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 第2章

喬治·奧威爾

他們會槍斃我我無所謂他們會從脖子後面給我一槍我無所謂打倒老大哥他們常常從脖子後面給你一槍我無所謂打倒老大哥……

他靠到椅背上,心裡有些羞愧,隨之把筆放下,接着又拿起筆奮筆疾書。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這麼快!他像只老鼠一樣坐着一動不動,徒勞地希望不論是誰,敲完門就趕緊離開。但是沒有,敲門聲仍在繼續。耽擱在這時是最忌諱的事。他的心七上八下,但由於長期養成的習慣,臉上卻是面無表情的。他起身,踏着沉重的腳步朝門走去。

[1]

聖塞巴斯蒂安,基督教聖人和殉道者。在3世紀基督教受迫害時期,被羅馬戴克里先皇帝殺害。在文藝作品裡,他常被描繪成雙臂被綁、萬箭穿身的形象。

第二章

溫斯頓的手剛握上門把手,突然看到桌上的日記本還攤開着。上面寫滿了打倒老大哥,字跡大到哪怕從房間另一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想不到自己竟然做了這麼蠢的事。但他意識到自己儘管怕得要死,卻依然不想在墨跡還未乾的情況下把日記本合上,因為那樣會弄髒乳白色的紙張。

他深吸一口氣,開了門。一股暖流瞬間從他體內流過,他深深鬆了口氣。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面色慘白、萎靡不振的女人,她頭髮稀疏,臉上爬滿皺紋。

「啊,同志,」她悶聲悶氣地嘀咕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回來了。能不能來我家看一下廚房的下水道?給堵了……」

這是同樓鄰居的老婆帕森斯太太(黨並不贊成人們使用「太太」這個詞——所有人都應該以「同志」相稱——但對有些婦女,人們會不自覺叫她們太太)。她三十歲上下,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她給人一種臉上的皺紋里積着灰塵的印象。溫斯頓跟她穿過走廊。充當業餘修理工是每天都會遇到的煩心事。勝利大廈是座老樓,大約建於1930年,現在已經搖搖欲墜了。牆上和天花板上的塗料不斷剝落;水管一凍就會爆裂;天花板只要一下雪就會漏水;供暖系統在厲行節約期間會完全關閉,沒有關閉時通常也只供應一半蒸汽量。維修只能自己動手,否則就得提交給某個高高在上的委員會審批,就算只是修一塊窗玻璃,都可能拖上兩年之久。

「當然,就因為湯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糊其辭地說。

帕森斯家比溫斯頓家大,呈現出另一種昏暗單調的氛圍。一切好像先被砸了一通又踩過一遍,就像有大型野獸光顧過一樣。體育用品散了一地——曲棍球棒、拳擊手套、踢爆了的足球、汗濕的向外翻着的運動短褲……桌上亂七八糟堆着髒盤子和折了角的練習本。牆上掛着青年團和兒童特工隊的旗幟,還有一張老大哥的大海報。屋內有一股這棟樓中到處都能聞到的煮白菜氣味,除此之外,還有刺鼻的汗臭混雜其中。這汗臭來自於那個現在不在場的人——只消一聞便知,卻難以道出緣由。另一間房裡,有人拿着梳子和一張衛生紙,試圖用它們跟上電屏中仍在播放的軍樂曲調子。

「是孩子們,」帕森斯太太說着,不乏憂慮地朝門那邊看了一眼。「他們今天沒出去。當然……」

她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說話說一半。廚房水槽裡面,綠汪汪的水幾乎快漫出來了,散發出比煮白菜臭上百倍的噁心氣味。溫斯頓跪在地上,檢查水管拐角接縫處。他討厭用手,討厭彎腰,因為這樣會引起咳嗽。帕森斯太太一籌莫展地站在一邊看着。

「當然要是湯姆在家的話,一下子就能修好了,」她說,「他就喜歡鼓搗這些。他雙手可巧了,湯姆就是這樣。」

帕森斯是溫斯頓在真理部的下屬。一身肥膘、做事積極,但帶着不可撼動的愚昧,渾身上下充斥着無知的狂熱——這樣的人無疑是維護黨統治的最佳人選,在這一點上,連思想警察都不及他。他三十五歲,前段時間才不情不願地退出了青年團。入團前,他還超出規定年齡在兒童特工隊多賴了一年。他在部里一個無需學識就能勝任的低層崗位任職,但他同時也是體育委員會和其他負責社區遠足、自發遊行、節約運動和一些志願活動的一系列委員會的領軍人物。他會一邊抽着煙斗,一邊滿心自豪地告訴你他連續四年每晚都去社區活動中心。他每去一個地方,都會帶着讓人難以忍受的汗味。甚至他走後,那股味道依然揮之不去。這在不知不覺中透露出他生活的艱辛。

