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暗涌 - 第2章

曉春

  美人淚如泉湧、楚楚可憐的樣子都成為「艾倫陳是混蛋」的佐證,依莎爾出生高貴,以往也不乏優秀的男伴,生活態度一直灑脫逍遙,她知道艾倫陳討厭拖泥帶水的女人,所以她才選了他,沒想到到頭來,自己卻認真了。

  「不必你同情我,你情願要一個變態的瘋子也不要我,作為女人我真的失敗到極點!我不會原諒自己,更不會原諒你!」說完她踉蹌地奔出去。

  待一切恢復平靜後,皓燃嘆了口氣,索性繼續埋頭整理雜物。安德魯一記悠揚綿長的口哨聲響起:「我剛才像不像一位天使?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適時地拯救了一對怨偶的靈魂,一拍兩散,不用再相互折磨了。啊,我做了件偉大的事不是嗎?」

  皓燃沒好氣:「沒錯,你就是個瘋子。」

  「不過你說,依莎爾會不會真的殺了我?」

  他收到一個不冷不熱,但十分肯定的回覆:「不會,你會活到八十或者一百歲。」

  「不不,我可不想活那麼久,一旦不能再追逐風流快活,命運的車輪就來及時結束我吧。」說着還誇張地仰起頭張開手臂,裝作迎風而立的樣子。

  「放心,你會如願。」

  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互相調侃。

  突然間,安德魯表情嚴肅地問道:「寶貝,你剛才的舉動……是不是認真的?人人知道我為了追求你,這一年來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即使始終得不到你的額外青睞,也從未想過放棄。在你臨行前夕,你竟然當着別人的面承認你對我的愛,我真是死而無憾!

  「這是不是你們中國說的那句精誠金石什麼的——總之,感謝上帝!就算是憐憫,我也甘之如飴!」

  安德魯講話一向文藝腔兼噁心誇張,總能把皓燃逗得啼笑皆非。

  安德魯是曼徹斯特大學藝術系的年輕教授,皓燃在他的「論佛羅倫斯畫派」課上做了一天的旁聽生。

  從此,安德魯就以「第一眼看見你便愛上東方文化」為由,對陳皓燃痴纏不休,並且承諾有求必應隨叫隨到,後來發現皓燃在繪畫方面的天賦,就主動傾囊相授,簡直可謂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皓燃當然知道安德魯一半是受特殊性取向驅使,鬼使神差頭腦發熱,才會對他有種種反常的殷勤。

  皓燃為人一向慷慨隨性,看擺脫不掉這號人,也就聽之任之了,原本想,熱情過了他自然會迷途知返,哪裡知道,這個安德魯竟然是有始有終的人,至今還追着他瞎耗精力,不過不知不覺中,雙方混成了朋友。

  如果對方不是出於真心,皓燃要想平白無故使喚這類能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到最後,皓燃也樂得利用人家的「好心」,他有時的確也需要一名打雜的夥計。

  「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吻我。」安德魯表情陶醉,故作純情地凝望皓燃,卻遭到對方無情的白眼。

  「但我沒有允許你把舌頭伸進來!還有,你有幾天沒刮鬍子了?扎得我頭皮發麻。」

  「寶貝,是你的味道太甜了,我一時沒辦法控制我自己。」安德魯最拿手的,就是有辦法說出驚天動地的嘔吐話還裝得若無其事。

  皓燃忍不住譏誚:「話說回來,剛才不知是誰不過一個吻而已,就緊張得背脊僵硬,還差點慾火焚身。」

  安德魯堪稱比牛皮還厚的臉面居然微微一紅:「寶貝,是你主動挑戰我的極限……」

  有人在百忙之中回頭嚴厲更正他:「第一,再叫我寶貝,小心你的頭顱;第二,你的極限實在不敢恭維,小心陽萎。」

  「好吧好吧,寶……艾倫,你居然最後一個讓依莎爾知道你要回國的事,我以為她算是你的女朋友。」

  「你想說什麼?」

  「你甩情人真是狠准快,以前……」

  皓燃抱起一個紙箱湊上前遞給安德魯:「我甩情人,閣下都在場嗎?」

  「我只是聽說……」

  「聽說?哼,看來你那班藝術系高材生業餘愛好還挺豐富的!」

  「你說話總喜歡這麼刻薄嗎?」

  皓燃停下來,盯着他,像盯着外星人:「你不是有病吧?第一天認識我?」

  眼望着亦正亦邪的東方帥哥露出真本性來,安德魯就知道情況不妙,立即轉移話題挽回不利局面:「這個……你對歐洲美術發展史有沒有興趣?」

  「什麼意思?」微一挑眉,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你可以考慮留下來再進修一年。」

  「為什麼?」眉頭開始鎖起來。

  「你不是想留下來嗎?」

  「你聽誰說我要留下來的?」

  「嗯,這只是我的直覺。」

  「哈,你知道天下最不可靠的是什麼?是安德魯老兄的直覺!」

  「我對你是真心的……」被皓燃一瞪,很沒志氣地中途改口,「我是你最真心的朋友。」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還好意思扮純潔。」

