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薩爾王 - 第2章

阿來

  小路上也不清靜,牧人丟下羊群,巫醫扔下剛採到手的草藥,都動身往魔鬼發出召喚的方向去了。

第二章

  小路很窄,那些急着超過他要去奔赴魔鬼之約的人不斷衝撞着他。大師有些好奇,是什麼樣的魔法驅使這些人不顧一切地奔赴那個規定的地點。他也不由得克服了自身的睏倦感,抖擻起精神尾隨着那些人,往前趕路了。最後,他來到一個岩石被風剝去了苔蘚,顯露出大片赭紅的山口,從那裡望得見山下窪地里有一個碧藍小湖。他記起來,那是他前來巡察時曾經走過,並且戰勝過三個妖魔的地方。那三個妖魔能在地上地下自由進出,就像龍自由翻飛騰挪於湖水的上面與下面。這使得他不得不動用神力,把湖邊一個個小丘崗整座整座搬起來扔到山下,那些巨石引起的強烈震動,使三個妖魔無所遁形,一個斃命於地下,剩下兩個直接就被鎮壓在了沉重的岩石之下。現在,在曲折的湖岸上,還四處散布着巨大的岩石。當時,那些岩石是黝黑的,經過風吹日曬,岩石的表面卻泛出了暗淡的紫紅。這讓他恍然記起,自己來到此地,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了。一年?兩年?說不定已有三年。但是,就在這個當年他鎮伏過妖魔的地方,湖水中間又出現了新的妖魔。那妖魔是一條巨蛇。它巨大的身子深潛在水下,在湖水中間,這妖魔施展法術,伸出的長舌幻變成漂亮半島。半島頂端,魅惑的妖女托着巨乳在半空飄蕩。那些人正是聽從了妖女歌聲的召喚,因為迷狂,他們臉上那種僵硬的笑容變得生動了,如果說他們還殘存了一點點意志,那就是為了指使自己那具血肉之軀,從巨蛇的舌頭上直接進入魔鬼的口中。

  他飛身到一塊巨石頂上,大聲喝止這些去赴魔鬼之約的人們。

  但是,沒有一個人有沙漏中漏下一粒沙那麼短暫的猶豫。他的喝止只是使得天空中飄飛的裸身妖女發出更加曼妙的歌唱,而他不能召來空中的霹靂去轟擊蛇魔,因為大群的人已經走在了巨蛇的舌頭上,他不能將他們和蛇魔同時毀傷。蛇魔也知道他無從下手,把巨大的尾巴從湖的對岸豎起來,帶着腥風,挑釁般地搖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飛身而去,越過那些高高興興地奔向自己悲慘命運的人們,站在了蛇口幻化而成的龍宮的入口。在那裡,他定穩了心神與腳跟,念動咒語,使身體迅速膨脹,把那蛇口塞滿而後撐開、撐開、再撐開,巨蛇的掙扎在湖上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鮮花與芳草消失了。那條想縮回口腔的巨舌把人們都拋人了水中。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大師幻變出的巨大身量終於撐爆了巨蛇的頭顱。大師用神力將那蛇屍拋到岸上化成一列逶迤的山脈。待大師回過身來,那一湖血水已將徒然掙扎的眾生淹沒殆盡了。

  他喝一聲:「起!」

  說着就把眾多被淹沒的人身托到了岸上。

  他又施展了還陽之法,有一半的人慢慢從沙灘上站起來。這時,他們臉上才顯出了驚愕的表情,這才想起應該轉身奔逃,但是,腳下哪裡還有力氣。他們躺在地上哭了起來。大師給了他們哭泣的力氣。因為他需要收集他們的淚水,然後,像降下冰雹一樣,把這些淚珠降在被蛇魔的腥血污染的湖上。淚水裡的鹽,吸收了湖水中的血污;淚水中的藍色悲情四處瀰漫,將充溢了湖水的暴戾之氣吮吸殆盡。

  大師還召來了歡快的鳥群停在樹上歌唱,讓這些劫後餘生的人高興起來。這種心情使他們重新站起身來,邁開雙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他們將回到自己的牧場,回到那些種植青稞與蔓菁的村莊。燒陶人回到窯場,石匠回到採石場上,皮匠還會順便在路上採集一些能使皮革柔軟的芒硝。大師知道,他們這一路並不一定就能順利,可能遇上強盜,也可能遇上邪祟。在河曲,在山間,在所有蜿蜒着道路的地方,都是這些命運並不在握的人在四處奔忙。他們都面臨着同一個世界上相同的風險。

