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 第3章

喬治·奧威爾

但事實上,溫斯頓在更正富足部的數據時覺得這甚至不能算是偽造。完全就是以胡編來取代胡編。你所處理的大多數材料跟現實世界根本沒有關聯,甚至連謊言與現實之間的關聯都沒有。更正的數據和原始數據一樣都是空想出來的。很多時候你需要憑空捏造出這些數據。比如富足部預估這一季度靴子的產量為一億四千五百萬雙,而實際產量為六千二百萬雙。但是溫斯頓在重寫預估數量的時候,把產量縮減為五千七百萬雙,使得富足部可以和往常一樣宣稱超額完成了計劃。不論怎樣,不管是六千二百萬雙還是五千七百萬雙,或是一億四千五百萬雙,都和事實沒有關聯。很可能根本就沒有生產靴子這回事,甚至可能根本沒人知道靴子的產量到底是多少,更沒有人關心這件事。人們只知道報紙刊登着每季度靴子產量巨大,而大洋國可能有一半人打着赤腳。事無巨細,都是這樣記錄的。一切都消散在一個影子世界裡,最終甚至連年份日期都無法確定了。

溫斯頓朝大廳另一端看去。在正對面的工作隔間裡,一個名叫特羅森的男人正在不緊不慢地干着活。特羅森身材矮小、穿着整齊、下巴黝黑,膝蓋上蓋着一張合起來的報紙,嘴和說寫器話筒湊得很近。感覺他不想讓自己所說的話被電屏之外的人聽到。他抬起頭,眼鏡朝溫斯頓方向反射出敵意的光芒。

溫斯頓和特羅森幾乎素昧平生,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工作。在檔案司工作的人通常緘口不提工作上的事。狹長的大廳一扇窗戶都沒有,兩側的工作隔間裡不斷傳出翻紙的沙沙聲和人們對着說寫器說話的咕噥聲。這個大廳里有幾十個人溫斯頓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儘管每天見到他們在走廊里來去走動,還有在兩分鐘仇恨節目時見到他們手舞足蹈的樣子。他知道,自己隔壁工作隔間裡那個淺棕色頭髮的女人天天忙個不停,她的工作只是在報刊上查找並刪除那些已經人間蒸發、不再存在的人員名字。她多少是適合做這項工作的,因為她的丈夫就在幾年前人間蒸發了。幾個隔間外,有一個整天空想、身無長技的好好先生,名叫安普福斯。這人耳朵上汗毛很重,最擅長吟詩作賦。他的工作就是將一些由於某些原因依然需要被收錄進詩集的反動詩歌作些修改,最後的定稿被稱為「權威文本」。這個能容納約五十人工作的大廳,不過是一個小科室,在檔案司這個龐大而複雜的機構中,只是一個細胞而已。在這個科室之外,上級和下級機關里有着大群工人在多如牛毛的崗位上工作。印刷廠規模龐大,裡面有審校員、字體排印專家,還有專門為了假造照片而設的設備精良的工作室。電屏節目科里有工程師、製片人,還有專門的口技演員。還有大批資料員,他們的工作僅僅是列出清單,清單上寫明需要召回的書籍與期刊。存放已經修正過的文件的檔案室極其巨大,用來銷毀原件的焚化爐暗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某處,有一群負責管理的中樞人物,他們統籌整個機構的工作,並制定政策,決定哪些過去需要保留,哪些過去需要篡改,哪些過去直接抹煞。

而檔案司終究也只是真理部的一個分支,真理部的主要工作並不是重構過去,而是為大洋國公民提供新聞、電影、教科書、電屏節目、戲劇、小說……只要是能想到的信息、指示、娛樂形式,從雕像到口號,從詩詞到生物學專著,從兒童識字書到《新話字典》,無所不包。真理部不僅僅提供黨內的各種需求,而且以同樣的運作方式滿足下層群眾的需要。專門有相關部門負責群眾文學、音樂、戲劇,普遍意義來說就是娛樂。有隻刊登體育、犯罪、天文報道的垃圾報紙;有五分錢一本的中篇情感小說;有充斥着色情畫面的電影;還有一些情歌,由一種形狀像萬花筒的寫歌機生產出來。這些部門下面還專門設了一個科,新話叫色科,負責生產最低級的色情書籍,這些書籍被封裝起來,除了製作人員之外,所有黨員都不准翻閱。

溫斯頓工作的時候,氣流輸送管里又滑出三條指示,不過都是簡單的工作,他在「兩分鐘仇恨」節目開始之前就把它們都處理完畢了。「仇恨」節目結束後,溫斯頓回到了工作間裡,從書架上拿下《新話字典》,把說寫器推到一旁,擦了擦眼鏡,開始着手早上的大工程。

溫斯頓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來源於他的工作。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單調的常規工作,但有時候也會碰到特別困難複雜的活,讓人能像解數學難題一樣深陷其中忘記自我,如偽造那些棘手的數據,你沒有任何參考,你只能憑藉着對英社原則的認識和對黨想要你說什麼的估計來判斷。溫斯頓對這方面很在行。有時候他會被委託修正《泰晤士報》上的社論,這些社論完全用新話寫成。他展開之前放在一邊的紙卷,上面寫道:

泰晤士報3.12.83,大大日示報道涉及非人,雙倍不好,全部重寫報上級歸檔。

如果用舊話(或者叫標準英語)來說,這句話應該是:

1983年12月3日的《泰晤士報》上,有關「老大哥每日指示」的報道涉及不存在的人,極為不妥。整篇重寫,並在歸檔前將草稿提交給上級。

溫斯頓將這篇問題文章通讀了一遍。老大哥每日指示,看起來主要都在讚揚一個名為「漂堡物委」的組織,這個組織負責給漂浮堡壘上的海員提供香煙和其他改善生活的物資。有一個名叫威瑟的著名核心黨員,被點名表揚並授予了一枚二級榮譽勳章。

三個月後,「漂堡物委」突然毫無理由地解散了。可以斷定威瑟和他的同事已經失寵。但關於此事,媒體和電幕上完全沒有相關報道。因為對政治犯的審判或公開批判通常不會發生,所以基本可以猜想是怎麼回事。對成千上萬叛徒和思想犯進行大清洗,公開審判,逼其供述自己所犯的罪行緊接着將其處死這類展示幾年才有一次。更多時候,那些得罪黨的人,會直接消失,再也沒有消息。沒人知道這些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除他的父母之外,大約就有三十個溫斯頓認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溫斯頓用回形針輕輕敲着鼻子。對面的工作間裡特羅森同志依然對着說寫器竊竊地說着。他把頭抬起了一小會兒,眼鏡又反射出凶光。溫斯頓思忖,是不是特羅森同志和自己在做一樣的工作。這項工作難度很大,不可能只交付一人來做:但反過來講,如果把這項工作交給一個委員會來做,那就等於公開承認這種篡改行為是存在的。現在很可能有十幾個人正在相互競爭,改寫老大哥的講話。而在核心黨里,現在也有那麼幾個中樞人物負責選擇某一個版本進行重新編輯,接着就有必要進行相互參照這一複雜程序,最後選擇一個謊言,歸入永久的檔案,使其成為事實。

溫斯頓不知道為什麼威瑟會被免職。也許因為貪污,也許因為能力不夠,也許老大哥單純只是想擺脫過於受歡迎的下屬,也許威瑟或他身邊的人有反動傾向,也許——這種可能性最大——發生這種事僅僅因為大清洗和人間蒸發是政府工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涉及非人」這個詞是唯一的線索,這個詞暗示威瑟已經死了。一旦出現了這個詞,你基本可以確定當事人並不僅僅是被關押了。有時候他們會在被處決前獲得一兩年的自由。在極少情況下有些你覺得很早之前就死了的人,會像鬼魂一樣出現在公開審判席上,供出幾百個同夥後人間蒸發,而這次是真的永遠人間蒸發了。然而威瑟現在已經是「非人」了。他不存在:也從未存在過。溫斯頓認為單純把老大哥的講話反過來寫還不夠。最好要在講話里加上一些和原題完全無關的東西。

他可以把原文改寫成常見的譴責叛徒和思想犯講話,但這樣太明顯了,而前線的戰爭或第九個三年計劃超額完成又會使其過於複雜。在這種時候,需要加上一些空想出來的東西。突然,他腦中閃出一個念頭,一個在最近一場戰役中英勇獻身的奧格威同志迅速成形。有些時候,老大哥會在每日指示中紀念一些淳樸的基層黨員,他們的生活事跡和為國捐軀的行為被樹立為人們學習的榜樣。而在這一天,老大哥會紀念奧格威同志。的確,根本沒有奧格威同志這個人,但幾行鉛字、幾張假照片就能很快讓他存在於這世上。

溫斯頓稍作思考,隨後把說寫器拉近,開始以老大哥慣用的說話方式記錄了起來。這種說話方式在軍隊中曾被廣泛使用,非常迂腐,即以一種明知故問的方式來說話(「同志們,從這件事,我們能學到什麼?我們能學到的,也是英社的基本原則,即……」諸如此類),因此非常易於模仿。

奧格威同志三歲時,除了一面軍鼓、一把衝鋒鎗、一架模型直升機之外什麼都不要玩。六歲時,他以特招的身份提前一年加入少年特工隊,九歲時已經是隊長了。十一歲時,偷聽到叔叔的談話,認為其有犯罪傾向,於是就向思想警察檢舉揭發。十七歲時他已經負責組織青年反性團一個區的工作了。十九歲時,他設計了一種手榴彈,並被和平部採用,第一次試爆就一下子炸死了三十一個歐亞國俘虜。二十三歲時,他在一次行動中犧牲。當時他駕駛直升機攜帶重要文件飛越印度洋,被敵人的噴氣式飛機跟蹤,最後,為了不讓敵人找到屍體,他懷抱重機槍跳出直升機,和文件一起沉入大海。老大哥說,這樣的歸宿不能不讓人羨慕。老大哥還提了一下奧格威同志純潔、一心獻身革命的生活。他潔身自好,從不抽煙。除了每天去健身房鍛煉身體之外,沒有其他娛樂活動。他發誓終身不娶,認為婚姻與照顧家庭和每天二十四小時獻身革命兩者不可兼得。他開口必談英社原則,除了打敗歐亞國敵人,抓捕間諜、破壞分子、思想犯、叛徒之外,生活沒有別的目標。

溫斯頓對是否要授予奧格威同志獎章猶豫不定,最終他決定不這麼做,因為一旦這麼做,就要連帶進行不必要的相互參照。

他又看了一眼對面工作隔間裡的競爭對手。他隱隱感覺特羅森正在做同樣的工作。無從知曉他們倆誰的文稿會被採納,但他有自信最終被採納的會是自己的稿子。奧格威同志一小時前還並不存在,現在他的事跡已經是事實了。而有一件事讓他感到很奇怪,即你可以創造死人,卻無法創造活人。奧格威同志並不存在於當下,卻存在於過去。一旦偽造行為被遺忘,他便會和查理大帝、凱撒大帝一樣真實存在,並立足於同樣的證據之上。