「有扳手嗎?」溫斯頓一邊問,一邊用手撥弄着水管接口的螺母。

「扳手啊,」帕森斯太太說,接着馬上像泄了氣一般。「真不知道放哪裡了。也許孩子們……」

孩子們衝進客廳,一邊用靴子狠狠踏着地板,一邊在梳子上狠命地吹了一口。帕森斯太太拿來了扳手。溫斯頓把水從水管里放了出來,厭惡地從裡面扯出一團堵住管道的頭髮。他打開龍頭,用冷水儘可能地把手沖洗乾淨,接着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舉起手來!」一個粗野的聲音大喊道。

一個九歲的男孩,長得眉目俊秀、十分壯實,從桌子後面突然冒出來,舉着一把玩具自動手槍朝他耀武揚威,而比他大約小兩歲的妹妹手拿一塊碎木塊,也擺出了相同的姿勢。兩個孩子都穿着藍短褲、灰襯衫、脖子上繫着紅頸巾,這是兒童特工隊的制服。溫斯頓把雙手舉過頭頂,但心中掠過一絲不安,這個小孩的行為那麼咄咄逼人,看起來不像單純的鬧着玩。

「你這個叛徒!」男孩子大喊,「思想犯!歐亞國的間諜!我要槍斃你,我要讓你人間蒸發,我要把你押到鹽礦去!」

突然他們圍着他又蹦又跳,嘴裡大喊着:「叛徒!思想犯!」小女孩的一舉一動完全模仿她哥哥。這着實有點嚇人,好像兩隻蹦跳着嬉戲的虎崽,不久後將會長成吃人的大蟲。這個男孩子眼中透出一種工於心計的兇殘,很顯然起了踢打溫斯頓的念頭,而且意識到自己很快就到能做這種事的年齡。還好他手上拿的不是真槍,溫斯頓心想。

帕森斯太太的目光緊張地在溫斯頓和孩子們之間徘徊。在客廳比較明亮的燈光下,溫斯頓發現帕森斯太太臉上的皺紋中間果然嵌着灰塵,這一點讓他覺得頗為有趣。

「他們鬧騰起來就是這樣,」她說,「他們不能去看絞刑,很失望,所以就這樣子了。我太忙了沒空帶他們去,湯姆又在上班回不來。」

「為什麼我們不能去看絞刑?」小男孩大聲嚷道。

「要去看絞刑!要去看絞刑!」小女孩邊叫邊跳。

溫斯頓記起來了,傍晚時候,公園裡要絞死幾個被指控犯了戰爭罪的歐亞國俘虜。這種公開處決大約每月一次,是很受人們歡迎的盛事。孩子們總會嚷着要大人帶他們去看。溫斯頓向帕森斯太太道了別,走向大門。而他出門剛走了不到六步路,脖子後面就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感覺就像有一根燒紅的鐵絲刺進了肉里。他轉過身,看到帕森斯太太正把她的兒子拉進門,小男孩把一個彈弓揣進口袋。

門關上的時候,小男孩大吼道:「古登斯坦!」而最令溫斯頓震驚的是小孩母親灰褐色的臉上那無可奈何的驚恐表情。

回到自己家,溫斯頓快步走過電屏,坐回桌旁,手還在揉着脖子。電屏里的音樂停了,代之以軍人抑揚頓挫、粗野的聲音,念着一篇有關新型漂浮堡壘戰艦上的武器裝備的報道。這艘戰艦正駐紮在冰島和法羅群島之間的海域。