  儘管如此,大師還是用最吉祥的言語替他們做了虔誠的祝誦。

  大師自己不是神,或者說,他是未來的神。眼下,他還只是經虔敬的苦修得到高深道行的人。他身上帶着許多制勝的法器,腦子裡儲存着法力巨大的咒語。這時,他還不能自由地上達天庭,但他能夠上升到天庭的門口。在那裡,救度苦難的觀世音菩薩,等他告訴巡察嶺噶遇見的種種情形。

  然後,菩薩再把他匯報的情況轉稟給上面。

  他是乘坐大鵬鳥離開嶺噶往天上去的。

  起初,他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大鵬鳥背上除了那些漂亮的羽毛,沒有什麼抓拿。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從這虛空里掉下去了。後來,他想起來,自己就是踩在一束陽光上也可以凌虛飛翔。害怕是因為被那些剛剛拯救出來的人弄得心神不定了。

  他只稍稍調整一下呼吸,就在大鵬背上坐得穩穩噹噹了。他一頭紛披的長髮飄飛起來,掠過頭頂和耳際的風呼呼作響。他把飄飛過身邊的雲絮抓到手中,擰乾水分,編結成大小不一的吉祥結,拋向下方。因為他法力已是那樣的高深,當他將來成了神,那些吉祥結落地之處,都將成為湧現聖跡的地方。

  從上方傳來含有笑意的聲音:「如此一來,將來的人就能時時處處地想起你了。」

  本來大師只是一時興起,隨手採擷雲絮,隨手挽結些花樣,隨處拋灑了,沒想到卻讓上界的神靈看成一種刻意的紀念,不由得心中惶然,連忙喝止了大鵬,斂身屏息,低眉垂手,道:「貧僧只是隨興而動……」

  上方沒有聲音,只有一種深含着某種意味的沉默。

  大師就覺得有些懊惱了:「要麼我去收回那些東西再來復命。」

  「罷了罷了,知道你只是脫離了凡界,心中高興而已。」

  鵬鳥背上的大師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菩薩說:「自便些,下來說話吧。」

  可虛空之中怎麼下來?

  「叫你下來就只管放心下來。」菩薩笑着揮揮手,就見虛空之藍變成了水波之藍,蕩漾的漣漪間,一朵朵碩大的蓮花浮現,直開到他的腳前。他踩着朵朵蓮花移動身子時,只覺得馥郁的芳香直衝腦門,感覺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被這一陣陣花香托着來到菩薩跟前。

  菩薩溫聲撫慰:「難為你了,那些邪魔外道也真是難纏。」

  為這溫軟的慰問,他倒自責起來。他說:「回菩薩話,我不該遇到太多妖魔時就生出厭倦之心。」

  菩薩笑了:「呵呵,也是因為愚昧的蒼生正邪不分吧。」

  「原來從上天什麼都可以看見。」他想,「那為什麼還要讓我去巡視一番?」菩薩搖動豐腴柔軟的手:「天機不可盡測。不過,等你也上來永駐天庭的時候也就明白了。」

  這麼一說,大師就心生感激了:「是,我必須積累足夠的功德。」

  倒是菩薩說得明白:「對,人成為神也要有足夠的資歷。」菩薩還說,「你在嶺噶所見所聞,所做所想都不用細說了,下面發生的一切,上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但已經發生的看得清楚,就是未曾發生的也一清二楚。」

  大師說:「那何不索性徹底地解決了下面蒼生的一切困苦?」

  菩薩的神情變得嚴肅,說:「上天只能給他們一些幫助和指點。」

  「那容我再去奮戰!」

  「你的使命已經圓滿,你的功德也足以讓你擺脫輪迴,由人而神,位列天庭了。從此以後,你就以你高深的法力護佑雪山之間的黑頭黎民就可以了,再不用親自現身大戰妖魔了。」

  菩薩說完,轉過身去,踩一朵粉紅祥雲飄然進了天庭高大的闕門,大師等了幾炷香工夫,也不見菩薩出來。一時間,他免不得有些不耐煩了。菩薩沒有交代要等他,或者無須等他,更沒有交代是不是現在就可以進入天庭,免不得使他心中焦躁起來。依着未修煉成大師前的急脾氣,他早翻身上了大鵬鳥背,徑直回到早先修行的深山裡去了。

