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 - 第2章

白先勇



尹雪艷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艷結交的那班太太們,打從上海起,就背地數落她。當尹雪艷平步青雲時,這起太太們氣不忿,說道:憑你怎麼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當尹雪艷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嘆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幾年來這起太太們一個也捨不得離開尹雪艷,到了台北都一窩蜂似的聚到尹雪艷的公館裡,她們不得不承認尹雪艷實在有她驚動人的地方。尹雪艷在台北的鴻翔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裡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艷最在行,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艷可以拿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艷又是無一不精了。於是這起太太們,由尹雪艷領隊,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湯糰,往往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股腦兒拋掉,好像尹雪艷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起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面來。這起太太們常常容易鬧情緒。尹雪艷對於她們都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她總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

「輸呀,輸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裡有老牛馬墊背,我不輸,也有旁人替我輸!」

每逢宋太太搓麻將輸了錢時就向尹雪艷帶着酸意地抱怨道。宋太太在台灣得了婦女更年期的痴肥症,體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態十分臃腫,走多了路,會犯氣喘。宋太太的心酸話較多,因為她先生宋協理有了外遇,對她頗為冷落,而且對方又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小酒女。十幾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場合出過一陣風頭,因此她對以往的日子特別嚮往。尹雪艷自然是宋太太傾訴衷腸的適當人選,因為只有她才能體會宋太太那種今昔之感。有時講到傷心處,宋太太會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姊,『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於是尹雪艷便遞過熱毛巾給宋太太揩面,憐憫地勸說道。宋太太不肯認命,總要抽抽搭搭地怨懟一番:

「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別人差些!像儂吧,尹家妹妹,儂一輩子是不必發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儂。」

3

尹雪艷確實不必發愁,尹公館門前的車馬從來也未曾斷過。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館當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館找到別處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艷公館一向維持它的氣派。尹雪艷從來不肯把它降低於上海霞飛路的排場。出入的人士,縱然有些是過了時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份,有他們的派頭,因此一進到尹公館,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幾年前作廢了的頭銜,經過尹雪艷嬌聲親切地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誥封一般,心理上恢復了不少的優越感。至於一般新知,尹公館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當然,最吸引人的,還是尹雪艷本身。尹雪艷是一個最稱職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一進到尹公館,坐在客廳中那些鋪滿黑絲面椅墊的沙發上,大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因此,做會總在尹公館開標,請生日酒總在尹公館開席,即使沒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個名目,湊到尹公館成一個牌局。一年裡,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館裡總是高朋滿座。

尹雪艷本人極少下場,逢到這些日期,她總預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有時兩桌,有時三桌。她對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總配得十分理想,從來沒有傷過和氣。尹雪艷本人督導着兩個頭干臉淨的蘇州娘姨在旁邊招呼着。午點是寧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飯是尹公館上海名廚的京滬小菜:金銀腿、貴妃雞、搶蝦、醉蟹——尹雪艷親自設計了一個轉動的菜牌,天天轉出一桌桌精緻的筵席來。到了下半夜,兩個娘姨便捧上雪白噴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讓大戰方酣的客人們揩面醒腦,然後便是一碗雞湯銀絲面作了消夜。客人們擲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總上兩三千。贏了錢的客人固然值得興奮,即使輸了錢的客人也是心甘情願。在尹公館裡吃了、玩了,末了還由尹雪艷差人叫好計程車,一一送回家去。

當牌局進展激烈的當兒,尹雪艷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着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着,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的人們祈禱和祭祀。

「阿囡,乾爹又快輸脫底嘍!」

每到敗北階段,吳經理就眨着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艷發出討救的哀號。

「還早呢,乾爹,下四圈就該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艷把個黑絲椅墊枕到吳經理害了風濕症的背脊上,憐恤地安慰着這個命運乖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沒打錯一張牌,手氣就那麼背!」

女客人那邊也經常向尹雪艷發出乞憐的呼籲,有時宋太太輸急了,也顧不得身份,就抓起兩顆骰子啐道:

「呸!呸!呸!勿要面孔的東西,看你楣到啥個辰光!」

尹雪艷也照例過去,用着充滿同情的語調,安撫她們一番。這個時候,尹雪艷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將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客人們都討尹雪艷的口采來恢復信心及加強鬥志。尹雪艷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着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着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吒風雲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4

