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華德莊園 - 第2章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M.福斯特)

「我還是為這件事感到十分不安,瑪格麗特。」

「火車從船隻鋪起的浮橋上通過,一眼看去它是那麼漂亮。可是,哦,五分鐘過後我們把一切都看清楚了。那座大教堂已經毀了,全毀了,都是修復造成的;原來的結構蕩然無存。我們虛度了一整天,我們在那邊公園裡吃三明治,與威爾科克斯夫婦不期而遇。好可憐呀,他們也上當受騙了——他們實際上正在施佩耶爾逗留——他們很喜歡海倫,反覆說應該和我們一起趕往海德爾堡。事實上,他們第二天果真來了。我們一起開車轉了幾處地方。他們對我們知根知底後,便邀請海倫去看望他們——我也受到了邀請。只是蒂比生病,把我留在了家中,這樣海倫在星期一就一個人去了。就這麼回事兒。這下你和我知道得一樣多了。這次是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年輕男人。她本來星期六就要回來的,卻推遲到了下星期一,也許因為——我說不清楚了。」

她突然打住了,傾聽倫敦早晨的種種嘈雜。他們的房子位於威克姆老巷,環境甚是幽靜,因為一個由建築物組成的高高的岬角把它和那條主大街隔開了。你因此感覺到一片回水潭,或者索性感覺到一個三角灣,水從那看不見的海域流進,又退入一片悄然無聲的寂靜中,而外面的海浪卻仍在拍擊。雖然這個岬角是由公寓組成的——公寓很昂貴,有着寬敞的門廳,處處有門房和棕櫚樹——但是它起到了應有的作用,為那些對面的老房子爭得幾許安靜。這些老房子,早晚也會被一一拆除,在它們的地盤上會冒出來另一個岬角,一如人類在倫敦這塊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一層高似一層地摞起來了。

芒特太太對自己的外甥女自有看法。她認定瑪格麗特有點兒歇斯底里,開口說話滔滔不絕,拖延時間。她覺得對付這點小伎倆遊刃有餘,於是對施佩耶爾之行長吁短嘆,斷言她今生今世絕不會上當受騙,去遊覽那個鬼地方,最後還借題發揮,認為修復古蹟的原則在德國被誤解了。「德國人呢,」她說,「就是喜歡一竿子插到底,有時這招行很管用,有時就不怎麼靈。」

「一點沒錯,」瑪格麗特說。「德國人就是喜歡尋一竿子插到底。」她的眼睛開始有神采了。

「當然,我認為你們施萊格一家是英格蘭人。」芒特太太趕緊補充說——「地地道道的英格蘭人。」

瑪格麗特向前探了探身子,撫摸一下她的手。

「這話提醒了我——海倫的信——」

「哦,是呀,朱莉姨媽,我一直在想海倫的信。我知道——我一定得去看看她。我一直在想她。我打算去一趟。」

「不過,既去就要有個計劃。」芒特太太說,她那溫和的聲音中露出幾許指教的口氣。「瑪格麗特,要是我多幾句嘴,可別感到意外。你對威爾科克斯一家怎麼看?他們和我們是一種人嗎?他們是靠得住的人嗎?他們能看得准海倫嗎?在我看來,海倫可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們喜歡文學和藝術嗎?你想想就明白的,這點再重要不過。文學和藝術。再重要不過的。那個兒子有多大歲數?她說是那個『小兒子』。他有結婚的資格了嗎?他可能讓海倫幸福嗎?據你了解——」

「我什麼也不了解。」

她們立即戧戧了起來。

「照這麼說——」

「照這麼說我心中沒有什麼計劃,你應該明白了吧。」

「正好相反——」

「我很討厭這計劃那計劃的。我也很討厭什麼行動綱領。海倫不是個三歲小孩子。」

「照這麼說,親愛的,為什麼還要去一趟呢?」

瑪格麗特不說話了。如果姨媽看不出來她為什麼要去走一趟,那她是不會告訴她的。她不會說:「我愛我親愛的妹妹;在她生活的緊要關頭,我必須待在她身邊。」關愛比激情更為言不盡意,要把關愛說明白也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兒。如果她本人和一個男子陷入了情網,像海倫一樣,她一準也會站在房頂上大聲嚷叫出來,然而由於她只是愛着妹妹,她便使用了心心相印這種無聲的語言。

