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短篇小說集 - 第3章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M.福斯特)

可是更強烈的衝動還是占了上風,我打開門喊道:

「尤斯塔斯!你到底幹什麼呢?馬上進來!」

他停下愚蠢舉動說:「我討厭我的臥室。我不能待在裡邊,屋子太小了。」

「得了!得了!我最煩別人裝腔作勢。你從來沒抱怨過你的臥室呀。」

「再說,我什麼都看不見——看不見鮮花,看不見樹葉,看不見天空,只看見一堵石牆。」從尤斯塔斯的房間望出去,看到的景物確實有限;可是,正如我剛才說的,他先前從來沒有抱怨過。

「尤斯塔斯,你說話像個小孩子。進來!請你立刻服從。」

他沒有動。

「好吧,我要把你抱進去,」我又說,並朝着他走了幾步。可是我很快就意識到,在幾條交錯的柏油小路上追趕一個男孩是徒勞的,所以我就進屋叫桑德巴赫先生和萊蘭來幫忙。

我和他們兩人一起回來時,尤斯塔斯的狀況更糟了。我們跟他說話,他根本不回答,而是以一種嚇人的姿態唱起歌來,還不停地自言自語。

「這得找醫生解決,」桑德巴赫先生說,一面嚴肅地拍着前額。

尤斯塔斯已經不跑了,他在唱着什麼,起初聲音很低,後來聲音大了——他唱的是鋼琴五指練習曲、音階、讚美歌的曲子、瓦格納[12]樂曲片斷——他能想起來的任何曲子。他的聲音——極不悅耳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強;最後他大叫一聲,沉悶的叫聲像槍聲在群山間迴蕩,驚醒了所有仍在旅館裡睡覺的人。我可憐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出現在各自房間的窗口,我還聽見那兩個美國夫人使勁搖鈴。

「尤斯塔斯,」我們大家喊,「別叫了!別叫了,親愛的孩子,進屋來吧。」

他搖了搖頭又開始了——這一次是開始講話。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奇特的講話。如果是在別的時候,這情景會讓人覺得可笑,因為一個缺乏美感、語言貧乏的男孩子竟然試圖表達連最偉大的詩人都幾乎無力表達的主題。十四歲的尤斯塔斯·魯賓遜穿睡衣站着,崇敬地讚美大自然的威力及其各種表象。

他首先談到夜晚和頭頂上方的星星和行星,談到下面一群群的螢火蟲,談到螢火蟲下面看不見的海洋,談到沉睡在海洋里的、覆蓋着海葵和蛤蜊的巨大礁石。他談到河流和瀑布,談到日漸成熟的串串葡萄,談到維蘇威火山[13]冒着煙的火山口以及形成煙霧的暗藏熔岩流,談到蜷縮在悶熱土地縫隙里的無數蜥蜴,談到突然飄落到他頭髮里的白色玫瑰葉子。後來他又談到改變萬物的雨和風,談到萬物生存所依賴的空氣,談到可以隱藏萬物的森林。

當然啦,這全是荒唐的賣弄,然而萊蘭卻念叨說,這是「一幅表現生活中一切神聖和美好事物的糟糕漫畫」,當時我真想踢他一腳。

「然後,」——尤斯塔斯用拙劣的會話式打油詩,也就是他唯一的表達方式接着說——「然後有了人類,可是我不能那麼深地理解他們。」他跪到防護牆旁邊,頭枕着胳膊。

「現在是時候了,」萊蘭小聲說。我雖然不喜歡悄悄地接近別人,但我們還是衝上前去,試圖從後面抓住他。眨眼間他躲開了,但馬上轉身看我們。在星光下我能看見他在哭。萊蘭又朝他沖了過去,我們在幾條柏油小路之間盡力圍堵他,可是根本堵不着。

我們很尷尬,氣喘吁吁地回到了旅館,留下尤斯塔斯一個人在台地的另一頭瘋鬧。可是我的蘿斯忽然有了主意。

「爸爸,」她從窗口叫,「你要是把真納羅找來,他大概能替你抓到尤斯塔斯。」

我本不想請真納羅幫忙,可是由於女房主已經來到現場,我就求她把睡在木炭箱裡的真納羅叫來施展本領。

女房主很快回來了,緊接着真納羅也來了。他穿着晚禮服,但沒穿禮服坎肩,也沒穿襯衫或背心;他穿着一條破褲子,膝蓋以下的褲腿被剪掉了,為了方便蹚水。女房主已經學會了英國人的行為方式,她批評了真納羅,說他的打扮不恰當,甚至不得體。

