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薩爾王 - 第3章

阿來

  於是,他又轉身回去面見大神。

  大神微微一笑,說:「原來我想,索性就讓他先做個人間領袖,率領眾生斬妖除孽,蕩平四方,或許他們就能自己建造起一個人間天國。現在看來,是我的想法過於浪漫了。」

  菩薩相機進言,大致意思是說,失望的不該是大神,而應該是那個叫做嶺的妖魔橫行之地,因為種種孽障而失去了建立人間天國的機緣。而且,下界之地是那麼廣大,應該有地方讓大神放手去做同樣的社會實驗。

  「修行到你這個地步,也能說出這樣糊塗的話來?」大神深感遺憾地嘆了一聲。

  「嗡!」

  這所有讚頌與詛咒的起始之聲,從大神口中發出時,菩薩心中感到了一種深刻的震盪。

  這也是一聲召喚。片刻之間,天庭中的眾神都齊聚到了大神的四周。表示大神存在的那片強烈氣息動盪一下,眾神腳下的五彩祥雲就盪開去了。下面依然是雲霧翻沸,那顏色卻是悲悽的灰與哀怨的黑了。大神再動盪一下,於是,下界的情形展現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陸地飄蕩在海洋之間。海洋分割的一塊塊陸地,也就是他們常說的所謂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的一個個瞻部洲的情形映現在眾神面前。在一塊大陸上,上萬的人排成方陣,彼此衝殺。另一個大陸上,很多人在皮鞭驅使下開挖運河。又一塊大陸上,那麼多的能工巧匠集中起來,為活着的皇帝修築巨大的陵墓。熱鬧工地的四周,病餓而死的匠人的荒冢已經掩去了大片的良田。在另一片陸地幽深的叢林中,一個人群正在追蹤另一個人群,把其中的落伍者烤食了,把剩下的肉乾充作繼續追蹤的長路上的乾糧。還有一些似乎是想逃離大陸,他們的船被風暴吹翻在海上。海中比船還壯大的魚騰躍而起,把掙扎在水中的活人一口就吞下肚去。

  大神說:「你們看看吧,那些地方都建立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國。看看,國與國怎麼互相征戰,看看國怎麼對待自己的子民。」

  「崇高的神啊,嶺也要建立一個國嗎?」

  「也許他們自己願意這麼想,但那只是試圖建立一個國,還不是真正的國。」

  「所以您才想……」

  「想讓他們試試,看看能不能夠建立一個不一樣的國。」大神沉吟半晌,「看來,人的歷史只有一種,沒有辦法找到第二個方向。有魔鬼的時候,都需要我們的護佑與幫助。等到驅除了魔鬼,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國,他們又該互相廝殺了。」然後,大神把嶺噶的畫面呈現在大家面前。悲苦混亂的情形,使得眾神不由得嘆息連連。大神再開口時,眉目間帶上了責怪之情:「我不相信這情形要經我點撥,列位才能發現。」

  眾神受到委婉的責備,臉上都做出特別憐憫的神情。

  偏偏一個無名之輩,一個年輕人,起初一臉憐憫的神情,這時卻顯得悲憤難平了。大神讓年輕人來到跟前,說:「你們都不如這神子為下界飽受苦難的眾生憂憤那麼真切!」

  神子的父母一步搶到玉階之前,把神子擋在身後:「犬子定力不夠,喜怒常形於色,讓大神錯責眾神了!」

  大神沉下臉:「退下!」又換了一副臉色,「年輕人,你到我跟前來。」

  神子擺脫父母的阻擋,上前到了大神跟前:「崔巴噶瓦聽從大神差遣!」

  「你看那下界苦難……」

  「小臣只是心中不忍。」

  「好個不忍!讓你下界斬妖除魔,救眾生於苦難,你願也不願?」

  崔巴噶瓦沒有答話,但他臉上堅定的神色說明了一切。

  「好。只是你要想好,那時你不再是神,也是下界的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經歷一樣的悲苦和艱難,怕也不怕?」

