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 - 第2章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M.福斯特)

「再見了,親愛的諸位。真是夠亂的!」莉莉婭看見了她的小女兒艾瑪,覺得需要拿出一點母親的威嚴。「再見,親愛的。一定要乖乖的,聽奶奶的話。」

她不是指自己的母親,而是指婆婆赫里頓太太,赫里頓太太很不喜歡奶奶這個稱呼。

艾瑪抬起一張嚴肅的小臉接受母親的親吻,小心地說,「我一定努力。」

「她肯定會很乖的,」赫里頓太太說,她站在喧鬧的人群之外,顯得心事重重。可是莉莉婭已經在招呼阿博特小姐了,這是一位身材修長、表情嚴肅、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女子,正在站台上以一種更加端莊穩重的方式向親友們辭行。

「卡羅琳,我的卡羅琳!快跳進來,不然你的女伴就自己走啦。」

菲利普總是一想起意大利就如痴如醉,這會兒又嘮叨開了,告訴莉莉婭即將到來的旅途中會有哪些輝煌的瞬間——埃羅勒鐘樓,一出聖哥特哈德隧道,它就赫然在目,預示着未來的前景;隨着火車攀上西奈爾山的山腰,便可欣賞到提契諾小鎮和馬喬列湖的美景;然後看見盧加諾、科莫——此時意大利的氣息已將她濃濃包圍,最後到達她的第一個下榻處,而她坐車在黑暗、骯髒的大街小巷穿行很久之後,終於將在喧鬧的有軌電車和耀眼的弧光燈中,看見米蘭大教堂的牆柱。

「手帕和領子,」哈麗雅特尖聲嚷道,「在我的雕花木匣子裡!我把我的雕花木匣子借給你了。」

「我的好哈麗!」莉莉婭又把每個人親吻了一遍,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大家都堅持不懈地面帶微笑,只有菲利普和西奧波爾德太太除外,菲利普在濃霧中哽咽得說不出話,年邁的西奧波爾德太太早已哭了起來。阿博特小姐鑽進車廂。列車長親自把門關上,告訴莉莉婭一切都沒問題。火車開動了,大家跟着跑了幾步,揮動手帕,愉快地輕聲喊叫。就在這時,金克羅夫特先生回來了,端着一隻腳爐的兩個把手,就像端着茶盤。他見自己來晚了很過意不去,顫抖着聲音喊道,「再見,查爾斯太太。祝你愉快,上帝保佑你。」

莉莉婭微笑着點點頭,隨即覺得那隻腳爐的模樣太滑稽了,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噢,真對不起,」她大聲回答道,「可是你的樣子太好笑了。哦,你們一起揮手的樣子太好笑了!哦,饒了我吧!」她笑得停不下來,隨着列車駛進了遠處的濃霧。

「要出遠門了,心情倒不錯。」西奧波爾德太太擦着眼淚說。

金克羅夫特先生嚴肅地點點頭表示贊同。「真希望查爾斯太太拿到了腳爐,」他說,「這些倫敦的腳夫對鄉下人睬都不睬。」

「你已經盡力了,」赫里頓太太說,「我覺得,在這樣的天氣里,你能陪伴西奧波爾德太太一路趕來,真是很了不起。」然後,她匆匆地跟他握了握手,由他再陪伴西奧波爾德太太一路返回。

赫里頓太太的家在沙士頓,離倫敦並不很遠,回去還能趕上吃茶點。茶點擺在餐廳里,專門給艾瑪準備了一隻雞蛋,讓孩子保持心情愉快。經過兩星期的忙亂,此刻家裡顯得異常安靜,談話也很沉悶,有一搭沒一搭的。他們猜想兩位遊人是不是已到福克斯通,旅途是不是很勞頓,如果真的辛苦,可憐的阿博特小姐會怎麼樣。