  「什麼司馬昭,是誰?」

  「你不認識。去去,把這箱子搬到門口卡車上去。」憋不住又添上一句:「跟你這種白種低級生物探討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真是暴殄天物。」

  對方委屈地嚷道:「我反對種族歧視!」

  皓燃搖搖頭,一副「你已經無藥可救」的表情。

  哇啊——又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狼嚎在後方響起:「這是我送你的86年產阿爾法車模,這是我送你的全套皇家紀念版明信片,這是……天哪天哪,寶貝你太無情無義啦,你對待朋友絕對比對待情人還狠,我的心徹底為你而碎。」

  皓燃受不了地低笑出聲:「去你的安德魯,到時候我收拾好,把你這些寶物全送去福利署給孩子們,豈不是更能將你的博愛發揚光大?」

  「我知道我知道,從沒有什麼東西是能讓你看重的,連同送東西的人,唉,可誰叫我愛你呢。」他裝作捧心的姿勢出去丟東西。

  皓燃蹲下身拾起依莎爾掉下的那隻紅手袋,陷入沉思中:我不想離開這兒,真的那麼明顯嗎?連安德魯這樣的粗神經也感覺到了,難怪依莎爾不信,她大概以為這是我甩她的藉口吧……

  可該來的還是要來的,所有的冷漠、自私只是自我防守的方式,心若是被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故輾碎,就再也無法癒合了,那個捧着心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陳皓燃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轉身恰好看見安德魯帶來的油畫膺品,雖說是複製,但工藝精細,看得出有一定收藏價值,他又變着法兒來討好人了。一共三幅,均是鄧肯?格朗特的手筆。

  安德魯進來看見皓燃在賞畫,非常高興:「喜歡嗎?鄧肯有着孩子般的天性,犯了所有的罪,但幾乎沒有受過懲罰,人人都愛他。艾倫,你或許不知道,你只要衝誰笑一笑,敵人也會愛上你。」

  「你當我幾歲?別唬人了!快樂、放蕩、鮮艷、男女情人無數,不,我絕對不是鄧肯級的人物,你不要試圖誤導我。」

  安德魯抓了抓頭皮,像被關在籠子裡似地來迴轉悠:「你要走了你要走了,我真不敢相信!」停下來箍住皓燃肩膀,面部表情生動懇切,「做我三天情人,求你!」

  某人全不為所動:「腦子沒燒壞就去繼續幹活,還有——」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張自己的素描習作,「這個給你留作紀念,老兄,我一向賣藝不賣身的。」這種危險人物擺在身邊一年多,也夠命大的。

  「那最低限度讓我為你畫一張肖像。」

  「可以考慮。」

  「呃……我說的是裸體像。」

  「好——」

  安德魯狂喜,待下一句,他又從天堂跌入地獄。

  「好會做白日夢!快點滾蛋。」

  堅決地推他出門,只聽見傷心人哀號:「上帝,我已泥足深陷,艾倫陳擄獲了我的靈魂,他是天使還是魔鬼?」

  皓燃笑罵:「鬼佬!」但這個鬼佬看得出他神情中流露的隱憂。

  倏然問又覺心裡湧上幾分落寞,生活真的又要開始上軌道了?可誰能知道,它早已脫軌。在高速路飆車、在森林露營寫生、在海灘裸泳,這就是陳皓燃三年來的剩餘回憶,無傷大雅,也沒有實際意義。

  想到往後生活細節上不必再親力親為,渾身肌肉要到健身中心去舒展,腦袋要摒除雜念投入商戰,數位化時代、高科技運作,一切都須費盡心機,幸運的話,財富可以不斷積累,再過一年,各家媒體爭相稱頌:「新一代企業家誕生!」