  牧羊人的夢

  是的,焦躁。

  那些雲絮飄來盪去,焦躁。

  這個牧羊人已經做過很多次這個夢了。每一次夢到這裡,當那個名氣最大的菩薩進人天庭之門,故事就不再發展了。他就是在夢中也知道自己處於焦躁的情緒之中;就是在夢中,他也知道,正在焦躁着的其實不是徘徊於天庭門口等待消息的那個人,而是他自己在等待夢中的故事出現新的進展。

  在夢中,他往天庭深處望去,看見晶瑩剔透的玉石階梯一路斜着向上。近處很堅實,到了高遠處,就顯得輕軟了。然後,階梯好像不是消失於雲霧之中,而是不勝自己的重力,在高處突然跌落下去了。那也是視線的跌落之處。在夏季牧場的盡頭,他登上過海拔五千多米的戴着冰雪頭盔的神山。在頂峰,視線也是這樣突然折斷的,山勢就那樣突然間傾折而下,那些斷崖下面,雲霧蒸騰,而在雲霧之外,就是另外的世界。不是此世界,而是彼世界了。可彼世界是什麼樣子,可能今生今世都無從看見。

  在夢中,他好像得到某種暗示,到某一時刻,那個世界就會在他面前轟然洞開。轟然洞開,他腦海中真的出現了這個詞。在現實生活中,他是個一字不識的愚笨的牧羊人。但在最近這些夢裡,他好像很有悟性了。這不,就在焦躁地等待夢中的故事往下進展之時,腦海中就突然出現這個書上才有的文雅的詞。他腦海中一冒出這個詞,世界真的就發出了轟轟然的聲響。那是夏日裡冰川融化時從陡峭山坡的礫石灘上傾瀉而下的洪水的聲響。這聲音使他從夢中醒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長滿伏地柏的背風的小丘後睡着了。羊群分散在四周的草灘上,伸出舌頭攬食鮮嫩的青草,它們鼻翼不停掀動,捕捉微風中的種種氣息,其間不斷露出粉紅色的鼻腔。看到他醒來,這些羊都仰起那天生就長得很悲哀的臉,對他叫道:

  咩——

  這時,夢中那機靈勁兒還沒有過去,於是,他心中湧起一縷悲憫之情,因為這讓他想起了夢裡那些被魔鬼驅使的人群。

  他看看天空,其中似乎包含着某種啟示。這時,曾在夢境中作響的聲音再次轟然響起,像千軍萬馬從遠方奔馳而來。他抬起頭來,看見自己身居在這個世界的盡頭,那座神山頂峰下面的漫坡上,厚厚的積雪裂開巨大的口子,和鐵灰色的岩石山體分裂開來。這些厚厚的積雪低沉地轟鳴着,慢慢向下滑動,直到斷崖處,發出了更大的轟響。沉重者向+墜落,輕盈者向上飛升。最後一股強勁的氣流直撲到他面前。冷冽而清新至極的空氣使他從惺忪的睡意中徹底清醒過來。這是他一直在盼望的最大的那次雪崩,這說明夏天已經真正來到了。在他四周的草地上,紫色的龍膽已然開放,一叢叢鳳毛菊長滿萁毛的莖幹頂端已經結出了碩大的蓓蕾。

  他不會太注意那些花,作為一個牧羊人,他想的是,雪崩的危險消除後,明天就可以把羊群趕到更靠近山腳的地方,那裡的牧草已經非常茂盛了。雪崩的聲音使羊群有短暫的驚惶。他想起點什麼,仰起臉瞭望了一陣天上的流雲,他突然明白,是想起了那個夢。每次醒來,那個夢都被忘得一乾二淨,只有焦躁的情緒還留在心頭,像罩在天空一角的烏黑的雲團。這天,他卻突然看見了自己的那個夢,看見這塊土地上早就發生上演過的故事。不止是上演一草原上,農莊中,千百年來,都有說唱藝人不斷講述這個故事。他也很多次聆聽過同一個英雄故事《格薩爾王傳》。只是,迄今為止,他遇到的說唱藝人並不十分出色,只能演說偉大故事的一些片斷。聽說,在遙遠的地方,有少數天賦異稟的人們能把這些故事演說完全,但也只是聽說而已。他只是聽過這個漫長故事的一些生動的片斷。