「奶奶,那個船什麼時候能到意大利呢?」艾瑪問。

「叫『祖母』,親愛的,別叫『奶奶』,」赫里頓太太親了艾瑪一下,說道,「應該說『一條船』或『一艘船』,不能說『一個船』。而且,媽媽不是一路都從海上走。你看看歐洲地圖就會明白了。哈麗雅特,把她帶走。跟哈麗雅特姑姑去吧,她會給你看地圖。」

「好嘞!」小姑娘說着,把滿不情願的哈麗雅特拉進了藏書室。餐廳里只剩下赫里頓太太和她兒子,兩人立刻說開了體己話兒。

「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菲利普說。

「可憐的孩子,多麼庸俗!」赫里頓太太喃喃自語,「謝天謝地她沒有變得更糟。不過她身上也有可憐的查爾斯的影子呢。」

「唉,不幸!——還有西奧波爾德老太太的影子。這景象多麼令人震驚!我原以為那老太太不光腦子糊塗,身體也病病歪歪。她這是來做什麼呢?」

「準是金克羅夫特先生逼她來的,我敢肯定。金克羅夫特先生想再次見到莉莉婭,只有採取這個辦法。」

「我希望他稱心如意了。我倒認為嫂子在告別時的表現並不出眾。」

赫里頓太太打了個哆嗦。「我倒不在乎,只要她走了——而且是跟阿博特小姐一起走了。一個三十三歲的寡婦竟然要個年輕十歲的姑娘照顧自己,想想就讓人臉紅。」

「我很同情阿博特小姐。幸虧嫂子的一位愛慕者被拴在了英國。金克羅夫特先生離不開這裡的莊稼、氣候什麼的。而且,照今天的情形看,他的機會並沒有增加多少。他和莉莉婭一樣,頂喜歡在眾人面前出洋相。」

赫里頓太太回答,「一個男人,既沒有好的出身,也沒有好的社會關係,不英俊,不聰明,也沒什麼錢,恐怕就連莉莉婭也早晚會甩了他的。」

「不會,我相信莉莉婭誰都能接受。她一直到最後,行李都收拾好了,卻還在跟那個委瑣的牧師『調情』。兩個牧師都很委瑣,但她的那個尤其黏黏糊糊。我在公園碰到他們,他們居然在談摩西五經。」

「我的天哪!她竟然變得越發糟糕了。幸虧你想出到意大利旅行的主意,把我們大家都給救了!」

聽到這句小小的誇讚,菲利普喜形於色。「奇怪的是她表現得很積極——總是向我打聽情況。我當然巴不得給她介紹。我承認她是一個平庸之人,極端無知,藝術品位也很低級。不過,只要有一點點品位就行了。我相信,凡是遊覽意大利的人都會變得純淨和高貴。意大利是世界的遊憩勝地,也是世界的學校。莉莉婭想去意大利,委實值得稱讚。」

「她哪兒都想去,」她母親聽夠了對意大利的溢美之詞,說道,「我和卡羅琳·阿博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她不要去里維埃拉。」

「不,母親,不。她對意大利真的很嚮往。這次遊覽對她來說十分關鍵。」他發現這情形充滿奇特的浪漫色彩:想到這位粗俗的女人要去遊覽那些他熱愛和崇敬的地方,他既感到有趣,又覺得有些反感。為什麼她就不能被改造呢?就像哥特人那樣。

赫里頓太太不相信浪漫,不相信改造,也不相信歷史上的先例,不相信任何可能打擾家庭生活的事情。她不等菲利普激動起來,就巧妙地轉變了話題。不久,哈麗雅特教完地理課回來了。艾瑪早早地上床睡覺,祖母給她掖好被子。然後兩位女士乾乾活、打打牌,菲利普在讀一本書。他們都在安靜的、有益身心的生活中安頓下來,這種生活將不受打擾地持續整個冬天。

