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暗的生靈 - 第3章

羅傑·澤拉茲尼

沃金的目光躲避着它們,它們卻徑直上前,在他身邊停下。

第一台機器伸出限制器,將他挾住。

「肉身的臂膀多麼柔弱,」阿努比斯道,「要將它們換掉。」

電鋸嗡鳴,男人嘶吼,隨後暈厥。死人們繼續着他們的舞蹈。

沃金醒轉時,兩隻天衣無縫的銀色臂膀懸垂在他兩側,冰冷、無知覺。他彎曲了一下手指。

「肉身的腿腳行動緩慢又容易疲勞,把他原配的雙腿換成不知疲憊的金屬。」

沃金第二次醒來時,站在兩根銀柱之上。他動了動他的腳趾。阿努比斯伸出舌頭。

「把你的右手放進火焰,」他命令道,「到它燒亮為止。」

音樂漸止,火苗舔舐他的手,直到這隻金屬的手也變成了火一樣的紅色。

死人們仍說着他們死的語言,喝着他們不知其味的酒。他們擁抱彼此,卻毫無樂趣。那隻手灼熱發亮。

「現在,」阿努比斯道,「用你的右手抓住你的男根,將它燒掉。」

沃金舔了一下嘴唇。

「主人……」他開口。

「照做!」

他照做了。完事之前他已失去神智。

再次醒來之時,他向自己身下看去,他周身閃爍銀色,已經喪失性別,無懈可擊。他伸手觸碰自己的額頭,聽到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

「沃金,你感覺如何?」阿努比斯問道。

「我不知道。」他回答,聲音古怪刺耳。

阿努比斯示意,切割機的正面變成了鏡子。

「看看你自己。」

沃金注視着鏡中的自己,他的頭現在是一個發亮的蛋,眼睛是一對黃色鏡片,而在他原本胸部的位置上是一個爍爍發亮的大桶。

「人之開始與終結可以各不相同,」阿努比斯道,「有些始於機器,慢慢獲得人性;有些終於機器,人性在他生的過程中已片片剝落。那些失去的,終可以重獲;那些得到的,也總能再次失去。你呢,沃金,你是什麼?人還是機器?」

「我不知道。」

「我來讓你更加困惑吧。」

阿努比斯示意之下,沃金的雙臂和雙腿鬆脫掉落,他的軀幹跌在石頭上,滾動着,在王座的腳下停住了。

「現在你無法行動。」阿努比斯道。

他向前邁步,觸動沃金頭部後面的小開關。

「現在你失去了所有知覺,唯剩下聽覺。」

「是。」沃金承認。

「現在給你加載了某種聯結。你毫無感覺,但你的頭腦已經開啟,你即將成為監控並維持這整個世界的機器的一部分。此刻你將看見一切。」

「確實。」沃金回答,瞬間他知覺了每一處空間,每一個走廊、大廳和房間,在這個始終死未曾生的世界——這個世界被造出來,不是星塵匯合與造物之火的產物,而是捶打、接合、鉚釘、焊接、隔離、裝飾而成;這世界沒有海洋、陸地、空氣和生命,只有油、金屬、石頭與能量之牆,它們懸浮在一片冰冷的虛空中,終年不見陽光。同時他也意識到了距離、壓力、重量、物質、應力和死人的秘密數量。他無法感知自己的身體,身體現在是機械而斷裂的。他只知道維持運動的波在死亡之家川流而過。他隨波流動,也知覺了批量感知那無色的色彩。

這時阿努比斯又開口了:「你對死亡之家的每一片陰影都瞭若指掌,你已經用所有隱藏的眼睛看過了。」

「是。」

「現在看看這些之外還有什麼。」

有星,更多的星,散落的星,之間以黑暗相隔。星星們泛起漣漪,摺疊、彎曲;它們奔向他,掠過他。它們的色彩熾烈而純淨,有如天使的眼睛。它們在無始無終的永恆中掠過,時遠,時近,又好像他自己在其中移動。沒有真實的時間或真正的動作,只是場地變幻。一時間似乎有一顆恆星的巨大藍色鎳鉻合金盒子呼嘯而過,而後黑暗再次籠罩他;在遠處,又有些小光點飛過。