「我穿了外衣,穿了褲子。你還想怎麼着?」

「沒關係,斯卡費蒂太太,」我插嘴說。「女士們都沒在這兒,不會有什麼影響。」然後我轉身對真納羅說:「尤斯塔斯的姑姑想讓你把他拉進屋裡。」

他沒有回答。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他身體不好,我命令你把他拉進屋裡。」

「去拉他!去拉他!」斯卡費蒂太太說,並粗魯地搖他的胳膊。

「尤斯塔斯在那兒挺好的。」

「去拉!去拉!」斯卡費蒂太太尖聲說,還說了一大串意大利話;幸好那些話我大部分聽不懂。我緊張地抬頭瞟了一眼兩個女兒的窗口,可是她們還不如我懂得多。我慶幸地說,真納羅的回答我們一個字都沒聽懂。

真納羅和斯卡費蒂太太爭吵了有十分鐘,最後真納羅跑回他的木炭箱去了,斯卡費蒂太太則大哭起來,因為她很重視她的這些英國客人。

斯卡費蒂太太抽泣着說:「他說尤斯塔斯先生在那地方待得挺好的,還說他不願意把他帶過來。我沒辦法了。」

但是我有辦法,因為我用愚蠢的英國方式了解到意大利人的性格。我跟着真納羅先生到了他睡覺的地方,發現他正扭動身子往一塊骯髒的麻袋片上躺。

「我希望你把尤斯塔斯先生帶來見我,」我說。

他甩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如果你把他帶來,我會給你這個。」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面值十里拉[14]的新鈔票。

這次他沒有回答。

「這張鈔票相當於面值十里拉的銀幣,」我接着說,因為我知道這個貧窮的意大利人不能想象大數目。

「我知道。」

「也就是說,相當於二百索爾多銅幣。」

「我不想要。尤斯塔基奧[15]是我的朋友。」

我把鈔票放回口袋。

「再說,你也不會給我的。」

「我是英國人。英國人一向說話算數。」

「那是真的。」一個最不誠實的民族竟然這麼信任我們,真令人驚奇。說實在話,他們信任我們的程度常常比我們相互信任的程度還要高。真納羅在麻袋片上跪起來。那裡光線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我能感覺到他呼出的一股股帶蒜味的溫暖氣息。我知道,南方人歷來的貪婪已經對他產生了影響。

「我不能把尤斯塔基奧帶到房子裡。他會死在那兒的。」

「你用不着那樣做,」我耐心地回答。「你只要把他帶給我就行了;我會站在外面花園裡。」這個可鄙的年輕人同意了,仿佛這樣做情況就不同了。

「可是你得先給我那十里拉。」

「不行!」——因為我了解和我打交道的這種人。一次不守信用,永遠不守信用。

我們回到台地。真納羅二話不說,就啪嗒、啪嗒地朝着台地最遠那頭的啪嗒聲走過去。桑德巴赫先生、萊蘭和我走到離房子稍遠點的地方,站在白玫瑰枝蔓的陰影里,基本上不會被人看見。

我們聽見「尤斯塔基奧」的喊聲,然後是那可憐男孩奇特的快樂叫聲。啪嗒聲停止了,我們聽見他們在說話。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很快我就從藤蔓叢中看見了他們——那個身形怪異的年輕人和那個穿白睡袍的瘦小男孩。真納羅摟着尤斯塔斯的脖子,尤斯塔斯則用流利隨意的意大利語不停地說話。

我聽見他說:「世上的一切我差不多都明白了。那些樹木、山巒、星星、流水,我都能看見。可是多奇怪呀!我對人卻一點兒都不理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Ho

capito(我明白了),」真納羅嚴肅地說,並鬆開摟着尤斯塔斯的胳膊。可是我捏了捏口袋裡的新紙幣,紙幣嘩啦響了一下;真納羅聽見了。他猛然伸出手;毫無戒心的尤斯塔斯抓住了他的手。

「真奇怪!」尤斯塔斯接着說——現在他們已經很近了——「差不多像是——像是——」

我突然跑出去,抓住尤斯塔斯的胳膊,萊蘭抓住他的另一隻胳膊,桑德巴赫先生緊緊抓住他的兩隻腳。他發出了刺人心扉的尖叫;當我們把他往房子裡拖的時候,那年過早凋落的白玫瑰把陣陣花雨灑到他的身上。