他思忖,養着那樣的孩子,那可憐的女人該是過着多麼可怕的生活。再過個一兩年,他們就會不分白天黑夜監視她有沒有異端思想。當今幾乎所有小孩都是惡童。最糟的是諸如兒童特工隊一類的組織,一步步把小孩塑造成無法駕馭的小野人,但卻又不讓他們產生任何反黨傾向。恰恰相反,他們崇拜黨以及與黨相關的一切。歌曲、方陣、橫幅、遠足、木槍操練、呼喊口號、老大哥崇拜——一切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充滿榮譽感的遊戲。他們的所有惡意都是對外的,針對國家的敵人,針對外國人,針對叛徒,針對從事陰謀活動的人,針對思想犯。幾乎所有三十歲以上的人都會害怕自己的親生骨肉。這種害怕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泰晤士報》幾乎每周都會刊登那些小告密者——報上經常用的一個詞是「兒童英雄」——聽到了一些反動的話,於是向思想警察告發自己父母的報道。

彈弓造成的刺痛消退了。溫斯頓心不在焉地拿起筆,思忖着是否能繼續在日記本上寫些什麼。突然間,他又想到了奧伯里恩。

幾年前——多久來着?應該是七年前——他夢見自己走過一間漆黑的房間。正走着,身旁一個坐着的人開口說道:「我們會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聲音很輕,而且幾乎是漫不經心的,只是陳述,而非命令。他繼續向前走,並沒有停下腳步。奇怪的是,當時在夢裡,這些話語並沒有給他留下很深印象。直到後來,這句話才逐漸有了意義。他記不得第一次看到了奧伯里恩是在做這個夢之前還是之後,他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才意識到夢裡就是奧伯里恩在說話。但不管怎樣,他的確辨認出來了,當時在黑暗中同自己說話的,就是奧伯里恩。

溫斯頓一直無法確定——哪怕是在今天早上兩人眼神交匯的一瞬間,依然無法確定奧伯里恩是敵是友。而且這件事似乎並不重要。他們之間可以互相理解,這種理解比情感與黨派更為重要。「我們會在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他曾經這麼說過。溫斯頓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這句話將會通過某種方式變為現實。

電屏里的說話聲停止了。一陣清亮、優美的軍號聲劃破了呆滯的空氣。接着說話聲又刺耳地響起:

「注意!全體人員注意!馬拉巴前線傳來簡訊,我軍在南印度大獲全勝。得上級授權,我在此宣布此次行動將很有可能結束這場戰爭。以下是此次簡訊的詳細內容——」

壞消息來了,溫斯頓心想。不出所料,在播報完對歐亞國軍隊的屠戮,殲滅、俘虜大批敵軍之後,宣布從下周起,巧克力的配給量從30克下降到20克。

溫斯頓又打了個嗝。酒勁已經消退,殘留下一種泄氣的感覺。也許是為了慶祝勝利,也許為了使大家忘卻降低巧克力配給量這件事,電屏開始大放《獻禮大洋國》。這首歌播放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起身立正。但他現在所處的位置,沒人能看得到。

《獻禮大洋國》之後,音樂變得柔和起來。溫斯頓走到窗口,背對電屏。窗外依然寒冷晴朗。遠處一枚火箭彈發出沉悶的爆炸聲,回音陣陣。當下每周都會有二三十枚火箭彈落在倫敦。

樓下的街道上,那張一角脫落的海報在風中呼扇。「英社」一詞時隱時現。英社、英社的神聖原則、新話、雙向思維、過去的可變性……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海底森林中漫無目的地走,迷失在這畸形的世界裡,而他自己也是一個怪物,他是孤獨的。過去已然死去,未來不可預見。他又有多少把握能確定當下有人能夠支持他?又如何能知曉黨的統治不會永遠存續?仿佛給他答覆一般,真理部白牆上三行口號映入他的眼帘:

戰爭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無知就是力量

他從口袋掏出一枚二角五分硬幣。這枚硬幣上,也用清晰的小字鑄着相同的口號。硬幣另一面上,是老大哥的頭像。就算是在硬幣上,這雙眼睛依然盯着你不放。硬幣上、郵票上、書籍封面上、橫幅上、海報上、香煙盒上——無處不在。這雙眼睛總是看着你,聲音總是包圍着你。不論你是睡着還是醒着、工作還是吃飯、在家還是外出、洗澡還是躺在床上——無處可逃。除了頭顱里幾厘米見方的區域,沒有東西是屬於你自己的。

