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鏈 - 第3章

湊佳苗

  和彌在我眼前出現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難道舅媽偷看了我的日記?還是我在公司總是盯着和彌看,被舅舅發現了呢?種種疑問都湧上我的心頭。

  但是,沒多久我就了解到:和彌是舅舅直屬的部下,好像還是陽介的大學同學,舅舅在很久之前就認可他在工作上的才能,勸我到他的公司工作也是為了讓我和他結婚。

  不管我對和彌有沒有愛慕之情,不管陽介有沒有自作主張地結婚,我與和彌的邂逅從一開始就已經被決定好了。

  只不過,每當想起和彌當初對我那麼親切,或許是知道總有一天會如此,我就會感到幾分悵然。如果不是舅舅的親人,而只是通過一般測試進入公司的女事務員,說不定和彌就不會幫我找便條,也不會幫我重打電話了吧。

  「別說這種挑剔的話啦。『真要感謝舅舅,我多幸福呀!』你就沒這麼想過?美雪你從小就這樣,對小事太過計較。結果很好不就行了嘛。」

  「我也覺得這種煩惱有點過分。不過,和彌真的希望和我結婚嗎?說不定因為我是上司的外甥女才不好拒絕。」

  「你去問他呀。」

  「這種話怎麼問得出口!而且,在飯莊相親之後,他在公司還找我偷偷聊過,還說:『你如果不願意,我去回絕。』」

  「然後美雪你說什麼?」

  「『不要去!』一不小心就說出口了——」

  「和彌很高興吧。」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高興,看到我緊張地大叫出來,和彌對着我笑了——如釋重負,簡直要流出淚水的溫柔笑容。

  「你還沒發覺嗎?美雪你就是那種嘴裡不說話,但只要通過察言觀色就很容易被看穿的類型。在和彌面前,你就是懷春的少女,一聽說要去相親,他看到你那個樣子,說不定以為你想去自殺呢。和彌一定知道相親的對象就是你吧?日子剛定下來,你就一臉陰沉,他一定會誤解成你討厭他。結果相親之後你還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才會跟你提回絕的事啦。」

  「他是為了我才那麼說的嗎?」

  「當然啦。一般不可能說的吧。他是那種既溫柔又穩重的男人嘛。接着給我看照片呀,新婚旅行是信州嗎?然後怎麼樣了呢?」

  「和彌他,很喜歡登山。」

  「美雪,你也登山去了?就你那小細腿?」

  「也沒有那么正式地爬啦,只是走了去高地的友人步道。」

  和彌每走一會兒就停下腳步,仔細地給我介紹高山植物和聳立在四面八方的山峰。那時候我想,和彌真是打心底喜歡高山,但回頭一想,說不定他這樣做是為了不讓我過度疲勞。

  儘管那樣,我還是走到一半就大喘粗氣,還被新買的運動靴蹭傷了腳。和彌取下登山包綁在胸前,在我面前蹲下說:「我背你到旅館。」我又慚愧又羞澀,連忙說自己太重不用背了。但和彌嘴裡說着沒事啦沒事啦,輕鬆地背起我,往前走去。

  他的背脊比我想象的更加寬闊、結實,讓人感覺只要跟着這個人走下去,今後的人生就再沒有什麼讓我害怕的事,這種安全感在我的全身瀰漫。

  「好啦好啦,我聽夠啦。對和彌來說,你這點體重根本算不上什麼吧。你還說什麼太重不用背了,簡直可愛到讓人想掐一把臉蛋呀。」

  「加代你真是的,太失禮了。我以前可是瘦骨嶙峋的,不過我也是在建築公司工作了兩年的人,雖說是事務員,也要搬很重的器材的,我的體力也跟上來了呢。」

  我開玩笑地擠了一點肌肉出來給加代看,加代伸出手指,啪地彈在我的胳膊上,大笑起來。

  「那一定能生個健康的寶寶。」

  我不說話,也笑了。加代合上相冊,抓了一個金鍔燒一口咬住,開始說起她的近況。

  她大概是注意到我三年來都沒有生孩子的跡象,裝做毫不在意地鼓勵我吧。

  不管是父母、兄弟姐妹,還是同學,甚至加代都常說羨慕我,特別是加代,總會冒出一連串的「美雪好幸福」,就連我說的普通話題聽上去都像是自滿自誇。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別人。