查爾斯因為莉莉婭·西奧波爾德的天生麗質而墜入愛河,到現在已差不多十年,在這期間赫里頓太太幾乎沒有一刻的安寧。最初六個月她想方設法阻撓這場姻緣,小兩口成婚後,她又轉向另一樁工作——監督管理她的兒媳婦。必須提攜莉莉婭好好地生活,別給她所高攀的這個家庭丟臉。幫助她的人有查爾斯、有赫里頓太太的女兒哈麗雅特,家裡的聰明人菲利普年歲稍長後也加入了這一行列。艾瑪的出生使事情變得更加難辦。幸好,年邁的西奧波爾德太太雖然曾想插手,此時開始敗下陣去。要她離開惠特比小鎮也夠難為她的,而赫里頓太太想盡一切辦法對她加以阻撓。圍繞每個嬰兒出生所開展的奇怪競爭,在這裡勝敗已定。艾瑪屬於她的父親家,不屬於她的母親家。

查爾斯去世了,鬥爭重新開始。莉莉婭堅持自己的權利,說應該回去照料西奧波爾德太太。赫里頓太太動用了她所有的善良勸阻了她。最後在沙士頓給她購置了一棟房子,她和艾瑪在那裡生活了三年,始終受到前夫家人的調教和感化。

她難得拜訪約克郡,而在一次拜訪中,麻煩又來了。莉莉婭對一個朋友透露說她非常喜歡某位金克羅夫特先生,但又並不想跟他訂婚。消息傳到赫里頓太太的耳朵里,她立刻去信追問究竟,然後指出莉莉婭必須要麼訂婚,要麼潔身自好,不存在中間狀態。這封信寫得很好,莉莉婭頓時心慌意亂。不等救援小組給她施加壓力,她就乖乖地離開了金克羅夫特先生。她回到沙士頓哭得很傷心,並說她心裡十分後悔。赫里頓太太抓住這個機會,以前所未有的嚴肅態度談到寡婦和母親的責任。可是不知怎的,後來事情一直不太順利。莉莉婭在沙士頓這些監護人中間安頓不下來。她不會管家,家裡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時候,有着多年管理僕人經驗的赫里頓太太就要出面擺平。莉莉婭莫名其妙地就讓艾瑪中途退學,還允許她戴戒指。她學騎自行車,就是為了把那個地方的人都吵醒,她在一個星期天傍晚在大街上騎車飛馳,在教堂旁的拐彎處重重摔倒。如果她非親非故,倒算是個樂子。可是,就連標榜自己喜歡離經叛道、違反習俗的菲利普,也出面找她談了一次話,談話的內容足以使她銘記終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發現她仍然允許金克羅夫特先生以「男朋友」的名義給她寫信,並給艾瑪寄送禮物。

菲利普想到了意大利,力挽狂瀾。卡羅琳,可愛而冷靜的卡羅琳·阿博特,就住在兩個岔路口之外,正在尋找一個同伴陪她出去旅行。莉莉婭放棄了她的房子,一半家具賣掉,另一半家具和艾瑪一起留給赫里頓太太,在一片讚許聲中出發,奔向新的生活場景。

冬天,她給他們頻頻寫信——比給她母親寫得更勤。她的信總是洋洋灑灑。她發現佛羅倫薩可愛極了,那不勒斯如夢如幻,可惜氣味難聞。在羅馬,只需靜靜地坐着感受。菲利普倒宣稱她在進步。開春的時候,莉莉婭開始拜訪他推薦的那些小鎮,他更感到滿意有加。「在這樣一個地方,」莉莉婭寫道,「確實能感受到事物的核心,不落俗套。每天清晨,透過哥特式窗戶向外眺望,真難以相信中世紀已經成為過去。」信是從蒙特里亞諾發出的,結尾是對那個美妙小鎮的描述,倒也可圈可點。

「她高興就好,」赫里頓太太說,「不管是誰,只要跟卡羅琳·阿博特生活三個月,都會有所改善。」

就在這時,艾瑪放學回來了,赫里頓太太把她母親的信念給她聽,仔細糾正了其中的語法錯誤,因為她堅決認為應該維護家長的權威。艾瑪禮貌地聽着,但很快就把話題轉到了曲棍球上,她現在對曲棍球迷得如痴如醉。那天下午他們要投票選擇顏色——黃、白或黃、綠。祖母怎麼看呢?