太陽已經西斜,真理部大樓數不清的窗戶由於沒有陽光的照射,變得陰森恐怖,仿佛碉堡上的一個個槍眼。他的心在眼前這個巨大的金字塔前戰慄。這個建築太過堅固,根本無法攻占。哪怕一千發火箭彈都不能將其摧毀。他又開始想自己到底在為誰寫日記。寫給將來,寫給過去,寫給一個可能是想象中的時代。而他所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泯滅。這本日記可能會化為灰燼,他自己也會人間蒸發。只有思想警察才會讀到他所寫的一字一句,然後將其銷毀,再沒有人會記得。如果連你自己的肉身都不復存在,連一個匿名的字都留不下來,你又如何能向將來申訴自己的內心。

電屏報時14點整。他必須在十分鐘內離開家。他得在14點30分回去工作。

不可思議的是這次鐘聲似乎讓他又振奮了起來。他像一個孤獨的靈魂,講述着一個未曾得聞的真理,而一旦開始講,就一發不可收拾。他講述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公之於眾,而是通過保持清醒,將人性的傳統延續下去。他回到桌邊,給鋼筆蘸了墨水,寫道:

致將來或過去,致一個思想自由、人們彼此不同且不再孤單的時代,致一個存在真理、做過的事無法被抹去的時代:

從一個千人一面的時代、孤獨的時代、老大哥的時代、雙向思維的時代,向彼時致以問候!

他認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似乎只有現在,當他能夠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思想的時候,才算是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他的每一個行為所帶來的結果,都蘊含在行為本身之中。他寫下:

思想罪並不會導致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

現在既然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所以儘可能多活些日子就變得重要了。他右手的兩個指頭粘上了墨水。正是這類細節能讓他的行為暴露。部里某個愛打聽的積極分子(很可能是個女人,像那個矮小的淺棕色頭髮的婦女或是小說司的黑髮女孩)可能就會揣測為什麼他在午休的時候要寫字,為什麼要用老式的鋼筆寫字,他到底寫了些什麼——然後給有關部門通風報信。他去洗手間用一塊深色的磨砂肥皂仔細地洗去手上的墨痕,這塊肥皂用起來感覺就像砂皮紙一樣,但用來洗墨水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把日記本放到抽屜里。把日記藏起來是徒勞的,但他至少要確定這本日記有沒有被人發現。在頁末夾一根頭髮太明顯了。他用指尖沾起一粒肉眼可見的白色塵埃,放到了封面的一角。如果有人動過這本日記,塵埃就一定會被抖落。

第三章

溫斯頓夢見了母親。

他覺得,母親是在自己十歲或十一歲時消失的。她身材高挑、舉止優雅、沉默寡言、做事不緊不慢,有着一頭漂亮的金髮。他對父親的印象則較為模糊,只記得父親又黑又瘦,總穿着筆挺的深色衣服(溫斯頓記得很清楚,父親的鞋底非常薄),戴着一副眼鏡。他們兩人都在50年代的一次大清洗中消失了。

現在她母親正坐在他下面離他很遠的某個地方,懷裡抱着他的妹妹。他一點也記不得妹妹的樣子了,只記得她是個瘦小孱弱的嬰兒,總是不聲不響,長着一雙警覺的大眼睛。母女兩人都仰起頭看着他。她們在地底下某處,例如在井底,或在一個很深的墓穴中,而那個地方雖然現在已經夠深了,但依然在不斷下沉。她們在一艘沉船的大廳里,透過漸漸變黑的海水仰望着他。大廳里還有空氣,三人依然可以互相望見彼此,但她們仍在不停下沉,沉入綠色的水中。不一會兒,海水將吞噬她倆,從而永世不得相見了。他在有光有空氣的地方,而她們則被吸入海底死去,她們之所以沉到了下面,是因為他在上面。他們彼此都知道這一點,他能從她們的臉上看出來,她們是知道的。無論從臉上還是心裡,她們都毫無責備之意,唯有一種認識,即她們必須死,這樣他才有可能活下去,這是無法逃避的客觀規律。