新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壯圖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學的畢業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個兒,結實的身體,穿着剪裁合度的西裝,顯得分外英挺。徐壯圖是個台北市新興的實業巨子,隨着台北市的工業化,許多大企業應運而生,徐壯圖頭腦靈活,具有豐富的現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識,才是四十出頭,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經理。徐壯圖有位賢慧的太太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家庭美滿,事業充滿前途,徐壯圖成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家。

徐壯圖第一次進入尹公館是在一個慶生酒會上。尹雪艷替吳經理做六十大壽,徐壯圖是吳經理的外甥,也就隨着吳經理來到尹雪艷的公館。

那天尹雪艷着實裝飾了一番,穿着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着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地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鬱金香,而耳朵上卻吊着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客廳里的壽堂也布置得喜氣洋洋,案上全換上才鉸下的晚香玉。徐壯圖一踏進去,就嗅中一陣沁人腦肺的甜香。

「阿囡,乾爹替儂帶來頂頂體面的一位人客。」吳經理穿着一身嶄新的紡綢長衫,佝着背,笑呵呵地把徐壯圖介紹給尹雪艷道,然後指着尹雪艷說:

「我這位干小姐呀,實在孝順不過。我這個老朽三災五難的還要趕着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現在又不在職,又不問世,這把老骨頭天天還要給觸霉頭的風濕症來折磨。管他折福也罷,今朝我且大模大樣地生受了干小姐這場壽酒再講。我這位外甥,年輕有為,難得放縱一回,今朝也來跟我們這群老朽一道開心開心。阿囡是個最妥當的主人家,我把壯圖交把儂,儂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乾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別人不同一點。」尹雪艷笑吟吟地答道,發上那朵血紅的鬱金香顫巍巍地抖動着。

徐壯圖果然受到尹雪艷特別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艷坐在徐壯圖旁邊一徑殷勤地向他勸酒讓菜,然後歪向他低聲說道:

「徐先生,這道是我們大師傅的拿手,你嘗嘗,比外麵館子做得如何?」

用完席後,尹雪艷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着兩顆鮮紅的櫻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時候,尹雪艷走到徐壯圖背後看他打牌。徐壯圖的牌張不熟,時常發錯張子,才是八圈,已經輸掉一半籌碼。有一輪,徐壯圖正當發出一張梅花五筒的時候,突然尹雪艷從後面欠過身伸出她那細巧的手把徐壯圖的手背按住說道:

「徐先生,這張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盤徐壯圖便和了一副「滿園花」,一下子就把輸出去的籌碼贏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個開玩笑抗議道:

「尹小姐,你怎麼不來替我也點點張子,瞧瞧我也輸光啦。」

「人家徐先生頭一趟到我們家,當然不好意思讓他吃了虧回去的嘍。」徐壯圖回頭看到尹雪艷正朝着他滿面堆着笑容,一對銀耳墜子吊在她烏黑的髮腳下來回地浪蕩着。

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席間徐壯圖喝了不少熱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盤「滿園花」的亢奮,臨走時他已經有些微醺的感覺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將一定全盤敗北了。」

尹雪艷送徐壯圖出大門時,徐壯圖感激地對尹雪艷說道。尹雪艷站在門框裡,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朝着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

「哪裡的話,隔日徐先生來白相,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將經。」

隔了兩日,果然徐壯圖又來到了尹公館,向尹雪艷討教麻將的訣竅。

5

徐壯圖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着大門,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當徐太太的乾媽吳家阿婆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牽着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

「噯呀,我的干小姐,才是個把月沒見着,怎麼你就瘦脫了形?」

吳家阿婆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碩壯的身材,沒有半根白髮,一雙放大的小腳,仍舊行走如飛。吳家阿婆曾經上四川青城山去聽過道,拜了上面白雲觀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師父。這位老法師因為看上吳家阿婆天生異稟,飛升時便把衣缽傳了給她。吳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設了一個法堂,中央供着她老師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懸着八尺見方黃綾一幅。據吳家阿婆說,她老師父常在這幅黃綾上顯靈,向她授予機宜,因此吳家阿婆可以預卜凶吉,消災除禍。吳家阿婆的信徒頗眾,大多是中年婦女,有些頗有社會地位。經濟環境不虞匱乏,這些太太們的心靈難免感到空虛。於是每月初一、十五,她們便停止一天麻將,或者標會的聚會,成群結隊來到吳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誠地念經叩拜,布施散財,救濟貧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寧。有些有疑難大症,有些有家庭糾紛,吳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許諾,答應在老法師靈前替她們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氣色竟是不好呢!」吳家阿婆仔細端詳了徐太太一番,搖頭嘆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傷心哭泣,向吳家阿婆道出了許多衷腸話來。