第五章

地下深處的食堂,天花板壓得很低,午飯的隊伍緩慢地挪動前行。櫃檯隔欄里,燉菜不斷地傾倒出來,散發出一股發酸的金屬味,然而這種味道依然沒有蓋過勝利金酒的氣味。食堂另一端有一個小酒吧。說是酒吧,其實也就只有牆上一個洞而已。在那兒,只需一毛錢,就能買到足以喝上一大口的金酒。

「這不就是我想找的人嘛。」溫斯頓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他轉過身去。看到了在研究司工作的朋友塞姆。也許「朋友」並不是一個恰當的詞。因為如今你身邊已經沒有朋友了,只有同志,只是有些同志相處起來會比其他人愉快些而已。塞姆是語言學家,專門研究新話。事實上,他是負責編纂第十一版《新話字典》龐大專家組的成員。他身材矮小,比溫斯頓還要小上一圈,一頭黑髮,眼睛大而凸出,眼神憂傷並帶着幾分嘲諷。每次他和你講話的時候,眼睛都像要近距離在你臉上搜尋什麼東西一樣。

「我問一下,你有沒有剃鬚刀片?」他說。

「沒!」溫斯頓脫口而出,帶着一絲心虛。「我哪兒都跑遍了,一片都買不到。」

所有人都在問你要剃鬚刀片。事實上,溫斯頓還藏着兩片沒用過的。剃鬚刀片已經斷貨幾個月了。黨營商店裡隨時會出現某種東西斷貨。有時候缺紐扣,有時候缺縫衣服的毛線,有時候缺鞋帶。現在,則是缺剃鬚刀片。你只有偷偷去「自由」市場,才有可能搞到這些斷貨的東西。

「我那片已經用了六星期沒換了。」溫斯頓又撒了句謊。

隊伍又向前挪了一下。等隊伍停下來的時候,溫斯頓又把頭轉向塞姆。櫃檯末端有一堆油膩的金屬餐盤,兩人各拿了一個。

「昨天你去看絞殺俘虜沒?」塞姆問。

「昨天我上班,」溫斯頓不動聲色地說,「我覺得電影會放的。」

「看電影哪能和現場比。」塞姆說。

塞姆嘲諷的眼神在溫斯頓臉上遊走。「我太了解你了。」他的眼睛似乎在說我把你看穿了,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去看絞死俘虜。塞姆的思想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而這種惡毒又以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方式表現出來。他會帶着幸災樂禍的滿足感談論直升機對敵軍村莊的襲擊、思想犯的審判與招供、仁愛部監獄裡處決囚犯之類的事,而他的這種態度聽着就令人心生不快。跟他談話的時候,常常都要把話題從這類事上岔開,儘可能讓他講新話的術語,因為在這個話題上他是專家,讓人聽着很有趣味。溫斯頓微微別過頭,躲避塞姆那雙黑色大眼睛審視的目光。

「那天絞得真是漂亮,」塞姆邊回憶邊說,「不過他們把囚犯的腿綁起來真是大煞風景。我喜歡看那些人雙腳亂蹬的樣子。最精彩的是到最後那些人的舌頭會伸出來,顏色發青,青得發亮。最吸引我的就是這類細節。」

「下一個!」一個穿着白圍裙的群眾拿着長柄湯勺喊道。

溫斯頓和塞姆把托盤推到隔欄下面。一頓平常的午飯被迅速放到托盤上,盛在金屬小盤裡的粉褐色燉菜、一塊麵包、一塊奶酪、一杯不加奶的「勝利咖啡」、一塊糖精片。

「那邊有桌子,就在電屏下面,」塞姆說,「去那邊的時候順道拿杯金酒。」

他們拿了用無柄陶瓷杯裝着的金酒,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金屬面的餐桌旁,放下托盤。桌子的一角有吃剩的燉菜,這難以名狀的糊糊看着就像一攤嘔吐物。溫斯頓拿起裝着金酒的杯子,定了定神,接着喝下一大口帶着油味的酒。他眼淚都被嗆了出來,突然他意識到自己餓了,開始大勺大勺舀燉菜吃。燉菜很稀,裡面有海綿一樣的粉色塊狀物,可能是肉。他們倆一言不發,直至把餐盤裡的東西吃了個精光。溫斯頓左手邊桌上靠他背後位置,有人正在用很快的語速不停地講話,喋喋不休的刺耳嗓音在餐廳的嘈雜聲中特別明顯,像鴨子的叫聲。

「字典編得如何?」溫斯頓提高嗓門,努力蓋過食堂里嘈雜的喧鬧聲。

「進展很慢,」塞姆說,「現在我在弄形容詞,特別有意思。」

一提到新話,塞姆整個人馬上變得興致高昂。他推開餐盤,伸出纖細的雙手,一手拿麵包,一手拿奶酪,朝溫斯頓探過身來,這樣就可以不用喊着說話了。

「第十一版是最終版了,」他說,「新話已經接近最終形態,到那個時候,就再沒有人講其他的語言了。我們的工作完成之後,像你這類人需要從頭學起。我敢說你準是覺得我們就只是在造新詞而已。其實完全相反,我們是在消滅字詞,每天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我們把語言精簡到只剩骨架。第十一版《新話字典》里的每一個詞,直到2050年都不會淘汰。」

