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斯 - 第2章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M.福斯特)

四十三

四十四

四十五

四十六

結尾的札記



全校——也就是說,三位教師和所有的學生每個學期出去散步一次。那通常是令人愉悅的郊遊,每個人都企盼着,將分數拋在腦後,無拘無束。為了避免擾亂紀律,總在臨放假之前組織,這個時候即便放縱一些也不礙事。與其說仍在學校,倒好像是在家裡接受款待,因為校長夫人亞伯拉罕太太會偕同幾位女友在喝茶的地方跟他們相聚,熱情好客,像慈母一樣。

亞伯拉罕先生是一位舊腦筋的私立預備學校校長。功課也罷,體育活動也罷,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只顧讓學生吃好,防止他們品行不端。其他的就聽任學生的父母去管了,從未顧及過家長多麼信任他。校方和家長相互恭維着,那些身體健康、學業落後的學生們遂升入公學[1],世道朝着他們那毫無防備的肉體猛擊一拳。教學不力這一點,大有討論的餘地,從長遠來看,亞伯拉罕先生的學生們並不怎麼差勁兒。輪到他們做父親後,有的還把兒子送到母校來。副教務主任里德是同一個類型的教師,只是更愚蠢一些。而教務主任杜希,卻是本校的一副興奮劑,使得全盤的教育方針不至於沉悶。那兩個人不怎麼喜歡他,但卻知道他是不可或缺的。杜希先生是一位幹練的教師,正統的教育家,既懂得人情世故,又有本事從兩方面來看問題。他不善於跟家長周旋,也不適宜跟遲鈍的學生打交道,卻擅長教一年級。他把學生們培養成熱愛讀書的人,他的組織能力也不賴。亞伯拉罕先生表面上掌權,並做出一副偏愛里德先生的樣子,骨子裡卻任憑杜希先生處理一切,到頭來還讓他做了共同經營者。

杜希先生老是惦念着什麼。這次是高班的一個名叫霍爾的學生,不久就要跟他們告別,升入公學。他想在郊遊的時候跟霍爾「暢談」一番。他的同事們表示異議,因為事後會給他們添麻煩。校長說他們已經談過話了,況且霍爾寧願和同學們在一起,因為這是他最後一次散步。很可能是如此,然而凡是正當的事,杜希先生素來是一不做,二不休。他面泛微笑,一聲不響。里德先生知道他要「暢談」什麼。因為他們初結識之際,在交流教育的經驗時觸及過一個問題。當時,里德先生反對杜希先生的意見,說那是「如履薄冰」。校長並不知道此事,他也不願意知道。他那幫學生長到十四歲就離開他了,他忘記他們已經長成男子漢了。對他來說,他們好像是小型而完整的種族——「我的學生」,不啻是新幾內亞的俾格米人[2]。他們比俾格米人還容易理解,因為他們決不結婚,輕易不會死掉。這些單身漢是永生的,排成一字長隊從他面前經過,數目不等,少則二十五名,多則四十名。「依我看,關於教育學的書沒有用處,還沒產生『教育』這個概念的時候,孩子們就已經這樣了。」杜希先生聽罷,一笑置之,因為他專心研究進化論。

那麼,學生們又如何呢?

「老師,我能拉着您的手嗎?……老師,您答應過我的……亞伯拉罕老師的兩隻手都騰不出來。里德老師的手全都……啊,老師,您聽見了嗎?他以為里德老師有三隻手呢!……我沒那麼說,我說的是『指頭』。吃醋嘍!吃醋嘍!」

「你們說完了吧!」

「老師!」

「我只跟霍爾一個人走。」

一片失望的喊聲。其他兩位教師發覺攔不住他,就把孩子們打發走,讓他們沿着海邊的懸崖朝沙丘走去。霍爾得意洋洋地一個箭步來到杜希先生身旁,但覺得自己的年齡大了,所以沒拉住老師的手。他是胖胖的英俊少年,沒有任何出眾之處,在這一點上與他的父親如出一轍。二十五年前,他父親曾排在隊伍里從校長面前走過去,消失到一家公學中,結了婚,成為一個男孩兩個女孩的父親,最近死於肺炎。霍爾生前是一位好市民,但工作懶散。郊遊之前,杜希先生預先查明了這些情況。