終於,他來到一個無法成為世界的世界,檸檬黃,湛藍,綠,綠,還是綠。一圈綠色的日華高懸其上,直徑是這世界的三倍,它似乎在愉快地律動。

「看那生命之家。」不知何處傳來阿努比斯的聲音。

他看到了。那裡溫暖、光亮,充滿生機。他感到了活力。

「歐西里斯統治着生命之家。」阿努比斯道。

他進而看到長在人的雙肩上的巨大鳥頭,亮黃色的眼睛,活潑潑的。這隻生靈就在他面前,立在強加於他眼前的世界之上那一片廣袤無垠的綠色平原中,一手執生命之杖,另一手拿生命之書,從他身上似乎源源不斷地放射出溫暖來。

沃金此刻又聽到阿努比斯的聲音響起——

「生命之家與死亡之家即包含中間世界。」

沃金感到一陣眩暈和下墜,他抬眼再次看着星空,星星們分開,又被某種力量相互聚合,這種引力清晰可見,時而不見,又再次可見,它們減弱、來臨、退去、變亮,線條閃耀,起伏不定。

「現在你得見中間生命世界。」阿努比斯道。

幾重世界從他眼前翻滾而過,猶如奇異的大理石球,帶斑紋的、規整的,光可鑑人,熾熱奪目。

「……囊括其中,」阿努比斯說,「那伸展於僅有的兩極之間的場,將他們盡數包含。」

「兩極?」現名為沃金的那個金屬腦袋問道。

「生命之家與死亡之家。中間世界確實都在圍繞它們的太陽轉動,但又都不離生命和死亡的路徑。」

「我不明白。」沃金道。

「你當然不會明白。宇宙間,什麼既是最好的祝福,同時又是最壞的詛咒?」

「我不知道。」

「生命,」阿努比斯說,「又或死亡。」

「我不明白,」沃金問,「你用了『最』這個詞,你要的是一個答案,但是你卻說出了兩件事。」

「是嗎?」阿努比斯問道,「果真如此嗎?就因為我用了兩個詞,真的就表明我說了兩件單獨的、不相干的事嗎?一件事物難道不可擁有兩個相異的名字?以你自己為例,你是誰?」

「我不知道。」

「那麼,這可能是智慧的發端了。你極可能是一架機器,碰巧被我選中賦予肉體,在一段時間內為人,而現在我又把你變回一具鋼鐵軀殼;同樣你亦可能是一個人,我選中將你變為機器。」

「這有什麼區別?」

「沒有。沒有任何區別。但你無從得知。你沒有記憶。告訴我,你活着嗎?」

「是的。」

「為何?」

「我能思想。我聽到你的聲音。我有記憶。我能說話。」

「凡此,有哪個是生命的特徵?別忘了你沒有呼吸,你的神經系統是一堆金屬導線,而且我已燒掉了你的心。也別忘了,我還有一些機器,論辯勝過你,記憶優於你,演說強似你。所有這些,有哪個能給你半點藉口說你是活着的?你說你聽到我的聲音。『聽到』是一個主觀現象對嗎?很好。我現在斷開你的聽覺。仔細看着,你是否頓時停止存在。」

……一片雪花飄落於一口井,沒有水的井,沒有四壁,沒有底,也沒有頂。現在,拿走雪花,只觀想飄零……

不知過了多久,阿努比斯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可知生與死的區別所在?」

「『我』即是生,」沃金道,「不論你給予或奪走什麼,只要『我』還存在,即是生命。」

「睡吧。」阿努比斯道。此時在死亡之家,已經沒有人在聽他說話了。

沃金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安排在王座旁邊的桌子前。他又可以看到了。他看到死人們的舞蹈,他聽到他們隨之舞動的音樂。