他飢不可耐地啃着麵包,並大口吞下,隨後帶着書呆子特有的激情繼續講了下去。他消瘦而黝黑的臉生機勃勃,眼睛裡沒有了嘲諷,變得幾乎如痴如醉。

「消滅字詞是一件很美妙的事。當然,動詞和形容詞裡沒用的最多,有幾百個名詞可以去掉。不僅僅同義詞可以去掉,反義詞也可以去掉。歸根到底,一個詞如果僅僅只是和另一個詞意思相反,這樣的詞有什麼存在的理由呢?每個詞本身就能變成與自己意思相反的形態。拿『好』舉例子。如果有『好』這個詞,為什麼還需要『壞』這個詞呢?『不好』就能表達這個意思了,而且表達得更準確,因為與其詞義完全相反。再進一步,如果你要表達比『好』更強烈的情感,何須那一連串意思模糊諸如『優秀』『非凡』之類的詞呢?『加好』就能表達這個意思了,或者如果你想表達的程度更深,就用『雙倍加好』。當然,這些形式現在已經在使用了,但新話的最終版本里,將不再有其他的表達方法。最終有關好壞的表達,只有六個詞。你不覺得這很美好嗎,溫斯頓?當然,這個想法最初是大大提出來的。」他最後又不忘加了這麼一句。

一提到老大哥,溫斯頓臉上閃過一絲無精打采的嚮往。儘管只是一瞬,塞姆立即察覺到溫斯頓似乎對他的話並不太感興趣。

「你並沒有真心欣賞新話,溫斯頓,」他幾近傷心地說,「儘管你用新話寫文章,但心中想的依然是舊話。我偶爾讀過幾篇你在《泰晤士報》上寫的文章。寫得是很好,但依然只是翻譯罷了。你心中依然抓着舊話不放,充斥着模稜兩可和毫無用處的言外之意。你沒有體會到消滅字詞的美感。你知道麼?新話是世界上唯一一種詞彙逐年減少的語言。」

溫斯頓當然知道,但沒敢搭腔,就怕說漏了嘴。他笑了一下,希望自己的笑里能透露出贊同之意。塞姆又咬了一口發黑的麵包,稍微嚼了幾口,繼續說道:「你不覺得新話的目的就是縮小思想的範疇嗎?最終,思想罪將不可能發生,因為根本沒有字詞可以將其表達出來。所有必需的概念都只能用唯一的字詞表達,這個詞的含義無比精確,所有言外之意都將被清除並遺忘。第十一版里,我們已經離這個目標不遠了,但這個過程在你我死後仍然會繼續下去,年復一年,詞彙越來越少,思想的範疇越來越小。當然,就算是現在,也毫無理由或藉口為思想罪開脫,這是個自律和現實控制的問題。但到了最後,就連這點也不需要了,語言完善了,革命也就成功了。新話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話,」他話中帶着一絲神秘的滿足感,「你想過麼,溫斯頓,到2050年,到最後,世上沒人能理解我們現在的談話?」

「除了……」溫斯頓帶着疑問開口,但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句在嘴邊的話是「除了那些群眾」。但他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話,不能確定這樣的話是否屬於異端思想。然而塞姆猜到了溫斯頓的想法。

「群眾不能算人,」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到2050年,也許要不了那麼久,就沒人懂舊話了。所有有關過去的文學都消失了。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等,有關他們的一切將只剩新話版。不僅僅是改變,而是變得與之前的截然相反。甚至黨的文學也要改變,甚至口號也要改。當自由這個概念已經消失的時候,哪來「自由就是奴役」這樣的口號?整個思想的大氣候都會變得不同。事實上,根本不會再有我們現在所謂的思想。思想純正意味着不思考,即不需要思考。思想純正是下意識的行為。」

溫斯頓突然深深確信,總有一天塞姆會人間蒸發。他太聰明了,看得太清楚,說話太直白。黨不喜歡這類人。總有一天他會消失,塞姆的神情就說明了這一點。

溫斯頓吃完了麵包和奶酪,稍稍向椅子的一側靠了靠,開始喝咖啡。他左手邊桌上那個聲音尖刻的男人依然在滔滔不絕。一個年輕的女人,可能是那男人的秘書,背對溫斯頓。邊聽邊連連附和,因為溫斯頓時不時聽到一個年輕女性愚昧的聲音說着諸如「說得太對了,我太贊同了」之類的話。而另一個人的說話聲哪怕在女孩說話的時候也從未中斷過。溫斯頓覺得這男的面熟,儘管他除了知道對方在小說司里身居要職之外,對其一無所知。這男人三十來歲,脖子粗壯,一張大嘴上下翻飛。他的頭稍稍後仰,由於角度問題,眼鏡正好反光,溫斯頓看不到他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是兩個空無一物的圓盤。言語從他的嘴裡傾瀉而出,但幾乎一個詞都聽不清,這多少有點恐怖。溫斯頓只聽出來了隻言片語——「徹底消滅古登斯坦主義」——這幾個詞被快速說出,像雕版印刷一樣合成一體。其他的話就只是噪音,嘎嘎嘎……儘管你無法聽出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但依然可以聽出總體思想。他可能在譴責古登斯坦,並要求對思想犯和從事陰謀活動的人採取更為嚴厲的措施;他可能在強烈譴責歐亞國士兵的暴行;他也可能在稱頌老大哥或在馬拉巴前線戰鬥的英雄。其實都差不多。不管是什麼,你能確定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在思想上都是正統的,都是擁護英社的。溫斯頓看着那個沒有眼睛的臉,下巴不停地開合,心裡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不是真正的人類,而是一個人體模型。這個人說話並不通過大腦,只是用喉嚨在講而已。他講的東西由字詞組成,但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話,而只是下意識製造出的噪音,就像鴨子嘎嘎叫一樣。

