒了。那個小顧呀,在朱小姐家裡出入怕總有兩年多了。初時朱小姐說小顧是她乾弟弟,可是兩個人那麼眉來眼去,看着又不像。我們巷子裡的人都說朱小姐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里的小伙子。誰能怪她呀?像小顧那種性格的男人,對朱小姐真是百依百順,到哪兒去找?我替朱小姐難過!」

我們到了朱青家,按了半天鈴,沒有人來開門,不一會兒,卻聽見朱青隔着窗子向我們叫道:

「師娘、老闆娘,你們進來呀,門沒有閂上呢。」

我們推開門,走上她客廳里,卻看見原來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紅色的綢睡衣,撈起了褲管蹺起腳,在腳趾甲上塗蔻丹,一頭的髮捲子也沒有卸下來。她見了我們抬起頭笑道:

「我早就看見你們兩個了,指甲油沒幹,不好穿鞋子走出去開門,教你們好等——你們來得正好,晌午我才燉了一大鍋糖醋蹄子,正愁沒人來吃。回頭對門余奶奶來還毛線針,我們四個人正好湊一桌麻將。」

正說着余奶奶便走了進來。朱青慌忙從窗台上跳下來,收了指甲油,對一品香老闆娘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