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間 - 第3章

約翰·斯坦貝克(斯坦培克)



「佐治,」聲音非常地低柔。沒有回答「佐治!」

「什麼事呀?」

「我只是說着玩的,佐治。茄醬我不要。就准這兒,茄醬就在跟前擺着,我也不吃。」

「你可以吃一點的,要是這兒擺着有。」

「可是佐治,我一點也不吃它呀。我把它統統留給你。讓你把醬在你的豆子上鋪得滿滿的,我連沾也不沾它。」

佐治還是慍怒地瞪着火堆。「我一想起我的日子要是沒有你,會過得多利索,我就忍不住生氣。哪怕一天的平安我也從來都得不到。」

李奈還是蹲在那兒。他瞧着對河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佐治,你是要我走開,讓你獨自個兒過活嗎?」

「你他媽能到什麼地方去?」

「呃,我能。我能走到那邊的山裡去,總有個什麼地方會給我找到個山洞。」

「唷?你怎麼會有吃的。連找東西吃的能耐你都沒有。」

「佐治,我能找。我不一定非要吃拌茄醬的好料。我露天躺在那兒,沒有人會來傷害我的。要是有個老鼠給我找到,那便是我的了,沒有誰會要了我的去的。」

佐治飛快地、搜索似地望了他一眼。「你是指的我,是不是?」

「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可以走到山裡去,找個洞。隨便什麼時候我都可以走開的。」

「不不———你瞧!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李奈。我需要你留下,和我在一起。我們常常為着老鼠鬧彆扭,那是因為你總是弄死它們。」他停了停。「我告訴你我打算怎麼樣吧,李奈。只要一有機會,我便給你一匹小狗。你也許不會把它弄死。那比老鼠好得多哩。你摸它摸得重一些也不打緊。」

李奈並不受誘惑,他覺察到這時正是對他有利的時機。「只消對我說一聲,如果你不要我,我就走開,走到那邊山里———我自己一個人在這些山上過活。這樣一來,再也不會有人把我的老鼠偷了去。」

佐治說:「李奈,我要你留着,和我在一起。天哪,你要是一個人住在山裡,你會被別人當作是一匹野狼射死的。不,你留在我身邊。就是死在九泉,你那卡莉拉姑母也不會高興你獨個兒跑開去的。」

李奈很慣熟地說道:「講給我聽呀———象你過去那樣講。」

「講什麼給你聽?」

「講兔子。」

佐治生氣地說:「你可不要來擺布我。」

李奈懇求道:「佐治,講吧。講給我聽吧。我請求你,象你過去那樣給我講吧,佐治。」

「你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哩,是不是。好吧。我把它講給你聽,講完了我們好吃晚餐……」

佐治的聲調愈發深沉了。他很有節奏地將那些字句復誦着,一聽就可以知道,那是過去他說過無數遍了的。「象我們這樣在農場做工的角兒,是世界上最孤零的人。他們沒有鄉土。沒有家。他們到一家農場幹活,積下一小注錢,就走到城裡去把它們花得一乾二淨,後來呢,你知道的頭一件事便是,他們又拚死拚活地在另一家農場幹起來了。前頭,日後的事,他們從來就不瞧,一樣也不管。」

李奈興奮了起來。「就是這———就是這。喂,講講我們是怎麼樣的吧。」

佐治繼續講了下去。「我們可不象那樣。我們有人可以談話,有相互的關懷。我們不會因為沒有可去的地方去,就坐在酒巴間裡把我們工錢胡亂花掉。別的人們要是給關到了牢里去,他們就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腐爛掉,因為沒有人會去關心他們。但我們卻不一樣。」

李奈插嘴說。「但我們卻不這樣!為什麼?因為……因為你有我關顧你,我有你關顧我,就為的這樣。」他自得地笑了。「接着講下去吧,佐治。」

「你已經把這些都記牢了。你自己也會講了。」

「不。你講。總有一些給我忘掉了。講吧,下面怎麼樣。」

「唔。有一天———等我們把錢聚起來,就可以弄到兩畝地,一間小屋,還有幾隻豬,一頭母牛,還有———」

「還有在自己的土地上住着,」李奈提高嗓門叫起來。「兔子也有了。講下去吧,佐治!講講籠里的兔子,我們園子裡有些什麼,講冬天裡的火爐和雨吧,講牛奶擱着多厚的奶油,你割也很難割得開。講這些吧,佐治。」

「你為什麼不自己講呢?這些你全都知道了呀。」

「不……你講。給我講起來就走樣了。講下去吧……佐治。講我是怎樣看管那些兔子的。」

「唔,」佐治說。「將來我們有一大塊菜塊,有一隻兔籠,還有好些小雞。冬天下雨的時候,我們就會說,他媽的別去幹活了。在爐子上生起火,圍着爐子坐着,聽雨點打在瓦面上發出來淅瀝淅瀝的響聲———媽的!」他將一把小刀從口袋掏出來。「我沒空講了。」他把小刀從一個豆子罐頭的頂上戳了進去,鋸開罐頂,將罐頭遞給李奈。接着又將第二罐打開又從口袋裡拿出兩隻湯匙來,並且將其中一隻遞給李奈。

他們坐在火旁,口中塞滿了豆子,使勁地嚼了起來。幾粒豆子從李奈嘴角邊溜了出來。佐治用湯匙比了個手勢,說:「明天經理問你話,你說些什麼呢?」

李奈停下來不嚼了,將豆子吞咽了下去。他的臉顯得很是緊張。「我……我……一句話也不說。」

「好夥計!這就對了,李奈!你說不定還要更光彩哩。咱們那兩畝地一到手,我就立刻把兔子交給你來管。你要是記得穩這麼個樣兒,不出岔子,那更行。」

李奈自豪得給豆子嗆住了。「我記得穩的。」他說。

佐治再次拿他的湯匙比手勢。「瞧,李奈。我要你瞧這四近。這個地方你記得住吧,行不行?打那條沿着河邊的路走,只有小半哩路就是農場。」

「肯定啦,」李奈說。

「這個我會記得住的。一句話也不講我不是記住了嗎?」

「你當然記得。喂,你瞧。李奈———要是你又闖了禍,鬧出從前你鬧的亂子,我要你立刻就跑到這裡來,躲在這些叢樹林裡面。」

「躲在這些叢樹林裡面,」李奈逐字地說着。

「躲在這些叢樹林裡面,直到我來找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佐治。躲在這些叢樹林裡面,直到你來找我。」

「但你可別再闖禍了,要是再闖禍,我便不給兔子給你管。」吃空了的豆罐被他扔進了叢樹林中。

「我不會闖禍,佐治。我一句話不講。」

「好,把你的包捆拿過來,靠近火堆。在這兒睏個覺好極了。瞧着上面,樹葉子好多。用不着再添柴火,讓火自己慢慢兒滅了吧。」

他們在沙上鋪好床,火舌從火堆上墜下去的當兒,光圈漸漸地縮小了下去;蜷曲的枝椏隱沒了,只餘下微弱的光,將樹身的輪廓照了出來。黑暗中,李奈喊道:「你睡着了嗎?佐治。」

「沒有。你要說什麼?」

「各式各樣顏色的兔子都有那才好哪,佐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