  身處幸福這件事,我可能還沒有完全習慣。

  招待好姐妹的午後一小時一轉眼就過去了,仿佛五年來的生活都濃縮在這一段別有意義的時間裡。我們約好每年除了賀年卡,還要時常交流生活近況,接着就向車站出發了。

  加代說要去「梅香堂」買點當地特產回去,於是我們決定從金合歡商店街穿過去。我也準備買一包四個裝的金鍔燒,拜託加代幫我帶回娘家給我媽媽。

  「這麼遠來真是承蒙惠顧。」

  老闆拿出剛出爐的金鍔燒,塞給我和加代一人一個。

  「那邊有炸可樂餅呢。」

  加代在肉店前停下腳步,買了兩塊剛出鍋的可樂餅,塞給我一個。雖然我在這裡也買過好幾次肉,不過在這種時間吃可樂餅還是第一次。

  我們邊啃可樂餅邊逛商店街。上次這樣逛街還是在學生時代呢。要是被舅媽看到,一定會被狠狠教訓一頓,不過這條街上基本遇不到熟人。

  「這裡面有好多肉,真好吃。」

  外殼鬆脆、甜鹹適中的鮮肉與細膩的土豆泥在餅中揉作一團,一口咬下去,滿嘴都充滿了肉汁。

  「這麼美味的可樂餅,我還是第一次吃。」

  加代一臉滿足的樣子,連把油膩膩的包裝紙丟進垃圾桶的時候都有點依依不捨。

  「美雪你運氣真好,隨時都能吃到。」

  「不過,我也是第一次吃那家的可樂餅呀。」

  「哎呀,真可惜。也給和彌買點回去吧?」

  雖然說今天的晚飯已經定好菜單,材料也都買齊了,不過我還是接受了這個提議。

  自行車店的櫥窗里,擺着一輛帶筐的白色自行車。

  「加代,我,一直都想買輛自行車。」

  「美雪你會騎車?」

  加代的吃驚有點誇張。我一直到學生時代都不會騎自行車。高中剛入學的時候,我趁這個機會讓家裡買了一輛自行車,還在空地上練習。不過運動神經奇差的我重重地摔了一跤,還弄傷了臉。母親看到我這個樣子,就要求我在嫁人之前都不許再騎車,還把剛買到手的自行車送給了親戚家的小孩。

  從那以後我就沒碰過自行車,不過學校和朋友家都在徒步可到的範圍內,倒也不覺得有什麼麻煩。

  可是,我現在住的這個小鎮在鄉下,和以往住過的地方還有老家都不能比。目前為止日常生活還沒什麼困難,不過一旦要去看牙醫或者去公所辦事,徒步就嫌太遠,叫出租車又太浪費,所以自行車是十分需要的。

  「和彌給我做了特別訓練。」

  一聽說我不會騎自行車,和彌就挑周末把同事的自行車借回了家。附近有塊讓小孩子玩耍的空地,要我一個大人在那裡練習自行車真是很難為情,不過他看上去毫不在意,催促我開始練習。

  「在我確定你沒問題之前絕對不會鬆開手的,放心吧。」

  聽到這句話,我就鼓足勁向前騎,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和彌早已從我的視界中消失了。就在這一瞬間,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摔倒了。好在只是肘部碰了一下,一點兒也不痛。

  「什麼嘛,這麼快就會騎啦。沒什麼能教你真是掃興。」

  和彌這麼說着,繞過自行車,在我面前蹲下,輕撫我的頭。我剛坐上自行車沒多久,他好像就鬆開了手。我還以為他一直在後面扶着我才一路騎了開去,想到這個不禁哈哈大笑。

  「說到最後還不忘記秀甜蜜呢。」

  我們談着自行車的話題,穿過商店街,來到車站。

  「下次就輪到加代來秀甜蜜給我聽啦。」

  說完這句,我們就彼此告別了。

  目送加代走到檢票口的我始終維持着笑容,直到發覺我又是孤單一人,一陣淒涼湧上心頭。

  金合歡商業街也是一樣,和加代一起到處逛的時候明明那麼開心,只有我一個人時,突然就變成了一個無聊的地方。或許也是因為太陽漸漸西斜,眼前一片黯淡孤寂的景色吧。

  突然,一抹鮮艷的藍色躍入我的眼帘。那是商店街在車站那一側入口處的鮮花店。店前陳列着不少插滿鮮花的花籃,我的視線停在了那種藍色的龍膽花上。

  新婚旅行的時候,我們住過的旅館房間裡,也裝飾着同樣的花朵。當時我認識的藍色花朵,只有生在路邊的鴨跖草,我還記得當時滿眼都是奪目的深藍色。

  難得看到一次,買一些回去吧。

  如果回到家裡,加代前來拜訪的痕跡一定還留着。客人用的茶杯、果盤,還有相冊……越是收拾,心情越是低落。整理乾淨的桌子上點綴一些花朵,或許能帶來一絲明快吧。

  剛想招呼店裡那個男孩子,一陣香味鑽進鼻子,是我和加代剛才吃過的可樂餅的味道。買了可樂餅還要買花,今天又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感覺有點太奢侈了。

