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間 - 第2章

約翰·斯坦貝克(斯坦培克)



「北方?」

「在韋地。」

「哦,在韋地。是是,我記起來啦。」

「打這裡下去,我們要去的那農場,只剩下小半哩路的樣子了。我們就要去到那兒,就要見到經理。哪,瞧———我把這上工證交給他,你可一句話也別說。你只是在那兒站着,什麼話也別說。要是讓他瞧破了你是個白痴傢伙,活兒我們就得不着了。但他要是先瞧見你扛活,然後再聽見你講話,我們就不愁啦。記得嗎?」

「是,佐治。我一定記住。」

「好啦。那麼你怎麼樣?當我們去到農場看到經理的時候。」

「我……我,」李奈想了想。因為在用心想,他的臉繃得緊緊的。「我……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在一旁站着。」

「好夥計,真是不得了。你再把這說上兩遍、三遍,那你就不會忘了。」

李奈對自己柔聲地逐字喃喃着:「我什麼話也不說……我什麼話也不說……我什麼話也不說。」

「成啦,」佐治說。「不過還有,千萬別干,象你在韋地幹過的壞事。」

看上去李奈似乎很困惑:「象我在韋地幹過的?」

「噢,連這也給你忘掉了咧,是不是?好,索性我就不提醒你了,免得這樣的亂子再給你闖出來。」

突然一線理解的閃光出現在李奈的臉上。他得意洋洋地嚷道:「是他們放我們走的,在韋地。」

「放我們走?發昏,」佐治不耐煩地說。「我們是跑出來的。他們到處搜尋,只除了沒抓到我們。」

李奈高興地笑出聲來。「你放心好了,這個我倒沒忘掉。」

佐治將身子向後一躺,睡在沙地上,雙手交叉着枕在頭下面。李奈學着他的樣子,躺下去後又把頭抬起來,看學得象不象。「天啊,你是個死麻煩,」佐治說。「要是沒有你這條拖在我後頭的尾巴,日子會給我過得多舒服,多快活。我會活得十分愜意,說不定還會找到個大姑娘。」

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後,忽然李奈充滿希望地說:「佐治,我們就要在農場幹活兒了。」

「對呀,你有得乾的。可是我有一個道理,今天夜裡我們得睡在這兒。」

現在,白晝飛快地過去了。只是已經從峽谷離開的太陽的餘輝仍在加比蘭群山的峰巒閃爍着。一條水蛇從潭面游過。它昂着頭,象一個小小的潛望鏡。水流中,蘆葦正在輕輕地擺動着。朝公路那邊的遠處,有人喝了一聲什麼,另一個人也回喝了一句。

一陣一瞬既逝的疾風吹過,槭樹的枝椏颼颼地搖響起來。

「佐治———我們為什麼不趕到農場去,找一頓晚飯來吃?農場裡他們是有晚飯的呀。」

佐治翻了翻身。「沒有什麼理由可以對你說的。我喜歡這兒。明天咱們就得去上工了。我一路上看見許多打麥機。這就是說我們得背麥袋了,得下死勁去背。今天晚上我要躺在這兒,望望四近。我喜歡這樣。」

李奈雙膝着地支住身子站起來,垂頭望着佐治:「沒有晚飯吃嗎我們?」

「當然有,我們只要你肯去拾些枯柳枝回來。有三個豆子罐頭在我的包捆里裝着。你生個火。把柴弄來了我給一根火柴給你。把豆子煮熟,我們就吃個晚餐。」

「我喜歡茄醬拌豆子。」李奈說。

「嗯,茄醬我們沒有。拾柴去吧,你。別呆頭呆腦地光顧着貪玩。天就快黑啦。」

李奈拖着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叢林。佐治還在原先的地方躺着,一個人低柔地吹起口哨來。一陣河水啵啦的響聲從河的那邊,李奈所朝的方向傳了過來。佐治停住口哨,仔細聽了聽。「可憐的雜種」,他柔聲細氣地說了一句,接着又吹起口哨來。

過了會兒,李奈窸窣窸窣地從樹林裡穿了出來,回來了。他手裡握着一根小楊柳枝。佐治坐了起來。「喂,」他氣唬唬地說,「把那老鼠給我!」

李奈裝出一副仿佛莫名所以的表情。「什麼老鼠,佐治?我沒有老鼠!」

佐治將手伸出來。「過來。把老鼠給我。你瞞不了我的。」

李奈猶豫了,往後退了幾步,象是打算脫逃似的。野氣十足地望着那一排樹叢。佐治冷冷地說,「你是把那老鼠給我,還是要我來揍你一頓?」

「給你什麼呀,佐治?」

「給什麼你他媽清楚得很。我要那隻老鼠。」

李奈很不情原地將手伸到口袋中去。他的聲音十分地輕微。「為什麼我不能要它,我真不懂。它又不是誰的老鼠。我不是偷來的。它是我從路邊拾來的。」

佐治仍然不由分說地伸着手。於是李奈象一頭不肯把球帶給主人的獵犬,慢吞吞地走近過來,又退了回去,又再走近過來。佐治一骨碌地把他的手扭轉過來,隨着這聲響聲,李奈把老鼠塞到他巴掌里去。