我們一進旅館他就不叫了;可是眼淚從他眼裡悄悄地一涌而出,濕透了他仰起的臉。

「別去我的房間,」他請求道。「它是那么小。」

他極度悲傷的眼神讓我產生了奇怪的憐憫,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再說,他臥室的窗戶是唯一裝有護欄的窗戶。

「沒關係,親愛的孩子,」好心的桑德巴赫先生說。「我願意陪你坐到早晨。」

他聽了這話又開始神經質地掙扎。「啊,請別陪我。你們怎麼着都行,就是別陪我。如果讓我單獨待着,我答應老老實實躺着,儘可能少哭。」

於是我們把他放到床上,拉過被單給他蓋上,任憑他傷心抽泣,任憑他念叨:「我差不多什麼都看見了,現在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們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了兩位魯賓遜女士,然後回到餐廳。我們發現斯卡費蒂太太和真納羅在那裡竊竊私語。桑德巴赫先生拿來鋼筆和紙,開始給那波利斯的那位英國醫生寫信。我立刻掏出那張鈔票,扔在桌子上給真納羅。

「這是你的報酬,」我嚴厲地說,因為我想起了「三十塊銀幣」[16]的故事。

「謝謝你,先生,」真納羅說着抓起鈔票。

他正要走時,萊蘭(他總是關注不值得關注的人,漠視不該漠視的人)突然問他,尤斯塔斯剛才說他「對人卻一點兒都不理解」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說。尤斯塔基奧先生(我很高興看到真納羅終於表現出了一點尊敬)考慮問題很細緻。他明白很多事。」

「可是我聽見你說你明白了,」萊蘭窮追不捨。

「我明白,可我不能解釋。我是個意大利的窮漁民。可是,你聽着,我試着解釋一下。」我驚駭地看到他的舉止在發生變化,我力圖制止他。可是他一下子坐上了餐桌邊緣,說了一些語無倫次的話。

「太讓人傷心了,」他最後說。「剛才的事太讓人傷心了。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很窮。不是我能解決的。」

我把臉扭到一邊,表示鄙視。萊蘭接着問他問題。他想知道尤斯塔斯說那句話時心裡想的到底是誰。

「這好說,」真納羅嚴肅地回答。「他想的是你,是我,是這房子裡所有的人和房子外的很多人。如果他希望快樂,我們會掃他的興。如果他要求單獨待一會兒,我們會打擾他。他渴望交朋友,可是十五年來一個都沒找到。然後他找到了我,我也去過樹林,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而第一天夜裡我——我就把他出賣給了你們,把他帶到屋裡等死。可是我能怎麼辦呢?」

「小點聲,小點聲,」我說。

「唉,他肯定會死的。他會在那間小屋裡躺上一夜,到早晨就會死。我知道他肯定會死。」

「行了,這就夠了,」桑德巴赫先生說。「我會守着他的。」

「菲洛梅娜·朱斯蒂陪着卡泰麗娜坐了一夜,可是到了早晨卡泰麗娜還是死了。他們不讓她出去,不管我怎麼請求、祈禱、咒罵、拍門、爬牆都沒有用。他們是什麼都不懂的傻瓜,以為我想把她抱走。到了早晨她就死了。」

「他說的都是什麼呀?」我問斯卡費蒂太太。

「各種各樣的故事會到處流傳,」她回答,「而他是最沒有理由重講那些故事的人。」

「我現在活着,」他接着說,「因為我既沒有父母,又沒有親戚,又沒有朋友,所以,第一夜到來的時候,我可以跑過樹林,爬上岩石,跳進水裡,直到我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我們聽見尤斯塔斯屋裡傳來哭聲——一種輕微的但持續的聲音,就像你站在靜寂中聽到遠處樹林的風聲。

真納羅說:「這就是卡泰麗娜最後的聲音。我當時正趴在她的窗戶上,那聲音從我身邊飄過。」

他舉起手,手裡攥着我給他的十里拉鈔票,他鄭重地詛咒桑德巴赫先生、萊蘭和我,以及命運女神,因為尤斯塔斯在樓上小屋裡生命垂危。這就是南方人的心理;我確信,若不是那個無法形容的白痴萊蘭用胳膊肘碰翻了油燈,真納羅仍會坐着不動。那是一盞有專利權的自滅燈,是斯卡費蒂太太應我的要求買來的,用來代替她那盞有危險的燈。結果油燈滅了;僅僅這樣一個從光明到黑暗的變化過程就對真納羅的無知的動物本性產生了影響,比最明顯的邏輯推理規則的影響還要大。