「親媽,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着淚斷斷續續地訴說道,「我們徐先生和我結婚這麼久,別說破臉,連句重話都向來沒有過。我們徐先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這麼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該放在事業上。』來台灣熬了這十來年,好不容易盼着他們水泥公司發達起來,他才出了頭,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着應酬,我心裡只有暗暗着急。事業不事業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寧,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願的。誰知道打上月起,我們徐先生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經常兩晚、三晚不回家。我問一聲,他就摔碗砸筷,脾氣暴得了不得。前天連兩個孩子都挨了一頓狠打。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是我們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分分的人哪裡經過這些事情?人還撐得住不走樣?」

「干小姐,」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說了。你曉得我是最怕兜攬是非的人。你叫了我聲親媽,我當然也就向着你些。你知道那個胖婆兒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協理搞上個什麼『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我替她求求老師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來一算,果然沖犯了東西。宋太太在老師父靈前許了重願,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經。現在她男人不是乖乖地回去了?後來我就勸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窮混,念經做善事要緊!』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們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數了給我聽。那個尹雪艷呀,你以為她是個什麼好東西?她沒有兩下,就能籠得住這些人?連你們徐先生那么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這種事情歷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變的呢!我看你呀,總得變個法兒替你們徐先生消了這場災難才好。」

「親媽,」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你曉得我們徐先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來,他嘴裡雖然不說,我曉得他心裡是過意不去的。有時他一個人悶坐着猛抽煙,頭筋疊暴起來,樣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勸解他,只有干着急。這幾天他更是着了魔一般,回來嚷着說公司里人人都尋他晦氣。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氣,昨天還把人家開除了幾個。我勸他說犯不着和那些粗人計較,他連我也喝斥了一頓。他的行徑反常得很,看着不像,真不由得不教人擔心哪!」

「就是說呀!」吳家阿婆點頭說道,「怕是你們徐先生也犯着了什麼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遞給我,回去我替他測一測。」

徐太太把徐壯圖的八字抄給了吳家阿婆說道:

「親媽,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吳家阿婆臨走時說道,「我們老師父最是法力無邊,能夠替人排難解厄的。」

然而老師父的法力並沒有能夠拯救徐壯圖。有一天,正當徐壯圖向一個工人拍起桌子喝罵的時候,那個工人突然發了狂,一把扁鑽從徐壯圖前胸刺穿到後胸。

6

徐壯圖的治喪委員會吳經理當了總幹事。因為連日奔忙,風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着拐杖,十分蹣跚。開弔的那一天,靈堂就設在殯儀館裡。一時親朋友好的花圈喪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殯儀館的門口來。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卻是「痛失英才」四個大字。來祭弔的人從早上九點鐘起開始絡繹不絕。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痴人,一身麻衣喪服帶着兩個孩子,跪在靈前答謝。吳家阿婆卻率領了十二個道士,身着法衣,手執拂塵,在靈堂後面的法壇打解冤洗業醮。此外並有僧尼十數人在念經超度,拜大悲懺。

正午的時候,來祭弔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眾人熙攘之際,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接着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原來尹雪艷不知什麼時候卻像一陣風一般地閃了進來。尹雪艷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然後款款地走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艷走到靈台跟前,尹雪艷凝着神、斂着容,朝着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於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艷行完禮後,卻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后庄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眾人面面相覷的當兒,尹雪艷卻踏着她那輕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一時靈堂里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丟掉拂塵,搶身過去,將徐太太抱到後堂去。當晚,尹雪艷的公館裡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後約好的。吳經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余經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公司的周董事長。這晚吳經理的手氣卻出了奇蹟,一連串地在和滿貫。吳經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落下來。到了第二十圈,有一盤吳經理突然雙手亂舞大叫起來:

「阿囡,快來!快來!『四喜臨門』!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楣了一輩子,和了這副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囡,阿囡,儂看看這副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吳經理喊着笑着把麻將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艷站到吳經理身邊,輕輕地按着吳經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說道:

「乾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贏了余經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

一九六五年春於美愛荷華城

一把青



抗日勝利,還都南京的那一年,我們住在大方巷的仁愛東村,一個中下級的空軍眷屬區里。在四川那種閉塞的地方,煎熬了那些年數,驟然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處的古蹟,到處的繁華,一派帝王氣象,把我們的眼睛都看花了。

