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短篇小說集 - 第2章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M.福斯特)

「古代史不值得你關注,」桑德巴赫先生說。「是吧,尤斯塔斯?」

尤斯塔斯正在打磨他的口哨。他抬起頭,煩躁地皺着眉,沒有回答。他姑姑總是聽任他動不動就皺眉頭。

大家轉而談論各種話題,然後談話逐漸停止。那是五月間一個晴朗無雲的下午,栗樹嫩葉的淺綠色與天空的深藍色形成了美麗的對照。為了觀賞風景,我們都坐在林間空地邊緣,身後的小栗樹顯然不能提供足夠的陰涼。所有的聲音都消逝了——至少這是我的說法;魯賓遜女士則說,鳥兒的喧鬧聲是她覺察到的第一個躁動跡象。所有的聲音都消逝了,但也有例外,我能聽見遠處一棵巨大栗樹搖擺時兩根大樹枝摩擦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短促,最後也停止了。我俯瞰山谷的那些綠手指頭時,一切絕對靜止,全然無聲;一種懸疑悄然而生,在大自然平靜時你常會有這種感覺。

突然間,我們都像觸了電似的,被尤斯塔斯的痛苦哨音嚇了一跳。我還從來沒聽過樂器發出如此刺耳的噪音。

「親愛的尤斯塔斯,」瑪麗·魯賓遜女士說,「你大概想起你可憐的朱莉亞大媽的頭[7]了吧。」

萊蘭先前一直像是在熟睡,現在站了起來。

「一個男孩竟然對振奮人心的東西或美麗的東西視而不見,太讓人驚訝了,」他說。「我沒想到他會在這兒找到他需要的東西,這樣來掃我們的興。」

後來,可怕的寂靜又降臨了。現在我站起來觀察,看見一陣微風從對面的山脊悄悄吹下來,所到之處把淺綠色變成了深綠色。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不祥預感,於是轉過身去,驚奇地發現其他人也都站着觀察風。

要連貫地描述緊接着發生了什麼事,是不可能的;但我坦率地承認,儘管我的上方有美麗的藍天,下方有春天碧綠的樹林,周圍有最善良的朋友,我還是感到萬分恐懼,一種我不希望再經歷的恐懼,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恐懼我在那一刻之前和之後都從未經歷過。我從其他人的眼神里也看出了茫然的、木然的恐懼,他們動嘴卻說不出話,動手卻做不出手勢。然而,我們的周圍是一派繁榮、美好、和平的景象,一切都靜止不動,除了那陣悄然而至的微風,這會兒它吹上了我們站的山脊。

當時是誰率先動起來的,我們至今無法確定。我只能說,一剎那間我們都撒開腿沿着山坡奔跑。萊蘭跑在最前面,後面是桑德巴赫先生,然後是我的妻子。可是我只看見了瞬間的情況;因為我跑過這小片林間空地,穿過樹林,越過低矮的灌木叢和岩石,跑下乾涸的河床,進了下面的山谷。我跑的時候,天空大概是昏黑的,樹木、小草和山坡大概成了一條坦途;因為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我所有的感性和理性渠道都被堵塞了。這種恐懼不同於你在其他時候所體驗過的精神恐懼,它是一種粗暴的、帶徵服性的肉體恐懼,它堵塞你的耳朵,在你眼前撒下雲霧,往你嘴裡灌進臭氣。恐懼過後的屈辱感非同一般,因為我害怕過,不是像人那樣害怕,而是像野獸那樣害怕。



對於這一事件的結局,我同樣無法詳細描述;因為我們的恐懼消失了,就像它來時那樣突然,沒有任何原因。突然間我能看見東西了,能聽見聲音了,能咳嗽了,能清嗓子了。我回過頭去,看見其他人也都停了下來;我們很快就聚集到一起,但是過了很長時間才能說話,過了更長時間才敢說話。

誰都沒有受重傷。我可憐的妻子崴了腳腕,萊蘭在樹樁上碰掉了一個腳趾甲,我則擦破了耳朵。我一直沒意識到自己受傷,停下來以後才感覺到。

我們都默默地面面相覷。突然間,瑪麗·魯賓遜女士尖叫起來,聲音很可怕。「哎呀,慈悲的老天爺啊!尤斯塔斯在哪兒?」要不是桑德巴赫先生抓住她,她就倒下了。

「我們必須回去,我們必須馬上回去,」我女兒蘿斯說,她可以算是我們這群人里最冷靜的一個。「可是我希望——我覺得他很安全。」

萊蘭膽子小,竟不同意回去。可是他發現自己是少數,又怕被單獨留下,就只好讓步了。我和蘿斯攙着我可憐的妻子,桑德巴赫先生和魯賓遜女士攙着瑪麗女士,我們慢慢地往回走,誰都不說話。先前我們從這條小路跑下來只用了十分鐘,現在往上走卻用了四十分鐘。

