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暗涌 - 第3章

曉春

  在英國長年接觸俊男靚女的皓燃總是能一眼評估對方的含金量,有沒有眼緣對他來說是交朋友的第一步,陽台上這個人是他難得的「一眼接受」型,這原本也算得上是良好開端,當然,如果不用對他這身裝扮打分數的話,可能會將其劃作同類……

  男人跨進房間,用一種詢問式的眼神注視皓燃,然後轉身先將那盆海棠放到窗台上,順手替它梳理了枝葉,把雨靴放進貯藏櫃,接着才不緊不慢地踱上來。

  這時,皓燃才感覺到一陣無形的壓迫,那男人英武不凡,半絲粗獷氣都沒有,帶來的是更為平易知性的感官衝擊。

  「你是……」他似乎真的有在想,也的確有想出來,「陳皓燃。」

  皓燃不動聲色地微一頷首,也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着他,隔着這樣的距離,可以看清他額角滑落的汗珠。

  對方並沒有將皓燃的冷淡放在心上,也不覺得自己這身行頭有什麼失禮的地方,當然,比起皓燃擅闖他人居室,對方的行為的確不該被追究。

  男人沒有對皓燃的出現表示過多的猜疑,他既然認得出陳皓燃這個人,似乎也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對這樣識趣的新屋主,皓燃並不反感。

  摘下右手那隻髒兮兮的綿布白手套,將掌心遞出去:「姜守仁。」

  皓燃猶豫了一秒鐘,還是伸手還禮,對方給了他很有力度的一握,有一股灼熱從手心傳輸過來。

  皓燃看見男人浮現在嘴邊的無懈可擊的微笑,那是一個嫻熟、友好但又漫不經心的笑,你甚至還來不及分辨其中的誠意,便已經與他的其他表情融為一體。

  皓燃不能準確估計他的年紀,他可能三十幾歲。對皓燃來說,自己到這個年紀還有一段距離,但他不能否認這個年齡的男人最能夠表現實力和內涵,也最易吸引他人眼睛。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這樣問。

  「剛剛。」皓燃答得很有保留,將視線從他臉上收回,再次打量室內的陳設,前一刻的驚訝已經化作欣賞。

  「不好意思,我先去——洗個澡。」他並未覺得難堪,而是不以為然地指了指沙發,「你自便。」就這樣把臥室讓給了不速之客。

  皓燃看他進入浴室,便自行走到陽台撐着雙臂往下望,結果出乎他的意料。原來的葡萄架已經拆除,現在被改建成一個小型花圃,外圍用琉璃瓦棚包裹,陽光充沛又方便控溫,有一個老花匠坐在花架外的凳子上休息。

  終於知道剛才那人是在幹什麼了,要不是親眼所見,實在匪夷所思。

  其實皓燃對花卉沒有那麼多的研究,他自認對某些領域的認識很匱乏,像大多數年輕男子一樣,偶爾也會浮躁或隨時失去閒情逸緻,也許會陪女友去聽一場新年音樂會,但並不會留下太深的記憶。

  皓燃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已擁有社會身分的人,在人家的花圃里揮霍精力和時間。

  再回到房內,皓燃的目光完全被拐角處的水晶玻璃櫃吸引,那裡面竟放着成排的咖啡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它們來自世界各地,有些很昂貴,有些只是地攤上的手工毛胚,但是它們被排在一起,不分先後主次。

  皓燃正看得入神,浴室的門被嘩啦一聲拉開,披着浴袍的男人並不避諱來客,一邊用干毛巾擦着頭髮,一邊走到隔間去取了半磅研磨好的咖啡豆出來,他還是赤着腳,似乎永遠不打算在室內穿鞋子。

  他用一種精緻的虹吸式咖啡壺。皓燃曾經看過很多人煮咖啡,但是沒有一個能讓他留下這麼深的印象,可能是因為他穿着浴袍……

  在姜守仁煮咖啡的這段時間裡,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但很奇怪,皓燃覺得還算自在,在這個房間,他似乎不需要想太多,甚至可以讓他忘記,自己其實已經到家了……