「我覺得你們是兩個奇怪的姑娘,」芒特太太接着說。「是兩個很少見的姑娘,在不少方面都顯得比你們的年齡老成得多。不過——你可別生氣呀——坦率地說,我覺得你對付不了這件事。它需要一個年齡更大的人去辦。親愛的,斯沃尼奇沒有什麼要緊事非要我回去。」她把她那圓滾滾的臂膀伸開。「我全聽你的使喚,我替你去那個我記不起名字的住宅走一趟吧。」

「朱莉姨媽」——她跳起來親了她一口——「我得去,一定要親自去一趟霍華德莊園。你還沒有把事情看透,不過我對你的一片好心是感激不盡的。」

「我全都看透了,」芒特太太反駁說,滿懷信心的樣子。「我到那裡去不是橫加干涉,是去把情況弄弄清楚。弄清楚情況總是很有必要的吧。我現在就冒昧直說吧。你要是去,會把話說錯的;你準會說錯話的。你一心為海倫的幸福着急,你那些莽撞的問題只用問一個,就會把威爾科克斯全家得罪了——無意之中就把人家傷害了。」

「我不會提出什麼問題的。我知道海倫在信中寫得明明白白的,她和一個男子相愛了。只要她在這一點上不改主意,我沒別的可問。其他事情統統不值得提問。如果你喜歡,一個婚期很遲的婚約就足夠了,至於了解情況呀、問這問那呀、什麼計劃呀、行動綱領呀——用不着,朱莉姨媽,用不着的。」

她一着急,就沒了美麗,沒了出眾的幹練,不過,卻透出一股勁頭,介於美麗和幹練的素質之間——某種最好說成是深層的活力的東西,一種不管她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什麼都會表現出來的持續不斷、發自內心的反應。

「要是海倫寫信告訴我同樣的情況,卻是關於一個小店員或一個不名分文的小職員——」

「親愛的瑪格麗特,快進書房把門關上吧。你的那些好女傭正在撣樓梯扶手上的灰塵呢。」

「——或者如果她要想嫁個替卡特·帕特森搬運公司[3]幹活的男人,那我也還會說出同樣的話來。」然後,她以她那典型的風格話鋒一轉,又添了一句,好讓她姨媽明白,她不是真的腦子出了毛病,也讓另一類[4]旁觀者相信她不是一個空洞的理論家:「不過,如果真的是一個跟卡特·帕特森搬運公司打交道的人,那我還是希望婚約期越長越好的。」

「我也這樣想,」芒特太太說,「可是,真的,我幾乎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現在,不妨想一想,如果你向威爾科克斯一家說出這種話,那又會怎麼樣吧。我看透是怎麼回事了,可是那些好人兒卻會以為你腦子出了毛病。想一想海倫會多麼左右為難吧!這種事兒難得的是一個辦事穩妥的人,穩妥地對付這種事兒,弄明白事情究竟怎麼樣了,可能會朝哪個方向發展。」

瑪格麗特聽到這裡聽不下去了。

「可你剛才的意思,是一定要把那個婚約拆散的。」

「我想也許只有拆散是上策;可是得慢慢來。」

「你能慢慢地拆散一個婚約嗎?」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你認為一個婚約是用什麼製成的?我認為婚約是用一些堅硬的材料做成的,你可以扭斷,但拆是拆不散的。它和生活的其他紐帶不一樣。其他紐帶可以拉長,可以彎曲。其他紐帶有伸縮性。它們不是一樣的。」

「就是這麼回事。不過難道你不願意讓我馬上去霍華德莊園一趟,省得你受那份罪嗎?我真的不會去橫加干涉,可我對你們施萊格爾家的為人處事了如指掌,我只管背地裡悄悄了解一下情況就足夠了。」

瑪格麗特又一次對她表示感謝,又一次吻了她,然後跑上樓梯去看望弟弟。

他的情況不算好。

枯草熱整整折騰了他一個晚上。他的頭很疼,眼睛淚汪汪的,他告訴她,他的黏膜情況極其糟糕。唯一一件讓生活還值得對付過下去的事情是他對瓦爾特·薩維奇·蘭多的留戀,因為她已經答應在白天時斷時續給他念蘭多的《想象中的談話》。

事情相當棘手。海倫的事兒一定得管一管。一定要讓她明白一見鍾情不是一種罪過。為這事兒打電報,會顯得冷淡和神秘,親自去一趟的可能性似乎越來越渺茫了。這時醫生來了,說蒂比病情相當嚴重。最好的辦法是否真的就是接受朱莉姨媽的好意,讓她帶上一封信去一趟霍華德莊園?