我們的談話自然是拉拉雜雜的,因為誰都不願意對剛才的事發表意見。蘿斯的話最多,她說她當時差一點留在那個地方,這話把我們嚇了一跳。

「你是說你當時沒有——你沒覺得必須走開?」桑德巴赫先生說。

「啊,我當然感到恐懼啦!」——她是第一個使用「恐懼」這個詞的人——「可是我不知怎麼就覺得,我要是能留下,情況就會不一樣了,可以說我根本就不會覺得恐懼了。」蘿斯從來都表達不清自己的意思,然而她還是值得讚揚的,她在我們當中是最年輕的,在危急時候竟堅持了那麼長時間。

「我真的相信,如果我沒看見媽媽走的話,我會留下的,」她接着說。

蘿斯的體驗給了我們一點安慰,讓我們不那麼擔心尤斯塔斯了。可是當我們大家費力爬上長滿栗樹的山坡,走近那小片林間空地時,還是有可怕的不祥預感。到了林間空地,我們大家都開口說話了。在空地較遠的那邊放着我們剩下的午飯,在午飯近旁躺着尤斯塔斯,他一動不動。

我比較鎮定,立刻喊:「嗨,你這小猴子!跳起來!」可是他沒有回答;兩個可憐的姑姑跟他說話,他也不回答。我們走近他的時候,我看見一條綠蜥蜴從他襯衣袖口下面跳出來,我感到莫名的恐怖[8]。

他是那麼沉默地躺在那裡,我們大家都站着看他。我的耳朵開始刺痛,我期待聽到他痛苦的哭叫聲。

瑪麗女士跪到他身旁摸摸他的手,那隻手痙攣地纏着長長的野草。

這時尤斯塔斯睜開眼睛笑了。

從那時開始,我常常看見這種特別的微笑,在尤斯塔斯臉上,也在他的照片裡;現在那些照片已開始出現在帶插圖的報紙上了。可是,尤斯塔斯先前總愛皺眉頭,一副慍怒不滿的樣子;所以我們都不習慣看他這種令人不安的微笑,他似乎沒有充足的理由這樣笑。

兩個姑姑一遍又一遍親吻他,而他卻不吻她們,後來出現了尷尬的停頓場面。尤斯塔斯看起來是那麼自然,那麼鎮定;然而如果他沒有經歷過令人驚訝的事,他本來應該對我們異乎尋常的行為感到驚訝的。我的妻子很有心計,她儘量表現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哎,尤斯塔斯,」她邊說邊坐下歇腳,「我們不在的時候你自己玩得怎麼樣?」

「謝謝你,泰特勒太太,我一直很高興。」

「你去哪兒啦?」

「就在這兒。」

「你這個懶孩子,就這麼一直躺着嗎?」

「不是一直躺着。」

「那你先前幹什麼了?」

「啊,我站着或者坐着。」

「你站着坐着什麼都沒幹!你難道不知道那首詩說『撒旦仍然找些麻煩事,給——』[9]」

「哎呀,親愛的夫人,別說了!別說了!」桑德巴赫先生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她的話;我妻子自然感到難堪,於是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我驚奇地看到,蘿斯馬上站到我妻子的位置上,用手指頭梳理那男孩凌亂的頭髮,比平時表現得更隨便。

「尤斯塔斯!尤斯塔斯!」她急促地說,「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每一個細節。」

尤斯塔斯慢慢坐起來——在這之前他一直仰面朝天躺着。

「啊,蘿斯——」他小聲說。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於是我湊近一點,想聽聽他要說什麼。這時我突然看見樹下的濕泥上有幾個羊蹄印。

「很顯然,有幾隻山羊來看過你了,」我說。「我不知道它們會上來吃草。」

尤斯塔斯費力地站起身,走過來察看;他看見了那些羊蹄印,便躺在上面打滾,就像狗在泥里打滾似的。

在這之後出現了讓人憂心的沉默,後來桑德巴赫先生鄭重地說了幾句話才打破了沉默。

「我親愛的朋友們,」他說,「最好的辦法是大膽說出真相。我知道我現在要說的正是你們大家都感受到的。惡鬼撒旦已經在我們附近現形了。時間長了,我們就會發現他給我們帶來的某些傷害。可是目前,就我而言,我想為我們得到的寬恕救贖而感謝上蒼。」

