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 第3章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M.福斯特)

就這樣,拉維希小姐穿過了佛羅倫薩城市的幾條街道。她身材嬌小,心情急躁,像一隻小貓那樣頑皮,但姿態卻沒有小貓那麼優美。對露西說來,同這樣一位聰明的樂天派在一起實在可算趣事一樁,更何況她披了一件意大利軍官所穿的那種藍色軍人披風,更加增添了歡樂的氣氛。

「早晨好!露西小姐,請相信一個老太婆的話:對地位不如你的人客氣一些,你永遠也不會感到後悔。這就是真正的民主。雖然我也是個真正的激進分子。你看,你現在感到吃驚了吧!」

「說真的,我不吃驚!」露西叫了起來。「我們也是激進分子,地地道道的激進分子。我父親一直投格萊斯頓先生[5]的票,直到他對愛爾蘭實施那麼糟糕的政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而你現在卻已倒向敵人一邊了。」

「哦,別說了——既然現在愛爾蘭也沒有什麼問題了,如果我父親還活着的話,我敢肯定他會重新投激進黨的票的。說實在的,我們前門上面的玻璃就是上次選舉時給砸碎的,而弗雷迪肯定這是保守黨人幹的;不過媽媽認為這是胡說八道,是流浪漢乾的。」

「太可恥了!我想是在工業區吧?」

「不——在薩里郡[6]的山區。離開多金大約五英里,南面就是威爾德地區[7]。」

拉維希小姐似乎很感興趣,步子也放慢了。

「那一帶可吸引人啊!我非常熟悉。住在那裡的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人。你認識哈里·奧特韋爵士嗎?——一個真正的激進派?」

「非常熟悉。」

「還有慈善家巴特沃思老太太?」

「是嗎?她租了我們的一塊地!真有意思!」

拉維希小姐望着狹得像緞帶那樣的天空,低聲說道:

「哦,你們在薩里郡有產業?」

「說不上什麼,」露西說,怕別人認為她是個勢利小人。「只有三十英畝——只不過一片園地,從山坡一直下去,還有一些田地。」

拉維希小姐並不感到厭惡,而是說露西家的產業正好和她姑媽在薩福克郡的房地產的規模差不多。意大利暫時告退。她們試圖回憶一位某某路易莎夫人的姓氏,那一年她在夏街附近租了一幢房子,但是怪的是她並不喜歡這幢樓房。正當拉維希小姐想起那個姓氏時,她突然中斷了講話,叫喊起來:

「哎呀,天哪!老天保佑!我們迷路了。」

看來她們來到聖克羅徹確實花了好多時間,從她們住的公寓的樓梯平台窗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鐘樓。可是拉維希小姐說了許多她對佛羅倫薩瞭若指掌的話,露西便毫無顧慮地跟着她走了。

「迷路了!迷路了!我親愛的露西小姐,正當我們對政治冷嘲熱諷時,我們拐錯了彎。那些可怕的保守派將會怎樣嘲笑我們呀!我們該怎麼辦呢?兩個孤身女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嘿,我就把這個叫作歷險。」

露西想去看看聖克羅徹,提出她們應該向人問路,這不失為一種可行的辦法。

「哦,不過這是膽小鬼的說法!不,你別、別、別去看你的旅遊指南。把它給我;我不許你帶這個。我們走到哪裡是哪裡。」

於是她們信步走去,穿過好幾條灰褐色的街道,既不寬敞,又無景色可言,佛羅倫薩城的東部就多的是這樣的街道。露西很快便對路易莎夫人的不滿失去興趣,竟然自己感到不滿起來。意大利一下子出現了,使人陶醉。她站在領報聖母廣場上,看到那些活生生的赤陶雕塑的聖潔的嬰兒[8],那是任何廉價的複製品永遠也不可能使之失去光輝的。他們就站在那裡,閃閃發亮的四肢從人們施捨的衣服里伸展出來,雪白強壯的手臂高高舉向蒼穹。露西認為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美麗的景象;可是拉維希小姐卻神情沮喪地尖叫一聲,拖着她向前走去,說她們至少走錯有一英里路了。