那時偉成正擔任十一大隊的大隊長。他手下有兩個小隊剛從美國受訓回來,他那隊飛行員頗受重視,職務也就格外繁忙。遇到緊要差使,常由他親自率隊出馬。一個禮拜,倒有三四天,連他的背影兒我也見不着。每次出差,他總帶着郭軫一起去。郭軫是他的得意門生,郭軫在四川灌縣航校當學生的時候,偉成就常對我說:郭軫這個小伙子靈跳過人,將來必定大有出息。果然不出幾年,郭軫便竄了上去,爬成小隊長留美去了。

郭軫是空軍的遺族。他父親是偉成的同事,老早摔了機,母親也跟着病歿了。在航校的時候,逢年過節,我總叫他到我們家來吃餐團圓飯。偉成和我膝下無子,看着郭軫孤單,也常照顧他些。那時他還剃着青亮的頭皮,穿了一身土黃布的學生裝,舉止雖然處處露着聰明,可是口角到底嫩稚,還是個未經世的後生娃仔。當他從美國回來,跑到我南京的家來,衝着我倏地敬個軍禮,叫我一聲師娘時,我着實吃他唬了一跳。郭軫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領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得緊峭,褲帶上卻繫着一個Ray-Ban太陽眼鏡盒兒。一頂嶄新高聳的軍帽帽檐正壓在眉毛上;頭髮也蓄長了,滲黑油亮的髮腳子緊貼在兩鬢旁。才是一兩年工夫,沒料到郭軫竟出挑得英氣勃勃了。

「怎麼了,小伙子?這次回來,該有些苗頭了吧?」我笑着向他說道。

「別的沒什麼,師娘,倒是在外國攢了幾百塊美金回來。」郭軫說道。

「夠討老婆了!」我笑了起來。

「是呀,師娘,正在找呢。」郭軫也朝着我齜了牙齒笑道。

戰後的南京,簡直成了我們那些小飛行員的天下。無論走到哪裡,街頭巷尾,總碰到個把趾高氣揚的小空軍,手上挽了個衣着入時的小姐,瀟瀟灑灑,搖曳而過。談戀愛——個個單身的飛行員都在談戀愛。一個月我總收得到幾張偉成學生送來的結婚喜帖。可是郭軫從美國回來了年把,卻一直還沒有他的喜訊。他也帶過幾位摩登小姐到我家來吃我做的豆瓣鯉魚。事後我問起他,他總是搖搖頭笑着說:

「沒有的事,師娘,玩玩罷了。」

可是有一天,他卻跑來告訴我:這次他認了真了。他愛上了一個在金陵女中念書叫朱青的女孩兒。

「師娘,」他一股勁地對我說道,「你一定會喜歡她!我要帶她來見你。師娘,我從來沒想到會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認真過。」

郭軫那個人的性格,我倒摸得着一二。心性極為高強,年紀輕、發跡早,不免有點自負。平常談起來,他曾對我說,他必得要選中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孩兒,才肯結婚。他帶來見我的那些小姐,個個容貌不凡,他都沒有中意,我私度這個朱青大概是天仙一流的人物,才會使得郭軫如此動心。

當我見到朱青的時候,卻大大地出了意料之外。那天郭軫帶她來見我,在我家吃午飯。原來朱青卻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來做客還穿着一身半新舊直統子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髮也沒有燙,抿得整整齊齊地垂在耳後。腳上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雙白色的短統襪子倒是乾乾淨淨的。我打量了她一下,發覺她的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麵皮還泛着些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着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徑半低着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一頓飯下來,我怎麼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來,一味含糊地應着。倒是郭軫在一旁卻着了忙,一忽兒替她拈菜,一忽兒替她斟茶,直慫着她跟我聊天。

「她這個人就是這麼彆扭,」郭軫到了後來急躁地指着朱青說道,「她跟我還有話說,見了人卻成了啞巴。師娘這兒又不是外人,也這麼出不得眾。」

郭軫的話說得暴躁了些,朱青扭過頭去,羞得滿面通紅。

「算了,」我看着有點不過意,忙止住郭軫道,「朱小姐頭一次來,自然有點拘泥,你不要去戳她。吃完飯還是你們兩人去游玄武湖去吧,那兒的荷花開得正盛呢。」

郭軫是騎了他那輛十分招搖的新摩托車來的。吃完飯,他們離開的時候,郭軫把朱青扶上了後車座,幫着她系上她那塊黑絲頭巾,然後跳上車,輕快地發動了火,向我得意洋洋地揮了揮手,倏地一下,便把朱青帶走了。朱青偎在郭軫身後,頭上那塊絲巾吹得高高揚起。看着郭軫對朱青那副形容,我知道他這次果然認了真了。