  現在,他想起了那個夢境,知道這個夢境就是那個偉大故事的開頭部分,是他聽過的那些英雄故事片斷的開頭部分。

第三章

  這個世界如此安靜,他卻分明聽到隆隆的雷霆聲滾動在山間。而他就像被閃電擊中一樣,渾身顫抖,汗如雨下。是什麼力量讓他看到那偉大故事的開場?好多故事講述者,一直找不到這個故事的開場。因為沒有開場,所以,他們就只能講述片斷,無從知曉一個偉大事件的整體:緣起、過程、結局。牧羊人的叔父就是這樣一個藝人。他是一個經版雕刻師,住在兩百里外的一個農耕的村莊,農事之餘就在梨木上為印經院雕刻經版。他盤腿坐在院子中央,在一株李子樹的陰涼下,一刀,一刀,木屑從指縫間漏出,臉上卻爬上了越來越深的皺紋。有時,他會喝一點淡酒,之後,就歌唱一些嶺國大王格薩爾的故事片斷。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只是描繪:故事主角騎着什麼樣的寶馬,拿着什麼樣的兵器,穿着什麼樣讓英武的人更其英武的盔甲,會什麼樣的法術,如果沒有一點仁慈心在,很輕易就可以殺人如麻。

  「然後呢?」牧羊人很多次這樣問叔父。

  「師傅就講了這麼多,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那你的師傅是誰教的?」

  「沒有,他是做夢看見的。他病了,發高燒,說胡話,夢見了這些故事。」

  「他就不能把夢做完整一點?」

  「我親愛的晉美侄兒,你的問題太多了。你走這麼遠的路來看我,把小毛驢的腿都走瘸了,就是為了來問這樣的傻問題嗎?」

  晉美笑笑,沒有回答。

  在這個農耕村莊長着幾株李子樹的院落里,晉美看叔父把一塊梨木版平放在膝頭上,嘴裡念念有詞,用鋒利的刀子刻出一個個輪廓清晰的字母。他不想在屋子裡和他的堂弟堂妹待在一起。上高中的堂妹明確地表示,討厭他那一身腥膻的牧場味道。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在牧場上是沒有味道的,但是到了視野促狹的農耕村落中時,自己身上真的就有了一種味道。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味道,正是羊啊牛啊這些畜生身上的昧道。

  叔父說:「晉美,不要再惦記味道這個事了,多待一些日子它就沒有了。」

  「我要回去了。」

  叔父說:「我想你是失望了。我的故事就那麼七零八落的,但那也要怪我的師傅。他說,夢做得很全,但醒過來後,就記不起來那麼多了。他說,他能講出來的不及夢裡所見一半的一半。」

  晉美想要告訴叔父自己也在做這樣的夢,但夢醒之後什麼都記不起來。好多次夢醒,就什麼都忘記了。只是被雪崩驚醒的那一次,想起了故事完整的開頭。雖然故事的主角尚未登場,但他知道,這就是那個偉大故事起始的部分,所以才要由那麼雄壯的雪崩來喚醒。在夢中,去往天庭稟報的菩薩久久沒有音信,使人焦躁不安。當他記起了這個夢,想要繼續做下去的時候,卻又不再做那個夢了。所以,他才趕了兩百里長路,毛驢背上馱了禮物來看望叔父。

  叔父說:「我看晉美你心神不寧。」

  他沒有說話,他覺得必須守住那個秘密。夢中看見英雄故事,都是神靈授意。

  叔父坐在李子樹的陰涼下,讓出半邊座位:「來,坐下。」

  他坐下,叔父把經版放到他的雙膝之上:「握着刀,這樣握,太正了,稍斜一點,下刀,用力,好,好。就這樣來。再來,再來。看,就這樣,一個字母出現了。」

  晉美認得這個字母,很多不認字的人也認得字母表上的第一個字母。人說,這個字母是人類意識的源頭,是詩歌的偉大母親,就像吹動世界的最初一股風,就像冰川舌尖融化出來的第一滴清泉,是一切預言的寓言,當然也是所有寓言的預言。但叔父要告訴他的不是這個。雕刻只是一種手藝,不該說出這麼高深的話來。叔父只是說:「親愛的侄子,人太多了,神就有看顧不到的時候,這樣你就心神不寧了。那時,你就想這個字。」

  「我又不會刻。」

  「你就把心想成上好的梨木版,你就想着自己拿着刀,一筆一畫往上刻這個字母。你只要想着它,念着它,後來,意念之中就只有它閃閃發光,這樣你的心神就能安定了。」

  回家的路上,他對毛驢說:「我在想這個字母。」

  這個字念出來的聲音是:「嗡!」這個聲音一起,水磨啦,風車啦,紡錘啦,經輪啦,好多能夠旋轉的東西就開始旋轉。所有的東西都轉動起來後,整個世界也就旋轉起來了。

  毛驢聽不懂他的話,低眉順目地走在前面。大路在一片稀疏的松林中轉了一個大彎。毛驢晃動着窄臀,在大路轉彎的地方從他視野里暫時消失了。他提高了聲音對停在野櫻桃樹上的兩隻鸚鵡說:「要想着這個字母!」