  直到一股濃烈的咖啡醇香瀰漫整個房間,姜守仁才回頭對他抬了抬手,然後將煮好的咖啡緩緩注入兩隻考究的烤瓷咖啡杯中。

  「加糖嗎?」那一頭揚聲提問。

  「少許。」皓燃慢慢走上前去。

  「這咖啡豆是托朋友從維也納帶回來的,神秘配方,你包準喜歡。」

  姜守仁很自然地開口,好像他們已經很熟的樣子,也像是從來沒有尷尬的時候,窘迫總是能被他輕易化解。

  皓燃不禁輕笑了一聲,他知道姜守仁這樣的男人,可以在田裡干苦力,但卻堅持不喝即溶咖啡,不可理喻的天然派,有自己的觀點和習慣,也會時常做出一些令世人費解的事。

  「我去換身衣服。」煮完咖啡算是招待過客人了,安心拐進東頭的走入式衣櫃。

  皓燃仍坐在轉角的吧檯邊,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有些陶醉地閉上了眼睛,神秘配方嗎?看來那傢伙還算誠實。

  五分鐘後,姜守仁再次走出來,這時的他終於與這房間匹配了。他套了件淺色的Hugo

Boss棉織上衣,質地柔和,深咖啡色的長褲下是一雙日式拖鞋。

  他的髮絲天生輕韌不馴,前額還沾着水蒸氣,有些性感的凌亂,鬢角以下那層淡淡的胡茬已經被刮鬍水抹去,現在的他,留給皓燃截然不同的印象。

  姜守仁來到皓燃旁邊的高腳椅上坐下:「會不會覺得我太喧賓奪主?」

  「不。我只是好奇,你怎麼說服皓琳將房間出讓的?」他這個姐姐的脾氣,他不是不知道,不願意的事,半步都不肯退讓。

  「住這一間可以看護花圃。」

  「就這樣?」

  他笑笑:「就這樣。」

  皓燃覺得事有蹊蹺,但沒有繼續發問,而是說:「我不知道你現在住這間。」

  「也是暫時的,我在香港開了一家畫廊,藝術沙龍也剛創辦不久,所以需要在這裡逗留半年的時間。幸虧你家人盛情款待,堅持不讓我住酒店,所以我就把部分東西搬了過來。」他簡單陳述來龍去脈。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的?」

  「雖然我只在相冊里見過你,但並不陌生。」

  「我對你也是早有耳聞。」

  他很有自知之明:「都是壞資訊吧?」

  皓燃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也覺出幾分怪趣。

  姜守仁倒自己接下去:「也只有瑞真能一直容忍我。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麼,誰想做個完人呢?我已經把過去忽略不計了,你呢?還認定是瑞真背叛你?」

  「謝謝你的咖啡。」皓燃驀地站起來,直接走向房門。

  「陳皓燃,你是應該回來了。」姜守仁沒有轉身看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這句。

  猛地拉開門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那句「這不是背叛不背叛的問題」卻沒有能真的說出口,無論自己是不是回來,對於已經發生的事件都已無補於事。

  陳皓燃與姜守仁並不是不熟悉的,他們透過另一個人,對彼此有過初步的了解,也一直對對方存有一個大體的輪廓,這一次意外碰頭,心照不宣。

  當他說出「姜守仁」三個字的時候,皓燃就已經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看見他了,只是那樣的環境和氛圍,不適合點破而已。

  他們各自都有「百聞不如一見」的感想,不過都不是太世俗的人,沒有興致運用偽善的社交辭令。

  勤叔早已吩咐廚房大肆準備,作為歡迎少爺回家的必備儀式,晚餐時間未到就開始張羅,把他早早拉下來坐到餐桌前開小灶。

  等到陳皓琳回到家時,幾乎是尖叫着撲上前去擁抱了自己的兄弟:「可想死我了!」

  皓燃寵溺地摟着她,將她當成一個情緒激動的小女孩。

  皓琳已經語無倫次:「今天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你以後再胡亂給我製造驚喜,我心臟肯定會負荷不了的。你要知道,猛一回來就看見失蹤已久的弟弟,興奮過度會對精神造成壓力……」