無疑,瑪格麗特是一個愛衝動的人。她一會兒拿主意,一會兒改主意,搖擺不定。她最後跑下樓衝進書房,大聲說:「好吧,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我真的希望你去一趟。」

國王十字街火車站[5]十一點還有一趟火車。十點半時蒂比總算將將就就入睡了,瑪格麗特這才抽出身來,坐馬車送姨媽到火車站去。

「到時候你要記住,朱莉姨媽,不要陷進去,和他們討論起婚約來。把我的信交給海倫,你自己覺得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不過對那家人請敬而遠之。我們目前連他們的名字還弄不清楚,再說,這種事情是那麼不文明,不得體。」

「那麼不文明?」芒特太太反問一句,深怕她對什麼精當的意見不得要領。

「哦,我使用了一個拐彎抹角的詞兒。我只是說,你只用跟海倫談談這件事就好了。」

「只跟海倫談談。」

「因為——」但是這不是細說個人愛情性質的時刻。瑪格麗特這時欲言又止,只好一次一次地撫摸她善良的姨媽的手,半是理性、半是詩意地默想這趟即將從國王十字街開始的旅行。

如同許多在一座大首都里長期居住的人一樣,她對各種各樣的車站都懷有強烈的感觸。車站是我們的大門,通往泱泱大地方,也通往戔戔小地方。穿過車站,我們走出城外,去冒險,去享受陽光,可是,天哪,我們最後又回到了車站!拿帕丁頓車站[6]來說,整個康沃爾郡都在其中隱而不見,還有那更加遙遠的西部;順着利物浦大街的斜坡下行,是一片片沼澤地和無窮無盡的湖沼;前往蘇格蘭,要通過一道道尤斯頓式[7]塔門;韋塞克斯[8]呢,則隱藏在滑鐵盧橋後那些平靜的亂象之中。意大利人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很自然;那些因為時運不濟不得不到柏林當侍者的人,把安拉特-巴恩霍夫火車站叫做意大利火車站,因為只有通過這裡,他們才能回家。不管是誰,如果沒有賦予他的車站一些人性,沒有賦予它們一些既怕又愛的感情色彩,不管多麼難為情,都只會是一個冷冰冰的倫敦人。

對瑪格麗特來說——我希望讀者不會因此反感她——國王十字街火車站一貫就意味着無垠。它這獨特的位置——正好在精美壯觀的聖潘克拉拱門[9]稍靠後一點——就是對於物質至上的生活的一種寫照。那兩個雄偉的拱門,顏色含混,神情淡漠,中間懸浮着一面不招人待見的鐘,倒適合當作某種永恆的冒險的出入口,從這裡出發也許會一路順風,不過卻也不可以用普通順風順水的語言說出來。如果你認為這是無稽之談,那麼請記住不是瑪格麗特在跟你說這些;我來儘快多說幾句吧:她們趕火車的時間很寬裕;芒特太太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座位,與火車頭方向一樣,不過距離火車頭還遠;瑪格麗特回到威克姆街時立即看到下面這封電報:

一切結束。但願我從未寫過信。別聲張。——海倫

然而朱莉姨媽去了——無可挽回地去了,不管什麼力量都無法阻止她了。

[1]

德國一地名。

[2]

中世紀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由七個選帝侯選舉產生。

[3]

當時一個很有名的搬運公司。

[4]

指門外偷聽的女傭。

[5]

一度曾是英格蘭的最大車站,日發車輛多達250次。

[6]

倫敦西部的一個終點站。

[7]

指菲利浦·哈德威克設計的陶立克式拱門。

[8]

英格蘭南部一古王國名,現泛指英格蘭南部。

[9]