赫里頓太太當然有自己的看法,她沉着地表示了她的意見,雖然哈麗雅特認為對孩子來說顏色可有可無,菲利普說這幾種顏色都很難看。赫里頓太太越來越為艾瑪感到驕傲,這孩子着實進步很大,不能再用那個可怕的字眼——粗俗孩子——稱呼她了。赫里頓太太急於在孩子母親回來之前塑造艾瑪。因此,她對兩位旅行者悠閒的節奏沒有任何意見,甚至建議如果合適的話,她們可以在外面多住些時候。

莉莉婭的下一封信仍然是從蒙特里亞諾寄來的,菲利普頓時興奮不已。

「她們在那裡待了一個多星期!」他大聲說,「哎呀!我自己也不會待那麼久。她們肯定是真的感興趣,因為那裡的旅店一點兒也不舒服。」

「我真弄不懂那些人,」哈麗雅特說,「她們整天能做些什麼呢?我想那裡沒有教堂吧?」

「有聖狄奧達塔教堂,是意大利最美的教堂之一。」

「我指的當然是英國式教堂,」哈麗雅特口氣硬邦邦地說,「莉莉婭向我保證她星期天總會待在大城鎮裡的。」

「如果她去聖狄奧達塔教堂做禮拜,她發現的美和虔誠會比歐洲所有小灶間的更多。」

小灶間是菲利普對聖詹姆斯教堂的戲稱,那是他姐姐經常光顧的一座沉悶的小建築。哈麗雅特聽見有人對它稍有微辭便會惱怒,赫里頓太太不得不出面干預。

「好了,親愛的,別吵了。聽聽莉莉婭信里怎麼寫的。『我們愛上了這個地方,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菲利普向我介紹了這裡。這裡不僅奇特有趣,而且能在這裡看到其單純和魅力未受污染的意大利人。壁畫美極了。卡羅琳越來越可愛了,每天都忙着畫速寫。』」

「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哈麗雅特說,她總喜歡把一句陳詞濫調當成警句來說。她對意大利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其實她從未去過那個國度,她唯一一次光顧歐洲大陸,是在瑞士新教地區待了六個星期。

「哦,哈麗雅特真是個壞蛋!」姐姐一走出屋子,菲利普就說道。母親大笑起來,叫兒子不要這麼促狹,這時艾瑪要準備上學去了,他們便沒有進一步往下說。小孩子是和事佬,這不僅表現在宗教小冊子裡。

「等一等,艾瑪,」小姑娘的叔叔說,「我要去車站,陪你一起走吧,讓你高興高興。」

他們一起出發了。艾瑪很開心,但是談話很沉悶,因為菲利普並不善於跟小孩子交談。赫里頓太太在早飯桌上多坐了一會兒,把莉莉婭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後她幫廚娘收拾餐桌,吩咐晚餐的菜單,督促女僕徹底打掃客廳,星期二是打掃客廳的日子。天氣好極了,她看時間還早,便想去弄點兒園藝。她叫來哈麗雅特,哈麗雅特已經不再為菲利普侮辱聖詹姆斯教堂的事兒生氣了,兩人便一起走進菜園子裡,開始播種幾樣早春的蔬菜。