歐洲大陸式的早餐[9]開始起作用,或者更確切地說,停止起作用的時刻已迫近,兩位小姐便從一家小鋪買了一些熱栗子糊充飢,因為看來它是典型的意大利食品。它的味道有一點像它的包裝紙,有一點像頭油,還有一點說不出是什麼的味道。然而它為她們補充了氣力,使她們得以漫步走入另外一片廣場,它相當大,塵土飛揚,在另一邊矗立着一座建築物的門面,黑白交加,難看得無以復加。拉維希小姐煞有介事地對着它開口了。這就是聖克羅徹教堂。歷險已完成了。

「停一下;讓那兩個人過去,不然我就不得不和他們講話了。我非常討厭敷衍應酬。真是活見鬼!他們也在進入教堂。唉,海外的英國人啊!」

「昨天晚上吃晚飯時,我們就坐在他們對面。他們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我們。真是好心人。」

「你瞧他們的身材!」拉維希小姐笑出聲來。「他們像兩頭母牛,走在我這意大利土地上。我這樣說實在刻薄,不過我真巴不得在多佛[10]設立一個考場,凡是不及格的遊客都給我打回票。」

「那麼你要考我們什麼呢?」

拉維希小姐愉快地把手搭在露西臂上,似乎想表示反正後者在任何情況下都會得滿分的。她們就這樣得意洋洋地來到了這大教堂的石階前,正要進去時,拉維希小姐停住了腳步,尖叫了一聲,刷地舉起雙臂說:

「我那有本地特色的嘮叨鬼來了!我必須同他講幾句話!」

一瞬間,她已跑到廣場的遠處去了,她那件軍人披風在風中不斷拍動着,她一直沒有放慢步子,直到追上了一位白鬍髭老人,開玩笑地在他的臂上掐了一下。

露西等了將近十分鐘。她開始有點不耐煩了。周圍的乞丐使她不安,灰沙吹進了她的眼睛,她想起一個年輕姑娘不應該在公共場所躑躅。她便慢慢地走下石階,踏上廣場,想再和拉維希小姐會合,但是這位小姐委實太會別出心裁了。就在那個關頭,拉維希小姐和她那有本地特色的嘮叨鬼兩人也走動起來,手舞足蹈地拐進一條支路,消失了蹤影。

露西的眼睛裡湧出氣憤的眼淚——部分是因為拉維希小姐拋棄了她,部分卻是因為她把她的旅行指南帶走了。她怎樣尋找回家的路呢?她怎麼才能在聖克羅徹這一帶找到她的路呢?第一天上午就這樣毀了,而且她可能再也不會到佛羅倫薩來了。不過幾分鐘前,她還是興高采烈的,像一個有文化修養的女人在談天說地,還有幾分相信自己頂不落俗套呢。可是現在她走進教堂,心情沉重,十分委屈,甚至連這座教堂是由方濟各會修士還是多明我會[11]修士建造的都記不起來了。

當然,這座教堂一定是了不起的一大建築。不過它多麼像一座倉庫啊!又多麼冷啊!不錯,裡面有喬托的壁畫,壁畫的渾厚質感原可以感染她,使她體會什麼才是恰到好處。可是又有誰來告訴她哪些壁畫是喬托的作品呢?她倨傲地來回走動,不願對她還沒有弄清作者和年代的傑作顯示熱情。甚至沒有人來告訴她鋪設在教堂中殿及十字形耳堂的所有的墓石中哪一塊真正算得上是美的,是羅斯金先生[12]所最推崇的。

此刻,意大利的蠱惑魅力使她着魔了,於是她沒有去請教別人,竟然開始感到逍遙自在。她經過苦思,終於弄懂了那些意大利文告示——禁止人們把狗帶入教堂的告示——請求人們為了大眾健康,及出於對這座他們已進入的莊嚴神聖的大廈的尊敬不要隨地吐痰的告示。她觀望着那些遊客:他們的鼻子像他們所攜帶的紅封面的旅遊指南一樣通紅通紅,可見聖克羅徹是多麼冷了。她親眼目睹了三位天主教徒的悲慘命運——兩名男童和一名女童——他們起初相互用聖水將對方弄濕,然後走向馬基雅維里[13]紀念碑,水珠不斷從他們身上滴下,但他們卻變得神聖了。他們非常慢地向紀念碑走去,而距離又非常遠,到了碑前,他們先是用手指、後來用手絹、最後用頭顱碰了碰石碑,然後退下去,如是重複了多次。這意味着什麼?後來露西明白了,他們誤以為馬基雅維里是某位聖徒,便不斷地跟他的聖陵接觸,希望能獲得美德[14]。可是懲罰接踵而來。年紀最小的那個男童在羅斯金先生非常讚賞的一塊墓石上絆了一跤,雙腳繞在一位平臥的主教雕像的臉上。露西雖然是一名基督教徒,但她趕緊沖向前去。她晚到了一步。那個幼童已重重地摔倒在主教向上翹起的足趾上了。

