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鏈 - 第2章

湊佳苗

  總有辦法的。沒關係的。我自言自語地走向車站。

  ◇

  來到病房,外婆正在看電視。從這個四人間的入口看,最裡面的窗邊就是外婆的床位。平時我來看望的時候,她總是會立即關了電視,可是今天只說了一句「你來啦」,視線不時投向電視畫面,空氣中似乎飄着一種我來到這裡反而添麻煩的氣息。

  這麼好看嗎?我也望向電視,只不過是在播新聞嘛。新聞里說,因為財政困難,縣政府管理的設施即將被拍賣,還出現了好幾個美術館和博物館的名稱。

  「總是經濟不景氣的話題!」

  隔壁床位的老奶奶看着同樣的節目開始嘀咕。我心中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非,我公司那件事外婆已經知道了?一直不見蹤影的社長昨天終於被抓到了,這個新聞之前很可能已經在電視上播過了。不,說不定外婆昨天晚上就已經知道了,還在等着後續報道呢。

  「外婆,我去給你買電視充值卡哦。」

  我沒有一起看新聞的勇氣,沒等外婆回答,就走出了病房。我在護理中心旁邊的販售機上買了一千日元面額的充值卡。從錢包里掏出鈔票真是心痛。今天就是來談錢的。萬一公司倒閉的事情被外婆知道了,她說不定會主動來和我談這件事呢。

  等我下定決心回到病房的時候,外婆已經不在電視機前了。她把我丟在床邊的鮮花捧在手裡,一臉愉快地注視着。

  「這顏色好看吧。」

  「這藍色真的很漂亮呢。」

  這一票算是投給健太了嗎?我有點不甘心地帶着鮮花和花瓶走進病房,小心地把花裝飾在床邊,儘量不弄壞健太整理的形狀。外婆又一次開心地眯起了雙眼。

  我從紙袋裡拿出金鍔燒的小盒子遞給外婆,她一邊說「啊呀,今天真是大排場呢」,一邊高興地拍起手來,完全感覺不到她在擔心我。那麼專注地看電視新聞,可能只是住院生活太無趣了吧。

  不過再怎麼樣,也必須說出口了。

  外婆明明最喜歡金鍔燒了,可是她一個都沒有拿,就讓我全都分給同病房的病友們了。果然還是不行嗎?雖然表情還是那麼平靜,但可能正承受着相當的痛楚呢。刻不容緩,必須儘快讓她接受手術。為了手術,錢是很必要的。

  隔壁床鋪的老奶奶和陪她的那個人一起出去了。就是現在,必須說呀。

  請外婆從自己的存款里拿錢出來做手術吧,快說呀!梨花——

  「我有件事想拜託梨花呢。」

  外婆壓低聲音說。

  「什麼?還缺什麼東西嗎?」

  「——有個投標,能不能替我去參加呀?」

  投標?

  「就是決定公共事業由哪個公司來承包的那個投標嗎?」

  「就是類似那樣的方式,我有一件想買的東西。」

  「原來如此,是拍賣吧。多少錢呀?」

  比起要買的東西,我更在意要多少錢。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把我的存摺給你。萬一錢不夠的話,儘量幫我爭取一下可以嗎?」

  「那不是外婆您的全部家當嗎?」

  外婆靜靜地點了點頭。我的頭腦里一片空白。

  「真是對不住呀。本來是為了梨花你結婚才存下來的錢。」

  「我結婚這種事隨它去啦。反正又沒準備,而且才二十七歲嘛。不過,您這麼想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外婆的身體健康才是首先要考慮的吧。難道您遇上了什麼詐騙犯嗎?」

  「就算是詐騙也好。我真的很想要。我一時也說不明白,會好好寫下來的。還有呀,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啦。」

  「您說什麼呢!萬一外婆您死了,我該怎麼辦?就是說嘛,婚禮的時候到底讓誰來坐親屬席呀?」

  「那你可得快點幫我這個忙啊。」

  外婆為難地笑了,接着,緩緩地伸出雙手來,握緊了我的手。

  「求求你了,梨花。拜託了。」

  外婆的手無力地顫抖着,淚眼婆娑。我沒有辦法拒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外婆的眼淚。就連自己的女兒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在我的面前流過眼淚。不管外婆想要得到的那件東西是什麼,我都一定要滿足她的願望。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就算加上我的存款,也一定要把外婆想要的東西買下來。」