「我們把豌豆留到最後,它們是最有趣的,」赫里頓太太說,她就有這種本事,能把幹活變成一種樂趣。她和大女兒一向處得很好,雖然兩人並沒有多少共同之處。哈麗雅特的教育可以說是過於成功了。就像菲利普有一次說的,她「把所有重要美德一股腦兒吞下,卻無法消化」。哈麗雅特虔誠、愛國,是全家寶貴的道德財富,但她缺少她母親十分珍視並希望她能夠學會的那種柔順和圓融。如果由着哈麗雅特的性子,她早就跟莉莉婭公開決裂了,甚至兩年前就會跟菲利普鬧得撕破臉皮,當時菲利普懷着對意大利的滿腔熱情回來,取笑了沙士頓和它的生活方式。

「媽媽,這太不像話了!」她當時嚷道,「菲利普什麼都拿來取笑——讀書俱樂部、辯論會、輪換式橋牌比賽、義賣活動。人們不會喜歡這樣的。我們要考慮自己的名聲。內部鬧分裂的家庭是維持不下去的。」

赫里頓太太的回答令人難忘,「讓菲利普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他也就會讓我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哈麗雅特默認了。

她們先播種了幾樣比較乏味的蔬菜,當終於開始對付豌豆時,已在不知不覺間感到一種正當而令人愜意的疲乏。哈麗雅特拉了一根細繩,讓播種保持一條直線,赫里頓太太用一根尖尖的棍子劃開一條壟溝。然後,她看了看表。

「十二點了!第二班郵差來了。快跑去看看有沒有信。」

哈麗雅特不想去。「先把豌豆種完吧。不會有信的。」

「不,親愛的,還是去一趟吧。我來播種,你用土把它們蓋起來——別讓小鳥看見它們!」

赫里頓太太非常小心地讓豌豆均勻地從手裡撒落,走到壟溝盡頭,她覺得自己從沒播種得這麼好過。豌豆是很貴的呀。

「西奧波爾德老太太居然來了封信!」哈麗雅特回來了。

「給我念念,我的手髒。帶飾章的紙真讓人受不了。」

哈麗雅特扯開信封。

「我看不懂,」她說,「前言不搭後語。」

「她的信總是這樣。」

「這封信更是莫名其妙,」哈麗雅特說,聲音開始發抖。「媽媽,你看看,你念念,我理不清這裡的頭緒。」

赫里頓太太寬容地接過信紙。「有什麼犯難的?」她頓了一會兒說,「這封信里有什麼讓你摸不着頭腦的?」

「它的意思——」哈麗雅特支吾着。麻雀們跳到近前,覷着那些豌豆。

「意思很清楚——莉莉婭訂婚了。別嚷嚷,親愛的;求求你別嚷嚷——千萬別說話。不然我會受不了的。她打算嫁給她在旅館裡認識的某個人。把信拿去,自己念念吧。」突然,她在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上失去了控制。「她竟敢不直接告訴我!她竟敢先寫信到約克郡!天哪,難道我要通過西奧波爾德太太——通過這樣一封傲慢無禮、透着優越感的信才能知道?我就沒有一點權利嗎?你看着,親愛的,」——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你看着,為了這個我也絕不會原諒她!」

「哦,那怎麼辦呢?」哈麗雅特嗚咽着說,「怎麼辦呢?」

「先這麼辦!」她把信撕成碎片扔在泥地上。「然後,給莉莉婭拍一封電報!不!給卡羅琳·阿博特小姐拍一封電報。她也需要解釋解釋。」

「哦,怎麼辦呢?」哈麗雅特又念叨一遍,跟着母親走進房裡。面對這樣的放肆行為,她不知如何是好。莉莉婭遭遇了怎樣可怕的事——怎樣可怕的人?「旅館裡的某個人。」信里只說了這麼一句。是什麼樣的人呢?紳士?英國人?信里沒說。

「電告在蒙特里亞諾逗留原因。謠言離奇,」赫里頓太太念道,電報是發給意大利蒙特里亞諾的意大利之星旅館的阿博特的。「如果那裡有人值班,」她又說,「我們今天傍晚就能收到回音。菲利普晚上七點回來,八點一刻搭上駛往多佛爾的午夜輪渡——哈麗雅特,你發電報時,順便到銀行取一百鎊五鎊面值的鈔票。」