「這可惡的主教!」老艾默森先生的聲音響了起來,當時他也沖向前去。「生前冷酷,死後無情。小弟弟,到外邊陽光里去,對着太陽吻你的手,那裡才是你該待的地方。讓人受不了的主教!」

那個幼童聽了這些話,對那些把他扶起來、為他拭去塵土、撫摸着他的傷處、叫他不要迷信的可怕的人們狂叫起來。

「你看他!」艾默森先生對露西說。「出了樁糟糕的事兒:一個娃娃跌痛了,凍得發抖不說,還給嚇壞了!可除了這些,你還能指望教堂給你什麼?」

那男孩的兩條腿像融化了的蠟似的。老艾默森先生及露西每次把他扶起來,他一聲大叫,又癱倒下去。幸而有一位本來應當在做禱告的意大利女士來救援了。她憑着母親們所獨有的某種神秘功能,使小男孩的背脊骨挺起來,並使他的雙膝變得有力了。他站住了,隨即離去,嘴巴里還在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麼,顯得很激動。

「您是一位聰明的女人,」艾默森先生說。「您的貢獻比世界上所有的文物古蹟都大。我和您信仰不一樣,不過我真心信賴那些使別人快樂的人。宇宙間的一切安排沒有……」

他頓住了,想找一個恰當的字眼。

「沒什麼[15],」這意大利女士說,又開始祈禱。

「我懷疑她是否聽得懂英語,」露西提出。

她感到心靈淨化,不再藐視艾默森父子了。她決心要對他們謙和,落落大方而不是過分拘泥,而且如果可能的話,還要對那兩間合意的房間說上幾句好話,以抵消巴特利特小姐的那番客套。

「那位女士什麼都聽得懂,」艾默森先生應道。「不過你在這裡幹什麼?是參觀教堂嗎?你參觀完了嗎?」

「沒有,」露西嚷道,想起了自己的委屈。「我和拉維希小姐一起到這裡來,她說好要講解一切的;可剛到大門口——真糟糕!——她就乾脆跑了,我等了好一會,只好自己進來了。」

「你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呢?」艾默森先生說。

「對,你為什麼不能自己進來呢?」那做兒子的說,這是他第一次對這位年輕小姐講話。

「可拉維希小姐竟把旅遊指南也帶走了。」

「旅遊指南?」艾默森先生說。「我很高興使你感到惋惜的是那本書。失落旅遊指南是很值得惋惜的。那可值得惋惜。」

露西感到迷惑。她又一次意識到這裡面存在着某種新的設想,但是吃不准它將把她引向何處。

「要是你沒有旅遊指南,」兒子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難道這新的設想就將這樣引導嗎?她把尊嚴作為她的護身符。

「非常感謝,不過我可不敢這樣想。我希望你們不會以為我過來是把自己和你們硬湊在一起。我確確實實是來攙扶那個孩子的,還有,要向你們道謝,那樣好心好意地在昨天晚上把房間讓給我們。我希望這沒有給你們帶來很多不便。」

「親愛的,」老人溫和地說,「我想你是在重複你聽到的年紀大的人所講的話吧。你裝作很容易生氣;其實並不真是這樣。好了,別讓人掃興了,告訴我你想看教堂哪個部分。帶你去看會是一種真正的樂趣。」

嘿,這簡直是無禮到了極點,她本該發作才是。可是有時候要發脾氣與另外的時間要耐住性子不發脾氣同樣困難。露西不能發脾氣。艾默森先生是位老人,當然囉,姑娘家是可以遷就他的。可另一方面,他的兒子是位青年,她覺得一個姑娘家應該對他生氣才是,或者不管怎麼樣,當着他的面表示生氣。因此,她注視着他然後回答。