塞姆沉默了一會,用勺子在燉菜里攪拌,像在描畫某種圖案。鄰桌鴨叫一樣的聲音繼續連珠炮般地發出,雖然周圍很吵,但依然清晰可辨。

「新話里有個詞,」塞姆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鴨話』,意思是像鴨子似的嘎嘎叫着說話。這是個有趣的詞,有兩個截然相反的含義。用在你反對的人身上,是一種侮辱,而用在與你意見相合的人身上,則是讚美。」

毫無疑問,塞姆會人間蒸發,溫斯頓又一次這麼覺得。想到這裡他心裡閃過一絲憂傷。儘管很明顯塞姆有點看不起他,也不太喜歡他,而且一旦被塞姆抓到一點馬腳,極為可能會被當成思想犯並被告發。塞姆多少有點不正常。這個人缺少謹慎、超脫、以糊塗自保之類的東西。你不能說他不正派,他信仰英社原則、敬重老大哥、享受勝利、厭惡叛徒。這些並不是出於真誠,而是出於某種無盡的狂熱。他還掌握着最新的資訊,而這是普通黨員無法企及的。但他身上總隱隱有一種會讓自己身敗名裂的氣場。他說着一些不如不說的話,他讀過太多書,而且常去栗樹餐廳和那些畫家、音樂家混在一起。就算是不成文的法律也沒有禁止人們去栗樹餐廳,但那個地方多少有些不吉利。那些現在已經身敗名裂的黨的原領導人曾經常到那裡聚集,直到最終被肅清。傳言古登斯坦本人有時候也會去那兒。但有一個事實不會改變,就是一旦塞姆發現溫斯頓不為人知的想法,不用三秒鐘,他就會立馬倒戈向思想警察告發溫斯頓。雖然對於告發這件事,其他人也會做,但塞姆是最會做這種事的人。能夠這樣,光有狂熱還不夠,思想純正是下意識的行為。

塞姆抬起頭,「帕森斯來了。」他說。

從他的語氣聽來,剛才這句話似乎要加上「那個該死的蠢貨」才完整。溫斯頓在勝利大廈的鄰居帕森斯正從食堂另一頭向他們走來。帕森斯體型肥胖,中等身材,長着淺色的頭髮和一張青蛙似的臉。他才三十五歲,脖子和腰上就堆滿肥肉,不過走起路來一蹦一跳,十分幼稚。從外表來看,他就像一個發育過剩的小男孩。儘管穿着普通的工作服,但依然讓人禁不住想象他穿着兒童特工隊的藍色短褲、灰色襯衫,戴着紅頸巾的樣子。只要一想到他,浮現在人們腦海的就是粗短的腿上向下凹陷的膝蓋和捲起袖子後露出的粗短手臂。事實上帕森斯只要參加社區遠足或其他體育活動,一有機會他都會無一例外地把褲腿捲起來。帕森斯興高采烈地向他倆打招呼:「你好喔,你好喔!」接着坐到桌旁,一股汗味隨之撲面而來。他臉上掛滿汗珠,這個人實在是太能出汗了。在社區活動中心,從乒乓球拍柄的潮濕度就能判斷他有沒有打過乒乓球。塞姆拿出一張條狀的紙,指間夾着彩色鉛筆開始研究紙上的一長列單詞。

「看啊,這個人午飯時間還在工作,」帕森斯用肘推了一下溫斯頓說,「好認真啊,是吧?你在看些什麼啊,小伙子?我覺得應該是我這個腦袋無法理解的東西吧。史密斯小伙子,我跟你說我為什麼來找你吧,你忘了把捐款交給我了。」

「什麼捐款?」溫斯頓說完,下意識地去摸錢包。大約每人工資的四分之一需要被用作自願捐款。因為捐款名目紛繁複雜,很難追溯這些錢到底被用到了哪裡。

「是仇恨周,你知道的,每家每戶都要捐。咱們棟的捐款由我負責收。大家正在拼盡全力辦一場盛大的演出。我跟你說,要是勝利大廈掛的旗幟數量拿不到整條街第一名,那可不是我的錯。你答應過的,捐兩塊。」

溫斯頓掏出兩張髒兮兮、皺巴巴的紙幣遞了過去。帕森斯用一種沒讀過書的人才會寫的工整字體將其記在小本子上。

「對了,小伙子,」他說,「我聽說我家那個小搗蛋鬼昨天拿彈弓射你。我狠狠地把他教訓了一頓。真的,我還對他說如果他還那樣,就把他的彈弓沒收。」

「我覺得他只是因為沒能去看絞刑有點不開心。」溫斯頓說。

「啊,那個!我的意思是,他們這個想法是不錯,是吧?雖然他倆都是小搗蛋鬼,但還是挺積極的!當然,他們滿腦子想的就是兒童特工隊和戰爭。知道我家小姑娘上周六做了什麼嗎?當時她們一群小特工隊員正在伯克翰斯德街上遠足,她帶領兩個小女孩,跟蹤了一個陌生人一下午。她們在那個人身後尾隨了兩個小時,穿過了樹林,隨後走到了安瑪西亞,向那邊的巡邏隊報告。」

「她們為什麼這麼做呢?」溫斯有點驚訝地問道。帕森斯洋洋得意地繼續說道:「我孩子確定他是敵人的間諜,可能是跳傘落到了那裡。但現在我說的才是重點,小伙子,你猜是什麼讓我女兒開始懷疑他?她發現那個人穿着一雙怪裡怪氣的鞋子,她說她從來沒見過有人穿那樣的鞋。所以這個人有可能是外國人。她才七歲,很機靈吧?」