  「不怕。」

  「也許你會褪盡神力,與凡人一樣墮入惡道,再也難回天界!」

  神子的母親和姐姐已經淚水鏈漣了。

  「甚至你連曾在天界生活的記憶也會失掉。」

  神子替母親拭去淚水,兄長一樣把姐姐攬人懷中,在她耳邊堅定地說:「不怕!」

  父親把神子攬人懷中:「親愛的兒子,你令父親在眾神面前享受了前所未有的驕傲,你也把蘸着毒藥一樣悲苦的刀插進了我的心房!」

  「父親,為嶺噶苦海中的凡人祝福吧!」

  「是的,我祝福你將來的子民,我願意用全部的法力來加持你,讓你事業圓滿,讓你身處危難境地時,呼喚幫助的聲音能從嶺噶傳到天界!」

  天庭的大總管說,當崔巴噶瓦下到凡間,眾神都發願請求讓大神再賜給他父親一個同樣勇敢的兒子。

  當父親的拉着夫人立誓:「恰恰相反,為了記住這個兒子,為了讓他不會失去返回天界的力量,我們立誓不再用更多的精氣神血孕育出新的子息!」

  牧羊人晉美在夢中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早上醒來,他發現四周的荒草上霜針閃爍寒光。腮邊的羊毛毯上,結起了一串晶瑩的冰珠。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淚水的凝結。他摘了顆冰粒含進口中,牙齒並沒有感到冰的冷冽,舌頭卻嘗到了裡面帶着苦澀味道的鹽分。

  他記起了夢境,知道那是自己的淚水。他又放了一顆冰粒在舌尖之上細細品嘗。這是水中、岩石中、泥土中都有的味道。羊群就常常把頭湊到岩縫中舔食其間泛出的鹽霜。每年人們都要到北方的湖泊中去搜取那美麗的晶體,這種味道鑽進身體裡,人就有了力氣。要是吃食中缺少了鹽,一個個村莊會像陷入夢魘一般而了無生氣。

  高原早晨的寒氣總是凜冽的,但他不只是感到冷。他想起村子裡的降神師。人們有什麼問題想不明白,比如一頭牛或者一個人的魂魄丟失了,不知能不能找回來,就請他到家裡來問上一問。降神師吃喝夠了,就弄暗燈光,念動咒語,然後渾身顫抖,表示有知曉一切的神靈附體到了他的身上,要借他的口給凡間的眾生一些有用的指點。降神師像個木偶一樣地搖晃僵硬的身子,用非人間的濁重聲音說,牛回不來了,被三頭狼吃掉了,那個失魂落魄的人,走過河邊時,冒犯了某種邪祟,只要去施捨些供品,說上一些好聽的話,就又會生龍活虎了。神靈離開時,降神師就像根僵硬的木頭一樣倒在地上。

  但晉美只是顫抖,這是另外的一種神靈附體。草原上把從夢中得到英雄故事的人稱為神授之人,是神靈在夢中把故事告訴他們的。有時候,神靈就是故事裡的主角,就是下到凡間成就了偉大事業,建立了偉大嶺國的神子崔巴噶瓦本人。但是牧羊人晉美卻只在夢境中看到故事徐徐展開,而沒有神靈來親自宣喻。小時候,村子裡來過一個瞎眼的說唱藝人,他在夢中所見的那個叫格薩爾的金甲神人更加乾脆,用一把利刃切開他的肚子,然後把一卷卷書塞進他腹腔。瞎眼的說唱人都記不起來神人有沒有把他切開的肚子縫上,他只知道自己在磨坊的嘩嘩水聲中醒來,肚子上沒有傷口。他知道自已並不認識書卷上的任何一個字,但他的腦子已經天上地下,轟轟然奔跑着千軍萬馬。

  他想重新睡回到夢境裡去,也許授予他故事的神靈就該顯形了。

  但是毛驢走過來,用嘴把他蒙住腦袋的羊毛毯子拉開。毛驢叫了一聲。晉美說:「我想再睡一會兒。」

  毛驢又叫了一聲。

  「夥計,我想再睡一會兒,你明白嗎?」

  毛驢還叫。

  「你的叫聲那麼難聽,神是不會喜歡的。」

  毛驢一使勁,把毯子整個從他身上拉下來。

  晉美只好站起身來:「好吧,好吧。」

  他和自己的毛驢起程上路往回村的路上去了。他那隻總是迎風流淚的左眼真的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蒙上右眼,毛驢、路、山脈都從眼前消失了,只有一些五彩的光斑,一串串絡繹而來,從陽光所來的方向。放開右眼,所有一切都又歷歷在目。