「喂,霍爾,你以為會聽到一通說教吧,嗯?」

「我不知道,老師。亞伯拉罕老師在說教之後給了我一本《神聖的田野》[3]。亞伯拉罕太太送給我一對袖口鏈扣。同學們給了我一套面值兩元的危地馬拉郵票。您看這張郵票,老師!柱子上還有一隻鸚鵡呢。」

「好極啦,好極啦!亞伯拉罕老師說了些什麼?是不是說你是個可憐的罪人呢?」

男孩大笑起來。他沒聽懂杜希先生的話,然而知道那是在開玩笑。他悠然自得,因為這是在本校的最後一天了。即便做錯了,也不會被斥責。何況亞伯拉罕老師還說他成績很好。他瞥過一眼校長寫給他母親的那封信的開頭部分:「我們因他而自豪。他入薩寧頓之後,也會給本校添光彩。」同學們送給他許許多多禮物,聲稱他勇敢。然而大錯特錯——他不勇敢:他懼怕黑暗。但是沒人知道這些。

「喏,亞伯拉罕老師說什麼來着?」當他們走到沙灘上之後,杜希先生重複了一遍。這預示着將有一番冗長的談話,男孩希望自己跟同學們一起在懸崖上步行。然而他知道,當一個孩子遇上一個成人的時候,孩子的願望是無濟於事的。

「亞伯拉罕老師教我效仿我父親,老師。」

「還說了什麼?」

「我決不能做任何羞於讓我母親知道的事。這樣的話,任何人都不會誤入歧途。他還說公學跟本校迥然不同。」

「亞伯拉罕老師說過怎樣不同了嗎?」

「困難重重——更像是兩個世界。」

「他告訴你這個世界的情況了嗎?」

「沒有。」

「你問他了嗎?」

「沒有,老師。」

「這你就不夠明智了,霍爾。你應該把事情弄清楚。亞伯拉罕老師和我就是待在這兒替你們解答問題的。你認為這個世界——也就是成人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我說不上來,我不過是個孩子。」他非常真誠地說,「他們極其奸詐嗎?老師?」

杜希先生覺得有趣,讓他舉例說明自己所看到的奸詐行為。他回答說,成年人不欺負孩子,然而他們相互間不總是在爾虞我詐嗎?他拋棄了學生應有的規矩,說起話來像孩子一般,變得充滿幻想,很有意思。杜希先生躺在沙灘上傾聽,他點燃煙斗,仰望天空。如今他們已把寄宿學校所在的礦泉地甩在後面了,一群師生則在遙遠的前方。天色灰暗,沒有風,雲彩與太陽混沌一片。

「你跟你母親住在一起嗎?」杜希先生看出男孩有了自信,就打斷他的話問道。

「是的,老師。」

「你有哥哥嗎?」

「沒有,老師——只有艾達和吉蒂。」

「伯伯叔叔呢?」

「沒有。」

「那麼,你不大認識成年的男人吧?」

「母親雇用一個馬車夫,還有一個名叫喬治的園丁。然而您指的當然是紳士嘍。母親還雇了三個做家務的女傭,可她們懶得很,連艾達的襪子都不肯補。艾達是我的大妹妹。」

「你多大啦?」

「十四歲九個月。」

「喏,你是個不開竅的小傢伙。」他們二人笑了。他歇了口氣,又說下去,「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我父親告訴了我一件事,極其有用,受益匪淺。」這不是真的,他父親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任何事。但是在進入正題之前,他需要一段開場白。