「我希望我並不容易生氣。我想看的是喬托的壁畫,如果能請你告訴我是哪一些的話。」

兒子點了點頭。他領路向佩魯齊小堂走去,臉上帶着一種憂鬱而滿足的神色。他的態度有點像老師。她卻感到自己像一個答對一道題目的小學生。

小堂里已擠滿了聚精會神的人群,從中傳出一位講解員的聲音,指導大家如何根據精神上的規範而不是根據質感方面的價值來對喬托頂禮膜拜。

「請記住,」他說,「關於這座聖克羅徹教堂的事跡;它是在文藝復興污染出現以前,懷着對中世紀藝術風格的滿腔熱忱的信仰建成的。請仔細觀察喬托在這些壁畫裡——現在不幸因修復反而被毀了——並沒有被解剖學和透視學所設置的陷阱所干擾。還有什麼能比這更雄偉、更悲愴、更美、更真的嗎?知識和技巧,我們覺得,對一個真正能體驗感情的人所能起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啊!」

「不對!」艾默森先生叫喊起來,這樣的嗓音在小堂里實在太大了。「這些都不必記住!說什麼由信仰建成的!那不過是說工匠們沒有得到恰當的報酬。至於那些壁畫,我看一點都不真實。瞧那個穿藍衣服的胖子!他的體重肯定和我差不多,但是他卻像個氣球那樣升上天空。」

他講的是《聖約翰升天》那幅壁畫。小堂里,那位講解員的聲音結結巴巴了,這也無妨。聽眾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露西也是這樣。她確信自己不應該和這些人在一起;但是他們用魔力把她鎮住了。他們是這樣認真,又這樣古怪,她簡直想不起來應該怎麼樣才算舉止得體。

「說呀,到底有這回事沒有?是有還是沒有?」

喬治回答:

「如果真有這回事,事實的經過就應該是這樣的。我寧願自己進入天國,而不願被一群小天使推進去;而且如果我到了那裡,我希望我的朋友們都探身往外邊看,就像他們在這裡做的那樣。」

「你永遠上不了天,」他父親說。「你和我,親愛的孩子,將安息在生養我們的大地上,而且可以肯定,我們的名字將會消失,就像我們的成就將永遠存在一樣。」

「有些人只看得見空的墳墓,卻看不見聖徒登天,不管是哪一位聖徒。如果真有這回事,事情經過就應該是這樣。」

「對不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兩批人在一起,這小堂似乎太小了。我們將不再妨礙你們。」

講解員是一位牧師,他的聽眾一定也是屬他管轄的教友,因為他們手裡不但拿着旅遊指南,還捧着祈禱書。他們默默地列隊走出小堂。其中有貝爾托利尼膳宿公寓的兩位身材矮小的老小姐——特莉莎·艾倫小姐和凱瑟琳·艾倫小姐。

「不要走!」艾默森先生叫道。「這裡地方有的是,我們大家都待得下。不要走!」

隊伍一句話也沒說就消失了。很快隔壁的小堂里響起了講解員的聲音,在描述聖弗朗西斯的生平。

「喬治,我確實認為那位牧師是布里克斯頓教區的副牧師。」

喬治走入隔壁的小堂,回來說,「也許正是他。我記不清了。」

「既然如此,我最好還是和他交談一下,提醒他我是誰。他就是那位伊格先生。他為什麼走了?是不是我們說話聲音太大了?真使人心煩!我要去告訴他我們感到抱歉。你看好嗎?這樣也許他會回來的。」

「他不會回來的,」喬治說。

艾默森先生懊悔不迭,悶悶不樂,還是趕過去向卡斯伯特·伊格副牧師道歉。露西的注意力顯然全部集中在一扇弦月窗上,但是聽得見講解再次被打斷,聽見老人的急切主動的聲音和對方簡短的、惱怒的回答。那做兒子的把不幸發生的每件小事都看作是一場悲劇,也在傾聽。

「我父親幾乎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產生這樣的結果,」他告訴她。「他總是儘量表示他的好意。」