  每天,他還是趕着羊群上山,等待那個一定會來的奇蹟出現。但是,每一天都跟往常一樣,山峰上的冰雪日漸融化,雪線一天天升高,山下承接融雪之水的湖泊日見豐滿。可是那曾經打開過的夢境之門卻總不開啟。他閉上眼睛,嘴裡念誦叔父教給他的萬聲之源。

  他閉上右眼,用正在瞎掉的左眼迎接東方蜂擁而來的光,看見那些光在眼前幻化為種種絢麗的色彩,這時他就念動那個詞:「嗡!」

  他還在心頭用意念描摹那個字母:「嗡!」

  但是,那些旋轉不停的彩色光斑中沒有湧現神靈的形象。

  他只好繼續放羊。晚上下了山,發現村子裡有人家在偶爾有汽車駛過的公路邊開了一個雜貨店,出售溫和的啤酒和暴烈的白酒。初夏的黃昏,男人們就聚集在雜貨店前的草地上,往胃裡灌酒,讓腦袋膨脹,讓身子輕飄,然後開始歌唱,唱那些廣播裡流行的歌,然後,也有人唱起那部英雄故事的片斷:

  「魯阿拉拉穆阿拉,

  魯塔拉拉穆塔拉!

  今年丁酉孟夏初,

  上弦初八清晨間,

  嶺鳴將有吉兆現,

  長系高貴的鳳凰類,

  仲系著名的蚊龍類,

  幼系鹰鵰獅子類,

  上至高貴之上師,

  下至氓然之百姓,

  會聚一堂期佳音,

  嶺鳴將有吉兆現!」

第四章

  神子下界

  說蓮花生大師離開嶺噶,心裡卻又生出了悔意。他並不怕那些妖魔邪祟,之所以產生倦怠之心,反而是因為那些矇昧無知的百姓。那次他久等菩薩不至,離開天庭,回到自已修行之地不久,就傳來了神子崔巴噶瓦將下界到嶺的消息。這麼一來,他要再次返回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已經不可能了。但他畢竟去過那地方,那地方的人民在他離開之後,仍在傳說他的種種事跡。大師知道,這是他們對沒有充分聽從他的開示,他離開時也沒有真切挽留而表達的後悔之意。他說:「我跟那個地方已經結下了不解之緣。」

  有聲音就問:「如何就是不解之緣?」

  大師笑而不言,但他看見百年之後,嶺的那些雪峰,那些藍汪汪的湖岸邊已經聳立起很多巍蛾的寺院。那些寺院的殿堂中,大多供奉着自己泥胎金身的塑像,接受着豐富的供養。但他沒有回答。他發問的是共同修行的上師湯東傑布。蓮花生大師對湯東傑布說:「看來,要請你讓嶺噶人知道神子將要降生在他們中間了。」

  為何你不親自前往?」

  「因為我後悔自己回來。」

  湯東傑布笑笑,答應了朋友的請求。

  過了很多很多年,嶺國消失了,但在嶺國曾經存在的地方,產生了一個戲劇之神,也叫做湯東傑布。兩個湯東傑布是不是同一個人,沒有人考究過。但湯東傑布當時的做法倒是頗具戲劇性。他身子未動,能量巨大的意念已經到達了嶺噶,要讓人能夠預感到他的到來。

  那時的嶺共有數十個部落,這些部落首領中位高德重、眾望所歸者是老總管絨察查根。人們並不認為他是部落首領中最傑出的那一個,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對於世俗事務最樂此不疲、最津津有味的一個。這天太陽剛剛落山,老總管就睡下了。他很累,但睡不着。部落間的征戰,家族成員間因為權力而起的齟齬,都在激發他已然開始衰老的身體中潛藏的鬥志。法力高強的蓮花生大師離開嶺噶更讓他深感遺憾。於是,好些日子他都不去人們喝酒作樂的場合。他總是問自已,嶺真的要孽債深重而長沉苦海,水遠受不到神光的照耀嗎?