他說着就跪下了,其他人都跪下了,我也跪了,儘管我不相信上蒼會允許惡鬼現形來襲擊我們。事後我對桑德巴赫先生說了這個看法。兩個姑姑向尤斯塔斯招手,尤斯塔斯也過來了,默默地跪在兩個姑姑中間。可是祈禱一結束,他馬上就站起來,開始找什麼東西。

「哎呀!有人把我的口哨劈成了兩半,」他說。(我剛才看見萊蘭手裡有一把打開的折刀——迷信的做法,我不能贊同。)

「唉,沒關係。」尤斯塔斯接着說。

「為什麼沒關係?」桑德巴赫先生問,他一直在設法套尤斯塔斯的話,想讓他說出在那神秘的一小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因為我不想要它了。」

「為什麼?」

他聽了這話笑了笑。大家好像都沒有話要說了,於是我儘可能快地穿過樹林,拉上來一頭驢,讓我可憐的妻子騎着回去。我不在的那會兒倒沒發生什麼事,只是蘿斯又叫尤斯塔斯告訴她先前發生了什麼事;這一次尤斯塔斯轉過臉去,沒向她吐露一個字。

我一回來,大家就出發了。尤斯塔斯費力地走着,好像腿疼似的,因此我們走到其他驢子跟前時,兩個姑姑想讓他上驢,一路騎回家。我有一個原則:永遠不要干涉親戚之間的事,可是這次我卻制止了她們的做法。事實證明我是完全正確的,因為依我看,這次有益健康的鍛煉初步改善了尤斯塔斯的血液循環,也使他發僵的肌肉得以放鬆。他平生第一次像男子漢那樣邁開大步,昂起頭,把空氣深深地吸到肺里。我滿意地對瑪麗·魯賓遜女士說,尤斯塔斯終於為自己的外貌感到自豪了。

桑德巴赫先生嘆了口氣說,尤斯塔斯需要細心照看,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一個人理解他。瑪麗·魯賓遜女士也嘆了口氣,她頗受桑德巴赫的影響——我認為有些過分。

「好了,好了,魯賓遜女士,」我說,「尤斯塔斯根本就沒毛病。是我們自己經歷了神秘的事,而他卻沒有。他看見我們突然離開感到驚奇,所以我們回來時他才顯得那麼怪。他現在很正常——起碼有了點進步。」

「痴迷體育運動,崇尚愚蠢活動,這算是進步嗎?」萊蘭插嘴說,同時睜大眼睛憂傷地凝視着尤斯塔斯。此時尤斯塔斯已停下來,吃力地爬到一塊石頭上去採摘仙客來花。「熱衷於攫取大自然剩下的少數美麗東西——這也算是進步嗎?」

這種話不值得回應,純屬浪費時間,特別是這話又出自一個因手指頭受損而沒取得什麼成就的畫家。我改變了話題,問大家我們回旅館後該怎麼說。經過討論,我們達成了共識:無論是在旅館還是給家人寫信,我們都不提那件事。我的意見是,沒完沒了地講真話是錯誤的,只能給聽的人帶來困惑和憂慮;經過長時間的討論,我終於讓桑德巴赫先生同意了我的觀點。

尤斯塔斯沒參加我們的談話。他在右邊的樹林裡跑來跑去,像個真正的男孩子。我們有一種奇怪的羞恥感,不能公開對他談我們的恐懼。說實在的,我們似乎有理由斷言,那件事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所以,看到他抱着一大把茛艻花蹦跳回來並喊着「你們說,咱們回去時真納羅會在嗎」,我們都覺得很不安。

真納羅是個替班侍者,一個動作笨拙、粗魯無禮的漁民青年,是從米洛利鎮[10]雇來頂替那位會說英語的和善侍者伊馬努埃萊的。我們那頓糟糕的午飯就是他做的;我不明白尤斯塔斯為什麼想見他,可別是要和他一起嘲笑我們的所作所為吧。