「我希望我們大家都這樣,」她說,笑得有點緊張。

「這是因為我們認為這樣做能完善我們的性格。不過他對人家好是因為他愛他們;可結果他們發現了,感到生氣,要不然就感到害怕。」

「這些人真蠢!」露西說,雖然心裡充滿了同情,「我想貫徹良好的用心時如果能注意方式方法——」

「方式方法!」

他不屑地仰起了頭。顯然她答題答錯了。她注視着這個不同於一般的人在小堂里走來走去。拿一個年輕人來說,他的臉顯得粗糙,而且——在陰影蒙上他的臉時——顯得嚴峻。在陰影籠罩下,這臉上卻突然顯出柔情。她想象在羅馬看到他,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16]上,抱着許多橡果。雖然他看起來身體健壯、肌肉發達,但是他給她一種灰色的感覺,一種也許只有夜幕才能解除的悲哀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快便消失了;她很難得有這種如此微妙的感覺。它是由於靜默和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所產生的,等艾默森先生回來時,這種感覺就消失了,她能夠重新和大家流暢地進行交談,而她唯一熟悉的正是這種交談方式。

「你受到了斥責吧?」他兒子平靜地問。

「可我們掃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興。他們不肯回來了。」

「……生來富於同情心……善於發現別人的優點……人人都是兄弟的理想……」關於聖弗朗西斯的講解斷斷續續地從隔牆的另一邊傳來。

「別讓我們掃了你的興,」他繼續對露西說。「你參觀過那些聖徒了嗎?」

「參觀過了,」露西說。「他們都很美。你知道哪一塊墓碑是羅斯金在他的著作中熱情讚揚過的?」

他不知道,不過建議他們可以猜猜。喬治不願走動,這使露西感到相當寬慰,於是她和老人愉快地在聖克羅徹教堂內溜達起來。這地方雖然看上去像一座穀倉,卻收藏着許多珍品。他們還必須避開乞丐,繞着柱子躲開導遊,還有一位牽着一條狗的老太太,此外;不時有位神父謹慎而緩慢地穿過一群群遊客去主持彌撒。然而艾默森先生對這一切並不太感興趣。他望着那位講解員,以為自己破壞了他的講解取得成功,接着,他焦慮地望着他的兒子。

「他為什麼老盯着那幅壁畫?」他不安地說。「我看不出有什麼名堂。」

「我喜歡喬托,」她回答道。「那些關於他的壁畫的渾厚堅實的質感的論述精彩極了。雖然我更喜歡德拉·羅比亞的赤陶雕塑的嬰兒那一類東西。」

「你應該這樣。一個嬰孩抵得上一打聖徒。我的寶貝兒可以抵得上整個天堂,可是就我所知他卻生活在地獄裡。」

露西再次感到這樣談話不行。

「在地獄裡,」他重複說。「他不快活。」

「天啊!」露西說。

「他這樣強壯,生氣勃勃,怎麼會不快活?還能給他什麼呢?想想他是怎樣長大的——絲毫沒有受到以上帝的名義使人們相互仇恨的迷信與愚昧的毒害。受到了這樣的教育,我原以為他長大起來必定是幸福的。」

她不是什麼神學家,可是感到這個老頭十分愚蠢,而且對宗教很有反感。她還想到她母親可能不會喜歡她同這類人談話,夏綠蒂就一定會堅決反對她這樣做。

「我們該拿他怎麼辦呢?」他問。「他到意大利來是為了度假,可他的行動——卻是這樣;就像那個原來應該好好玩耍的孩子卻在墓碑上摔痛了。呃?你剛才說什麼?」

露西沒有發表意見。他突然接口道:

「得了,別為此感到不知所措啦。我並不要你愛上我的孩子,不過我認為你可以設法理解他。你和他的歲數比我和他接近,如果你能放開自己,我相信你是通情達理的。也許你能幫助我。他認識的女人極少,而你有的是時間。我想,你要在這裡停留幾星期吧?放開你自己。你的思想容易被搞得混亂,如果我可以就昨晚的事作出判斷的話。放開你自己吧。把你的那些搞不清楚的想法兜底翻出來,在陽光里攤開來,弄清楚它們的含義。通過理解喬治,你很可能學會理解自己。這對你們倆都有好處。」

對這一番離奇的話,露西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回答。

「我只知道他有什麼問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