  隨着這天的太陽沉人西邊蒼茫迷離的地平線,他讓自己的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了睡眠。但他很快就覺得光芒刺眼,剛剛西沉的太陽閃爍着奪目的光芒升上了東方的天空,如一面金輪在天空中旋轉。旋轉不停的金輪中央,一支金剛許從太陽中央降下,直插在嶺噶中央的吉傑達日山上。那天象真是奇異啊!太陽還高掛天空,銀盤般的月亮又升上了天頂。月亮被眾星環繞着,和太陽交相輝映的光芒照耀了更大片的地域。老總管的弟弟森倫也出現在他夢中。森倫手持一柄巨大的寶傘。寶傘巨大的影子覆蓋了一個遠比嶺的疆域還要廣大許多的地區。東邊達到與伽地交界的戰亭山,西邊直抵與大食分野的邦合山,南方到印度以北,北方到了霍爾國那些鹹水湖泊的南岸。然後,一片彩雲飄來,彩雲之上,是上師湯東傑布來到了嶺噶,他一邊從天空中飄逸而過,一邊對老總管說:「老總管不要貪睡,快起身,若要日光耀嶺噶,我有故事與你聽!」

  老總管待要問個仔細,上師駕着彩雲已經飄然而過,降落在東邊草原盡頭的瑪傑邦日山上。絨察查根從夢中醒來,立即感到神清氣爽,心裡的鬱結之氣一掃而空,立即吩咐下面快快去神山迎候湯東傑布上師。

  「回總管話,上師的修行之地在西邊!」

  老總管只好把原委告訴他們:「我剛才做了一個夢。這夢嶺噶人祖宗三代都沒敢想到過,這夢嶺噶子孫三代也難做到。真不知我們這些黑頭藏人是否能消受!上師也出現在夢中,快快迎請上師前來把夢圓!」

  「上師真的要來?」

  「上師已經來到嶺噶了!他降臨在了瑪傑邦日神山之上。牽上最好的馬匹,備好最舒適的肩輿,快快前去迎接!」

  老總管派出快馬,派出群鳥一樣歡欣的信使,分別到長、仲、幼三系各部落,請眾首領務必於本月十五日,日月同時出現於天空,雪山戴上金冠之際,來老總管城堡處聚集。

  其時,湯東傑布上師不等迎接,已經手持一根藤杖來到了總管城堡跟前,並在那裡作歌而唱,但華麗馬隊和漂亮的肩輿都經過他直奔東山去了。馬隊激起的塵土,和馬背上勇士們尖銳的嘯叫淹沒了他。等到塵土散盡,馬隊已經去得很遠了。他又開始作歌而唱,這才引來了在城堡議事廳中安排諸事已畢的老總管。

  老總管何等眼力,一看此人相貌奇崛,那手杖的藤條更是采自仙山,便前去動問他可是智慧無邊的湯東傑布上師。

  上師起身背對城堡像要離開。

  老總管沒有追趕,只是口誦起古老的讚詞:「太陽是未經邀請的客人,若不以溫暖的光芒沐浴眾生,徒然運行有何用?甘霖是不請自來的客人,若不能滋潤遼闊田野,駕雲四布有何用?」

  上師轉身面對站在城堡莊嚴大門口的老總管,哈哈大笑:「機緣已到!機緣已到!」

  他聲音不大,卻早已傳達到天庭,傳到相距遙遠的蓮花生大師耳朵里去了。

  聲音傳到天庭,大神知道,神子崔巴噶瓦天神的壽命要暫時終止了,便召集眾神來為他做最後的加持。聲音傳到蓮花生大師耳朵里,讓他心寬不少,便安坐下來,替嶺的未來多有祝禱。那時,上天救助人間有各種不同的教法,大

  神說:「既然有佛教一派的蓮花生已與嶺噶民眾修下了緣分,就讓佛教成為嶺噶永遠的教法吧!」當下就差人把佛教所奉的神靈都請到跟前來。這是天上,而在地下,老總管把湯東傑布請人城堡中,在議事廳上,深深拜伏於上師座前:「昨天夜裡,上師就經過了我的夢境,今天就請上師為我,更為陷於苦海的嶺噶眾生詳解此夢境。」

  湯東傑布笑了:「好吧,誰讓我不小心就從人夢境中經過了呢?不過,縱使我有些許法力,也不能在口焦舌燥之時為人詳夢吧。」

  老總管一拍腦袋:「水來!」

  下面就端上來潔淨清冽的泉水。

  「不,奶!」老總管又揮手。

  上師小口地嚼飲甘泉,又大口喝下一碗牛奶,說:「這麼長的路,雖不是一步步走過來的,腹中真也有些空落了!」

  「再來一碗?」

  「罷了,還是來說說你的夢境吧。」

  老總管端端正正地在上師下首坐下,俯首道:「愚臣請上師開示!」

  上師就朗聲起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