溫斯頓記不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在夢中知道,母親和妹妹為了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有這麼一種夢,雖然保留了夢境的特質,但又為個人的精神生活做了補充。夢醒後,夢中發生的事情和想法依然新鮮並且珍貴,這個夢就是這樣的。溫斯頓猛然意識到,大約三十年前母親的死是一個悲劇,令他無比悲傷,而這種事情現在幾乎不可能發生了。他認為悲劇屬於遙遠的過去,當時世上仍有隱私、有愛、有友情。當時家庭成員之間會無條件地相互扶持。關於母親的記憶之所以讓他肝腸寸斷,一方面是因為母親對他的愛至死不渝,而他當時因為太過年幼自私,不知反哺;另一方面還因為母親是以一種他現在記不起來的方式,為了一個私人的、至死不變的忠貞觀念犧牲了自己。這樣的事情,他覺得在當今是不可能發生的。當今世上只有恐懼、仇恨、痛苦。沒有高貴的情感,沒有深沉、難以言表的悲傷。他似乎從母親和妹妹的大眼睛裡看到了這一切,她們透過幾百英尋[1]綠色的海水仰望着他,並且還在不斷下沉。

突然,他站在了一片草地上,草很短,富有彈性。時值夏日傍晚,夕陽西斜,陽光給大地鋪上了一層金色。這個場景在他夢中出現多次,使他一直無法確定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他醒過來回想時,將其稱為「黃金鄉」。這是一塊被兔子啃得亂七八糟的古老草場,有一條小路從中間蜿蜒穿過,到處都能見着鼴鼠洞。草場另一頭有一圈參差不齊的樹籬,榆樹枝在風中微微顫動,樹葉繁茂,像大團大團女人的頭髮。雖然看不到,但附近有條小溪,清澈的溪水緩緩流淌,柳樹下的池塘里有雅羅魚在游弋。

那個黑髮少女穿過草場向柳樹走去。她一下子把身上的衣服扯掉,輕蔑地扔到一邊。她的胴體雪白光滑,但卻沒有勾起他的任何欲望,事實上,他的目光幾乎沒有落在她身上。此刻充滿他內心的是對她把衣服扔到一邊這個動作的欽佩。這漫不經心地一拋,動作如此優雅,似乎像要摧毀所有文化、所有思維方式。仿佛老大哥、黨、思想警察就在手臂華麗的一揮之下煙消雲散。這也是古時才有的動作。溫斯頓醒來,有一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莎士比亞。」

電屏發出刺耳的口哨聲,保持着一個音高,一直持續了三十秒。現在時間是早上7點15分,是辦公室工作人員的起床時間。溫斯頓掙扎着起了床——他一絲不掛,因為外圍黨員一年只有三千布票,而一件睡衣就要花掉六百布票——從椅子靠背上抓起一件顏色泛黃的汗衫和一條短褲,套在身上。還有差不多三分鐘時間,廣播體操就要開始了。就在下一刻,他就因為一陣急促的咳嗽彎下了腰,每次起床他都會經歷這一番折磨。咳嗽把他肺部的氣體完全清空了,他得躺在地上做好幾次深呼吸才緩得過來。咳嗽使得他青筋暴起,靜脈曲張潰瘍又開始癢了起來。

「三十到四十歲年齡組!」一個尖銳的女性聲音大聲喊道,「三十到四十歲年齡組!請各就各位。三十到四十歲年齡組!」

溫斯頓迅速站到電屏前,電屏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年輕女子的形象,女子體型消瘦,但全身肌肉,穿着緊身上衣和運動鞋。

「曲臂伸展!」她語速飛快。「跟我一步一步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跟上節奏,同志,打起精神!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那陣急促的咳嗽並沒有將那個夢留下的印象清除乾淨,而體操富有節奏的動作反而使其變得更為清晰。他一邊機械地前後擺動自己的手臂,一邊面帶堅定又喜悅的表情,因為這樣子做廣播體操才是得體的。他試圖在模糊的記憶中搜尋兒時的片段。這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50年代之後的一切記憶都漸漸褪去。因為沒有外部的任何記錄可以參考,就連他自己的生命軌跡都變得不再清晰。他只記得一些甚至可能並沒有發生過的大事件,記得事件的每個細節,但無法捕捉當時的氣氛,而且有很長一段空白期,對此他一無所知。當時,一切都是不同的,哪怕是國家的名字和疆域也是不同的。比如第一空降場,當年就不叫這個名字,而是被稱為英格蘭或不列顛,不過倫敦一直被叫作倫敦,對這一點他頗有把握。