  兩隻鳥驚飛起來,聒噪着:「字母!字母!字母!」飛到遠處去了。

  他緊走一陣,看見毛驢停在路邊等他。毛驢平心靜氣地看他一眼,又搖晃着脖子上的響鈴開步走了。

  好長一段路上,晉美不斷告訴路邊出現的活物,自己在努力觀想那個字母。他的語氣半是鄭重半是戲謔。鄭重是因為他期望這個法子能幫他重回那個夢境,並在醒來時,不會忘記什麼。戲謔是因為他不敢相信這個法子,所以用這樣的口吻來使自己事先得到解脫。但他真的希望這個法子是靈驗的。

  穿越山谷時,他對趴在岩石上曬太陽的蜥蜴這樣說。

  在高山草甸上,他對一隻雙手合十、踮着雙腳向遠方眺望的旱獺說。

  他對一頭因一對美麗的犄角而顯得有些驕傲的雄鹿說。

  可是它們都沒有理會他。

  後來遇到的活物,好像怕他絮叨,都驚慌失措地早早躲開了。

  這天晚上,他露宿在一個山洞裡。毛驢在洞口啃食青草。近處地面,月光像水一樣流淌,到了遠處,月光就幻化得像一片霧氣了。這樣的夜晚,在比周圍都高出一截的山上,應該是適合做夢的。他在臨睡前還在默念那個字母。可是早上醒來,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做夢。

  道路越升越高,天空日漸晴朗。第二天,他本來打算住在鎮子上的旅館裡,但旅館沒有地方安置毛驢。服務員領他去看樓房後面的院子,水泥地上停放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車。

  服務員很奇怪:「看樣子你走了很長的路,走長路的人都坐汽車。鎮上就有汽車站,我告訴你怎麼走。」

  他搖了搖頭:「汽車上沒有毛驢的座位。」

  他離開旅館,在鎮子外面的小山岡上找一個過夜的地方。那座小山閃光禿禿的,他只好在一座鐵塔下過夜。鐵塔的基座正好是個避風的地方。天氣有點冷,更重要的是,他想往肚子裡填點熱乎的東西,就燃了一堆小小的火,給自己煮了一壺茶,烤了一塊肉,並且後悔沒在鎮子上給自己弄瓶酒。他沒有打算在這個地方做夢。在他看來,這不是個能做夢的地方。小山岡那麼荒涼,下面的小鎮閃爍着耀眼而不穩定的燈光,更有意思的是,沒有遮攔的風橫吹過來,鐵塔竟發出人頭昏腦漲時那種嗡嗡的聲響。

  他把身子蜷曲在羊毛毯子下,仰望着聳立在星空下的鐵塔,久久不能人睡。有了這塔,小鎮上的人就可以聽收音機看電視了。他們還到郵局去打電話。打電話是在一個大房裡有很多小房間,每個人把自已關進一個格子,拿着話筒說話時手舞足蹈,表情豐富,那個與之交談的人卻不在跟前。聽着鐵塔持續不斷的嗡嗡聲,他有些明白了,那是很多人說話的聲音在這裡匯集在一起,字母,字,詞,這些東西都混在了一起,就變成了這種低聲哼唱一般的聲音。只是這哼唱讓人聽起來確實是頭昏腦漲。

  在這種聲音中,他想默念一下那個萬聲之首的字母,那個字母卻在這所有話語彙聚而成的嗡嗡聲中難以顯現。

  他拉起毯子,包住頭,把星光和聲音都擋在外面。

  沒有想到,他就在這個地方做那個很難往下接續的夢了。起初,他看見這鐵塔從頂端開始,發出水晶一般幽深清澈的光芒,那光越來越強,越來越潤澈晶瑩。

  原來彼塔非此塔,本來就是天庭之上的一座水晶之塔……

  還是莫名焦躁。

  只是這次焦躁是害怕突然被什麼東西驚醒過來。

  神子發願

  久去不回的觀世音菩薩終於從那座水晶之塔後轉了出來。來到天庭正門,菩薩說:「咦?人怎麼不見了?」

  但他是菩薩,沒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情。驚疑的神色剛爬上眉梢,嘴角卻已顯現出釋然的笑紋,說:「這人還是個急脾氣,等得不耐煩了。只可惜,他把面見大神的機會錯過了。也罷,也罷,看來也是機緣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