「那個人怎麼樣了?」溫斯頓說。

「啊,那我當然不好說。但就算是這樣,我也覺得是在情理之中。」帕森斯模仿了舉槍的姿勢,咂了一下嘴作為槍聲。

「不錯。」塞姆心不在焉地說,仍然在看那張紙條,頭也不抬。

「當然,要防患於未然。」溫斯頓本分地表示贊同。

「我的意思是,畢竟還在打仗。」帕森斯說。

就像呼應帕森斯的話一樣,他們頭上的電屏中傳出軍號聲。不過這次並不是宣告軍隊勝利,而僅僅是富足部發布的通知。

「同志們!」一個充滿激情的年輕聲音大聲說道,「同志們,請注意!現在播報一個激動人心的新聞。我們在生產上打了勝仗!到目前為止,各種消費品的產量說明,人們的生活水平在過去一年中至少提高了20%。今天早上,大洋國全國上下,人們自發組織了盛大的遊行,工人們走出工廠和辦公室,在街上高舉橫幅,表達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在他的英明領導下,大家過上了幸福新生活。下面播報一些具體數字。食品……」

「幸福新生活」這個詞反覆出現了多次。最近富足部特別愛用這個詞。帕森斯的注意力被軍號聲吸引,坐在那裡聽着,臉上帶着一種一本正經的呆相和一種聽明白後的厭倦。他的頭腦跟不上具體數據,但覺得聽播報的內容能帶來某種滿足。他早已拿出了一個巨大而骯髒的煙斗,煙斗里半滿的煙葉已經焦黑。自從煙草的配給調整到每周100克以後,已經幾乎不可能把煙斗填滿了。溫斯頓正抽着勝利香煙,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煙水平夾着。明天才會公布新的配給量,而他現在只剩下4根香煙了。現在他不去理會遠處的吵鬧聲,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電屏里傳出的每一句話上。根據電屏的播報,似乎人們發起遊行感謝老大哥把巧克力配給量提高到每周20克。而僅僅在昨天,他回憶起來,才有播報說巧克力配給量會減少到每周20克。才過去了二十四小時,怎麼就能夠把事實真相活生生吞掉了?是的,他們就真的把事實吞掉了。帕森斯以其牲畜一樣的智商,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種說法。另一桌上看不見眼睛的那個人也滿懷熱情、臆想着接受了這種說法,並充滿惡意地渴望着把那些提出上周配給量為30克的人搜尋出來,狠狠批鬥,並使其人間蒸發。塞姆也一樣,以一種更為複雜的方式,通過雙向思維接受了這種說法。而他,是不是只有他,還保有記憶?

振奮人心的數據源源不斷地從電屏里傾瀉而出。和去年相比,人們擁有了更多食物、更多服裝、更多房屋、更多家具、更多廚具、更多燃料、更多戰艦、更多直升機、更多書籍、更多嬰兒……除了疾病、犯罪、精神病人之外,一切都比去年更多。一切都在逐年、逐分地快速進步。和塞姆先前一樣,溫斯頓拿起勺子,蘸進桌上流淌着的慘白色肉汁里,向外劃出一長條,勾成某種圖案。他帶着一肚子怨氣思考人生的物質表象。是不是從來就是這樣?食物一直是這種味道的嗎?他環顧餐廳,天花板很低,人群擁擠;牆壁經過數不清的人觸碰,滿是污垢;金屬桌椅破損不堪,擺放得十分密集,坐下來會碰到旁邊人的手肘;彎曲的勺子,凹凸不平的餐盤,粗糙的白色杯子;所有物體的表面都沾滿油污,縫隙里嵌着髒東西;劣質金酒味、劣質咖啡味、燉菜的金屬味,還有髒衣服的氣味全都混在一起,像是餿掉了一樣。你的胃和皮膚常常會抗議,你會有一種應得卻未得,被欺騙了的感覺。確實,他記不起任何與現在截然不同的事了。他的記憶中,食物從來都是匱乏的,人們的襪子和內衣上滿是破洞,家具破損搖晃,屋內供熱不足,管道列車上擠滿了人,房屋搖搖欲墜,麵包顏色發黑,茶難得一見,咖啡特別難喝,香煙供給不足——除了勾兌出來的金酒以外,沒有一樣東西充裕而便宜。的確,人們年紀越來越大,以上這些現實會愈加讓人難以承受,如果不適、骯髒、匱乏,無休止的冬天、黏黏的襪子、從不運作的電梯、冰冷的水、含砂的肥皂、鬆散的香煙、味道古怪的食物這一切東西讓人感到厭倦,可什麼又能表明這不該是世界應有的樣子呢?如果根本沒有任何久遠的記憶顯示世界曾經並非如此,又有什麼理由感到無法忍受呢?