「是嗎,老師?」

「我跟你說說他都告訴了我些什麼事,好嗎?」

「好的,老師。」

「我就只當做了你的父親,跟你聊幾分鐘,莫瑞斯!我現在用你的教名稱呼你。」於是,他非常直率誠懇地探討起性的神秘來。他談到原始時代神創造了男性與女性,以便讓大地上充滿了人,還談到了男女能發揮本能的時期。「莫瑞斯,你快要成人了,所以我才告訴你這些事。你母親不能跟你談這個,你也不應該對她或任何一個女子提起這個話題。倘若在你即將要去的那座學校里,同學們跟你提到這事,就堵住他們的嘴,告訴他們你已經知道了。你原來聽說過嗎?」

「沒有,老師。」

「一句也沒聽說過?」

「沒有,老師。」

杜希先生站了起來,繼續抽着煙斗,他看中了一片平坦的沙地,並在上面用手杖畫了示意圖。「這樣一來就容易理解了。」男孩呆呆地看着,好像與他的人生風馬牛不相及。他專心致志地傾聽,很自然,老師在給他一個人授課。他知道話題是嚴肅的,涉及自己的肉體。但是他無法把它與自己聯繫起來,這就猶如一道難以解答的問題,杜希先生的說明自右耳朵進去,從左耳朵出來,簡直是白費力氣。他頭腦遲鈍,反應不過來。雖然進入了青春期,卻茫然無知,性的衝動在恍惚狀態下正悄悄地潛入他的身體內部。打破這種恍惚狀態是無濟於事的,不論怎樣科學地、善意地加以描述也沒有用。少年被喚醒後會重新昏睡起來,那個時期到來之前,是無法將他引誘進去的。

不論杜希先生的科學知識怎樣,惻隱之心是有的。說實在的,他太溫情了,認為莫瑞斯具備有教養的人的理智,卻不曾領悟孩子要麼對此一竅不通,要麼會弄得不知所措。「這一切挺麻煩的,」他說,「可是得了解它,而不該把它看得很神秘。偉大的事情——愛、人生——將接踵而至。」他口若懸河。以往他也曾跟孩子們像這樣談過,而且知道他們會提出些什麼問題。莫瑞斯卻不發問,只是說:「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起初杜希先生怕他不明白,就問了一番,他的回答令人滿意。男孩的記性很好。人的思維真是妙不可言,他甚至進一步闡述了似是而非的領悟,對成年人那誘導的光亮做出反應,閃爍出徒有其表的光輝。最後他確實提出了一兩個關於性的問題,都很中肯,杜希先生十分滿意。「就是那樣。」他說,「這回你就永遠不會迷惑不解或感到煩惱了。」

然而,還有愛與人生的問題。當他們沿着暗灰色的海邊漫步的時候,他談到這些。他談到由于禁欲的緣故變得純潔的理想人物,他描繪了女性的光輝。目前已訂了婚的他,越談越富於人情味兒,透過深度眼鏡,目光炯炯有神。他的兩頰泛紅了。愛一個高尚的女子,保護並侍奉她——他告訴這個稚氣的男孩,人生的意義就在於此。「眼下你還不能理解這些,有一天你會理解的。當你理解了的時候,可要記起那個啟蒙你的老教師。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嚴絲合縫——神在天上,塵世太平無事。男人和女人!多麼美妙啊!」

「我認為我是不會結婚的。」莫瑞斯說。

「十年後的今天——我邀請你和你太太跟我和夫人一起吃飯。你肯光臨嗎?」

「哦,老師!」他笑逐顏開。

「那麼,一言為定!」不管怎樣,用這句笑話來結束今天的談話,可謂恰如其分。莫瑞斯受寵若驚,開始深思婚姻問題。然而,當他們溜達了一段後,杜希先生停下腳步,好像所有的牙齒都疼痛起來一般,雙手捧着兩頰。他轉過身去,望着來路那長長的一片沙地。