我感覺到(而不是看到)真納羅已離開了餐廳,於是對桑德巴赫先生喊:「你口袋裡有尤斯塔斯房間的鑰匙嗎?」可是桑德巴赫先生和萊蘭都坐在地板上,誤以為對方是真納羅;隨後他們找火柴又浪費了一些寶貴的時間。桑德巴赫先生說,他把鑰匙留在門上了,為了方便兩位魯賓遜女士去看尤斯塔斯。他的話剛出口,我們突然聽見樓梯上有聲音,真納羅抱着尤斯塔斯下來了。

我們衝出去,擋住了過道;他們泄氣了,退回到上一層樓梯的駐腳台。

「他們現在跑不了了,」斯卡費蒂太太喊。「出去沒有別的路。」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突然一聲可怕的尖叫從我妻子的房間傳了出來,然後就是重物掉在柏油路上的聲響。他們兩人已從我妻子房間的窗口跳了出去。

我跑到台地,正好看見尤斯塔斯跳過花園的矮防護牆。這一次我確信他必死無疑。可是他落在一棵橄欖樹上,像一隻大白蛾,然後從樹上滑到地下。他的赤腳剛沾到泥土,他就發出怪異響亮的叫聲,我認為那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隨後他就消失在下面的樹叢里了。

「他明白他得救了,」真納羅喊,他仍坐在柏油路上。「現在他不會死了,他會活下去的!」

「你別拿着那十里拉了,把它交回來,」我反駁道,因為我聽了他這句語調誇張的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這十里拉是我的,」他咬牙切齒地回答,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他把手緊貼在胸前,保護這不義之財;此時他身子向前搖晃,臉朝下栽倒在小路上。他並沒有摔壞四肢,要是英國人的話,那樣跌下去絕不會致死,因為地勢落差不大。可是那些可悲的意大利人沒有耐受力。他受了某種內傷,死去了。

離清晨還有很長時間,可是晨風已開始吹了。我們把真納羅抬進屋時,又有許多玫瑰葉子落在我們身上。斯卡費蒂太太一看見屍體就驚叫起來。在下面的山谷里,在朝着大海的方向,仍然迴蕩着那個出逃男孩的叫聲和笑聲。

[1]

意大利西南部薩萊諾省一古鎮,位於阿馬爾菲海岸的山坡上,系旅遊勝地。

[2]

原文為意大利文:dolce

far

niente。

[3]

希臘神話中海神涅柔斯的50個女兒。

[4]

希臘神話中的山嶽女神。

[5]

希臘神話中的山林田野之神、牧神,長着人臉、人軀幹、羊後腿、羊角、羊耳,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法烏努斯,被認為是大自然的化身、宇宙的象徵。據說潘神能讓身處僻靜處的人突然產生恐懼,這就是英語「panic」一詞的來源。傳說潘神在泰坦人襲擊奧林匹斯時讓他們產生恐懼和混亂,結果眾神大勝。

[6]

根據早期基督教的傳統說法,當天主向牧羊人宣布基督誕生的消息時,整個希臘群島都可以聽到深沉的嘆息。因為那喻示潘神死了。奧林匹斯眾神也被廢黜了,有些天神甚至被流徙到了陰冷黑暗的地帶(參見查爾斯·米爾斯·蓋雷編著、北塔譯:《英美文學和藝術中的古典神話》,第237頁)。

[7]

作者有可能以1879年3月2日在英國倫敦發生的一起聳人聽聞的謀殺案為典故。兇犯將受害者朱莉亞·托馬斯的頭顱割下並放進皮袋子隨身攜帶,此後頭顱去向不明。

[8]

在古希臘文化中,蜥蜴是權力和徵兆的代表形象,常被視為預示災難的凶兆。

[9]

引自聖歌作者以撒·華茲(1674—1748)的詩《警惕懶散和頑皮》,原句是:「因為撒旦仍然找些麻煩事/給懶散的人做。」撒旦是《聖經》中的魔鬼、反叛上帝的墮落天使,被視為邪惡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