  和彌在之前的公司工作時倒還可以,現在說什麼也要勒緊錢包才行。

  我又望了一眼龍膽花,朝肉店走去。

  ◇

  晚飯的主菜已經定好是可樂餅,接下來只要剁一下捲心菜,做好米飯和味噌湯就行了。今天和彌雖說是出差,不過說好回家時間和平時差不多,所以七點左右一定就到家了。大概還剩半小時,我織起了毛衣。

  ——連夏天都織毛衣,還真是喜歡呢。

  和彌曾經半帶苦笑地這麼說過我,不過我卻不能像專業的老師那樣織得飛快。如果等天冷下來才開始織毛衣的話,等我完成的時候春天都來了。上周我把後半身織完了,現在開始織前半身,等我完成的時候,正好就是寒意到來的時節了。

  和彌告訴過我,附近有一條紅葉很美的溪谷,我十分期待穿上這件毛衣和他一起去遊覽。

  這個周末出去約會吧。

  我還以為只要結婚,很快就能有孩子的。所以最初還說好了先生一個女孩,隔兩年再生一個男孩最好,和彌與我都是冬天出生的,所以孩子還是生在夏天好。我們總是說些自作主張的話。

  結婚沒過多久,我就開始織小襪子了。這也實在太心急了吧,不光是和彌,連舅媽都大吃一驚,不過我依然堅信,在不遠的將來就能用得上。

  但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還是懷不上孩子。吃青魚也好,吃梅干也好,吃酸的也好,別人推薦的食物都嘗試過了,甚至還和舅媽一起去了求子很靈驗的寺廟拜過。即便這樣,月事依舊準時到訪。

  在舅媽的推薦下,我去了一個有名的醫生那兒求診,卻查出完全沒有異常。旁邊的人一聽都安下心來,而我卻愈發氣餒。這樣的結果和找不到治療方法幾乎一樣。漫無目的的等待到底有多痛苦,只有我才知道。

  更讓人傷心的是,去年陽介回來之後不久,嫂子夏美很快就懷孕了。舅舅和舅媽本來對他們結婚很有意見,一聽說懷了孩子,立刻對夏美百依百順。特別是舅媽那個鬧騰的勁兒……

  幾乎每天她都會到當時我住的那個公寓,不斷絮叨。肚子那麼凸出一定是男孩子。陽介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我每天都忍不住地想吃葡萄。夏美也說想吃葡萄,這肯定就是遺傳吧。一定能生出一個長得像陽介的男孩來。好幾個小時說個不停。

  不過最後肯定會這麼說。

  人家說喜慶的事兒也會傳染的,美雪你也常來我們家玩玩嘛,摸了夏美的肚子,你也一定能很快懷上孩子哦。

  所謂怒火中燒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活了二十多年的我總算感受到了。可是,我從小就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我想要狠狠反駁舅媽,用盡全身力量大聲哭泣,把一切都破壞殆盡,這些淋漓暢快的行動我都能想象到,卻從來沒有實行的勇氣。

  我只是一味地忍耐,有時甚至擠出笑容。等到舅媽回家,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一聲不吭地呆坐着,直到心情恢復平靜。

  不能哭,不能哭,我強忍住淚水,然而半夜裡常常不經意間淚流滿面,第二天早起,發現枕頭已經濕透,雙目紅腫。我有時想,我是不是已經不正常了。

  但是,睡着的時候流淚這種事情,誰都曾有過吧。我沒有變得歇斯底里,多虧了和彌。

  他也十分期待孩子的降臨。我在織襪子的時候,他就笑着對我說,其實我已經想好孩子的名字了。我讓他告訴我,他卻回答,如果孩子生下來和我預想的相差太大就太丟臉了,還是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之後,他注意到我的情形,也不大提孩子的話題了,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決定給孩子起什麼名字。

  和彌工作已經夠辛苦了,但只要有休息日,就一定會帶我出去玩。看看電影或是去好的酒店,全都是有了孩子就不能去的地方。

  這樣的二人世界真的已經足夠快樂了,就這麼一直持續下去也不錯,自然地生活下去,直到新的家庭成員加入到我們中間來,那時再來熱烈歡迎吧。

  在他的鼓勵下,我也不怎麼考慮孩子的事了。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樣的意識。當我們決定搬到一個陌生的小鎮生活的時候,心中也有過不安。但是,一想到像夏美那樣換了個環境就突然懷上孩子的情況也不少,一絲期待就在我心中萌生了。

  門鈴響了。是和彌。

  我來到玄關迎接,只見他站在門口,雙手背在身後。

  「我回來了。」

  他說着,伸出雙手,手上拿着一束藍色龍膽花。

  「很漂亮的藍色吧,剛走出車站就把我吸引住了。剛好花店快打烊了,我急忙讓他們打包起來的。」

  「真的好漂亮。」

  我就算不說剛才也差點買了,和彌也一定能理解的,我們看到同樣的花,感覺自然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