這兩個拱門一直保留至一九七五年。

第三章

芒特太太躊躇滿志地演練過她的使命。她的兩個外甥女都是獨立性很強的年輕女子,她能幫忙的時候並不多。埃米莉的女兒一向和別的女孩不一樣。蒂比出生時,她們失去了母親,當時海倫五歲,瑪格麗特本人也只有十三歲。家遇不測,「亡婦姊妹法案」[1]還未通過,芒特太太可以名正言順地提議來威克姆街料理家務。但是她姐夫生性個別,又是個德國人,當時把這個問題推給瑪格麗特,瑪格麗特呢,憑着年輕氣盛,一口拒絕了,說他們能把事情料理得更好。五年後,施萊格爾先生也亡故了,芒特太太再次提出幫助。瑪格麗特不再那麼魯莽,表現得很感激,很客氣,但是她回答的實質卻和過去一樣。「只有再一再二,絕無再三再四,」芒特太太想。可是她哪能袖手旁觀呀。她聽說,心驚肉跳的,瑪格麗特剛到法定年齡,便從過去各種萬無一失的投資中撤出錢來,轉投海外項目,跟白扔錢差不多。沉默下去就是犯罪。她自己的資金都投資在國內鐵路上,她苦口婆心地勸說她的外甥女學她的樣子。「到時候我們就合在一起了,親愛的。」瑪格麗特出於禮貌,在諾丁漢鐵路和德比鐵路投資了幾百英鎊;後來,儘管海外項目一本萬利,諾丁漢鐵路和德比鐵路漸漸衰落,節節敗退的架子也只有國內鐵路端得起,可芒特太太始終抱定樂觀,說:「不管怎麼說這都是我促成的。哪天海外項目破產,可憐的瑪格麗特還有一點老底兒可吃。」這年海倫也到了法定年齡,她亦步亦趨地做了同樣的事情;她從公債中把她的錢撤出來,不過她幾乎不用人督促,就把錢的一部分投資到諾丁漢鐵路和德比鐵路上了。目前為止,一切還好,但是在社交問題上,她們的姨媽卻愛莫能助。姑娘們早晚要出嫁,就是人們常說的「把自己潑出去」,如果她們目前遲遲未動,那她們以後只會更加迅猛地「把自己潑出去」。她們在威克姆街上見識了太多的三教九流之人——不修邊幅的音樂家們,還有一個女演員,德國遠親(大家知道外國人是什麼樣子),以及在歐洲大陸飯店結識的熟人(大家也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這樣的經歷很有趣,而在斯沃尼奇那一帶,誰都沒有芒特太太熱衷文化;不過這樣的經歷也很危險,不測之難早晚會來。災難臨頭,她就在現場,她這是多麼英明,又是多麼幸運啊!

火車一路北去,穿行在一個又一個隧道里。路程雖只有一個小時,但是芒特太太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車窗抬起和放下。她通過了南韋林隧道,一時間看見了光亮,倏然又鑽入了以悲劇聞名[2]的北韋林隧道。她跨越了一座宏大的高架橋,一節節橋樑橫亘在平靜的草地和台溫河[3]夢幻般的水流之上。她繞過了那些政治家的公園[4]。有時,大北方公路和她結伴而行,較之鐵路,公路更顯得沒有窮盡,一個盹兒打了一百年,一覺醒來生活變了,撲鼻而來的是汽車的油煙味兒,跳入眼帘的文化是黃疸病藥丸的廣告。對歷史,對悲劇,對過去,對未來,芒特太太一視同仁,無動於衷;她別無牽掛,只想儘快結束這次旅行,把可憐的海倫從可怕的窘境中拯救出來。

到霍華德莊園去的車站位於希爾頓——一個大村子,與之類似的村莊沿大北公路一個接一個排列成串,它們可觀的規模完全因了來來往往的公共汽車和公共馬車。由於近鄰倫敦,希爾頓沒有鄉村的那種蕭條,長長的中心街道一經發展,一路兩旁便修成了居民區。大約一英里遠近,一排瓦屋頂和石板屋頂的房子從芒特太太那分神的眼前閃過,其中一段被沿中心馬路緊密排列在一起的六個丹麥人的古墳隔斷——士兵的墳墓。通過這六個古墳後,住戶變得稠密起來,火車在一片近似鎮子的居民區停下來了。

這個火車站,像一路的風景,也像海倫的信,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火車站要通向哪方鄉土,是英格蘭還是都市的郊區?車站還新,有島式站台和地下通道,也有生意人追求的那種表面的舒適。但是從車站中仍窺得見當地的生活,人際的交往,就連芒特太太也看出了這些特徵。

「我想找一所房子,」她湊近那個票務員小聲說。「它名叫霍華德莊園。你可知道它在哪兒嗎?」

「威爾科克斯先生!」票務員大聲喊道。

他們前邊的一個年輕人轉過身來。

「她在尋找霍華德莊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無退路,只是芒特太太一時心潮澎湃,顧不上仔細打量生人的樣子。不過她記起來那家應該是兄弟兩個,很快回過神來,對他說:「原諒我多嘴,請問你是小威爾科克斯先生還是大威爾科克斯先生?」

「小威爾科克斯。我能為你效勞嗎?」

「哦,這個——」她吃力地把持着自己。「真是太巧了。你是小的嗎?我——」她從票務員身邊走開低聲說:「我是施萊格爾小姐的姨媽。我應該說明一下自己的身份,不是嗎?我是芒特太太。」