「去吧,親愛的,快去,不要說話。我看見艾瑪回來了;趕緊走吧……啊,親愛的艾瑪,今天下午你在哪個組——伊迪斯小姐那組,還是梅小姐那組?」

她若無其事地扮演完祖母的角色,就立刻來到藏書室,取出那張大幅地圖,她想了解一下蒙特里亞諾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個地名以最小的字號印在那一堆灰乎乎的、名為「亞平寧山脈分支」的群山中間。這裡離錫耶納不算很遠,她在學校里學到過。再過去是一條蜿蜒曲折的細細的黑線,像鋸齒一樣凹凸不平,她知道那是鐵路線。地圖留出了很大的想象空間,她卻無法想象。她在《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1]里尋找那個地方,但拜倫並未去過那裡。馬克·吐溫在《傻子出國記》[2]里也沒有拜訪此地。從文學作品裡再也找不到什麼資料了,只好等菲利普回家再說。想到菲利普,她決定在他的房間裡找找試試,結果找到了貝德克寫的《意大利中部》,她平生第一次打開這本書,讀到了下面的內容——

蒙特里亞諾(人口四千八百)。旅館:意大利之星,中等檔次;寰球,較髒。加里波第咖啡廳。郵局和電報大樓在維多利亞·伊馬內利大街,緊鄰劇院。在塞海納店照相(佛羅倫薩更便宜)。坐公共馬車(一個里拉)趕乘幾趟主要列車。

主要遊覽地(兩至三個小時):聖狄奧達塔,公共大樓,聖阿古斯提諾,聖卡特琳娜,聖安布羅奇奧,卡博齊大廈。導遊(兩個里拉)可有可無。繞城牆漫步萬萬不可省略。從城堡觀景(低額小費)日落時最美。

歷史:蒙特里亞諾,古老的蒙斯利亞努,但丁[3]曾記錄其吉伯林派[4]社團(《煉獄》,第二十章),二六一年才徹底脫離波吉龐斯的控制。從那以後就有了「Poggibonizzi,fat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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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ter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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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tà![5]」這兩句韻文,最近還被刻在錫耶納的大門上。它的獨立一直延續到一五三○年,後被羅馬教皇的軍隊洗劫,成為托斯卡納大公國的一部分。如今它已無足輕重,是地區監獄的所在地。當地居民仍以和藹親切著稱。

遊客可從錫耶納大門直接前往聖狄奧達塔非主教教堂,觀賞(右側第五間祈禱室)迷人的壁畫……

赫里頓太太沒有再往下讀。她並不打算探究旅行指南里隱藏的魅力。有些情況在她看來可有可無,它們全都乏味無趣。而菲利普每次讀到「從城堡觀景(低額小費)日落時最美」時都會怦然心動。赫里頓太太把書放回原處,走下樓來,在柏油小路上東張西望尋找女兒。終於看見了,在兩個岔路口以外,拼命想甩掉卡羅琳小姐的父親阿博特先生的糾纏,卻怎麼也甩不掉。哈麗雅特總是運氣不好。最後她總算回來了,又熱又煩躁,拿着嘩嘩響的新鈔票,艾瑪跑過去迎接她,卻重重地踩到她的雞眼上。

「你的腳越來越大了。」哈麗雅特忍痛說道,使勁推了侄女一把。艾瑪哭了起來,赫里頓太太很不滿意哈麗雅特暴露出自己的煩躁。午飯難吃極了。吃甜點心的時候傳來消息,廚娘因為身手過于敏捷,弄掉了廚房爐灶上一個至關重要的旋鈕。「真糟糕,」赫里頓太太說。艾瑪說是「蒸棗糕」,被告知不得無禮。吃過午飯,哈麗雅特很想拿出貝德克旅行指南,用委屈的聲音讀一讀蒙特里亞諾,讀一讀古老的蒙斯利亞努,卻被母親攔住了。