「真納羅當然會在啦,」魯賓遜女士說。「親愛的,你為什麼要問?」

「啊,我想見他。」

「為什麼?」桑德巴赫先生不耐煩地問。

「因為,因為我想見,我想見;因為,因為我想見。」他和着這些話的節奏跳起了舞,直跳進愈漸昏暗的樹林裡。

「這很反常,」桑德巴赫先生說。「他以前就喜歡真納羅嗎?」

「真納羅剛來兩天,」蘿斯說,「我知道他們兩人沒說過幾次話。」

尤斯塔斯每次從樹林回來情緒都更加高漲。有一次他像個野蠻的印第安人那樣大喊着朝我們走來,還有一次他假裝小狗。最後一次他帶回一隻可憐的驚呆的兔子;那兔子蹲在他的胳膊上,嚇得不敢動。我想,他越來越滑稽了。我們大家高興地離開樹林,踏上有台階的陡峭小路,向下面的拉韋洛鎮進發。天色已晚,越來越昏暗;我們拼命快走,尤斯塔斯在前頭碎步疾跑,活像一隻山羊。

就在這條小路與白色公路的交會處,又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三個老婦人站在路邊。她們跟我們一樣,剛從樹林裡走下來。她們把沉重的柴禾捆靠在公路的矮防護牆上。尤斯塔斯走到她們面前停下來,想了一下便走上前去,並且——親吻了最左邊那位老婦人的面頰!

「我的好孩子!」桑德巴赫先生喊,「你瘋了嗎?」

尤斯塔斯什麼都沒說,只是送了幾枝花給那老婦人,然後又匆匆前行。我回頭看了看;老婦人的兩個同伴似乎和我們一樣,對他的舉動感到十分驚訝。可是老婦人已經把鮮花抱在胸前,念念有詞地祈求上帝降福了。

尤斯塔斯向老婦人表達敬意的舉動,是他行為怪異的第一個例證,我們既驚訝又害怕。跟他談話沒有用,因為他要麼做出愚蠢的回答,要麼什麼都不說就蹦蹦跳跳地走開。

回家的路上,他沒有再提真納羅,我希望他忘掉這事。可是我們走到天主教堂前的廣場時,尤斯塔斯扯着嗓子喊:「真納羅!真納羅!」並跑進了通往我們旅館的小巷。真納羅果真出現在小巷的另一頭,他穿着那位會說英語的小個子侍者的晚禮服,胳膊和腿露出一大截,頭上還戴着一頂髒兮兮的漁民帽——正如可憐的女房主所說,無論她多麼嚴格地監督真納羅的着裝,真納羅在照辦之前總要設法加進一點不協調的東西。

尤斯塔斯跳起來去迎接真納羅,徑直投入他的懷抱,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當時在場的不只有我們,還有女房主、女清潔工、行李搬運工和兩位來旅館小住的美國夫人。

我一向注意對意大利人要行為得體,無論他們多不值得我這樣做;可是我全然不能容忍尤斯塔斯和真納羅這種性感的親密接觸,這種習慣只會發展成對所有的人親昵,會讓所有的人難堪。我把魯賓遜女士拉到一邊,請求她允許我與尤斯塔斯談話,我要嚴肅地講一講如何與社會地位低的人交往。她同意了;但是我決心等這荒唐孩子從當天的激動中稍稍平靜下來之後再講。在這期間,真納羅不去照顧兩位新來的美國夫人,而是把尤斯塔斯抱進了旅館,仿佛這是世間最自然的事。

真納羅走過我身邊時,我聽見他說:「Ho

capito」。Ho

capito是意大利語,意思是「我明白了」;可是尤斯塔斯剛才沒跟他說話呀,我真不明白這話有什麼作用。它更增加了我們的困惑。等我們在餐桌旁坐下時,我們的想象力和我們的舌頭都疲憊了。

我講這件事的時候省略了大家所做的各種評論,因為那些話似乎不值得記載。可是我們七個人在三四個小時裡一直在暢談我們的困惑,發出一連串得體的或不得體的感嘆。有的人追溯我們今天下午的行為與尤斯塔斯現在的行為有什麼關聯。其他人則認為兩者之間沒有一點關聯。桑德巴赫先生仍然認為尤斯塔斯可能受了來自地獄的影響,並說他應該去看醫生。萊蘭只是看到了「那個無法形容的缺乏教養的人——那個男孩」如何成長。讓我驚奇的是,蘿斯仍認為一切都可以原諒;而我則明白了這個年輕紳士所需要的是一頓鞭打。可憐的魯賓遜女士無奈地游移於不同的意見之間;她一會兒同意對尤斯塔斯嚴加管教,一會兒同意默認他的行為,一會兒同意對他進行體罰,一會兒又同意讓他服用以羅果子鹽[11]。