他又一次環顧餐廳。幾乎每個人都相貌醜陋,就算是換下了藍色的工作服也依然如此。在餐廳另一頭,有一個身材矮小、長得像甲蟲的古怪男子正獨自坐在餐桌旁喝咖啡,一雙小眼睛充滿警覺地左顧右盼。溫斯頓心想,要是你沒有看看周圍的人,準會不假思索地相信黨設定的標準體型確實存在,甚至比比皆是——高大壯碩的青年和胸脯豐滿的少女,頭髮金黃,充滿活力,小麥色皮膚,無憂無慮。事實上,在溫斯頓看來,第一空降場的大多數人都身材矮小、皮膚黝黑、其貌不揚。奇怪的是,部里怎麼就不斷滋生出越來越多這類甲蟲一般的人——又胖又矮,年紀輕輕就一身贅肉,腿很短卻動作靈活,高深莫測的胖臉上長着一雙小眼睛。在黨的統治下,似乎這類人繁殖得最快。

又一聲軍號響起,富足部的通知播送完畢,取而代之的是尖細的音樂聲。帕森斯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還沒有從被數據轟炸後恍惚的興奮狀態里走出來。

「富足部今年幹得真不錯,」他搖了搖頭,似乎領會了數據的含義,「對了,史密斯小伙子,你有沒有多餘的剃鬚刀片給我用一下?」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六個星期以來都在用同一片剃鬚刀片。」

「啊,好吧,我還以為問你准沒錯呢,小伙子。」

「不好意思。」溫斯頓說。

鄰桌鴨叫一樣的聲音在富足部通知的時候暫停了一段時間,現在又開始了,嗓門和之前一樣大。不知怎麼的,溫斯頓突然想到了帕森斯太太,頭髮稀疏,臉上皺紋里積着灰塵,不出兩年,他的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告發她。帕森斯太太將人間蒸發,塞姆將人間蒸發,溫斯頓將人間蒸發,奧伯里恩將人間蒸發。與此相反,帕森斯絕不會人間蒸發。看不見眼睛的公鴨嗓男人絕不會人間蒸發,那些矮小的、甲蟲一般的、在機關部門迷宮般的走廊里靈活穿梭的男人們,也絕不會人間蒸發。那個黑髮女孩,小說司的黑髮女孩,也絕不會人間蒸發。似乎他本能地知道哪些人能夠倖免於難,哪些人在劫難逃,然而讓他們能夠倖免於難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卻又難以形容。

這時他猛地從自己的臆想中被拉回現實。鄰桌的女孩側過身看着他。是那個黑髮女孩,正斜眼看着他,但眼神出奇地專注。她剛與溫斯頓四目相接,又立馬望向別處。

溫斯頓脊背上開始冒汗。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貫穿了他的身體。雖然恐懼幾乎轉瞬即逝,但留下了讓人坐立不安的不適感。她為什麼要看他?她為什麼要跟着他?不幸的是他記不得自己坐過來的時候,這個女孩是否已經坐在鄰桌了,抑或是之後坐過來的。但昨天播放兩分鐘仇恨節目的時候,她無緣無故地坐到了他背後。很可能她的真正目的是想聽一聽溫斯頓是否喊得夠響。

之前的想法又回到了他的腦海:也許她並不是思想警察的一員,但明顯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業餘探子。他不知道她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但大概至少有五分鐘了吧,在此期間他可能並沒有很好地控制自己的一舉一動。在公共場合或在距離電屏的一定範圍之內任憑思緒飛揚是極其危險的。最微小的舉動都可能將你的真實想法泄露出去。神經痙攣、無意識露出焦慮的神情、自言自語的習慣——任何反常的表現都會被認為是在隱藏什麼。任何時候只要臉上露出不恰當的表情(比如在公布勝利的時候面帶懷疑的神色)本身就是一種應該受到懲罰的犯罪行為。在新話里甚至還有一個與之對應的詞:表情罪。

女孩又轉了回去。可能她根本就沒有在跟蹤他,可能兩天來她都坐在他旁邊只是巧合而已。他的香煙熄滅了,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邊。要是能讓裡面的煙絲不掉出來,他就能在下班後再回來把它抽完。鄰桌的那個人可能就是思想警察的間諜,很可能自己三天內就會被關在仁愛部的監牢里,但煙蒂是不能浪費的。塞姆把紙條折起來放進口袋。帕森斯又開始說了起來。

「我有沒有跟你提過,小伙子,」他說道,銜着煙斗笑了起來,「我家兩個娃看到市場上一個老女人用大大的海報包香腸,然後就去把她裙子點着的事?他倆溜到她身後,拿出一盒火柴點了火。我想應該把她燒得不輕。真是兩個小搗蛋鬼,是吧?不過這種精神值得稱道!現在特工隊給小孩子的訓練一級棒,甚至比我當年都要好。你知道現在特工隊發給小孩子最現代的東西是什麼嗎?是一種能夠通過鑰匙孔監聽的監聽器!我家小姑娘前些天晚上就帶了一個回家,在客廳的門上試了試,說比直接用耳朵聽清晰兩倍。當然,我得告訴你這畢竟只是個玩具,不過,應當給他們正確的思想引導,是吧?」

這時,電屏發出一聲尖利的哨聲,這是開工的信號。三人立馬站起來加入了擠電梯的行列,溫斯頓那根香煙裡面僅剩的煙絲掉了出來。

第六章

溫斯頓在日記中寫道:

三年前。一個昏暗的黃昏,某個大型火車站旁的一條狹窄的巷子裡。她在門口靠牆站着,頭頂上是黯淡的街燈。她的臉看起來很年輕,粉抹得很厚。她的妝容的確吸引了我,白色的妝粉如同面具,雙唇鮮紅欲滴。女黨員從不化妝。街上沒有其他人,沒有電屏。她說兩塊錢。我……

寫到這裡,實在難以繼續下去了。他閉上眼睛,用雙手壓着眼皮,試圖擠掉那不停浮現的畫面。他有一種幾乎不能自已的衝動想要扯開嗓子罵髒話,或用頭撞牆,踢翻桌子,把墨水瓶扔出窗外——只有暴力、吵鬧,做讓自己疼痛的事情才有可能平息那段不停折磨着他的記憶。