  「喂,你到底要不要我回來?」皓燃調侃她。

  「沒良心。」皓琳抬手摸摸他的臉,「皓毅又不知道跟女朋友去哪兒混了,一天沒見人了,手機也不接。」

  「或許在看電影。」皓燃打趣。

  「電影?他現在那個女友成天只喜歡武打片,而且還一定要是喜劇。」

  「這個品味也不能算是壞。」他笑話她,「倒是你,語氣真像不受歡迎的老姑婆。」

  「OK,我不參與意見,你們喜歡誰,我管不着對吧?不過不是我多慮,這已經是皓毅今年的第三個了。」

  「勢頭良好。」

  「對,他還準備再接再厲。」皓琳這時看見姜守仁從樓梯上下來,立即招呼他,「阿仁,來見見我們陳家最寶貝的少爺陳皓燃。」

  他們也果真裝作剛見面的樣子,重新握手:「你好。」

  皓燃照例只是沉默地點了一下頭。

  「這位是瑞真的小叔,上一季還停留在塞班島度假,後半年卻不得不滯留香港。」皓琳笑着搭橋,「皓燃你平時不是最喜歡收集版畫了麼?我想你們一定志趣相投,阿仁有好幾家畫廊,可以說是這方面的行家了。」

  某人很謙虛:「我只是商人而已,並不是藝術家。」

  「那也得看是從什麼商。」

  皓琳難得追捧人,皓燃當然聽得出端倪,於是認真地朝姜守仁看了一眼,對方似乎有接收到他的暗示,回復一個無辜的表情,以示清白。

  有時多一份憧憬並非好事,皓燃不想讓家姐受到感情上的傷害,他現在對很多事都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也習慣了透過現象看本質,更何況,他對姜守仁這個人也不算是很陌生的。

  他們口中的「瑞真」便是陳錦雷的新任太太——現在比皓燃他們輩分整整高了一階的年輕女人,皓燃曾仰慕追求的學姐,也與她若即若離地秘密交往了一年半。結果,謝瑞真要嫁的卻是年過半百的陳錦雷。

  當時的皓燃還很年輕,即使不能負擔起重大的責任,但已經有這方面的進取心,在以為自己開始有擔當、可以令家人接受瑞真成為他女友時,得到的卻是截然相反尊嚴掃地的消息——瑞真已與自己的父親出雙入對。

  皓燃堅決不能接受現實,以進修為名出走避世。

  後來的兩年,他過得看似輕鬆,其實倒更像是自我放逐,當內心終於感到完全釋懷的時候,卻聽到了父親預備再婚的消息。

  有一段時間,他對自己又沒了把握,試想如果與謝瑞真同在一個屋檐下日日相對,情何以堪?皓燃自認為並沒有這樣高深的涵養和演技。

  雖然不算真的懂得愛情,但他的確曾迷戀過這個女孩,然而對方回報他的卻是難堪和絕望。

  直到今天,他已可以放下這段情,即使無關愛恨,即使無關得失,過去的糾葛畢竟不可能盡數擦乾抹淨,他更不能允許自己裝出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跟着大家接受瑞真晉升為晚娘的事實。對於並不知情的父親,自己的心情也是複雜到極點。

  這是現代苦情劇里的情節,但恰恰發生在陳皓燃身上,上天有意給他時間用來平息傷痛,但在他心裡卻永遠存有一個疙瘩,就好像臉上多一道傷疤,當事人並不想看見,但隱是會在照鏡子的時候驚覺。

  而這個姜守仁可就更是精采了,瑞真不只一次在他面前,透露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小叔。

  姜家三代單傳,姜老爺屬於老年得子,所以對姜守仁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姜守仁與瑞真的母親整整相差十九歲,後者定居在洛杉磯。