晚餐進行得比較順利,儘管尤斯塔斯坐立不安,儘管真納羅仍像往常那樣弄掉刀子和調羹並大聲清嗓子。真納羅只會說幾個英語單詞,因此我們大家只好說意大利語,好讓他明白我們想要什麼。尤斯塔斯不知怎麼學來一點意大利語,他說要幾個橘子。讓我惱火的是,真納羅回答時竟然使用動詞第二人稱單數形式,也就是只有在對親近的平輩人說話時才用的形式。雖然這是尤斯塔斯自找的,但這種不禮貌的行為冒犯了我們所有的人,我下決心說出來,而且馬上就說。

聽見真納羅在收拾餐桌,我就走了進去。跟他說話我儘量用意大利語,或者說是用那波利斯語——這種意大利南部方言很拙劣。我說:「真納羅!我聽見你稱呼尤斯塔斯先生為『你』。」

「是啊。」

「你這就不對了。你必須用『他』或『您』——更有禮貌的動詞形式。你要記住,尤斯塔斯先生有時很傻——比如說今天下午——可是你必須永遠對他表示尊敬;因為他是年輕的英國紳士,而你是意大利的窮漁民。」

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勢利,但你可以用意大利語說出你從來沒想過要用英語說的話。再說,對那個階級的人沒必要委婉地說話。你要是不把話說清楚,他們就會誤解你,惡意地從中找樂。

如果一個老實的英國漁民聽了這樣的話,會馬上朝我眼部猛搗一拳,可是這些討厭的低層次意大利人沒有絲毫自尊心。真納羅僅僅嘆了口氣,說道:「對呀。」

「很對,」我說,並轉身要走。讓我氣憤的是,我聽見他又說:「可是有時這並不重要。」

「你是什麼意思?」我喊道。

他走到我跟前,還做着令人討厭的手勢。

「泰特勒先生,我想說說這事。如果尤斯塔斯讓我叫他『您』,我就叫『您』。不然的話,我就不叫。」

他說着就端起一托盤的餐具跑出了房間;我又聽見兩個酒杯掉在院子地上的聲音。

我現在真是氣極了,我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找尤斯塔斯談話。可是他已經上床睡覺了。我還想和女房主談談,可是她忙着幹活。我們又胡亂猜疑了一番,由於有詹妮特和兩個美國夫人在場,我們只能說得很含糊。在度過了令人惱火的極不尋常的一天之後,我們也都去睡覺了。



可是,與那天深夜發生的事相比,白天的事就算不得什麼了。

我估計,我大約睡了四小時就突然醒了,覺得聽到花園裡有聲音。我還沒睜眼,就感到一陣令人心寒的恐懼——不是對正在發生的事感到恐懼,如我們在樹林裡所經歷的那樣,而是對還會發生什麼感到恐懼。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窗戶對着花園——或者說台地。這個花園其實是個楔形地塊,被玫瑰和攀緣植物覆蓋,有幾條柏油小路穿插其間。花園較窄的一邊以這所房子為界,兩條長邊則以圍牆為界。圍牆雖然只高出台地三英尺,但它的外側卻向下傾斜二十多英尺,直延伸到橄欖園,因為地勢很陡峭。

我全身哆嗦着悄悄走到窗前。有一個白色東西在柏油小路上啪嗒、啪嗒地晃來晃去。我太害怕了,眼睛都看不清了;只見那東西在游移的星光下幻化成奇形怪狀。它一會兒像一隻大狗,一會兒像一隻巨大的白蝙蝠,一會兒又像一大堆飛飄的雲彩。它會像皮球那樣彈起,或像小鳥那樣飛翔,或像鬼魅那樣慢慢滑行。它沒出什麼聲音——除了啪嗒聲,那一定是人的腳步聲。我紊亂的腦海里終於閃現出清晰的解釋;我意識到尤斯塔斯已經起床,我們又要經歷不愉快的事了。

我匆匆穿上衣服,下樓來到餐廳,餐廳的門是朝向台地的。門銷已經開了。我的恐懼感幾乎完全消失,可是在五分多鐘里我力圖擺脫一種奇怪的怯懦感;這種感覺不讓我干擾那個可憐的怪男孩,而是聽任他繼續製造駭人的啪嗒聲;這種感覺讓我只在窗口觀察他,確保他不受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