「我忘記抹掉那些該死的示意圖啦。」他慢吞吞地說。

海灣那邊有幾個人,正沿着海岸朝着他們走來。其中還有個女人,他們的路線剛好經過杜希先生所畫的性器官圖解。他嚇出一身冷汗,拔腿就往回奔。

「老師,不要緊吧?」莫瑞斯大聲喊道。「現在潮水早把它們淹沒了。」

「天哪……謝天謝地……漲潮啦。」

剎那間,男孩猛地鄙視起他來。「撒謊大王!」他想。「撒謊大王,膽小鬼,他所說的都是無稽之談。」……接着,黑暗將少年籠罩住。久遠的然而並非是永恆的黑暗落下帷幕,等待着自身那充滿痛苦的黎明。

[1]

公學是英國獨立的中等學校,由私人資助和管理,培養準備升入大學的學生。學生主要來自上等階層和富裕的中等階層家庭。

[2]

俾格米人是現代人類學術語,專指男性平均身高不足150厘米的人種。

[3]

《神聖的田野》是薩繆爾·曼寧牧師寫的一部宗教地理著作。



莫瑞斯的母親住在倫敦郊外的一座松林環繞、舒適安逸的老宅里。他和妹妹們都是在這兒出生的,父親每天從這裡去上班,下班後再回來。修建起教堂的時候,他們差點兒搬家,然而他們對教堂也跟對其他的一切那樣習慣起來,甚至發現教堂自有好處。唯獨教堂是霍爾夫人非去不可的地方,因為家家店鋪都送貨上門。車站相距不遠,女兒們就讀的那所還算不錯的學校也很近。這是一個凡事都方便的地方,沒有任何值得為之拼搏的事物,成功與失敗難以分辨。

莫瑞斯喜愛自己這個家,並把母親看作保佑它的守護神。沒有她的話,就不會有柔軟的椅子、可口的食物以及輕鬆的遊戲。由於她提供了這麼多,他對她不勝感激,並且愛她。他也喜歡妹妹們,他一回家,她們就歡呼着跑出來,幫他脫下厚大衣,將它丟在門廳的地上,讓僕人們收拾。像這樣被大家捧着,把學校的事誇耀一番,是很愜意的。他那些危地馬拉郵票、那本《神聖的田野》的書,以及杜希先生送給他的一幀霍爾拜因照片[1],均受到稱讚。喝完茶,天放晴了,霍爾太太穿上高筒橡皮套鞋,跟他一起在庭園裡散步。母子二人邊走邊不時地吻一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莫瑞……」

「媽咪……」

「現在我得讓我的莫瑞過上一段快樂的日子。」

「喬治在哪兒呢?」

「亞伯拉罕先生寫來了一份非常出色的成績報告單。他說,你使他想起你那可憐的父親。……喂,咱們怎樣度過這段假期好呢?」

「我最喜歡待在家裡。」

「多乖的孩子啊……」她更親熱地擁抱了他。

「人人都認為任何地方都沒有自己的家好。是啊,這裡有西紅柿——」她喜歡列舉蔬菜的名字,「西紅柿、蘿蔔、花椰菜、圓蔥頭——」

「西紅柿、花椰菜、圓蔥頭、褐皮土豆、淺色皮土豆。」小男孩懶洋洋地說着。

「蕪菁葉——」

「媽媽,喬治在哪兒呢?」

「上星期他辭工了。」

「喬治為什麼要辭工?」他問道。

「他的年齡太大啦。豪厄爾總是每兩年換一個小伙子。」

「哦。」

「蕪菁葉,」她接着說下去,「土豆、甜菜根——莫瑞,要是外祖父和艾達姨媽邀請咱們,你願意不願意去?我想讓你過個非常快樂的假期。親愛的——你的成績多棒哇。不過,亞伯拉罕先生這個人真好。要知道,你爸爸也在他那所學校念過書。為了讓你成長得跟你爸爸一模一樣,我們把你也送到你爸爸的母校薩寧頓公學去。」

一陣抽泣聲打斷了她的話。

「莫瑞,乖乖——」

小男孩淚流滿面。

「我的乖乖,你怎麼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哎呀,莫瑞斯……」

他搖搖頭。她沒能讓他感到愉快,也開始哭起來。女孩們跑了出來,驚叫道:「媽媽,莫瑞斯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