  這個年輕的小叔自懂事開始,就不斷為家族製造各類奇突棘手事件,毀譽參半莫衷一是,列舉其中最著名的幾起:十七歲暑假去加州做人體模特兒,在姜老爺子的三令五申下,暫時遏制了事態惡化。

  二十歲衝浪時失蹤,一天後才發現搭救他的漁船,失而復得方知珍貴,姜家從此對其更加縱容。

  二十二歲中途休學,轉道去為國際援助機構做攝影記者,甚至深入中東和北非戰區,而這些事都是之後他回校重修學業才被家人知曉。

  二十五歲突然決定去南卡羅萊納州學習飛機駕駛,拿了執照還不滿足,還熱衷於參加新機試駕會,之後又開始專攻植物學研究。

  二十七歲總算不干讓人提心弔膽的事了,他卻帶回來一個英俊的加拿大男孩,還大方承認是自己的情人,結果被掃地出門一年。

  二十八歲時姜家出現財政危機,家族控股必須通過聯姻實現,他唯一一次沒有反抗,跟羅臣集團董事長之女羅韻美結婚,當即晉升為家族典範。

  三十歲憑着優質的人脈關係,打通市場與藝術結合的商業管道,短短几年一躍成為華人界頗有聲望的拍賣行吃香人物,並在各地擁有數家有影響力的私人畫廊。

  三十二歲與羅韻美協議離婚,而理由則是姜家眾所周知的「特殊癖好」,與香江某耳熟能詳的混血男星傳出緋聞,媒體無孔不入,聞到腥氣蜂擁而來,姜家百口莫辯,又再次將他劃入隔離區。

  之後的日子,他不是去塞班島潛水,就是在世界各地跟藝術家做生意,如魚得水。

  這些都是瑞真轉述的,當時陳皓燃只覺得姜守仁的人生新鮮刺激非比尋常,但又有距離感,總覺得現實中沒有人可以真的過得如此任性,一直抱着將信將疑的態度。

  當時就看得出,謝瑞真對這位「家族異類」是多麼崇拜,對他的經歷如數家珍,所以連帶着皓燃也無由地對其產生一種親近的好奇。

  瑞真的母親年輕時嫁給一名港商,所以隨丈夫到香港定居。瑞真在多倫多大學期間與陳皓燃不期而遇,兩人的家人同在香港,又無法不對對方的樣貌、個性心生好感,所以自然而然走在一起。

  但女孩天生早熟,比皓燃長了兩學年的瑞真自然知道年輕男子的不足之處,只由於當時的皓燃是校內的白馬王子,她有虛榮感,戀愛大過天,所以一時沉迷,直到回香港,才知道自己渴望的世界不是這麼簡單。

  可是,很少有男人會站在女性的視角看問題,所以被皓燃排斥已在瑞真的預料之中,她也無法向他說明緣由,儘管她的選擇有些自私,但並不是事先定下的陰謀。

  皓燃從小做慣少爺,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不能做到完全灑脫,卻又比一般人驕傲,栽跟頭也不是沒有道理。

  等他後來明白這些,就馬上為自己築起一道城防,感情上的付出再不能像以往那樣徹底了,怕反彈太厲害,害人害己,諷刺的是,這樣的他倒成了情人眼中的楷模。

  姜守仁的出現勾起了皓燃很多的聯想,對於自小在國外接受西式教育的他,並不會覺得姜守仁這樣的人不可理喻,反而會產生一份莫名的援助和默許。

  可能在內心深處,自己也想成為對方這樣自由自在的個體,不為外界所動,只做自己,這樣的勇氣和決心不是常人能夠有的。

  皓燃知道謝瑞真與這個小叔有些感情,自己的事瑞真一定也沒有少透露給姜守仁,所以現在,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不能點破卻暗潮洶湧心知肚明。

  「為什麼種海棠?」這是陳皓燃在飯桌上問他的第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