「讀那些東西毫無意義,親愛的。她並不打算嫁給那裡的什麼人。顯然那是個遊客,下榻在那家旅館的。那個地方跟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竟然去那種地方!在旅館裡能碰上什麼好人?」

「我跟你說過好幾遍了,好人壞人倒還在其次,關鍵是莉莉婭侮辱了我們全家,她要為此付出代價。還有,你口口聲聲貶低旅館,我想你大概忘記了,我跟你父親就是在青年旅館認識的。親愛的,眼下你幫不上什麼忙,我認為你最好還是閉上嘴巴。我要到廚房去說說爐灶的事。」

她說得過了頭,廚娘說如果沒法兒令她滿意,乾脆辭職算了。身邊的小事比遠方的大事更重要,莉莉婭在意大利中部山區有失檢點的事立刻被隱藏起來。赫里頓太太奔向一家職業介紹所,沒有結果;奔向另一家職業介紹所,沒有結果。回到家,女僕對她說,家裡搞得這麼雞犬不寧,乾脆她也一併走了吧。吃過茶點,寫了六封信,廚娘和女僕哭哭啼啼地過來打斷她,求她原諒,求她讓她們繼續回來工作。在勝利的喜悅中,門鈴響了,來了電報:「莉莉婭跟意大利貴人訂婚。詳情見信。阿博特。」

「不用回了,」赫里頓太太說,「把閣樓上菲利普先生的輕便旅行包拿下來。」

她不允許自己被未知的東西嚇住。其實她現在知道點兒眉目了。那男人不是什麼意大利貴族,否則電報上早就說了。電報肯定是莉莉婭寫的。只有她才會說出「意大利貴人」這樣愚蠢而低俗的話。赫里頓太太回想上午那封信里的內容:「我們愛上了這個地方——卡羅琳比什麼時候都可愛,忙着畫速寫——意大利人性情單純,充滿魅力。」而旅行指南里的那句評論,「當地居民仍以和藹親切著稱」,現在看來也透着不祥。赫里頓太太即使沒有什麼想象力,也有直覺,而直覺是一種更加管用的素質,她在心目中構想的莉莉婭未婚夫的形象並沒有錯到哪裡去。

就這樣,菲利普接到消息,必須在半小時後出發去蒙特里亞諾。他真是有苦難言。三年來,他一直給意大利人唱讚歌,卻從沒有想過跟意大利人攀親結緣。他在母親面前把事情輕描淡寫,內心深處卻贊同母親的那一番話,「那個男人是公爵也好,是演奏手風琴的也好,關鍵不在這裡。如果莉莉婭嫁給他,就是侮辱了查爾斯的亡靈,侮辱了艾瑪,侮辱了我們全家。因此我不允許,如果她一意孤行,我們就跟她徹底斷絕關係。」

「我會想辦法的。」菲利普低聲說。這是他第一次有事情可做。他親吻了母親和姐姐,親吻了迷惑不解的艾瑪。在很冷的三月夜晚,他回身望去,客廳溫暖而迷人,他滿不情願地出發前往意大利,去處理一件庸俗乏味的事情。

赫里頓太太上床前,給西奧波爾德太太寫了封信,直截了當地講了莉莉婭的行為,並暗示說,在這個問題上,每個人都必須態度堅定、立場鮮明。她像是後來才想起來似的加了一句,說那天上午收到了西奧波爾德太太的信。

她正要上樓,突然想起那些豌豆還沒有用土蓋上。這比什麼都更令她生氣,她惱怒地啪啪拍打着樓梯欄杆。天已經黑了,她從工具房裡拿了一盞燈,來到菜園子裡,準備耙土蓋上豌豆。麻雀已經把豆子吃得一顆不剩。但那封信的碎片還在那裡,破壞了菜園的整潔。

[1]

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的長詩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