溫斯頓記不清自己的國家什麼時候沒有打仗,但很明顯在他小的時候,和平持續了挺長一段時間。因為他兒時的記憶中里有空襲,而那場空襲是出乎當時所有人預料的。也許就是那個時候,原子彈落在了科爾切斯特。他不記得空襲這件事,但他能記得父親拉着他的手向地下逃,他們一直往下逃啊逃,逃往地底深處的某一個地方。螺旋梯在他們腳下哐哐作響,他們不斷繞圈。終於,他走不動了,開始哭泣,於是他們不得不停下休息。他的母親,夢遊似地慢慢走着,被他們甩開了一大段距離。她正抱着他的妹妹——或者僅僅是一卷毯子:他不確定妹妹當時有沒有出生。最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吵鬧擁擠的地方,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地鐵站。

石板地面上站滿了人,其他人則層層疊疊地擠在鐵床上。溫斯頓和他的父母尋找到一塊空地,他們身邊的鐵床上坐着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婦。老頭穿着筆挺的深色西裝,後腦勺上扣着一個黑色布帽,滿頭白髮,他臉色通紅,藍色的眼睛裡噙滿淚水。他渾身散發出金酒的氣味,酒氣就像要從毛孔中散出一樣,人們甚至會覺得他眼中的淚水也是酒。儘管老人醉醺醺的,但他黯然神傷,看得出來,他的悲傷是真實的,讓他肝腸寸斷。從一個孩子的角度,溫斯頓覺得老人身上一定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無法原諒亦無從挽回的災難。而且似乎溫斯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某個老人深愛的人——也許是他的小孫女——死了。每過幾分鐘,老人嘴裡就不停念叨:

我們就不該信他們。我早就說過,孩子他媽,是吧?這就是信他們的結果。我一直這麼說的。我們就不該相信他們這些混蛋。

但他們不該相信哪些混蛋,溫斯頓記不起來了。

差不多那時候開始,戰爭就一直在持續。儘管嚴格來說並不是一場戰爭。在他小時候,倫敦城裡打了幾個月混亂的巷戰,有幾場戰鬥他還記得很清晰。但追溯整段歷史,他根本無法說清楚在某一特定時間,是哪兩方在交戰。因為除了現在的戰爭聯盟之外,沒有任何書面或口頭的記錄說明還存在着其他的聯盟關係。比如當今,1984年(如果今年是1984年的話),大洋國正在和歐亞國交戰,與東亞國結盟。沒有任何人在公開或私下的場合承認這三個國家在任何時候有過不同的聯盟關係。事實上,溫斯頓很清楚,就在四年前,大洋國就與歐亞國聯盟,和東亞國交戰。但這只是他自己的觀點,他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他的記憶沒有被完全控制。根據官方的說法,大洋國從未改變過聯盟關係。大洋國正與歐亞國交戰,因此大洋國一直與歐亞國處於戰爭狀態。當下的敵人代表着徹頭徹尾的邪惡力量,因此不論從前還是未來,與其達成協議都是絕不可能的。

他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這時他正用力讓肩膀向後伸展,這樣的動作他已經做了近一萬次(雙手放在臀部,扭着腰,這個練習據說對背部肌肉有好處)。可怕的事便是一切可能都是真的。如果黨插手過去,並說這件事或那件事從未發生過,那這將比單純的拷打和死刑更為可怕。

黨宣稱大洋國從未與歐亞國結盟過。溫斯頓·史密斯卻知道,大洋國在四年之前還與歐亞國處於結盟狀態。但這種認識的根據在哪裡?僅在他的意識里,而這種認識不管怎樣都會被很快地抹殺。如果其他人都接受了黨的謊言——如果所有的記錄都口徑一致——那這樣的謊言被錄進了歷史,最終就會成為真實。「誰控制過去,」黨的口號如此說道,「也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當下,也就控制了過去。」答案是過去儘管說是可以改變的,卻從未被改變過。只要是真實的東西,就永遠都是真實的。這點很明確。他們要做的僅僅是不斷戰勝你自己的記憶而已。他們將此稱之為「控制現實」。用新話來說,就是「雙向思維」。

「稍息!」女教練吼道,聲音稍稍和善了一點。

溫斯頓垂下雙手,緩緩吸氣。他的思緒飛到了錯綜複雜的雙向思維世界。知道的同時一無所知;無比誠實地說着精心編織的謊言;理所當然地同時持有兩種觀點,哪怕深知這兩種觀點互相矛盾,卻仍然全盤接受;用邏輯駁斥邏輯;批駁道德的同時卻又聲稱自己是道德的;相信民主不可能實現的同時相信黨捍衛着民主;在應該忘記的時候忘記,在需要的時候再記起,接着又立即將其忘記,最重要的是,將方法運用於方法本身。這便是極微妙之處:有意識地將自己催眠,接着將剛才自我催眠這件事也忘掉。哪怕理解「雙向思維」這個詞,都要用到雙向思維。