她意識到他只是出於禮節把帽子略舉一下,非常冷淡地說:「哦,是這樣;施萊格爾小姐和我們住在一起。你想見她嗎?」

「可能的話——」

「我為你叫一輛馬車吧。不,請等一會兒。」他想起來了。「我家的汽車在這兒。我開車送你。」

「那就勞駕了——」

「不客氣,你還得等一會兒,他們到售票處去取一件包裹。這邊走。」

「我外甥女沒和你一起來?」

「沒有;我和我父親一起來的。他坐你那趟火車到北邊去了。吃中午飯時你會見到施萊格爾小姐的。你願意出席午餐,我想?」

「我很高興出席,」芒特太太說,在沒有深入了解海倫的情人兒之前,她還不能明確表態吃午飯。他看上去像個紳士,但是由於他在她身邊一陣忙亂,晃來晃去,她的觀察力一時失靈了。她只好偷偷地從旁瞅他。從女性眼光看來,他的嘴角明顯下塌算不得缺點,四四方方的額頭也不是問題。他膚色淺黑,臉面颳得乾乾淨淨,看樣子習慣左右別人。

「坐前邊坐後邊?你喜歡坐哪兒?坐前邊或許風大。」

「如果可以,坐前邊吧;那樣我們能夠交談。」

「對不起,等我一會兒——我想知道一下他們在怎麼對付那個包裹。」他大步流星地走進售票處,換了嗓門大聲喊道:「嗨!嗨嗨!你們怎麼搞的,非要我等一整天不可嗎?威爾科克斯的包裹,霍華德莊園。瞪大眼睛找一找!」返回後,他用比較平靜的聲音說:「這車站亂七八糟的,沒有一點秩序;要是我管這兒,他們都該統統打發回家。我可以扶你上車嗎?」

「你真是太好了,」芒特太太說着,坐進一個奢侈的紅皮做的深座位里,頓時被毯子和披肩包裹起來。她表現得要比原本想的客氣得多,不過這個年輕人也的確十分和藹。再說,她有點怕他:他泰然自若,不同一般。「真是太好了,」她又說一遍,並找補道:「這正合我的心意。」

「你說這話太客氣了,」他回答說,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意外之色,只是如同多數稍縱即逝的臉色,沒有引起芒特太太的注意。「我主要是開車來送我父親趕火車的。」

「你知道,我們是今天早上才從海倫那裡聽說的。」

年輕的威爾科克斯往車裡倒汽油,發動引擎,做些與芒特太太說的事兒毫無關係的動作。碩大的車身開始晃動,試圖說明事情緣由的芒特太太全身在那些紅墊子裡隨着車身顛上顛下。「母親見到你會很高興的,」他嘟噥道。「嗨,喂喂!包裹。霍華德莊園的包裹呀。快快拿出來。喂!」

一個滿臉鬍子的搬運工走出來,一隻手拿着包裹,另一隻手拿着登記簿。汽車漸漸增大的轟鳴聲和斷斷續續的叫嚷摻和在一起:「簽字,非簽不可嗎?幹嗎——等了這麼大半天還非要簽字嗎?你連鉛筆也沒帶一根來?記住,下次我要到站長那裡告你的狀。我的時間是寶貴的,儘管你的時間也許不值錢。這個。」——「這個」是指小費。

「真是抱歉,芒特太太。」

「哪兒的話,威爾科克斯先生。」

「從村子裡經過你不介意吧?要繞好多道,可是我有幾件別人托我的事要辦。」

「我喜歡從村子裡穿行。再說,我有話着急跟你說呢。」

話一出口,她感到很內疚,因為她正在違背瑪格麗特的吩咐。毫無疑問只是從字面上講違背了她的話。瑪格麗特只是告誡她別跟局外人議論這件事。不過既然機會讓他們倆碰上了,那麼,跟這個年輕的當事人本人說說這事,也算不上「不文明不得體」吧。

作為一個不愛多嘴的人,他沒有回答。坐在她身邊後,他戴上手套和眼鏡,他們乘車上路了,那個滿臉鬍子的搬運工——生活是一件神秘的事兒——羨慕地在後面目送他們。

行駛在火車站路上,風迎面撲來,把灰塵吹進了芒特太太的眼裡。但是他們剛剛驅車拐上大北公路,她就喋喋不休地講起來。「你想象得到的,」她說。「那個消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

「什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