他想到,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的神經系統。任何時候,體內的緊張感都可能轉化成某種可見的症狀。他想到了幾周前在街上和自己擦身而過的男人,其貌不揚,是個黨員。三十五到四十歲,又高又瘦,拿着公文包。他們距離彼此幾米遠的時候,男人的左臉突然抽搐扭曲。他倆擦身而過的時候,男人的臉又抽搐了一下,抽動、顫抖的速度就像按動照相機快門那樣快,但很明顯已經習慣成自然。他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這個倒霉鬼遲早會完蛋。最可怕的是那個人臉上的活動很可能完全是無意識的。最致命的危險是說夢話。在他看來,說夢話這件事根本防不勝防。

他吸了一口氣,繼續寫了下去:

我和她進了門,穿過後院來到一個地下室廚房。牆邊靠着一張床,桌子上有檯燈,調得很暗。她——

他很不舒服,很想吐口唾沫。想到地下室廚房裡那個女人的同時,他想起了凱瑟琳——他的妻子。溫斯頓結過婚——曾經結過婚,不管怎麼說都行。只要確信妻子還沒有死,他現在大概依然能算是一個已婚的人。他似乎又聞到了地下室廚房那渾濁的空氣,混雜着蟲子、髒衣服、廉價香水的氣味,儘管如此,那氣味依然誘人,因為女黨員不用香水,甚至根本不會想到去用。只有那些群眾才會用香水。在他的印象中,香水的氣味和通姦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跟那個女人發生關係是他這兩年左右的時間裡第一次不檢點的行為。招妓是明令禁止的,當然這是一條讓人偶爾會不惜鋌而走險去違反的規定。雖然危險,但並不會要你的命。如果因招妓被抓,可能會被判個五年勞改。如果你沒有同時犯下其他的罪行,就不會吃更重的官司。而且在招妓過程中,避免被抓現行也並非難事。在貧民區有大批女人等着出賣自己的肉體。因為群眾喝不到金酒,所以有些女的一瓶金酒就能搞定。雖然不明說,但是黨傾向於鼓勵賣淫,因為人類本能的衝動是無法完全壓制的。淫逸之事本身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只要不光明正大,不讓人快活,而且只涉及那些卑賤的下層女人就行。黨員之間胡搞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不過——儘管在大清洗的時候很多人都招供犯了這個罪——依然很難想象這類事真的會發生。

黨的目的不僅僅是防止男女之間建立起忠於彼此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可能是其難以控制的。黨不加言明的真實目的是抹殺性行為帶來的一切快感。不論在婚內還是婚外,敵人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情慾。所有黨員之間的婚姻都要由專門的委員會批准,並且——儘管這個規定從未明說——一旦給人留下了兩人在肉體上相互吸引的印象,婚姻申請就會被駁回。唯一公認的結婚理由是要生下孩子為黨服務。性交被看成一種帶有些許噁心的小型手術,就像灌腸一樣。這個說法也從未明文寫出,但卻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從小灌輸到每一個黨員腦中。甚至有青年反性團這種組織,宣揚男女雙方都要禁慾。所有小孩都通過人工授精的方式產生(新話中叫作人授)並由公共機構撫養。溫斯頓意識到,這些說法並不完全是較真的,但多少符合黨的基本思想體系。黨試圖抹殺性本能,或者如果沒辦法抹殺,就將其歪曲抹黑。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但又覺得似乎理應如此。至少在女性身上,黨的努力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他又想到了凱瑟琳。他們應該已經分居了九年、十年,接近十一年了。很奇怪的是他幾乎很少會想她。他會持續好多天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結過婚。他們僅僅在一起大約十五個月時間。黨不准離婚,但在沒有孩子的情況下鼓勵分居。

凱瑟琳身材高挑,一頭金髮,腰板直挺,舉止優雅。她長着一張輪廓分明、鷹一樣的臉。要是沒發現這張臉後面幾乎空空如也,你可能還會用尊貴來形容它。剛結婚沒多久,他就確定——雖然原因可能是因為她是他最熟悉的人——她無疑是自己碰到過最愚蠢、最庸俗、最無知的人。她腦中除了口號之外別無他物,只要出自於黨,再蠢的話她都會信,而且是全盤接受。「活人錄音帶」,他在心中給她取了這麼一個綽號。他之所以能夠和她湊合生活在一起,就只是因為一個東西——性。

他一碰她,她就會退縮,變得渾身僵硬。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個有關節的木頭人一樣。奇怪的是,儘管在她緊緊摟着他的時候,他也總能感覺到她同時是在盡力把他推開。她僵硬的肌肉傳達出這樣的信息。她會閉上眼睛躺着,既不抵抗也不配合,而是聽之任之。這讓人無比尷尬,隨之感到可怕。但就算他們達成協議過無性生活,他依然願意湊合跟她這樣生活在一起。不過令人奇怪的是凱瑟琳拒絕這個提議。她說他們倆如果有這個能力,必須生一個孩子。所以只要情況允許,他們就會一周一次,非常規律地做那件事。她甚至習慣在早晨提醒他,好像那件事晚上必須完成,絕不能忘記一樣。對那件事她有兩個說法。一個叫「生小孩」,另一個叫「為黨盡義務」(對,她真的用了這個表達)。沒過多久,一旦那天臨近,他會自發地感到厭惡。但幸運的是她並沒有懷孕,最終她同意不再嘗試,之後沒多久他倆就分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