女教練又一次叫他們立正。「現在我們來看誰能碰到自己的腳趾!」她興奮地說。「同志們,請大家彎下腰去,呈一個直角。一、二!一、二!……」

溫斯頓恨極了這個練習,每次做這個動作,他腳跟往上到臀部這一塊就鑽心地疼,而且經常做完後就劇烈地咳嗽。他從沉思中獲得了些許快樂,他意識到過去不僅僅是被篡改了,而是被完全摧毀了。在除了記憶之外,完全沒有其他記錄存在的情況下,如何來證實哪怕是最顯而易見的事實?他試着回憶具體在哪一年自己第一次聽說老大哥。他覺得一定在60年代,但無法確定。毫無疑問,在黨史里,老大哥有史以來就是革命的標誌與領袖。他的功勳被漸漸向前推移到了傳說中的三四十年代。當時資本家們頭戴圓柱形的帽子,搭乘亮閃閃的轎車或坐着有玻璃窗的馬車在倫敦街道上穿梭。無從知曉這樣的傳聞到底有幾成是真的,幾成是捏造的。溫斯頓甚至無法記起黨是什麼時候成立的。他確信自己在1960年之前從沒聽說過「英社」這個詞,但這個詞的舊話形式「英國社會黨」是在此之前就有的。一切像籠罩了一層迷霧。的確,有時候,他可以確切地指出一些說法是極其荒誕的。比如黨史上講飛機是由黨發明的,這不是真的。他記得飛機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但他無法證明,因為沒有任何證據。他一生中只有過一次,掌握了能證明某一個史實被篡改的力證。在那種情況下……

「史密斯!」電屏里潑婦似的聲音喊道,「6079號,溫斯頓·史密斯!對,說的就是你!彎下腰!你是能彎得更低的。賣力點!彎下去!這樣就好多了,同志。現在稍息,全班人員看我。」

一瞬間,溫斯頓汗流浹背。但他臉上依然不露聲色。千萬不能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千萬不要露出仇恨的表情!一個眼神就可能暴露自己。他站着看女教練雙手伸過頭頂——姿勢談不上優美,但非常乾淨利落——然後彎腰,用手指第一個關節扣住腳尖。

「就是這樣,同志們!這就是我想要看你們做的。再看我做一遍。我現在三十九歲,是四個孩子的媽。看。」她又一次彎下腰。「你們看,我膝蓋沒彎。如果你們想做,一定也能做得到。」她直起身來後,又加了一句,「所有四十五歲以下的人,絕對都能碰得到自己的腳尖。我們不能光榮地在前線戰鬥,但至少可以保持健康。想想那些在馬拉巴前線戰鬥的小伙子們吧!還有漂浮堡壘上的水兵們!想想他們要忍受的艱苦。再試一次,這就好多了,同志,好多了。」女教練加了一句鼓勵的話,因為溫斯頓忍受着肺部的不適,成功使膝蓋保持不彎,碰到了自己的腳尖,這是他這幾年裡第一次完成這個動作。

[1]

英尋:深度單位。1英尋≈1.83米。

第四章

溫斯頓不覺深深嘆了口氣,哪怕電屏近在咫尺,也無法阻止他在開始每天工作之前嘆氣。溫斯頓把說寫器拉到身邊,吹掉話筒上的灰塵,戴上眼鏡。他辦公桌右手邊的氣流輸送管里掉下四個小紙卷。他把紙卷展開,用回形針夾到一起。

工作隔間牆上有三個洞。說寫器右邊的洞是用來傳送書面指示的小型氣流輸送管;左邊稍大一點的洞用來傳送報紙;溫斯頓手邊側牆上的洞為長方形,蒙着鐵絲網,用來丟棄廢紙。這棟建築里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長方形洞,不僅每間房間裡有,而且每條走廊上相隔不遠距離就有一個。不知何故,人們將其稱作「記憶洞」。只要有人得知一個文件須銷毀或看到身邊有廢紙,都會下意識地就近打開一個記憶洞的擋板,將廢紙扔進去。於是被投進記憶洞的紙就會由熱氣帶到一個巨大的熔爐中銷毀,這個熔爐隱藏在這棟建築的某個神秘的地方。