「剛剛你死了嗎?」阿努比斯問。

「沒有,」沃金答,「我睡着了。」

「區別何在?」

「剛才我仍在這裡,雖然我自己不知曉。」

阿努比斯大笑。

「假如我永不喚醒你呢?」

「那樣,我猜我就是死了。」

「死了?假如我沒選擇去施展神力喚醒你呢——即便這神力一直都存在,而『你』也一直都在這裡,供我使用?」

「如果這事沒有達成,如果我永遠只是潛在的,那這就是死亡。」

「剛剛你還說睡和死是兩件事。難道這兩者間的區別只是時間的長短?」

「不,」沃金道,「這關乎存在。睡之後是醒,生命仍存在。當我存在,我知曉。而我不存在時,我一無所知。」

「那麼,生命是無?」

「不。」

「生命是存在?像這些死人?」

「不。」沃金答,「生命是知曉你自己的存在,至少部分時間是知曉的。」

「這過程又屬於什麼?」

「『我』。」沃金答道。

「『我』又是什麼?你是誰?」

「我是沃金。」

「我不過不久前才賜予你這名字!在那之前你是什麼?」

「不是沃金。」

「死的?」

「不!活着!」沃金叫道。

「在我的領地請不要大聲叫嚷,」阿努比斯道,「你既不知道你是什麼、是誰,也不知道存在與非存在之間有何區別,而你卻敢於跟我論辯生與死!現在我不是要提問,我是在講述。讓我來給你講講生,講講死。

「生命太多了,同時生命又遠遠不足,」他開始道,「死亡也是同樣。現在,讓我釐清這些似非而是的論點。

「生命之家距離這裡如此遙遠,假如自你進入我的領地那天起,一束光向生命之家飛去,那麼它到現在也不過旅行了其間距離的一小段而已。在生命之家與死亡之家之間,就是中間世界。在我的宮殿與歐西里斯的宮殿之間,流動着生與死的浪潮,中間世界就在浪潮之中移動。我說的『移動』,不是指像那束可憐的光一樣爬行。不如說它們像海洋的浪潮,只是這海洋只有兩岸。我們二人可以在任何我們想要的地方興風作浪,不必攪動整個大海。這些浪潮是什麼?它們又有什麼用?

「有些世界,生命太多了,」阿努比斯繼續,「生命——蠕動、發芽、受孕、讓自己窒息;這些世界過分寬大仁慈,充斥着太多讓人得以活命的科學——這些世界終將在它們自己的精液中溺亡,用一群群大肚子的女人填滿它們的土地——就這樣,這些世界終將不堪承受自己沉重的豐碩而走向死亡。然而還有另一些世界,蕭瑟、貧瘠、嚴寒,生命於其中就像穀粒被碾碎。即使有身體改良技術和世界改裝機,也僅有幾百個世界是適宜居住的,六個智慧物種就棲居其中。那些最嚴酷的世界,急需要生命。而在最優越的那些世界裡,生命可能成為致死的祝福。當我說到某些地方需要或不需要生命,毫無疑問我就是在說需要或不需要死亡。我說的不是兩樣東西,完全是一碼事。歐西里斯和我是簿記員。我們借記,我們貸出。我們興起風浪,我們又讓風浪沉到大洋底。難道我們能指望生命限制自己?不。生是『二』在無意識間奮力要變成『無窮』。難道我們能指望死亡限制自己?從不。死同樣是『零』在無意識間嘗試要包含『無窮』。

「然而必須要對生和死進行控制,」他說,「否則,富於生命的世界將崛起衰落,崛起衰落,在君權與無秩序之間循環往復,最終歸於瓦解;荒蕪的世界則將被零徹底覆沒。統計學為引導生命而造好了邊界,生命卻無法將自己克制其中。所以,生命必須被克制。它於是被克制了。歐西里斯和我掌管中間世界。它們位列於我們掌控的領地中,我們可隨意開啟它們,或關閉它們。你明白了嗎,沃金?你開始理解了嗎?」

「你限制生命?你造成死亡?」

「在我們選定的世界,我們可以讓不育降臨到任何我們選中的種族,甚或全部六大種族,並持續足夠必要的時間。我們也可以操縱壽命長短,大批減少人口。」