「佐治,我沒有拿它幹什麼壞事。我只是摸它玩兒。」

佐治站起身來,盡着自己的腕力把老鼠擲到正在昏暗下來的叢林裡去了。隨後,他走到潭邊,把手洗了洗。「你這蠢傢伙。走過河去找老鼠,你想你的腳是濕的我沒看見嗎?」聽見李奈嗚嗚嗷嗷地哭了起來,他又轉過臉說,「象個小孩似的嗷嗷哭?天哪!這麼一條大漢。」李奈嘴唇翕動着,淚水不停地從眼眶裡涌了出來。「唉,李奈!」佐治把手放在李奈肩膀上。「把老鼠丟了去,不是我要欺負你。那隻老鼠不新鮮,李奈;再加上它給你玩得皮都裂了。我會讓你袋着玩一會兒的等到你找得一隻新鮮老鼠。」

李奈坐到在地上,敗興地低垂着頭。「什麼地方還有老鼠我不知道。我記得有位太太常常給老鼠給我———抓到一隻她就給我一隻。可那位太太現在不在這兒。」

「太太?呃?連那位太太是誰也給你忘掉了。那是你自己的卡莉拉姑母。因為你總是把它們都弄死,她再也不會給你了。」佐治揶揄他說。

李奈悲傷地望着佐治。「它們那么小,」他辯解說。「我摸着它們玩,沒一下子工夫它們就會咬我的手指頭,我輕輕捏一下它們的頭,它們就死了———這隻好怪它們太小了。」

「我巴望很快我們就有兔子,佐治。兔子不象這么小。」

「他媽的發瘟兔子。連個活老鼠你也過信不得呢。你卡莉拉姑母給了一隻橡膠鼠給你,可它你連摸也不摸一下。」

李奈說:「橡膠鼠沒什麼摸頭。」

山巒上,落日的餘輝散逝了,朦朧的夜色籠罩着山谷,柳林和槭樹林上都敷上了一層灰黯。一尾大鯉魚浮到潭面來,又詭秘地沉到漆黑的水裡去,只留下好些水圈在潭面上愈涌愈大。高處的樹葉又拂盪起來,柳絮一陣陣的飄落在潭面上。

「你再去拾些柴禾來嗎?」佐治問。「那棵槭樹後面就有許多柴好拾。都是些水推柴。去拾吧。」

李奈走到樹後面,攬了一把干樹葉和枯枝回來。柴禾被他拋在一個燒過多次火的舊灰堆上,疊成一小堆,他又這樣來回走了幾趟,拾了更多的回來,堆上去。入夜時分,一隻斑鳩展開雙翅颼的一聲從水面掠過。佐治走到舊灰堆旁,點燃干樹葉。火焰噼里啪啦地在柴枝中爆響並升了起來。佐治將他的包捆解開,從裡面取出了三個豆子罐頭。他把罐頭靠着火立着,讓它們跟火焰靠得很近,而又不十分碰到火舌。

「這些豆子足夠四個人吃,」佐治說。

李奈隔着火堆守着佐治。「我愛吃拌上茄醬的。」他忍住口水說。

「嗯,這東西我們沒有,」佐治跳了起來。「我們沒有的,你就偏要。天,我會活得多舒服,要是我是一個人我總能有個活兒干,又不會出什麼亂子。准什麼岔子都不會出,一到月底,拿到我的五十塊錢,就進城去,愛什麼買什麼。哼,我可以在貓屋裡過夜。愛到什麼地方吃我便到什麼地方吃,在酒館或是什麼別的地方,開個菜單就把它叫了來,只要我想得上來的東西。每個月都媽的這麼幹個痛快。喝上它個一大盅的威士忌,坐在賭場裡,玩幾手牌,或者賭上幾個回合,」李奈隔着火堆跪着,看着生氣的佐治。他的臉給嚇得明顯地發青。「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呢?」佐治狂亂地講下去。「我得到的是你!什麼活兒你都干不長,還把我也拖累得把我的活兒丟掉。搞得我只好一年四季,到處奔波。而最糟的還不是這個。你會出亂子。你幹了壞事,我又非得把你救出來不可。」他的嗓門高得簡直像是在吆喝。「你這狗養的白痴,叫我一年四季活受罪。」忽然佐治的態度變得忸怩起來,象小姑娘們互相學對方的樣子時似的,「只想去摸一下那個姑娘的衣服———就象那老鼠,你只想摸它玩兒……嗬,媽的你只是想摸一下她的衣服她怎麼知道?她突然回過身來,你便象抓一隻老鼠那樣,把她一把抓住,她喊起來,我們只好躲到一條水渠里,躲了一整天,那些傢伙搜得緊,沒辦法,我們只好到天黑才偷偷溜出來,從那個地方離開。這樣的亂子一年四季都鬧———一年四季都出事。我真想能夠把你關在一隻放着上百萬隻老鼠的籠子裡頭,讓你玩個痛快,」突然他的怒氣消失了。隔着火堆他望了望李奈慘苦的臉孔,然後又疚愧地將目光望着火焰。

天色現在完全黑了下來,可是火光照亮着樹木的軀幹和低處蜷曲的枝椏。李奈提心弔膽地、緩緩地將身體從火堆對面移過來,直到跟佐治靠得很近,他才蹲了下去。佐治擰了豆子罐頭一下,使它另一面朝着火。李奈緊靠在他身邊他裝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