溫斯頓仔細看了一下剛才展開的四張紙。每張紙上用縮略語寫着一兩行指示——這些指示並不是用真正的新話寫成,但用了很多新話詞語——這種書寫方式僅供部里內部使用。紙上寫着:

泰晤士報17.3.84修正大大非洲不實演講

泰晤士報19.12.83預報三年計劃第四季度關於當今事件的83處錯印

泰晤士報14.2.84修正富部巧克力錯報

泰晤士報3.12.83,大大日示報道雙倍不好,涉及非人,全部重寫報上級歸檔。

溫斯頓帶着隱隱的滿足感把第四條消息放到一邊。這項工作比較複雜,而且責任重大,須最後處理。另三項只是常規工作,儘管第二項需要處理一堆枯燥乏味的數據。

溫斯頓在電屏上輸入「過期刊物」,索取《泰晤士報》相關版次。過了幾分鐘,他所要的報紙就從氣流輸送管里掉了出來。他接到的任務與一些文章或報紙有關。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這些報紙需要修改,或用官方語言來說,需要「修正」。比如,3月17日的《泰晤士報》上,刊登了老大哥前些日子的一個演講。當時他預測南印度前線不會有動靜,而歐亞國將在短期內於北非登陸。但事實是歐亞國高級指揮官在南印度發起了攻勢,北非反而沒有動靜。因此必須重寫老大哥的演講,通過這種方式讓老大哥的預測與事實相符。還有,12月19日的《泰晤士報》刊登了官方對1983年第四季度各種消費品產量的預估,這也是第九個三年計劃第六季度的產量。而今天的報紙上刊登了有關真實產量的報告,相較之下,之前預估的每一項都錯得離譜。溫斯頓的工作就是修正原先的數據,使之與後來的數據相吻合。第三項工作涉及一個簡單的錯誤,只需幾分鐘就能完成。不久前,大約2月份的時候,富足部許諾(官方說法稱為「明確承諾」),1984年內,巧克力配給量不會降低。但是,溫斯頓記得就在這周末,巧克力配給量就會從30克降到20克。因此,把原先的承諾修改為預警即可,預警內容為很有可能要在四月份的某個時候降低配給量。

溫斯頓一旦處理完一項指示,便把通過說寫器修正完的文本夾到與之相對的《泰晤士報》上,並將其推進氣流輸送管。接着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記着指示的小紙條和他做的筆記揉成一團,扔進記憶洞焚毀。

氣流輸送管連接着一個看不見的迷宮,對迷宮裡到底發生着什麼事,他並不清楚細節,但知道個大概。只要有更正的必要,相應份數的《泰晤士報》將被收集、訂正,並重新印刷,原先的報紙會被銷毀,修正後的報紙則會取而代之進行存檔。這種不停地修改不僅應用於報紙,而且應用於書籍、期刊、小冊子、海報、傳單、電影、原聲帶、卡通、照片等與政治和意識形態相關的所有文獻。使得過去每一天,幾乎每時每刻都與現在保持一致,通過這種方式,使得資料顯示的黨的每一項預測都是正確的,不允許任何與當下情形相違背的新聞報道和觀點的記錄存在。所有歷史事件就像寫在一張可以擦去重寫的羊皮紙上。只要有這個必要,就會立刻把原文擦得一乾二淨,重新書寫。因此只要這麼做,就絕沒有可能證明有錯誤的存在。檔案司中有一個最大的科室,比溫斯頓工作的科室要大得多,裡面工人的工作就是搜尋並收集所有須被取代並銷毀的書籍、報紙等。若干版次的《泰晤士報》也許因為政治聯盟的改變或老大哥預言的錯誤等原因被重寫了幾十遍,現在上面依然印着當時的時間進行存檔,而且找不到任何與之相違背的版本。書籍也會被一次又一次召回重寫,而且無一例外地重新發行,亦沒有任何有關內容變更的聲明。甚至溫斯頓收到的工作指示上,也沒有任何有關偽造行為的陳述甚至暗示,僅僅聲稱出於準確的考慮,須更正一些遺漏、錯誤、錯印、引用不當的地方。這些工作指示溫斯頓一旦完成,就會無一例外地被立即銷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