  我用力握住外婆溫暖的手,我最喜歡的外婆的手。不想失去這雙手,要滿足她的願望,只能去找K幫忙了。

  ◇

  我在車站大樓的雜貨店買到信紙套裝就回家了。在這個時代,寫信的人真的有這麼多嗎?我帶着一絲迷茫,挑了一套淡水藍底色、白線條的樸素信紙。

  這封信是寄給K的,可是我根本說不出對他有什麼印象。偏要我說的話……

  長腿叔叔。

  我的父母在三年前的事故中去世時,有一個自稱為K的秘書的人拜訪了我家,要向我提供經濟援助,不過我拒絕了。那時我二十四歲,已經從四年制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雖然說不上十分充裕,但那些收入還是足夠支撐我一個人的普通生活的。所以說,我並不需要什麼長腿叔叔。

  而且,接受了陌生人的援助,如果之後反過來被勒索,麻煩就大了。那個自稱秘書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回答我們提出的任何問題,只是問我是否要接受援助。K的來歷和他提供援助的理由都不明不白。說不定是什麼新式詐騙呢。

  再說了,我也不算是孤身一人。因為我和外婆兩人一起住在父母留給我的房子裡。

  儘管我已經成年,但突然間喪失雙親的傷痛對我打擊巨大。平時連病都不生的人,某一天就突然死去了。我的父母都是早出晚歸的那種人,只要有空就會把我交給外婆來帶。我也早就習慣了看家。可是,「什麼時候回家」和「永遠都不回來了」之間有着深深的鴻溝。當然,不存在連接二者的橋樑。我只能哭泣。

  我能渡過這個難關,多虧了外婆——溫柔的燒得一手好菜的外婆。

  ——如果不能讓梨花早點結婚,真是對不住死去的孩子們啊。

  我的精神剛恢復一些,外婆就開始隔三差五地提這件事,不過我一直都推說結婚太麻煩,最後還是賴在家裡不動。恐怕是因為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真的太愜意了。

  能說出那種逍遙自在的話,只是因為那時尚且從容不迫。事到如今,沒錢真是大麻煩。所以——

  長腿叔叔,幫幫我吧。

  我取了一支深藍色的簽字筆。

『給親愛的K

  請原諒我的突然來信。

  三年前,我的父母去世時,K先生曾通過秘書向我主動提供了經濟援助。但是,我拒絕了您的盛情,理由是我已經有了固定收入,我想在當時已經傳達給您。

  然而,狀況已然改變。我曾在一個名為「JAVA」的英語口語補習班擔任講師,但從一年前開始,補習班就因資金等問題被多次起訴,陷入了險惡的形勢。就在兩周前,公司最終破產了。

  作為員工的我事先沒有得到任何通知。某天晚上,本部經理打來電話,通知我「明天不用來上班了」,就掛斷了電話。我想要詢問詳情,但多次打電話都沒法接通。直到午夜零時終於接通了經理的電話,卻是語音留言。翌日八點再次去電,卻只聽到運營商通知該號碼已經暫停使用的消息。

  我來到英語口語補習班所在的鄰街站前大樓,發現大約有30人聚集在入口處的大門前。那些是學生和我曾接管的幼兒班的母親們。我立刻就被他們包圍了。

  ——公司破產到底是怎麼回事!

  ——補習班要怎麼辦!

  ——一年前就付清的學費該怎麼辦!

  說來慚愧,我連早新聞都沒看就徑直趕去了。如果看過新聞,就絕對不會過去了。入口處的大門平時在9點就會打開,不過那天直到10點左右,大門都是緊鎖狀態。儘管雙方都很困擾,但對學生一方來說,我是代表公司的人,被責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打不通本部的電話。

  我的話沒有人會相信。我撒謊說要直接去本部確認一下,就趁機逃走了。本部就在東京,乘坐新幹線只需1小時左右,我甚至考慮過真的去一趟。直到那天晚上,我才從新聞中得知:總部早已人去樓空,社長也行蹤不明。

  我的手機響個不停,全都是學生或者監護人打來的。就算我接了電話也回答不出什麼,我只能無視那些電話。然而電話鈴聲依舊不分晝夜地響起,我只好拔了手機電池。

  我與公司聯絡以家裡的電話為主,我以為公司會有什麼解釋,於是一直等在電話機旁,卻根本沒有電話打來。

  到了發薪日,別說退職金了,連上一個月的薪水都沒有進賬。

  就在此時,外祖母忽然感覺胃痛,到醫院一檢查,確定是患有癌症。外祖母一向堅強隱忍,應該是承受了相當一段時間的痛苦,卻沒有去醫院,也沒有告訴我,完全是一個人在忍耐。癌症的程度相當深,到了必須儘快動手術的地步。