  這也許就是他未來生活的全部。

  他要在短時間內斬斷一切幻想,包括曼徹斯特的清閒和潮濕的氣候。

  皓燃想重新擁有目標和理想,他太久沒有理想了,沒有一個人、一件事再能擾亂他、打動他、震撼他。

  他缺乏熱情,缺乏鬥志,缺乏現世的檢舉督促,他像只困獸,表面安然臣服,內心卻在時刻交戰。

  皓燃自認並不是自戀的人,或許有些感情上的封閉,但並不妨礙他的瘋狂。飆車時他幾乎是不要命的,所以很多人怕他,他總是贏,其實,一直以來,他想贏的,不過是自己。

  臨走前,皓燃將倉庫屋的鑰匙給了安德魯一份,讓他定期請人來打掃一下。

  安德魯聽皓燃說不打算賣掉房子,就知道他還會時不時回來,着實鬆一口氣,用力擁抱了他,但不敢造次,只是在他耳邊禮節性地輕輕一吻:「艾倫,記得抽空來看我。」

  「你也記得照顧好我的哈雷V-Rod。」這是皓燃唯一的留言。

  「哈雷VR」是他的越野摩托車,賺盡風光。那輛沃爾沃跑車他也給了安德魯用,那老外感動得幾乎掉眼淚。

  皓燃從容地離開,身無長物,連行李都不必託運,只有手提的一個旅行袋。

  並沒有告訴家人回國的具體時問,從機場出來身上有些酸軟,長途飛機讓皓燃覺得自己有些未老先衰。

  叫計程車到馨園別墅的時候已近傍晚,管家勤叔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興奮地直盯牢他的臉:「少……少爺,您回來啦!太好了太好了,哎呀,可巧大小姐和二少爺都還沒有回來,老爺和太太因為公事去德國了。」

  接着又激動地衝進客廳喊人:「快去浴室預備熱水,周嬸,晚餐做海鮮,三少爺最喜歡龍蝦……」

  他笑了,勤叔仍按着三十年前的舊習,稱呼他們全家老小,也還記得他黃昏沐浴的古怪習慣。

  環顧大宅客廳,一切照舊,只是多了只黑色松獅狗,它此刻正虎視眈眈地盯住他這陌生客。皓燃倒還記得它,留學之前朋友送來的,那時只三個月大,現在有一人高,撲過來可不是鬧着玩的,他乾脆叫家務助理將它趕到後花園去,準備以後再培養感情。

  浸泡在熱水中全身放鬆,筋骨舒暢,洗去一身疲憊,人卻仍有些恍恍惚惚,直浸得脫皮,才懶洋洋從浴池裡爬出來。隨便披上件白色浴袍直往三樓臥室去。

  臥室被人收拾得很乾淨,好像他天天在家一樣,皓燃突然覺得有些鼻酸。

  換了身輕便衣服,在床上躺下一會兒,才想起要去看看隔壁皓琳的房間,順便把禮物放在她的床頭邊。

  過去,總是在大清早,皓琳會毫無預兆地擰開他的房門衝過來親吻他的額頭;皓琳喜歡在人前誇獎老弟的身材:「皓燃是天下美男子中的極品,那個胸膛真是性感漂亮,又絕對可靠,未來弟媳是有福之人噢。」

  講得他哭笑不得;皓琳處處豪情萬丈,處處替他打掩護,也是家中唯一支持他出國,分擔他秘密的人。

  門果然沒有上鎖,皓燃推門進去,一瞬間,他愣了一下,因為室內布局完全換了風格。

  皓琳一向偏愛紫色床單,現在卻換成了純白,桌台上的那些尼泊爾小玩意已被幾座木雕取代。

  地上鋪着手工精細的土耳其咖啡色地毯,花瓶里插着孔雀翎,衣櫃統統搬走了,現在那裡安放着一個簡易式活動書架,除了那淡紫的窗簾沒有被改革,其他地方都被修正,空氣中都仿佛飄浮着一股另類的味道。

  皓燃像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擊中,他感覺到這個房間似乎一下擁有了生命力,並與他產生一種共鳴,一種在生活方式方面的認同感。

  是誰駕馭了這裡?為什麼沒有聽皓琳提起過?

  皓燃正納悶,房間的那扇落地窗戶外忽然傳來動靜,有人居然搭梯子爬進陽台,當皓燃看清來人的裝扮時,簡直嘆為觀止……

  

  第2章

  

  那人赤着腳,褲管捲起半截,單手提着雨靴,戴着套袖的右手臂抱着一盆白色銅葉海棠,脖子上掛着黑塑膠圍兜,再搭配上滿身的泥土髒污,十足的不倫不類,直把皓燃唬得一愣一愣。

  家裡頭什麼時候來了這麼一號人物?!

  這個高大的男人明顯「運動過量」,神色中夾雜着一絲疲倦,不過即使是皓燃,也不得承認那張臉的確已將所謂的「成熟男人味」發揮到極致——

  那甚至是一張容易令藝術家衝動的臉,魅力恰到好處,視覺上既不會讓同性覺得特別突兀,也能夠成功吸引異性的注目。

  這男人有一雙令人記憶深刻的眼睛,目光投過來時有一種純粹的、不加掩飾的好奇,他的嘴唇和下巴輪廓很有型,也有一副與之相襯的結實身材,雖然扮相奇突但並不狼狽,神情坦蕩安之若素。

  他似乎認為自己的一系列舉動——比如從陽台上來或是穿着漁場圍兜——都是很天經地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