有一次,偉成回來,臉色沉得很難看,一進門便對我說道:

「郭軫那小伙子愈來愈不像話!我倒沒料到,他竟是這樣一個人。」

「怎麼了?」我十分詫異,我從來沒有聽見偉成說過郭軫一句難聽的話。

「你還問得出呢!你不是知道他在追一個金陵女中的學生嗎?我看他這個人談戀愛談昏了頭!經常闖進人家學校里去,也不管人家在上課,就去引逗那個女學生出來。這還不算,他在練機的時候,竟然飛到金陵女中的上空,在那兒打轉子,惹得那些女學生都從課室里伸頭出來看熱鬧。人家校長告到我們總部來了,成個什麼體統?一個飛行員這麼輕狂,我要重重地處罰他!」

郭軫被記了過,革除了小隊長的職務。當我見到郭軫時,他卻對我解說道:

「師娘,不是我故意犯規,惹老師生氣,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師娘,我在天上飛,我的心都在地上跟着她呢。朱青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就是有點怕生,不大會交際罷了。現在學校把她開除了,她老子娘從重慶打電報來逼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和他們也鬧翻了。她說她這一輩子跟定了我,現在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客棧里還沒有着落呢。」

「傻子,」我搖頭嘆道,沒想到聰明人談起戀愛來,也會變得這般糊塗,「既是這麼痴,兩人結婚算了。」

「師娘,我就是要來和你商量這件事,要請你和老師做我們的主婚人呢。」郭軫滿面光彩對我說道。

郭軫和朱青結婚以後,也住在我們仁愛東村里。郭軫有兩個禮拜的婚假,本來他和朱青打算到杭州去度蜜月的,可是還沒有去成,猛然間國內的戰事便爆發了。偉成他們那個大隊被調到東北去。臨走的那天早上,才矇矇亮,郭軫便鑽進我的廚房裡來,我正在生火替偉成煮泡飯。郭軫披着件軍外套,頭髮蓬亂,兩眼全是紅絲,鬍鬚也沒剃,一把攥住我手,嗓子嗄啞,對我說道:

「師娘,這次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老人家了——」

「曉得了,」我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在,自然是我來照顧你老婆啦。」

「師娘——」郭軫還在叨登,「朱青還不大懂事,我們空軍的許多規矩,她不甚明了,你要當她自己人,多多教導她才好。」

「是了,」我笑道,「你師娘跟着你老師在空軍里混了這十來年,什麼還沒見過?不知多少人從我這裡學了乖去呢。朱青又不笨,你等我來慢慢開導她。」

偉成和郭軫他們離去後,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朱青家去探望她。公家配給郭軫他們的宿舍是一棟小巧的木板平房。他們搬進去以前,郭軫特別着人粉刷油漆過一輪,掛上些新的門帘窗幔,相當起眼。我進到他們的房子裡,看見客廳里還是新房般的打扮。桌子、椅子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賀禮,有些包裹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卻圍着一轉花籃,那些玫瑰劍蘭的花苞兒開得十分新鮮,連鳳尾草也是碧綠的。牆上那些喜幛也沒有收去,郭軫同學送給他的一塊烏木燙金的喜匾卻懸在廳的中央,寫着「白頭偕老」。

朱青在她房裡,我走進去她也沒有聽見。她歪倒在床上,臉埋在被窩裡,抽抽搭搭地哭泣着。她身上仍舊穿着新婚的艷色絲旗袍,新燙的頭髮揉亂了,發尾子枝椏般生硬地張着。一床繡滿五彩鴛鴦的絲被面教她搓得全是皺紋。在她臉旁被面上,卻浸着一塊碗大的濕印子。她聽見我的腳步驚坐了起來,只叫出一聲「師娘」,便只有哽咽的份兒了。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得眯了起來,看着愈加瘦弱了。我走過去替她抿了一下頭髮,絞了一把熱手巾遞給她。朱青接過手巾,把臉捂住,重新又哭泣起來。房子外頭不斷地還有大卡車和吉普車在拖拉行李,鐵鏈鐵條撞擊的聲音,非常刺耳,村子裡的人正陸續啟程上任,時而女人尖叫,時而小孩啼哭,顯得十分惶亂。我等朱青哭過了,才拍拍她的肩膀說道:

「頭一次,乍然分離,總是這樣的——今晚不要開火,到我那兒吃夜飯,給我做個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