  外祖母現已在H醫大附屬醫院住院。然而,住院並非免費醫療。我的父母生前自由開放,幾乎沒有留下存款,外祖母一直以養老金維生,而我亦是存款寥寥。如今的狀況下,我連被解僱的文件都無法取得,無法申請失業保險。

  我家鮮有親戚友人,我能依靠的人只有K先生您一個了。我並非想請求您的援助,而只是想向您借貸一些現金。我會盡我所能找到工作,每月向您還貸,只求不要延誤治療時機。請救救我的外祖母。

  拜託您了。』

  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都覺得這信寫得太厚顏無恥了。請借點錢給我吧,這樣直接寫會不會更好一點呢?不過,我需要的不是看望病人時的鮮花和點心。送來慰問品之後……不,還是給錢吧——這種話怎麼也下不了筆。

  就寫這些吧。

  我疊起信紙,塞進了寫着「K先生收」的信封,小心地粘起來。

  那麼,該怎樣做才能送到K的手裡呢?

§比如說,雪§

  「好羨慕呀。」

  加代盯着相冊,每看一頁都這麼嘟囔一句。我和加代從小就是好姐妹,一直到高中我們都是同校。畢業之後,加代進了本地的公司,而我去了縣外的公司上班。加代是到我這邊出差時順便來看看我的,不過實際上我們已經五年沒見了。我在三年前就結婚了,我把相冊翻給她看,談起了各自的情史。加代到現在還是單身。

  「你們是相親的吧。」

  「可以這麼說,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

  我在舅舅工作的建築公司當了一個事務員。公司里負責營銷工作的是和彌。長我六歲的和彌並不像其他干營銷的男人那樣油嘴滑舌,他很懂得照顧別人,是個溫柔的人。有一次,客戶電話的記錄便條被我弄丟了,我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他主動問我:「出什麼事了?」我告訴他事情原委後,他就幫我一起找。到最後,他說了一句「我和對方也很熟悉」,就打電話過去再次確認了工作

  事務。

  從那以後,我就發現自己的視線已經無法離開和彌。雖然他不常看我,但或許也感覺到了一些跡象吧。有幾次我們的視線相遇,我都不好意思地連忙移開,低下了頭。

  「那是因為和彌也在望着美雪你才會相遇的吧?」

  加代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知道自己一定已經漲紅了臉。

  「加代你真是的,從前就一直這樣開我玩笑。茶就要冷了,我再去沏一壺。」

  「謝啦。這個金鍔燒真好吃啊。這附近有賣嗎?」

  「有呀,車站前的金合歡商店街有一家叫『梅香堂』的點心店。因為我剛搬過來,也不是很清楚附近有什麼店,我跟和彌說有好姐妹要來見我,他告訴我的。」

  「多謝招待。那麼,你就去求舅舅把帥氣的和彌介紹給你了嗎?」

  「怎麼可能,這種事情絕對不會有的啦。我和加代你不一樣,光是課堂演講都是好不容易才上台的。再說了,我和舅舅之間也不是那麼坦誠的關係。舅舅是長男,我媽媽是幺女,他倆差了12歲,舅舅的話有絕對的權威。我這邊要求他什麼肯定是沒門兒的。所以他讓我去相親的時候,我是眼前一黑。」

  我自從開始工作就一直住在舅舅家。舅舅不管是在公司還是在家裡都很嚴肅,不過舅媽既大方又溫柔,對我很親切。因為她只有一個兒子,所以像女兒一樣愛護我。表哥陽介本來在東京讀研究生,有一天毫無徵兆地寄來一封信,說要和在那邊認識的一個女人結婚。當時舅舅的暴怒仿佛燒起了一把烈火,公司的人誰都沒少受牽連。

  舅媽說了一句「那孩子就是這樣」,好像想開了似的,笑了。只有我,仿佛置身事外,但其實夫婦倆因為兒子的事遭受打擊,把心思全都轉移到我身上來了。

  ——美雪的婚事能不能交給我們來操辦呢?

  某天吃晚飯時,舅媽突然說了這句話。其實有個男孩看上你了,舅舅一臉愉快地開始說。還太早了吧,我輕聲抗議。你已經是社會人了,結婚就該越早越好。我被這種沒什麼道理的話說服了,答應下周就去舅舅偏愛的一家飯莊參加安排好的宴會。

  接下來的一周我不知有多痛苦。在公司只要一看到和彌,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

  「不過當天出現的就是和彌,沒錯吧?」

  「幹嗎要先說出來嘛。」

  「這種像寫在書上的故事,我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來聽你講了。也就是說,你和一向仰慕的那個人順利結婚,大團圓結局了吧。」

  「也不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